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金 寶
太宰治(1909-1948)是日本戰(zhàn)后無賴派代表作家,曾先后改編過《聊齋志異》中的《黃英》和《竹青》。《惜別》(1)本文中的作品名、書名及引文均為筆者根據(jù)日文原著名稱及相關文本自譯。是其響應日本宣傳當局將日本軍國主義政府炮制的所謂《大東亞共同宣言》文學作品化的要求,受內(nèi)閣情報局和文學報國會的委托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改編自魯迅的《藤野先生》,1945年9月由朝日新聞社出版。《惜別》的主人公是魯迅,采用的是一個老醫(yī)師的回憶錄的形式,因其是魯迅就讀于仙臺醫(yī)專時的友人,因此從他的視角對青年時期的魯迅進行了描寫。為了再現(xiàn)魯迅的生活背景,作品中隨處可見中國的歷史、風物等文化元素。眾所周知,作家的取材方法往往是多樣的,既可以取材于自己的真實經(jīng)歷,如私小說,也可以取材于已有作品,如對古典或其他作家作品的改編。關于《惜別》里的歷史、風物等中國文化元素取材于何處,雖有松木道子的《太宰治〈惜別〉對魯迅的接受》(2)[日]松木道子:《太宰治〈惜別〉對魯迅的接受》,《國語國文研究與教育》1981年第9期,第62-72頁。等幾項研究,但目前為止最為全面的考察當屬山內(nèi)祥史的《〈惜別〉解題》。(3)[日]山內(nèi)祥史:《〈惜別〉解題》,《太宰治全集》(第7卷),東京:筑摩書房,1990年,第419-446頁。山內(nèi)祥史指出《惜別》的素材有小田岳夫的《魯迅傳》、(4)[日]小田岳夫:《魯迅傳》,東京:筑摩書房,1941年。連載于雜志《東亞文化圈》上的實藤惠秀的《留日學生史談》、(5)[日]實藤惠秀:《留日學生史談》,《東亞文化圈》1943年第10、11、12期,1944年第1、2、3期。《世界地理風俗大系》第三卷《中國篇下》(6)[日]仲摩照久:《世界地理風俗大系》第3卷《中國篇下》,東京:新光社,1930年。等。作為魯迅生活的時代背景,《惜別》里還出現(xiàn)了甲午戰(zhàn)后列強的對華擴張、戊戌變法、孫文領導的民主革命等關于中國歷史的描寫。此外,《惜別》的正文中雖未出現(xiàn),但《〈惜別〉構思筆記》里卻出現(xiàn)了關于魯迅離開日本以后中國的情況,如“第五年(7)魯迅1906年離開仙臺,辛亥革命爆發(fā)于1911年,即魯迅離開仙臺后的第五年。、辛亥革命、民國二年、第二革命、民國四年、第三革命、民國十四年、孫文歿”(8)[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13卷),東京:筑摩書房,1999年,第378頁。等。這些關于魯迅生活時代背景的描寫,松木道子在其整理的《〈惜別〉的出典》(9)[日]松木道子:《太宰治〈惜別〉對魯迅的接受》,《國語國文研究與教育》1981年第9期,第65頁。的第38項里指出,太宰治取材于小田岳夫的《魯迅傳》,這也是目前唯一的觀點。小田岳夫的《魯迅傳》對魯迅20歲前后中國的形勢確實有所敘述,但過于簡單,且并未提及孫文之死,《〈惜別〉構思筆記》里的“民國十四年、孫文歿”這一記述出自何處成了疑問。本文擬對《惜別》中這些中國歷史描寫的素材進行考證,以此為據(jù),綜合相關素材來源,可以確定作家的取材方法,從而為研究其創(chuàng)作手法提供依據(jù),并啟示我們?nèi)绾巫屩袊幕叱鋈ァ?/p>
關于《惜別》中的中國歷史描寫的素材來源,筆者經(jīng)過調(diào)查新發(fā)現(xiàn)了《世界歷史大系》第9卷《東亞近代史(二)》這一素材。
《世界歷史大系》是1934年8月至1936年5月間,由平凡社出版的,內(nèi)容包括史前史、東亞考古史、東亞古代史、東亞中世史、東亞近代史、中亞史·印度史、朝鮮·滿洲史、日本史、西洋古代史、西洋中世史、西洋近世史、西洋最近世史、現(xiàn)代史、年表、史籍解題等,根據(jù)地區(qū)和時代分為25卷,分別由歷史學各領域的專家撰寫。
