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鵬
(平頂山學院 政法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36)
魏晉時期,國家由分裂而統(tǒng)一,又由統(tǒng)一而再分裂,無論是最高統(tǒng)治者還是普通文人,他們對時人時事、前人前事的看法,都或多或少會受到影響。對諸葛亮的評價就是如此:三國時觀點對立,有贊揚有批評,甚至有政治謾罵;西晉實現(xiàn)統(tǒng)一,基本確立了諸葛亮忠臣良相的歷史地位;東晉史家的論述則失之于瑣碎,以致出現(xiàn)自相矛盾的評價,但仍然維護諸葛亮忠臣良相的地位。
三國時,蜀、吳、魏立場各異,對諸葛亮的評價也不盡相同。劉備說自己與諸葛亮的關(guān)系“猶魚之有水”,給諸葛亮在蜀漢的地位定下了基調(diào);劉備之后,諸葛亮又成為蜀漢政權(quán)的實際掌舵人。所以,蜀漢是肯定諸葛亮的,即便有某些批評或反對的聲音,也很難形成文字流傳下來。如,輔漢將軍張裔經(jīng)常稱贊諸葛亮:“賞不遺遠,罰不阿近,爵不可以無功取,刑不可以貴勢免?!盵1]933被劉璋治罪而后投降劉備的彭羕認為諸葛亮是“當世伊(尹)、呂(望)也”[1]919。劉備死后,雍闿降吳,被吳國任命署理永昌太守。雍闿想拉攏永昌官吏呂凱,后者不愿叛蜀,在檄文中稱“諸葛丞相英才挺出”[1]966。鄧芝出使吳國,為了結(jié)成蜀吳聯(lián)盟,對孫權(quán)說:“吳、蜀二國四州之地,大王命世之英,諸葛亮亦一時之杰也?!盵1]989這里,鄧芝不僅認為諸葛亮是當時的人杰,而且是蜀國的實際統(tǒng)治者,把他與孫權(quán)并列。
作為亦敵亦友的吳國,其國人對諸葛亮的評價有頌揚也有批評。一方面,吳國人對諸葛亮頗有好感,充分肯定其才能和重要作用。如,東吳重臣張昭曾向?qū)O權(quán)推薦諸葛亮,說明他很欣賞諸葛亮。大鴻臚張儼認為諸葛亮之才高于司馬懿,說“仲達之才,減于孔明”;而諸葛亮作為丞相,“雖古之管(仲)、晏(嬰),何以加之乎”[1]856。輔義中郎將張溫認為,“諸葛亮達見計數(shù)”[1]1229。在吳蜀盟約中,雙方充分肯定了諸葛亮的重要地位:“諸葛丞相德威遠著,翼戴本國,典戎在外,信感陰陽,誠動天地,重復(fù)結(jié)盟,廣誠約誓,使東西士民咸共聞知?!盵1]1045另一方面,吳國也有人批評諸葛亮連年征戰(zhàn),勞而無功。如張儼在《述佐篇》中提到一種看法:“諸葛丞相誠有匡佐之才,然處孤絕之地,戰(zhàn)士不滿五萬,自可閉關(guān)守險,君臣無事??談趲熉茫瑹o歲不征,未能進咫尺之地,開帝王之基,而使國內(nèi)受其荒殘,西土苦其役調(diào)?!盵2]729此說雖然也是在贊揚諸葛亮,即承認諸葛亮真有“匡佐之才”,但主旨卻是批評諸葛亮自不量力,連年勞師征伐,一無所獲。而張儼則對此進行了反駁[2]729。
作為敵國,曹魏對諸葛亮的評價更為復(fù)雜,大致可分為三種觀點:
第一種是從政治角度極力貶低諸葛亮。魏明帝曹叡就是如此,他認為:1.諸葛亮輔佐劉備是“棄父母之國,阿殘賊之黨,神人被毒,惡積身滅”[2]103-104。2.諸葛亮輔佐后主劉禪是“外務(wù)立孤之名,而內(nèi)貪專擅之實”[2]104。3.諸葛亮進攻魏國是“虐用其民”“行兵于井底”,其“懷李熊愚勇之智,不思荊邯度德之戒,驅(qū)略吏民,盜利祁山”,而“巴蜀將吏士民諸為亮所劫迫,公卿以下皆聽束手”[2]104。4.諸葛亮治蜀是“反裘負薪,里盡毛殫,刖趾適屨,刻肌傷骨,反更稱說,自以為能”[2]104。持類似看法的還有曹魏大臣孫資等,其認為“孫權(quán)、諸葛亮號稱劇賊,無歲不有軍征”[1]416。
