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著漢代墓葬結(jié)構(gòu)、漢畫中的建筑圖像及其他喪葬器物的現(xiàn)世,漢代建筑之恢宏精妙得到重現(xiàn),其中,人形立柱引起了一些學者的關(guān)注。人形柱在漢代大量出現(xiàn),它不僅僅是一種形制特殊的建筑構(gòu)件,更在墓葬中起著鎮(zhèn)墓辟邪的作用,承載著漢代獨特的喪葬觀念和建筑文化。文章對漢代墓葬中的人形立柱及其圖像進行初步的梳理分析,推本溯源,厘清人形柱的發(fā)展脈絡,解讀這一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
關(guān)鍵詞:漢代墓葬;立柱;人形柱;祭祀
中圖分類號:J5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18-00-03
柱,屋之主也[1]。在傳統(tǒng)建筑觀念中,柱是整個建筑的核心,中國傳統(tǒng)建筑始終堅持將柱作為房屋承重的關(guān)鍵,即便后期建筑中的檐頂愈加龐大沉重;同時,磚墻也僅是起到輔助支撐的作用。立柱的存在,開辟了人為的空間,也詮釋著不同時期人與建筑的關(guān)系。作為一種極具特色的柱式,漢代的人形柱成為我們了解漢代建筑文化的契機,并由此帶給我們更多關(guān)于漢代喪葬文化的思考。
1 漢代人形立柱分布之梳理
由于建筑實物的缺失,漢代墓葬成為研究人形立柱的主要突破口。根據(jù)現(xiàn)有的考古發(fā)掘,可以發(fā)現(xiàn)人形柱在漢代大量存在,并可歸納為以下三個部分。
1.1 漢畫圖像
漢畫像中的人形柱主要見于山東濟寧地區(qū),人物多直立或蹲踞、手呈托舉狀。武氏祠后壁、前室后壁小龕西側(cè)、左室隔梁東面都有非常典型的人形柱圖像。之所以將其認定為“人形柱”,是因為它取代了建筑中原有的立柱結(jié)構(gòu),起到受力承托的作用。如武氏祠后壁中有一樓雙闕,兩組力士對稱分布,憑借頭和手支撐起樓闕。左室隔梁東面不僅有人形立柱,還有呈倒立狀的蟾蜍立柱,這種獸形柱在濟寧地區(qū)時常伴隨人形柱而出現(xiàn)。除武氏祠外,嘉祥宋山和鄒城地區(qū)的畫像石中也都有多幅人形柱圖像。程建軍認為這類人形柱與漢代“一斗二升”“一斗三升”的斗拱形式存在淵源關(guān)系,后來的佛塔基座或佛臺須彌座的角部所看到的大力神造型便是其演化形式[2]。這類圖像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極可能以程式化的粉本在這一地區(qū)流行,所在的畫面都是一樓雙闕,人形柱都處于最頂層(二層)。人物姿態(tài)都是雙腳著地、頭頂樓闕,頗有一番“頂天立地”的意味,或蹲或立,或正或側(cè),單手或雙手托舉,成對出現(xiàn),大致呈對稱分布于畫面。從整個畫面的人物活動來看,人形柱在其中是具有生命氣息的,并起到傳遞吃食的作用。
1.2 墓室立柱
臨沂吳白莊出土的立柱出現(xiàn)了熊、虎等獸形柱和羽人、胡人形象的人形柱,通體高浮雕,人獸托舉著柱頭。大英博物館、美國夏威夷檀香山藝術(shù)博物館所藏的人形柱則分為上下兩個部分,上部為人像,下部為立柱,人物立于柱頭之上?;艉陚フJ為該人像應是保存亡人之魂的“?頭”,不僅具有承托墻磚的實用性,而且還起著鎮(zhèn)墓辟邪、保墓安寧的作用[3]。該人像柱的出土地頗有爭議,普遍認為是河南地區(qū)。山東鄒城興隆莊也出土了與之造型結(jié)構(gòu)相似的方形立柱,立柱上人像以圖像刻畫的方式呈現(xiàn)于立柱上方,皆縱目,下方都刻畫有菱形裝飾。
山東平陰孟莊漢墓的圓立柱Z2、Z5、Z10,柱身分為上下兩層,人獸交疊排列,各層都充斥著大量呈托舉狀的人物,這類圖像被稱為“疊人”。李錦山先生對孟莊漢墓的疊人造像進行了考釋,認為是百戲娛樂的場景[4],以歌舞娛樂起到娛神的作用。大汶口漢墓前室中柱、沂南漢墓前室八角柱、武梁祠前檐東立柱中的圖像都與之相似,以疊人造像為柱身裝飾,故而可視為人形立柱的樣式之一。山東安丘董家莊出土的疊人立柱堪稱精妙,高浮雕、淺浮雕的雕刻技法使人物更加真實靈動。
1.3 出土器物