《惜別》里關于中國歷史的描寫應是取材于第9卷《東亞近代史(二)》,其作者有松井等(10)松井等為日本著名的東亞史學家,1920年9月成為日本國學院大學專職教授,1929年5月開始兼任國史研究室第二分科主任,1937年5月病逝。主要著作有《東亞近代史》《東亞近代政治思潮》《最近中國政界的趨勢》《中國現(xiàn)代史》《東亞史概說》《東亞史釋要》等。、佐藤正志、吉田金一、野原四郎、佐野利一、白瀨弘、鈴木朝英,內(nèi)容由《近代史概要》和專題兩大部分構成?!督犯乓凡糠址譃椤而f片戰(zhàn)爭與英國的對華活動》《列強的在華權益爭奪》《中國的革新運動與革命運動》《中華民國》《最近的中國形勢以及九一八事變(11)原文記作“満州事変”?!贰陡锩M程中的印度》等12章,由松井等撰寫,以19世紀中葉至該書出版的1934年的中國歷史為主線,概述了列強向東亞的擴張和由此帶來的國際關系的變化,以及印度的革命等。例如,在第7章《列強的在華權益爭奪》里敘述了甲午戰(zhàn)爭以后,列強圍繞租借、勢力范圍、鐵路等權益展開的爭奪及面對列強的壓迫中國所進行的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以及俄國向滿洲和朝鮮的擴張。第9章《中國的革新運動與革命運動》則概述了張之洞等人的變法意見書、清政府的憲政實施等革新運動、辛亥革命及清朝的滅亡。《近代史概要》的后面設有《中國革命的發(fā)展》《圍繞中朝問題的日俄近期關系》等9項專題,分別由佐野利一、野原四郎等6位史學專家對相關史實進行了詳細敘述。例如,在《圍繞中朝問題的日俄近期關系》專題里詳細敘述了甲午戰(zhàn)爭的背景、甲午戰(zhàn)爭給中國和朝鮮帶來的影響,以及日俄戰(zhàn)爭的主要背景——兩國在朝鮮權益的對立。
以下將通過對《惜別》中關于同盟會的成立等四段史實的描寫與《東亞近代史(二)》中的相關敘述進行比較,以證明《東亞近代史(二)》是《惜別》中的中國歷史描寫的素材來源。
1905年,日本在對俄戰(zhàn)爭中取得勝利,加上俄國革命的刺激,中國的三大革命團體——華興會、光復會和興中會在東京匯合,成立了以孫文為會長的中國革命同盟會。對此,《惜別》里寫道:“現(xiàn)在,黃興一派與孫文一派的聯(lián)合終于得以實現(xiàn),成立了中國革命同盟會,一大半的留學生都是同盟會的會員,聽他們說,中國革命似乎馬上就可以成功”。(12)[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東京:筑摩書房,1998年,第268頁。
小田岳夫的《魯迅傳》對同盟會成立的敘述為“1905年,結(jié)束了長達3年的向世界各國宣傳自己政治主張的旅行,孫文再次回到東京,以此為契機,滅滿興漢的革命團體華興會(湖南人黃興領導)、光復會(浙江人章炳麟領導)以及孫文領導的興中會,聯(lián)合一致結(jié)成中國同盟會”。(13)[日]小田岳夫:《魯迅傳》,東京:筑摩書房,1941年,第72頁。如果《惜別》里關于同盟會成立的描寫依據(jù)的是小田岳夫《魯迅傳》里的敘述,那么在《惜別》里,黃興及其領導的華興會、章炳麟及其領導的光復會、孫文及其領導的興中會都應該出現(xiàn)??墒恰断e》里只出現(xiàn)了孫文和黃興,未見章炳麟,恰恰說明太宰治可能參照了別的資料。《東亞近代史(二)》的《近代史概要》第9章《中國的革新運動與革命運動》里有如下敘述:
明治38年,孫文一派與黃興一派在東京聯(lián)合,組織了中國同盟會。革命運動的規(guī)模因此次聯(lián)合而不斷擴大。(14)[日]松井等:《東亞近代史(二)》,東京:平凡社,1934年,第60頁。
對照《惜別》里的描寫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三個共同點。首先,在《近代史概要》第9章《中國的革新運動與革命運動》里并未提及三大革命團體之一的光復會及其領導人章炳麟,《惜別》里也沒有出現(xiàn)光復會和章炳麟。其次,在《惜別》與《近代史概要》里都只出現(xiàn)黃興的名字,而未見其領導的興中會。最后,《惜別》里的“黃興一派與孫文一派”(15)《惜別》原文:黃興の一派と孫文の一派。與《近代史概要》里的“孫文一派與黃興一派”(16)《東亞近代史(二)》原文:孫文の一派と黃興の一派。在文字表述上非常相似,雖然黃興與孫文出現(xiàn)的順序不同,但語義完全一致。所以,筆者認為《惜別》里關于同盟會成立的描寫參照了《東亞近代史(二)》的《近代史概要》第9章《中國的革新運動與革命運動》。