第二種是從旁觀或敵對的角度肯定諸葛亮的才能。就像曹操對劉備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一樣,曹魏陣營中贊賞劉備、諸葛亮的也不乏其人。如,劉備進攻益州時,曹操的手下丞相掾趙戩認為打不下來,傅干卻說“劉備寬仁有度,能得人死力。諸葛亮達治知變,正而有謀”,再加上關(guān)羽、張飛,一定能成功[3]521。后來的事實證明傅干是對的。受父親的影響,傅玄也認為:“諸葛亮,誠一時之異人也。治國有分,御軍有法,積功興業(yè),事得其機?!盵4]再如,劉曄在勸曹操打下漢中后繼續(xù)進攻巴蜀時說“劉備,人杰也”,而“諸葛亮明于治”,因而應(yīng)該趁其立足未久趕快進攻。但曹操未采納[1]404。
第三種是司馬懿作為諸葛亮的軍事對手,客觀地指出了諸葛亮的弱點。1.食少事繁不能持久。在得知諸葛亮每日食米“三四升”、政事“二十罰已上皆自省覽”后,司馬懿發(fā)出“諸葛孔明其能久乎”的感嘆[5]9。2.“慮多決少”貽誤戰(zhàn)機。魏太和五年(231),蜀軍攻魏,諸葛亮親自率軍搶割上邽的麥子,魏軍恐懼。司馬懿卻說:“亮慮多決少,必安營自固,然后芟麥,吾得二日兼行足矣?!盵5]7后來的事實證明,司馬懿的判斷是對的。
西晉統(tǒng)一之后,三國時的敵對觀念消失,對諸葛亮的評價也隨之變化,開始從明顯的歧異轉(zhuǎn)變?yōu)槲v史經(jīng)驗教訓和偏向維護諸葛亮的忠臣良相形象,以鞏固統(tǒng)一。
晉武帝司馬炎認為,“諸葛亮在蜀,盡其心力,其子瞻臨難而死義,天下之善一也”,因而任命諸葛亮的孫子諸葛京為官[1]861。后來,司馬炎又問給事中樊建諸葛亮治國的情況,樊建說:“聞惡必改,而不矜過,賞罰之信,足感神明?!彼抉R炎大為贊賞:“善哉!使我得此人以自輔,豈有今日之勞乎!”[1]826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西晉初年,司馬炎已經(jīng)定下了評價諸葛亮的基調(diào):需要諸葛亮這樣的忠臣良相來穩(wěn)固晉朝的統(tǒng)治。但是,作為文人或史家,陳壽、袁準和王隱等人則不可能完全肯定諸葛亮,進而導致作為曹魏繼承者的晉朝失去合法根基,否則不僅不客觀,還有可能招致最高統(tǒng)治者對其忠心的懷疑。于是,他們評價諸葛亮時,既要與司馬氏一致,肯定諸葛亮是忠臣良相,又要批評其不足。
陳壽如是評價諸葛亮:
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quán)制,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庶事精練,物理其本,循名責實,虛偽不齒。終于邦域之內(nèi),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芍^識治之良才,管(仲)、蕭(何)之亞匹矣。然連年動眾,未能成功,蓋應(yīng)變將略,非其所長歟![1]862-863
