劉紅會
(武警后勤學院,天津 300309)
少年時代的李白,是一枚妥妥的學霸。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曾這樣說到:“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套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那就是:有一種優(yōu)秀,叫“別人家的孩子”。
當然,李白也不是只讀書、讀死書的傳統(tǒng)“學霸”,在《與韓荊書》一詩中曾寫到:“十五學劍術,遍干諸侯”。唐朝文宗皇帝,曾向全國發(fā)出了一道罕見的詔書,御封李白的詩歌、張旭的草書、裴旻的舞劍為大唐“三絕”。這里值得注意的一點,裴旻是火爆大唐的天花板級劍客,被世人尊稱為“劍圣”,李白則是他最喜歡的關門弟子,勤學苦練加上天賦異稟,成為僅次于師父裴旻的大唐第二劍客。
此時的李白,文入選大唐“三絕”,武直逼大唐“劍圣”,然后開啟了“一人一劍走江湖,千古情仇酒一壺,兩腳踏翻塵世路,以天為蓋地為廬”的游山玩水模式,他游金陵長干路,寫下了《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他游安陸桃花巖,寫下了《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他看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他望天門山,“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
清代徐增的《而庵詩話》中有這么一段話:“詩總不離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詰?!边@位被徐增稱為天才的李白,卻是“常橫經(jīng)籍書,制作不倦”(《上安州裴長史》)。他是經(jīng)過了“讀書破萬卷”的努力,才達到了“下筆如有神”的境界。
但這位彪悍少年,卻總是散發(fā)出一種莫名的孤傲之氣。如果說他這時候是孤傲的,那原因一定是:我為什么這么優(yōu)秀?我怎么可以這么優(yōu)秀!每每讀到這,我都能想起尼采給自己寫的半自傳,題目叫《瞧,這個人》,里面有幾篇“神文”:《我為什么如此智慧》、《我為什么如此聰明》、《我為什么能寫出如此好書》。他很苦惱地告訴讀者:你們不要問我,我只負責優(yōu)秀,僅此而已。如果,真的有什么秘密武器,它的名字或許叫做—“努力”
這個時代不會阻擋你發(fā)光,但是你也遮蓋不了別人的光芒,上天并沒有讓李白一個人嘚瑟太久,路過湖北安陸的時候,他遇到了正在隱居的孟浩然,孟浩然自然是準備一桌飯菜,溫上一壺老酒,“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同時,在孟浩然的極力撮合下,當?shù)氐拿T望族前宰相許圉師的孫女許氏和李白是一見傾心。但是,宰相許圉師去世以后,這個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家族,很快呈現(xiàn)頹敗之勢。人到中年的李白,猛然回頭一看,全族40余口人,不過房屋數(shù)間,薄田百畝,花費日重,逐漸拮據(jù)。如果說,在此之前,李白還是托身白刃紅塵的江湖俠客。那么,自此之后,他則是必須光耀門楣的乘龍快婿。
他拜謁辭賦大家李邕的時候,呈上的是一摞整整齊齊的詩集,而李卻評價李白呈上的詩作說:“下里巴人之曲,桑間濮上之音,怎能登大雅之堂?”受此羞辱,遭此鄙視,李白自然心不甘情不愿,當下回敬一首《上李邕》“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恒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心不甘、意難平的李白靠著一碗又一碗的心靈雞湯終于熬來了命運的青睞。天寶元年(公元742年),唐玄宗向全國頒布詔書,搜集人才,內容為:“前資官及白身人有儒學博通、文辭秀逸及軍謀武藝者,所在具以名薦”,“久在草澤之間,詩文名動京師”的李白竟然同時得到了唐玄宗親妹妹玉真公主和當時工部侍郎兼全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賀知章的推薦。40 歲的李白奉詔入京,頓時欣喜若狂,在家中設宴痛飲狂歡,并即興寫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從此刻開始,他一只腳邁進仕途,成為后來轟動朝野的“李翰林”。