《惜別》里還出現(xiàn)了“就在那個時候,康有為呼吁制定國策,效法日本的明治維新,打破陳規(guī)陋習,通過大量引進各國的新知識來振興國力,并向皇帝推薦所謂的‘變法自強之說’,被采納后開始了全面的政治改革,卻遭到了Eitelkeit的Dame及其身邊保守勢力的破壞,結(jié)果新政只施行了一百天即告失敗,皇帝被軟禁,康有為與梁啟超等好不容易脫險,一同逃亡到了日本”(17)[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東京:筑摩書房,1998年,第198頁。這樣關于中國戊戌變法的描寫。
小田岳夫的《魯迅傳》只敘述了“年輕的光緒帝接受廣東南海出身的學者康有為的建議,想要背著慈禧偷偷施行全面的政治改革,卻被慈禧提前發(fā)覺,軟禁在了南海瀛臺。戊戌政變的悲劇就發(fā)生在魯迅去南京那一年”,(18)[日]小田岳夫:《魯迅傳》,東京:筑摩書房,1941年,第51頁。并未提及梁啟超,也未提及康有為和梁啟超兩人逃亡海外之事。
關于戊戌變法,《東亞近代史(二)》的《近代史概要》第7章《列強的在華權益爭奪》里的敘述是這樣的:
康有為也是倡導吸收西洋文化的長處,推動改革的人之一。他呼吁制定國策,效法日本的明治維新,打破陳規(guī)陋習,通過引進各國的新知識來振興國力,當時28歲的光緒帝為之所動,光緒二十四年4月(明治31年6月)破格提拔了康有為以及譚嗣同、梁啟超等人。……康有為和梁啟超好不容易脫險,一同逃到了海外。(19)[日]松井等:《東亞近代史(二)》,東京:平凡社,1934年,第43頁。
這比《魯迅傳》敘述得更為詳細,也提到了康有為、梁啟超逃亡海外的史實。對照《惜別》里的“呼吁制定國策,效法日本的維新,打破陳規(guī)陋習,通過大量引進各國的新知識來振興國力”這一描寫與《東亞近代史(二)》里的“呼吁制定國策,效法日本的明治維新,打破陳規(guī)陋習,通過引進各國的新知識來振興國力”這一敘述,除《惜別》中多出“大量”一詞外,兩者的文字表述完全相同,(20)《惜別》原文:日本の維新(日語中特指“明治維新”——筆者注)に則り、舊弊を打破し大いに世界の新知識を採り、以て國力回復の策を立てよと叫び?!稏|亞近代史(二)》原文:日本の明治維新に則つて、舊弊を打破し世界の新知識を採り、以て國力回復の策を立てよと叫び。加上前述兩者在同盟會成立上的共同點,基本可以斷定太宰治參照了《東亞近代史(二)》。
只是《惜別》里的描寫為“康有為與梁啟超等好不容易脫險,一同逃亡到了日本”,將兩人的逃亡地確定為日本,而在《東亞近代史(二)》里,只提到兩人逃亡“海外”,并未將逃亡地限定在日本。另外,《惜別》里的“變法自強”這一政治口號以及“新政只施行了一百天”這樣的表述在《東亞近代史(二)》里也沒有出現(xiàn)。1943年11月1日發(fā)行的《東亞文化圈》第2卷第11號上刊載了實藤惠秀的《留日學生史談(二)——少數(shù)良質(zhì)時代》一文,文中提道:
廣東人康有為獻上了“變法自強”之策。……因為改革過于激進,被慈禧一派保守勢力所痛恨,導致了所謂的“戊戌政變”,新政只施行了一百天,康有為等人不得不逃亡到了日本。(21)[日]實藤惠秀:《中國留學生史談》,東京:第一書房,1981年,第22-23頁。本文中關于實藤惠秀的《留日學生史談》的引用均出自《中國留學生史談》一書,其內(nèi)容與連載于《東亞文化圈》上的《留日學生史談》相同。
此處可見“變法自強”的口號以及“新政只施行了一百天”“逃亡到了日本”等敘述,因太宰治參照了實藤惠秀的《留日學生史談》已是不爭的事實,所以筆者認為《惜別》里出現(xiàn)的“變法自強”的口號,以及關于康有為、梁啟超逃亡日本的描寫應該就是取材于此文。也就是說,《惜別》里關于戊戌變法的描寫既參照了《東亞近代史(二)》的《近代史概要》,也參照了實藤惠秀的《留日學生史談(二)——少數(shù)良質(zhì)時代》。