陳壽對于諸葛亮為相給予了充分肯定,認為他與管仲、蕭何相近,但對諸葛亮的軍事才能予以否定。對于后者,《晉書·陳壽傳》提到,有人說陳壽的父親是馬謖的參軍,因失街亭被諸葛亮治罪,而陳壽本人又被諸葛瞻輕視,所以陳壽在評價諸葛亮父子時才“謂亮將略非長,無應(yīng)敵之才,言瞻惟工書,名過其實”,導致“議者以此少之”[5]2137-2138。意思是陳壽因為私人恩怨,有意挑諸葛亮父子的毛病,致使陳本人遭人輕視、貶低。此說值得商榷。作為史家,在寫敏感的前朝史時,必須保持“政治正確”,否則,一旦惹得皇帝“很生氣”,那后果真的“很嚴重”。所以,陳壽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寫道:“亮毗佐危國,負阻不賓,然猶存錄其言,恥善有遺,誠是大晉光明至德,澤被無疆,自古以來,未之有倫也?!盵1]858在這里,陳壽首先批評諸葛亮輔佐只有彈丸之地的蜀國,拒不來朝曹魏(隱含其繼承者晉朝);然后頌揚了晉朝統(tǒng)治者的寬宏大量,說保存了諸葛亮的著作是晉朝前無古人的“光明至德,澤被無疆”。這么一轉(zhuǎn)換,陳壽為諸葛亮立傳、搜集諸葛亮的著作,就不是為諸葛亮青史留名,而是為晉朝歌功頌德了。即便如此,陳壽還是主動向皇帝認罪:“臣壽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死罪?!盵1]860此外,陳壽還對諸葛亮的文風、蜀國不設(shè)史官以及年號等作了評價。
與陳壽同時代的袁準,用問答的方式為諸葛亮辯護。1.劉備得到諸葛亮為相后“群臣悅服”。2.劉備死后,諸葛亮“攝一國之政,事凡庸之君,專權(quán)而不失禮,行君事而國人不疑”。3.諸葛亮“行法嚴而國人悅服,用民盡其力而下不怨”。4.諸葛亮用兵,“兵出入如賓,行不寇,芻蕘者不獵,如在國中。其用兵也,止如山,進退如風,兵出之日,天下震動,而人心不憂”。5.諸葛亮伐魏無功,是因為“大會者不求近功”。6.諸葛亮是“持本者也,其于應(yīng)變,則非所長也,故不敢用其短”,等等。袁準如此,同樣不僅僅是為了評價諸葛亮,也是為晉朝鞏固統(tǒng)一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他說:“國家前有壽春之役,后有滅蜀之勞,百姓貧而倉廩虛。故小國(指蜀)之慮,在于時立功以自存;大國(指晉)之慮,在于既勝而力竭,成功之后,戒懼之時也?!盵3]582-583顯然含有提醒最高統(tǒng)治者注意休養(yǎng)生息、鞏固統(tǒng)治的意思。
至于王隱在《蜀記》中所記西晉初年關(guān)中官員“多譏亮托身非所,勞困蜀民,力小謀大,不能度德量力”,而郭沖列舉五件事為諸葛亮辯護[1]846-847,則與袁準的辯護一樣,表明朝代更替之際官方對諸葛亮的評價有一個演化過程,即從曹魏的批評乃至詆毀逐步向晉朝肯定為忠臣良相轉(zhuǎn)變。
東晉偏安,對諸葛亮的評價似乎與破碎的山河一樣,陷入零星問題的糾纏,不論是批評還是贊揚,都缺乏整體的宏觀把握,甚至自相矛盾,而維護諸葛亮忠臣良相的地位依舊。
東晉中期的史家孫盛對諸葛亮的評論主要有兩條:其一是對劉備托孤于諸葛亮的批評,認為“夫杖道扶義,體存信順,然后能匡主濟功,終定大業(yè)?!瓊渲?,亂孰甚焉!”[1]848“幸值劉禪暗弱,無猜險之情,諸葛威略,足以檢衛(wèi)異端,故使異同之心無由自起耳。不然,殆生疑隙不逞之釁?!盵1]848其二是對諸葛亮寬縱法正犯法的批評,認為“夫威福自下,亡家害國之道,刑縱于寵,毀政亂理之源”,結(jié)論是“諸葛氏之言,于是乎失政刑矣”[1]886-887。孫盛的這兩點批評看似有理,卻與歷史事實相悖。就托孤而言,歷朝歷代之所以有托孤,就是因為君主年幼,執(zhí)政能力不足,老君主才任命有才干的人為顧命大臣。不可否認,顧命大臣欺主乃至篡位的事例不在少數(shù),但沒有顧命大臣能行嗎?所以,不論劉禪與諸葛亮日后能否相容,劉備都得托孤;而劉備敢于托孤,正是基于他對諸葛亮的了解和信任。至于諸葛亮不裁抑法正,僅僅是個例,蜀國并沒有因此“失政刑”。所以,孫盛的上述批評看似有理,實際上卻失之于瑣碎,缺乏整體觀,因而他對諸葛亮的評價也是錯誤的。
