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州 350007)
就詞源來看,無論中外,“旅行”概念的原初意涵皆與辛勞、痛苦密切相關。中文“旅”的本意是軍隊編制單位,由于軍隊經(jīng)常出征,所以又引申為“旅行”。而在前工業(yè)時代,中國式旅行(出征、貶謫、遷徙、流寓)往往與苦難聯(lián)系在一起。英文的“travel”在中世紀意為勞動而行走于各地,而其拉丁文字源“trepalium”甚至還含有酷刑之義。20世紀以來,隨著消費主義的興起,旅行不再只有苦難,它還意味著對于異地風景的獵奇,成為一種具有歡愉性質(zhì)的大眾觀光。但觀光式旅行很快引來文化界的批評。1961年,美國文化史學家丹尼爾·布爾斯廷在其《形象:美國偽事件指南》一書中,就對膚淺的“大眾觀光”進行批判,認為它實質(zhì)上是旅行者借庸俗的集體行動而獲得個人的虛無快感。據(jù)此,1980年,美國文化批評家保羅·福塞爾《到國外去: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英國旅行文學》一書,專門論述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英國的“反觀光”旅行書寫。他認為因著便利的旅行設施,當時的旅行者多不可避免地成為“觀光客”,但文人的精英意識和非庸眾的自我認同,反而由此生發(fā)出一種恥于觀光行為的“觀光客的焦慮”,他們試圖通過復歸傳統(tǒng)旅行的辛痛意涵,深度展示個人化的觀看和表達,超離同質(zhì)化的觀光(1)關于丹尼爾·布爾斯廷和保羅·福塞爾的旅行觀念,參見蘇碩斌:《旅行文學之誕生:試論臺灣現(xiàn)代觀光社會的觀看與表達》,《臺灣文學研究學報》,2014年第19期,第264-265頁。。到了20世紀下半葉,消費主義在全球的擴散,進一步刺激了“反觀光”的旅行寫作,它作為一種新的視覺秩序和文學經(jīng)驗也由此走進中國的文學界。
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化型紀游散文的興起,可視為對這一創(chuàng)作思潮的回應。這類散文淡化傳統(tǒng)游記怡情悅性的文體功能,以“精神苦旅”的方式,思索山川風物背后的歷史與記憶、地域與文化、民族與國家、個人與身份等方面問題,從而發(fā)掘出風景背后的深層意義,顯現(xiàn)出鮮明的“反觀光”色彩。盡管學界對此少有相關的理論宣導,但多年來“反觀光”的旅行觀念卻一直存在于紀游散文的創(chuàng)作中,而且這一審美思維還不斷向文化散文、生態(tài)散文、探險記、調(diào)研報告乃至近年來頗具熱度的“非虛構寫作”等散文體式滲透,形成一種在文體上與傳統(tǒng)游記有所粘連卻又難以歸并的旅行散文范式,可稱之為“類游記”。
在觀光型的紀游散文中,作者被動地印證早已有之的名勝景點,以導覽的姿態(tài)記錄旅行的表象經(jīng)驗,即使所抒發(fā)的觀感,也大多來自預設的“集體視線”,因此他們筆下的風景多為以往風景的復制。這猶如中國古代山水畫家的觀景模式,他們筆下的風景都是某種先驗概念的折射,是在與此前文人“藝術世界”的交流中生成的。日本學者柄谷行人把“風景”當成一種“認識裝置”,他認為“現(xiàn)代風景”的發(fā)現(xiàn)須有兩個條件:一是主體不再借助先驗的理念來書寫風景,而是能夠直接觀察客觀的風景;二是主體可以從個人的視角自由表達觀景感受,通過自身的情感結構對風景進行裁剪(2)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 年版,第9-15頁。。柄谷行人的理論被譯介到中國后,學界常以其來闡釋五四以來文學作品中的風景描寫,這固然提供了新的方法論,但對于后者來說其實并不太合適。以游記而論,現(xiàn)代游記中的“風景”充滿了對舊中國社會各個方面的關注,但眾所周知,這種現(xiàn)實關懷實際上賡續(xù)了傳統(tǒng)文人身在江湖、心在廟堂的入世精神,即使是沈從文筆下那種牧歌式的風景,也帶有傳統(tǒng)山水畫的美學因素,其內(nèi)在意涵具有預設性,根本上還不是作者直接從客觀風景中提煉出來的;而1950年代至1980年代的游記中,作家基本上也是以集體性而非個人化的視角在觀看風景。概言之,1990年之前,中國新文學中的風景更具有觀光性質(zhì),至少不是柄谷行人所說的“現(xiàn)代風景”。