《惜別》里還可以看到“遭到了Eitelkeit的Dame及其身邊保守勢力的破壞”這樣的描寫,“Eitelkeit”是德語“虛榮”的意思,“Dame”是德語“貴婦人”的意思。敘述中國的戊戌變法卻使用“Eitelkeit”“Dame”之類的德語詞匯,這樣的日文書籍應該是不存在的,所以筆者認為,“Eitelkeit的Dame”(虛榮的貴婦人)這一表述并非取材于書籍,而是太宰治為了調(diào)侃慈禧太后自己想出來的。另外,在《惜別》里是主人公魯迅在敘述戊戌變法,而魯迅就讀于仙臺醫(yī)專時是學過德語的,應該是太宰治為了使魯迅形象更顯真實,而刻意使用了“Eitelkeit”這類德語詞匯。
甲午戰(zhàn)爭以后,歐洲列強看到清政府的軟弱無能,競相向中國租借港口城市,劃分勢力范圍,掀起了瓜分中國的狂潮。對于這一史實,《惜別》里寫道:“那個時候,從德國(22)原文:獨逸。租借膠州灣開始,俄國(23)原文:露西亞。、英國、(24)原文:英吉利。法國(25)原文:佛蘭西。已經(jīng)分別租借了關東州、對面的威海衛(wèi)、南方的廣州灣,而且這幾個國家還在中國獲得了很多鐵路、礦山方面的權益”。(26)[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東京:筑摩書房,1998年,第199-200頁。
小田岳夫的《魯迅傳》的敘述為“旅順、大連、威海衛(wèi)、膠州灣、廣州灣已經(jīng)分別被俄、英、德、法租借”。(27)[日]小田岳夫:《魯迅傳》,東京:筑摩書房,1941年,第51頁?!奥庙?、大連、威海衛(wèi)、膠州灣、廣州灣”五個港口城市被“俄、英、德、法”四個國家租借,具體是哪個國家租借了哪個港口,太宰治如果不參照別的資料應該是弄不清楚的。單就租借的先后順序而言,《魯迅傳》里的“俄、英、德、法”與《惜別》里的德國、俄國、英國、法國也不一致。另外,太宰治參照的實藤惠秀的《留日學生史談(二)——少數(shù)良質(zhì)時代》中也有“就在這時,德國找借口租借了膠州灣,俄國租借了旅順、大連,英國租借了威海衛(wèi)”(28)[日]實藤惠秀:《中國留學生史談》,東京:第一書房,1981年,第22頁。這樣的敘述,因其并未提及法國租借廣州灣這一史實,因此應該不是《惜別》里相關描寫的素材。《東亞近代史(二)》中《圍繞中朝問題的日俄近期關系》的專題里,關于列強對華擴張的敘述是這樣的:
以沙俄為首的列強瓜分中國的過程如下:
(一)以租借為名的土地割讓
1898年3月,德國(29)原文:ドイツ。租借膠州灣
1898年3月,俄國(30)原文:ロシア。租借旅順、大連
1898年4月,法國(31)原文:フランス。租借廣州灣
1898年6月,英國(32)原文:イギリス。租借威海衛(wèi)九龍
(二)鐵路鋪設權的獲得
細目略
(三)礦山的獲得
1897年9月,英國獲得山西省的采礦權
1898年6月,英國獲得河南省的采礦權(33)[日]松井等:《東亞近代史(二)》,東京:平凡社,1934年,第394頁。
《惜別》里出現(xiàn)的四國列強及其租借的港口城市均被列舉出來,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二)鐵路鋪設權的獲得”“(三)礦山的獲得”等內(nèi)容,在小田岳夫的《魯迅傳》和實藤惠秀的《留日學生史談》里都未見相關敘述,所以《惜別》里的“在中國獲得了很多鐵路、礦山方面的權益”這一描寫應該即取材于此。不過,《惜別》與《東亞近代史(二)》之間存在以下兩點不同:
《東亞近代史(二)》里的“旅順、大連”在《惜別》里變成了“關東州”。眾所周知,日俄戰(zhàn)爭以后,戰(zhàn)敗的俄國將包括旅順、大連在內(nèi)的遼東半島轉(zhuǎn)讓給了日本,遼東半島進入日本統(tǒng)治時期后才被稱為“關東州”,日俄戰(zhàn)爭以前,稱為“遼東半島”或“旅順、大連”。如前所述,俄國租借旅順、大連是1898年3月,當時還沒有“關東州”這一叫法,任何書籍里都不可能有俄國租借關東州這樣的記述,所以《惜別》里的“關東州”應該是太宰治根據(jù)《東亞近代史(二)》里的“旅順、大連”改寫的。另外,《惜別》里的“獨逸”“露西亞”“英吉利”“佛蘭西”等國名的書寫方式與《東亞近代史(二)》里的“ドイツ”“ロシア”“イギリス”“フランス”不同,因小說設定的時代為明治30年代,當時日本用漢字書寫外國國名,筆者推測應該是太宰治為了迎合小說的時代背景,有意將國名由《東亞近代史(二)》里的片假名書寫改成了漢字書寫。