初入京城,李白拜謁了賀知章。這次,他獻上的是那首流傳千古的《蜀道難》,賀知章被其中的山之高、水之急深深吸引,那句“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更是讓他心情激動,再抬頭看看李白,身穿霞光紫衣,頭戴逍遙巾,“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說了一句:“此天上謫仙人也”。從此,李白又有了一個別稱,叫“謫仙人”。
玄宗在金鑾殿召見,李白“論當世務,草答蕃書,辯若懸河,筆不停輟”,玄宗大為嘆賞,特命以七寶床賜食,親手為他調羹,當場賜李白為翰林,所以我們現(xiàn)在也稱李白為“李翰林”。李白可以說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沒有經(jīng)過任何考試選拔直接被授官職的文人,出道即巔峰,這樣的出場方式,霸氣十足。
隨后,他受封翰林,成了御用文人,初春,隨玄宗左右,賜宮錦袍,暮夏,伴貴妃身旁,賞群芳艷。但是很快,他厭煩了這種生活,只覺得權貴庸俗,深宮不堪,滿庭皆是寂寞,天地寫滿孤獨。他開始放縱,“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最后,醉中起草詔書,令高力士脫靴,觸動了皇家逆鱗,被賜金放還,離開長安那個是非之地。
所以,李白的詩詞,不是反映歷史的真實,而是反映歷史的情緒,那種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的王霸之氣,那種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英雄主義,這恰恰是我們民族處在鼎盛時期的那種偉大民族活力的折光。
賜金放還后,朋友岑勛和元丹丘給他送行,借著瓊漿蜜露,他大筆一揮,隨性寫下了這首《將進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边@是何等瀟灑浪漫的人生態(tài)度,自信、明朗、壯烈,奔放、不羈、飄逸,一如驚濤卷岸,一如冷夜篝火,一如鯤鵬展翅,一如駿馬游疆。
這是中年時候的李白,從養(yǎng)家糊口開始,一路求職,四處碰壁,不屈膝不低頭,雖身處草野,卻依然昂首挺胸,是一個仰天大笑的蓬蒿者。即使一步登天,被賜翰林,在名氣和權勢面前,仍然有著獨立而清醒的思考,哪怕無人理解,哪怕只做個月下獨酌的酒中仙。
如果說,少年時刻的李白更多的是一種孤傲。那么,中年時候的李白在這紅塵俗世走了一圈,褪掉了些許傲氣,沉淀了更多的人生思考。當然,他依然是那個優(yōu)秀的李白,是那個浪漫十足的個人英雄主義大佬,只不過,他現(xiàn)在更能接受一個人的孤獨,享受一個人的狂歡,就像泰戈爾說的那樣:“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
如果,僅僅只是孤獨,那賜金放還后的李白,小日子過得還是相當不賴的。無聊的時候,去《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有時候,也會受朋友之邀,來個桃花潭三日游,“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贈汪倫》)。
在李白邁入人生晚年的時候,大唐盛世也開啟了它的挽歌,楊貴妃恃寵而驕,楊國忠奸詐貪婪,安祿山蠢蠢欲動,經(jīng)濟形勢呈現(xiàn)迅速衰敗之勢,整個社會更是人心浮動,動蕩不堪。李白整日游走在江湖之中,漫游于百姓之間,又怎會不知百姓的疾苦,又怎么感受不到這個時代的落幕?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本就是他們的最高使命。之前的種種孤憤落寞,如果說都是個人仕途失意,往后的種種煩憂愁緒,才是內心深處冒出來的家國責任。此時的李白,雖身處江湖之遠,卻時刻不忘廟堂之憂,他已經(jīng)從一個豪氣萬丈的個人英雄主義蛻變?yōu)橐粋€憂國憂民的愛國志士。也正是因為這種蛻變,李白在我們心目中的分量才能足夠重,才能真正意義上和杜甫并稱為唐代詩歌史上的兩座高峰。