這種情況自1990年代起有所改變,這主要跟旅游行業(yè)的崛起、交通的日趨便利等因素有關,因為它們使旅行常態(tài)化,成為“上車睡覺,下車拍照”的庸俗行動和快餐式消費。而作為一種反撥,特別是隨著國內(nèi)知識階層對于消費式“觀光”的拒絕,“反觀光”旅行也隨之而起。余秋雨在述及自己創(chuàng)作“文化苦旅”散文的時候,就表示對“旅行社”和“揚旗排隊的旅游”的反感,他要的是一個人的“邊想邊走”,“自己筆下的文字能有一種苦澀后的回味,焦灼后的會心”(3)余秋雨:《文化苦旅·自序》,見《文化苦旅》,上海:知識出版社,1992年版,第2、4、5頁。。這一觀點顯然是暗合“反觀光”的旅行文學觀念的。在此情況下,旅行主體從“集體視線”中解放出來,他們努力超越一般觀光客的心理,憑著自身的文化素養(yǎng)和所攜帶的意識形態(tài),積極尋求與“他者”(異域的地理、文化等)的對話,賦值或改寫各種景觀符碼,尋找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擠壓下流失的生命本真,在不為人所注意的風景中發(fā)現(xiàn)“意義”,旅行不再是庸俗的集體行動,而是主體心路歷程的展示。比如李娟的“羊道”系列行旅散文少了對邊疆風光的獵奇,更多的是通過人與自然的對話,將旅行當作自我的精神修煉,完成生命形式的升華,或在面向風景的獨語中,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我。(4)李娟:《羊道》,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通過對現(xiàn)實、歷史、文化的苦苦思索,“類游記”寫作被賦予了辛痛的思想情感內(nèi)涵,特別是近十年來隨著“觀光”旅行的加劇——每年節(jié)假日中各地景區(qū)人滿為患即為例證,進一步刺激了“類游記”對于深度旅行和辛痛內(nèi)涵的書寫,近年來頗具熱度的“非虛構”寫作也應作如是觀。
另一方面,不同于“觀光”旅行滿足于跨域經(jīng)驗帶來的快感,“反觀光”旅行更加重視通過內(nèi)在的苦思,發(fā)現(xiàn)“自我”與“他者”的差異,或者說是旅行主體藉由外在的刺激而重新定義“自我”,由此建構出不同于旅行前的自我主體性。在此情況下,旅行照見的不是異地風景,而是主體內(nèi)心的世界,此時旅行中“此處”與“彼處”的界限消失,旅行成為主體確證自我存在的過程。如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5)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他”走走停停,沒有起點和終點,也沒有旅行的日常起居,他借旅行尋找自我,又藉由自我的思考延伸旅行的意義,最后,他對生活的重新發(fā)現(xiàn)甚至大多來自旅行,旅行變成了生活本身。也就是說,不僅主體塑造著旅行,旅行也塑造著主體。
游記中的“風景”無非包括“自然風景”和“社會風景”兩種?!白匀伙L景”書寫在中國古代山水文學里有著悠久的歷史和豐厚的審美積淀?!吧鐣L景”是近代以來才開始大量進入游記的寫作,甚至有“‘社會相’代替了自然風景成為游記的最好的題材”(6)舉岱:《游記選·題記》,桂林:桂林文化供應社,1942年版,第1頁。之說。認為“社會風景”替代“自然風景”當然是片面的,但兩者在近百年來的中國游記中并置展開確是不爭的事實。
從“自然風景”的書寫來看,1990年代以前的游記大多描寫名山大川,雖然視角和游感各不相同,但正如前文所說的,還不具有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風景”的意義。而1990年代以來“類游記”的“自然風景”書寫則有一大轉變,那就是隨著“反觀光”旅行的興起,特別是探險熱的帶動,許多旅行者不再滿足于名勝風景的觀看,而是向著偏僻、苦寒、驚險而又壯美的邊地乃至極地出發(fā),以一種強烈、稀有的方式對抗大自然的險惡,體驗生命的極限,鑄造自信自強的勇者之風。這其中又以余純順、劉雨田、肖長春、孫心圣等人的探險紀游散文最具代表性。