筆者認為,雖然有一些改寫的地方,但總體而言,《惜別》里關于歐美列強對華擴張的描寫取材于《東亞近代史(二)》的《圍繞中朝問題的日俄近期關系》專題。
如前所述,正文里雖未出現(xiàn),但《〈惜別〉構思筆記》里卻有“第五年、辛亥革命、民國二年、第二革命、民國四年、第三革命、民國十四年、孫文歿”這樣的關于孫文領導的民主革命的相關文字記述。在小田岳夫的《魯迅傳》里,二次革命的時間明確記載為“民國二年”,(34)[日]小田岳夫:《魯迅傳》,東京:筑摩書房,1941年,第104頁。而三次革命的時間沒有明確記載,從文章的前后脈絡來看應是“民國三年”,(35)[日]小田岳夫:《魯迅傳》,東京:筑摩書房,1941年,第106頁。這與《〈惜別〉構思筆記》里的“民國四年、第三革命”這一記述不符。正如前面提到的,《魯迅傳》里并無關于孫文之死的敘述。關于孫文領導的民主革命,在《東亞近代史(二)》的《近代史概要》第10章《中華民國》里,“二次革命”和“三次革命”的時間明確記載為“民國二年”(36)[日]松井等:《東亞近代史(二)》,東京:平凡社,1934年,第64頁。與“民國四年”。(37)[日]松井等:《東亞近代史(二)》,東京:平凡社,1934年,第66頁。關于孫文之死,《東亞近代史(二)》的《中國革命的發(fā)展(二)》專題里有詳細敘述,并將孫文逝世的時間精確到了“民國十四年三月十二日上午九點半”。(38)[日]松井等:《東亞近代史(二)》,東京:平凡社,1934年,第278頁。所以筆者認為,《〈惜別〉構思筆記》里的“第五年、辛亥革命、民國二年、第二革命、民國四年、第三革命、民國十四年、孫文歿”等文字記述應該就是出自這里。
如上所述,《惜別》是應《大東亞共同宣言》文學作品化的要求,受內(nèi)閣情報局和文學報國會的委托創(chuàng)作的,當時有意創(chuàng)作的作家有很多,對于出現(xiàn)這一情況的原因,太宰治的夫人津島美智子在《回憶太宰治》一書中寫道:“之所以有意創(chuàng)作的作家有很多,是因為內(nèi)閣情報局和文學報國會許諾,作家收集資料或者調(diào)研時,會在介紹信的開具、車票的購買等方面提供方便,還會在稿費的支付、稿紙的分配等事項中給予幫助,這在當時是絕好的條件”。(39)[日]津島美智子:《回憶太宰治》,東京:人文書院,1997年,第199頁。有了內(nèi)閣情報局和文學報國會的幫助,《東亞近代史(二)》這樣的書太宰治應該是很容易收集到的。
基于此,可以確定《惜別》中的中國歷史描寫取材于《東亞近代史(二)》。
《惜別》中還有一些關于中國革命歷史的描寫,已確定的相關素材中均沒有與之相符的敘述,筆者推測太宰治應該還參照了其他書籍。此外,為了還原魯迅生活的地理環(huán)境,小說《惜別》還從《世界地理風俗大系》第3卷《中國篇下》中選取了素材。
《惜別》中還有一些關于中國革命歷史的描寫,如關于孫文與康有為對立的描寫等,小田岳夫的《魯迅傳》、實藤惠秀的《留日學生史談》《東亞近代史(二)》等書中均沒有與之相符的敘述,筆者推測太宰治極有可能還參照了其他涉及中國革命的書籍,如吉野作造的《對華問題》,(40)吉野造作(1878-1933),日本著名政治學家、思想家,曾任教于東京大學,同情朝鮮獨立運動以及中國革命運動,主要著作有《舊政治的新看法》《現(xiàn)代政治講話》《中國·朝鮮論》等。因無確鑿證據(jù),作為可能性提示如下。
《惜別》中關于興漢會的成立以及以孫文為首的革命派與以康有為為首的改良派的對立寫道:“關于中國革命的現(xiàn)狀,我還不知道詳情,但聽說三合會、哥老會、興中會等革命黨的秘密結(jié)社早就以孫文為盟主,實現(xiàn)了合作。先逃亡到日本來的康有為一派的改良主義,與孫文一派的民族革命思想互不相容,康有為悄悄離開日本去了歐洲?!?41)[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東京:筑摩書房,1998年,第206頁。
關于三合會、哥老會與興中會聯(lián)合創(chuàng)立新的革命組織興漢會的經(jīng)過,吉野作造在《對華問題》中敘述如下:
三合會與哥老會認為擁立孫文做頭領,便于革命的開展,主動向興中會提出要合作,最終三股勢力聯(lián)合在一起成立了興漢會。(42)[日]吉野作造:《對華問題》,東京:日本評論社,1930年,第44頁。