755 年,安史之亂爆發(fā),隨即而來的是全國各地的戰(zhàn)亂紛飛,白骨千里,54 歲的李白,帶著“奮起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的報國之志和救世情懷,投身永王府中,然而另一位肅宗即位,永王被定叛亂,命運再次向他開了個玩笑,從此如山頂滾石,一落千丈,他先被判為死刑,后改判流落夜郎,這是他流浪途中寫的一首詩:《上三峽》“巫山夾青天,巴水流若茲。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身處這個亂世,他又能期盼些什么呢?只不過是時光難度,逆境難熬。這是他的主動選擇,他也從未后悔,只是他一個人的力量又怎么能抵擋住歷史滾動的車輪?此時,李白59 歲,距離他辭世,僅剩三年,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從前,身陷囹圄的他第一次感覺自己身上沒了仙氣,他在獄中說到“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獄中的李白第一次對于仙人這個身份有了質疑。
像極了《紅樓夢》中最后看透一切的賈寶玉唱的那首《好了歌》,失望至極而又似乎看透一切的李白,從獄中出來的那一刻,悲喜交加,仰天大笑數(shù)聲,低頭悲吟幾句,三杯清酒下肚,一股心酸涌上心頭,揮筆寫下了一首《笑歌行》和一首《悲歌行》。
《笑歌行》:“笑矣乎,笑矣乎。君愛身后名,我愛眼前酒。飲酒眼前樂,虛名何處有”。
《悲來吟》:“悲來乎,悲來乎。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薄?/p>
翻一下李白文集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兩首詩的風格在李白文集中絕對獨一份。但,這也是真實的李白,與其稱之為兩首詩,不如稱之為“憤激之語”或“絕望之辭”,這是至忿、至悲、至痛心情的真實反映。作為一名聲振寰宇,名播華夏的歌者,此時此刻,他的寂寞心境又有誰人能懂呢?就像他詩中所寫“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此時的李白已經(jīng)走進了生命的盡頭,曾經(jīng)的理想抱負,曾經(jīng)的萬丈豪情,或許已經(jīng)和那曾經(jīng)的大唐盛世一起埋葬在那再也回不去的時光中。而他,站在盛唐詩歌的頂峰,一身仙風道骨,瀟灑不羈,也就注定了他“高處不勝寒”,龍擦拭土、御手調羹、貴妃研墨、力士脫靴,那曾經(jīng)的一抹大唐風流也早已消散在落寞的心底。
在這樣一個亂世,李白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762 年冬,他寄居當涂的族叔李陽冰家,“枕上授簡”,將畢生詩文托付。但是,李白草稿萬卷,卻單單抽出了《笑歌行》和《悲歌吟》,具體原因他的族叔李陽冰在《草堂集序》中并未提及,但我想,李白是那么驕傲、那么熱愛生命的一個人,他想留給后人的,應該永遠年輕的一種姿態(tài)。
彌留之際,李白也給自己寫了一首墓志銘,名曰《臨終歌》“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馀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左袂。”大鵬鳥一輩子都在奮翅高飛,只要它足夠努力,就可以遨游空中,振動八裔,哪怕飛到半空,遭遇打擊,被折斷羽翼,也要用余風激蕩千秋萬世。年輕的時候,李白曾在《上李邕》中寫到:“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他向大鵬鳥學習,開啟他燦爛的人生,也以大鵬鳥自喻,完成生命的終結。他以大鵬鳥做榜樣,一輩子不斷地向上向上,搏擊九天,長風萬里。生要扶搖萬里,死也要飛振八裔。
所以他的死,可以說是一個詩歌時代的終結,也可以說是一個時代性格的終結。但是,這種時代的性格,詩人的魅力,卻會永遠地影響一代又一代人,這也是我們今天學習李白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