轉變更為明顯的是“社會風景”的書寫。現(xiàn)代游記中的“社會風景”主要涉及舊中國的政治時局、民情生計,緊貼社會現(xiàn)實,具有鮮明的時效性色彩,且與“自然風景”呈二元對立的姿態(tài)。1949年以后,游記中的“社會風景”更多的是表現(xiàn)出對新中國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歌頌。比較而言,1990年代以來“類游記”中的“社會風景”,從歷史文化的高度來俯瞰當下中國的高速發(fā)展和深刻變化,并試圖對之作出總結和展望,具有以古照今的透視、認知和想象。這一脈從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起,至今延綿不斷。如張抗抗的《云和梯田》(7)張抗抗:《云和梯田》,《人民日報》,2014年6月4日。從稻田文化寫起,但最終顯影出的則是農(nóng)業(yè)技術革命、保護環(huán)境等時代主旋律,這顯然與近年來國家層面強調(diào)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戰(zhàn)略決策密切相關。
必須指出的是,“類游記”中“風景”的這種現(xiàn)實關懷雖然表面上回到了20世紀90年代以前游記中的“社會風景”書寫模式,但兩者卻不可同日而語。因為正如前文所說的,后者的“社會風景”雖然也是建基于作家個體的旅行經(jīng)驗,但奉行的卻是“集體視線”的觀景視角,是一種先驗的結構化的“風景”。所以,現(xiàn)代游記中的舊中國風景和當代游記中的“社會主義風景”,基本上呈現(xiàn)同質(zhì)化的特征。而在“類游記”中,“社會風景”并非不言自明,而必須由作者撥開層層迷障,或者經(jīng)過艱辛的走訪、調(diào)查、探索,通過與歷史文化、社會時代、民族國家的對話和互動來顯現(xiàn)。因此,游記作者大多走在別人不易也不愿行走之地,筆下的“社會風景”都是平凡無奇但又卻散落在社會歷史各個角落,都是去“結構化”的,它們等待著被一顆火熱的心靈去燭照、打磨,被重新賦予價值??梢哉f,它們被發(fā)掘的過程也是“反觀光”旅行展開的過程。此時的“社會風景”既是作者觀察、思考的對象,也內(nèi)化為他們掌握現(xiàn)實的一種方式,體現(xiàn)的既是公共關懷,也是自我靈魂的拷問,這與許多文化散文把歷史和現(xiàn)實當成一種文獻資料,進而作出泛泛而談的評論是大不相同的。如阿來的《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作者十幾次深入藏地,鉤沉了瞻對兩百余年與中央王朝的關系及戰(zhàn)亂沉浮,講述了一段驚心動魄的川屬藏地傳奇(8)阿來:《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在此期間,他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不斷地穿行,既呈示了個人的心靈探險,也傳達出對藏族文化的現(xiàn)代反思。某種程度上說,阿來不僅重新發(fā)現(xiàn)了瞻對,也“發(fā)明”了瞻對,“兩百年康巴傳奇”就是他的心靈秘史。
當然,傳統(tǒng)游記在時下紙媒上逐漸退出,并不意味著它就此走向消亡,相反,它仍繼續(xù)以母文體的形式,不斷向各種散文寫作敞開,孕育著更多的“類游記”寫作,只是后者目前還未能引起理論界的充分關注。至于“類游記”寫作將走向何方,還有待于進一步跟蹤。不過基本可以肯定的是,在西方中心主義漸趨退場,本土文學話語崛起的當下,以一種更加自信的姿態(tài)講述“中國故事”、發(fā)掘“中國意義”將是它的重要主題之一,這既是對“反觀光”旅行觀念的回應,也是“文章合為時而著”文化傳統(tǒng)的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