與《惜別》中的“三合會、哥老會、興中會等革命黨的秘密結(jié)社早就以孫文為盟主,實現(xiàn)了合作”這段描寫相比較,雖文字表述不盡相同,但語意是基本一致的。
吉野作造的《對華問題》中還詳細敘述了孫文與康有為兩股勢力謀求合作但未能成功的經(jīng)過,并對兩派對立的原因作了如下分析:
不管怎樣,康有為都是一代鴻儒,只要承認其一世師表的身份,就不難理解他是不會因為一時的挫折就直接擯棄皇室中心主義思想的。所以,認為可以讓他與從一開始就以推翻清朝為唯一目標的孫文聯(lián)手的想法是異想天開。在孫看來,可能的話,可將康一派的勢力作為一支先鋒加以利用。而在康看來,孫的圖謀只是不共戴天的可怕的謀反。(43)[日]吉野作造:《對華問題》,東京:日本評論社,1930年,第58頁。
康有為深受儒家忠君思想的影響,是徹頭徹尾的?;逝?,而孫文則是以推翻清朝統(tǒng)治為目標的革命派,二者的對立確屬思想上的“互不相容”,《惜別》中的“康有為一派的改良主義,與孫文一派的民族革命思想互不相容”這段描寫似乎是對《對華問題》中關于兩派對立原因的敘述進行的精準概況。
基于此,筆者推測吉野作造的《對華問題》之類的書籍很可能也是《惜別》中的中國革命歷史描寫的素材來源。
《惜別》中多次出現(xiàn)孫文提出的“三民五憲”這一政治綱領,例如:
據(jù)說孫文的所謂三民五憲之說現(xiàn)在已形成壓倒性優(yōu)勢,基于其所確立的主義綱領,開展更加活躍的實際行動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見此情形,孫文自己也來到東京,在日本志士的幫助下,開始多方籌劃,最近東京似乎已成為中國革命運動的根據(jù)地。(44)[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東京:筑摩書房,1998年,第206頁。
我本來就尊敬孫文先生,比任何人都贊成他提出的三民五憲,但對于我來說,在三民主義的民族、民權、民生中,最容易理解的是民生這一條。(45)[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東京:筑摩書房,1998年,第207頁。
關于中國的革命思想,我了解的也不是很深入,但我覺得三民主義的根本應該在于民族自決,不,應該說是民族自發(fā)。(46)[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東京:筑摩書房,1998年,第230頁。
多處出現(xiàn)的“三民五憲”是三民主義和五權憲法的統(tǒng)稱。眾所周知,孫文革命理論的核心是三民主義,即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民生主義。此外,在行政權、立法權和司法權之外,追加考試權和彈劾權,統(tǒng)稱為五權憲法,被認為是孫文的獨創(chuàng)?!断e》創(chuàng)作于1945年,當時三民主義在中國仍作為政治理念被倡導,因此,太宰治即使不查閱資料也有可能知道三民主義,但是,不參照相關資料就了解五權憲法的可能性不大,而且關于三民主義的根本精神,太宰治在《惜別》中寫道:“三民主義的根本應該在于民族自決,不,應該說是民族自發(fā)”。如果其沒有參照相關資料,對三民主義的了解應該不會如此深入。《東亞近代史(二)》等書中均沒有關于“三民五憲”的敘述,筆者推測太宰治應是參照了涉及中國政治的書籍,如犬養(yǎng)健翻譯的《三民主義解說》?!度裰髁x解說》一書對三民主義和五權憲法進行了詳細解說,其中,關于民族主義寫道:
所謂民族主義,就是主張所有民族的自決權的主義,即主張建設民族國家的主義。如前所述,民族主義有三大要素,第一是中華民族自身的解放,第二是國內(nèi)民族的一律平等,第三是所有被壓迫民族的解放。而這些要素的根本精神在于民族自決。(47)周佛海著:《三民主義解說》,[日]犬養(yǎng)健譯,東京:巖波書店,1939年,第82頁。