處于東晉與前秦矛盾旋渦中的習鑿齒,對諸葛亮的評價則不僅瑣碎,而且自相矛盾。例如,習氏在談到諸葛亮因街亭之敗殺馬謖時感慨:“諸葛亮之不能兼上國也,豈不宜哉!”原因是“蜀僻陋一方,才少上國,而殺其俊杰,退收駑下之用,明法勝才,不師三敗之道,將以成業(yè),不亦難乎”[1]908。這是說,因為蜀國人才少,為了戰(zhàn)勝曹魏、完成扶持漢室大業(yè),諸葛亮對犯法的有才之士應(yīng)該網(wǎng)開一面。但在談到諸葛亮治蜀時,習氏又贊嘆:“諸葛亮于是可謂能用刑矣,自秦、漢以來未之有也。”因為“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鏡至明而丑者無怒,水、鏡之所以能窮物而無怨者,以其無私也”,諸葛亮就是這樣的執(zhí)法者[1]923。而習氏所依據(jù)的,不過是區(qū)區(qū)兩個事例:一個是被諸葛亮治罪的廖立聽說諸葛亮去世后哭道:“吾終為左衽矣!”另一個是被諸葛亮治罪的李平聽說諸葛亮去世竟然悲痛而死。如此,諸葛亮的公平執(zhí)法,在殺馬謖時是錯的,在懲治廖立、李平時又是對的——習氏如此自相矛盾,其“水至平而邪者取法”之語又從何談起?而他所列的諸葛亮“不能兼上國”的理由,自然也站不住腳。
比習鑿齒稍晚的裴松之,其《三國志注》是對《三國志》的補充和辨正,本身就帶有零碎的特點,對諸葛亮的評價也逃不出此限,茲不贅述。
當然,不管孫盛、習鑿齒、裴松之對諸葛亮是批評還是頌揚,以及觀點如何零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們在宏觀上都認為諸葛亮是忠臣良相。在某種程度上,這種肯定已經(jīng)形成一種固定信仰,以致有時達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如,對于諸葛亮不愿留在東吳的原因,袁準引用諸葛亮的原話“孫將軍可謂人主,然觀其度,能賢亮而不能盡亮,吾是以不留”,裴松之大不以為然,說“袁孝尼著文立論,甚重諸葛之為人,至如此言則失之殊遠”,并拿曹操厚待關(guān)羽而后者仍不背主做對比,發(fā)出袁準是不是認為“孔明之不若云長”的疑問[1]845-846,顯然有點兒過分挑剔。一則袁準引用的是諸葛亮自己的話,是歷史事實;二則諸葛亮與關(guān)羽相比,誰對劉備更忠心很難判斷;三則即使說關(guān)羽比諸葛亮對劉備更忠心,也無損諸葛亮的形象。但裴松之的吹毛求疵,恰恰說明他對諸葛亮有“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的企圖,而這也是諸葛亮被視為忠臣良相已成定論的一個佐證。
綜上所述,魏晉時期人們對諸葛亮的評價,有一個從分歧、對立到統(tǒng)一的轉(zhuǎn)變過程,諸葛亮的歷史形象也從曹魏君臣眼里的“賊”演變?yōu)閮蓵x人心目中的忠臣良相。從此,后世史家不論如何評價諸葛亮的具體行為,都無法否認諸葛亮是忠臣良相這一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