指出民族主義的“根本精神在于民族自決”,與《惜別》中的“三民主義的根本應該在于民族自決”這一敘述很相似,不同的是《三民主義解說》指出的是民族主義的根本精神,而《惜別》敘述的是三民主義的根本精神。眾所周知,民族主義是三民主義的核心內(nèi)容,因此將民族主義的根本精神表述為三民主義的根本精神亦無不可。另外,與《惜別》中“我只是想把自己一直相信的三民主義通俗易懂地告訴民眾,以促使他們民族意識的覺醒”(48)[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東京:筑摩書房,1998年,第275頁。這一描寫相對應,《三民主義解說》中可見如下解說:
靠歷史和文明無法拯救民族危亡,但是,民族意識覺醒后,致力于民族獨立運動,即使被其他民族壓迫、分割,也一定能夠恢復一個民族獨立自由的地位。(49)周佛海著:《三民主義解說》,[日]犬養(yǎng)健譯,東京:巖波書店,1939年,第21頁。
也就是說,如果民族精神沒有消亡,憑借民族意識的覺醒,開展民族獨立運動,即使民族處于危亡之際,也可以挽救,即使民族滅亡了,也可以再恢復。(50)周佛海著:《三民主義解說》,[日]犬養(yǎng)健譯,東京:巖波書店,1939年,第24頁。
讓民眾崛起需要民族精神的恢復,為了恢復民族精神,首先需要讓民眾知道中華民族現(xiàn)在的地位,促使他們民族意識的覺醒。(51)周佛海著:《三民主義解說》,[日]犬養(yǎng)健譯,東京:巖波書店,1939年,第108頁。
憑借民族意識的覺醒,通過開展民族獨立運動,即可實現(xiàn)民族獨立、民族地位的恢復。為了讓民眾崛起、為了恢復民族精神,首先必須做的就是促使民族意識的覺醒。《三民主義解說》反復強調(diào)民族意識覺醒的重要性。《惜別》中的“我只是想把自己一直相信的三民主義通俗易懂地告訴民眾,以促使他們民族意識的覺醒”這一描寫和《三民主義解說》的上述解說有一脈相承之感,而且在表述上也和《三民主義解說》中的“首先需要讓民眾知道中華民族現(xiàn)在的地位,促使他們民族意識的覺醒”極為相似。因此,筆者推測《三民主義解說》之類的書籍很可能也是《惜別》的素材來源。
關于《惜別》中的浙江風物描寫的素材,山內(nèi)祥史在《〈惜別〉解題》中雖然指出:“關于‘西湖’以及‘錢塘大潮’的記述應該是參照了《世界地理風俗大系第三卷》(新光社,昭和五年七月十七日發(fā)行)中的《西湖與吳山》《錢塘大潮》等內(nèi)容”,(52)[日]山內(nèi)祥史:《〈惜別〉解題》,《太宰治全集》(第7卷),東京:筑摩書房,1990年,第445頁。但并未作出具體說明。
《惜別》中主人公魯迅曾游覽日本著名的松島,并對松島與浙江西湖作了如下比較:
我生于浙江省的紹興,那里被稱為東亞的威尼斯,附近有著名的西湖,很多外國人來到這里,贊不絕口??墒?,在我看來,那些風景里有太多生活的粉飾,不值得贊嘆,或許應該稱之為人的歷史的粉飾,西湖只不過是清政府的園林,西湖十景啦、三十六名跡啦、七十二勝啦,人們?nèi)藶榈貙ζ溥M行了這許多虛飾后而自鳴得意。松島則沒有這些人為的造作,因其隔絕于人的歷史之外,故文人墨客們無法去褻瀆它。(53)[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8卷),東京:筑摩書房,1998年,第190頁。
此處將西湖定義為清政府的園林,《世界地理風俗大系》中載有一張題為“前清行宮”的照片,照片下附有“中國人以西湖是世界上風景最秀麗的地方而自負,那里的風景可謂細膩精致,雖缺乏壯麗之勢,但卻是一個水清林美的水鄉(xiāng)。前清選擇這個風景秀麗的地方,建造了一個大行宮”(54)[日]仲摩照久:《世界地理風俗大系》第3卷《中國篇下》,東京:新光社,1930年,第84頁。這樣的說明。所謂行宮,不過是供皇帝游玩的地方,西湖被選作行宮,自然成了皇帝的園林,《惜別》中將西湖描述為“清政府的園林”應該就是基于清政府在西湖建造了行宮這一事實?!妒澜绲乩盹L俗大系》中的《西湖與吳山》一項還有如下記述:
自古以來,文人墨客們或賦詠十景,或列舉三十六名跡,或例數(shù)七十二勝,贊賞那些美景。十景,即蘇堤春曉、雙峰插云、柳浪聞鶯、花港觀魚、曲院風荷、平湖秋月、南屏晚鐘、三潭印月、雷峰夕照、斷橋殘雪。(55)[日]仲摩照久:《世界地理風俗大系》第3卷《中國篇下》,東京:新光社,1930年,第86頁。
《惜別》中的“西湖十景啦、三十六名跡啦、七十二勝啦”“文人墨客們無法去褻瀆它”等描寫應該就是取材于此處的“文人墨客們或賦詠十景,或列舉三十六名跡,或例數(shù)七十二勝,贊賞那些美景”這一記述。
正如王向遠(56)王向遠:《“筆部隊”和侵華戰(zhàn)爭——對日本侵華文學的研究與批判》,北京:昆侖出版社,2005年,第251-259頁。指出的,為了宣揚《大東亞共同宣言》中的“獨立親和”這一理念,將魯迅塑造成“日中親善”的典范,太宰治將魯迅由一位帝國主義戰(zhàn)爭的反對者塑造成日俄戰(zhàn)爭的擁護者,又將其由一位反封建斗士塑造成日本封建天皇制的贊美者,對真實的魯迅形象進行了肆意的歪曲。但為了還原主人公魯迅所處的時代背景,太宰治從《東亞近代史(二)》這一歷史學專門書籍里選取了素材,很可能也從吉野作造的《對華問題》、犬養(yǎng)健翻譯的《三民主義解說》之類的政治學專門書籍中選取了素材,為了再現(xiàn)魯迅生活的地理環(huán)境,又從《世界地理風俗大系》這一地理學專門書籍里選取了素材。因《東亞近代史(二)》《世界地理風俗大系》等均為專門書籍,因此其敘述較小田岳夫的《魯迅傳》等書更為詳實,通過取材,在藝術效果上還原了主人公魯迅所處的時代背景與地理環(huán)境,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使人物的塑造更顯生動。綜上可以發(fā)現(xiàn)從歷史學、地理學等專門書籍中選取素材是太宰治的取材方法之一。這將為我們研究其創(chuàng)作方法提供依據(jù),并為研究其他外國作家作品里的中國文化元素的取材方法提供借鑒,同時還將給予我們?nèi)缦聠⑹荆?/p>
外國作品里的中國文化元素,無疑是對中國文化的吸收,同時這些中國文化元素,勢必會通過作品的閱讀再傳播給廣大讀者。若將中國文化的這一傳播過程分為兩個階段:中國文化輸出給外國作家的過程視為第一次傳播,中國文化通過外國作家的作品這一載體輸出給外國讀者的過程視為第二次傳播,就會發(fā)現(xiàn)整個過程是“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有效途徑之一。在“中國文化走出去”這一戰(zhàn)略背景下,如何讓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已成為學界的重要課題,太宰治所采用的從相關的歷史學或地理學等專門書籍里選取中國文化素材這一做法,給了我們啟示:首先將介紹我國文化的專門書籍翻譯成外文,并及時推介給外國當代作家,同時與外國學者開展廣泛交流,鼓勵其研究中國文化,并幫助其將研究成果及時推介給其本國的作家。外國作家從這些專門書籍里選取素材,即可實現(xiàn)中國文化的第一次傳播,進而通過其作品的流通實現(xiàn)第二次傳播。
本文通過對《惜別》中關于中國革命同盟會的成立、戊戌變法、列強的對華擴張以及孫文領導的民主革命等四段史實的描寫與《世界歷史大系》第9卷《東亞近代史(二)》中的相關敘述進行比較分析,確定了《東亞近代史(二)》這一歷史學專門書籍是《惜別》中相關中國歷史描寫的素材來源。通過《惜別》與相關文本的比較分析,推測吉野作造的《對華問題》、犬養(yǎng)健翻譯的《三民主義解說》之類的政治學專門書籍也可能是《惜別》的素材來源。在創(chuàng)作動機上受《大東亞共同宣言》文學作品化要求的驅(qū)動,作品中存在歪曲魯迅真實形象等偏離實際的地方。綜合《惜別》對《世界地理風俗大系》這一地理學專門書籍的素材運用,發(fā)現(xiàn)從歷史學、地理學等專門書籍中選取素材是太宰治的取材方法之一,太宰治的這一取材方法的確定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在文學上將為我們研究其創(chuàng)作方法提供依據(jù),同時也為研究其他外國作家作品里的中國文化元素取材方法提供借鑒;另一方面,在文化上啟示我們可以通過將介紹中國文化的專門書籍譯成外文并及時推介給外國當代作家,或者與外國學者開展廣泛交流,鼓勵其研究中國文化,并幫助其將研究成果及時推介給其本國作家等方式讓中國文化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