漢代明器陶樓也常以人形為柱飾,如西平縣寺后張東南出土的綠釉百戲陶樓、淅川縣李官橋東堂村出土的四層綠釉百戲陶樓、靈寶縣三大動力廠工地出土的二層綠釉陶倉樓等。其中造型最為奇特的當屬淮陽九女冢出土的東漢三層綠釉陶樓,該陶樓二、三層四角有兩兩并立的裸體人形柱,具有鮮明的兩性人特征,上半身有豐滿的乳房,下半身則凸顯出男性生殖器,由于該陶樓頂部飾有男女交媾塑像,因而可以推測兩性人形象的人形柱或與生殖崇拜有關(guān)。
柱是承托其上方物件重量的垂直構(gòu)件,對柱的概念進行延伸,我們便在陶器、玉器、金屬器具中發(fā)現(xiàn)大量人形柱的蹤跡。河北滿城漢墓(M2)出土的西漢青銅騎獸人物博山爐、廣西貴縣高中工地14號墓出土的東漢胡人座陶燈、廣西合浦縣望牛嶺M1號墓出土的西漢跪俑足銅盤、山西右玉縣出土的漢代中陵胡傅溫酒樽……這些器物構(gòu)件中的人物或蹲踞,或作托舉狀,以頭或手承受其上部器物的重量,皆有人形柱之意。
2 漢代人形立柱發(fā)展之溯源
很多學者認為人形柱本源于西方,而安陽商周時期的人雕石像柱礎(chǔ)的發(fā)現(xiàn)有力地駁斥了這一觀點。該人像柱礎(chǔ)“是預計別種立方性的柱子插進去的,抱腿而坐是作一種托馱重物的姿勢”[5],成熟的裝飾紋樣說明人形柱裝飾在中國由來已久。上文提及漢代部分器物中的承重構(gòu)件具有人形柱之意,當然這樣的鑄器方式并非漢代獨有,商周時期就已相當流行,我們也可以從這一角度探究人形柱的溯源問題。
相較于人形柱,商代青銅器的足部大多為獸形柱,多以饕餮紋、夔龍紋為飾。從周代開始,人形柱逐漸增多。山東莒縣出土的西周裸人銅方奩,頂部有兩扇可以對開的小蓋,每蓋一鈕,分別為男、女裸體人,器腹下部鑄有六個人形器足,人形裸體,屈膝,雙手在后背負器身。關(guān)于裸人的含義,或認為是當時的社祭活動,或認為有生殖繁衍之意。北趙晉侯墓地M1出土的西周晉侯對盨,下部四足為半側(cè)蹲、單手托舉的人形柱。西周晚期的毛公鼎,足部雖并無裝飾,但從形制上來看也有仿人腿的趨勢,鼎足上部圓潤飽滿,似人的大腿,中間稍細之處又酷似人的膝關(guān)節(jié),底部似人腳以寬截面平穩(wěn)著力。戰(zhàn)國時期,曾侯乙編鐘中承托一、二層的構(gòu)件也是人形柱,直立佩劍,掌心向上托舉,似為武士形象。戰(zhàn)國還出現(xiàn)了大量的人形燈,如山東諸城葛埠村出土的戰(zhàn)國人形銅燈以一短衣男子為燈柱,雙首各擎一個帶有竹節(jié)狀盤柄的燈盞。這類以人為燈柱的裝飾方式也一直延續(xù)至漢代,這才有了著名的長信宮燈。漢代之后隨著佛教興起,人形柱受外來文化影響大量應用于佛像或佛教建筑中,如龍門石窟中柱以侏儒支承,侏儒之下置獅子,還有合掌的菩薩形。
縱觀人形柱的發(fā)展,無論從數(shù)量、形制還是從工藝來看,漢代人形柱都是中國人形柱文化發(fā)展的巔峰。與希臘人形柱對比,我們也可以窺見中西方建筑文化的巨大差異。首先,在功能上,由于西方建筑中的承重主要依賴于厚重的磚墻,柱子本身并不起主要的支撐作用,所以西方人形柱的裝飾性是高于實用性的。而在中國傳統(tǒng)建筑中,柱是整個建筑承重的核心,所以人形柱的實用性不言而喻,因此我們可以看到漢代建筑中人形柱都不約而同地呈現(xiàn)出托舉承重的“力士”狀,是通過一種理想化的方式強化立柱的承重效果。其次,二者呈現(xiàn)出的人的面貌也截然不同。希臘人形柱以寫實的方式塑造理想的人體,突出人體美,洋溢著對人的贊美,而漢代人形柱的人物則更多是為了建筑而存在的,例如武氏西闕子闕櫨斗西面畫像中被刻畫得筆直的半人半獸蹲踞像,這種處理使人形更具“建筑感”,從而能更好地與建筑融為一體。像孟莊、安丘的疊人造型,更是充滿抽象的色彩,其背后蘊藏的是關(guān)于這個時代的密碼??此破胀ǖ慕ㄖ?gòu)件,對中國古代建筑發(fā)展的影響卻是巨大的,柱與斗拱的結(jié)合脫胎于對人體造型和機能的模仿,柱似人之身軀,拱似人之臂膀(一斗兩升)或雙臂與首(一斗三升),四川彭山漢墓崖墓立柱與柿子灣漢墓的束竹柱都有這樣仿人體結(jié)構(gòu)的趨勢。
3 漢代人形立柱意義之探究
在中國古代建筑文化中,柱本身就承載著權(quán)力象征與祭祀功能的意義,如甘肅秦安大地灣發(fā)掘的新石器時代遺址,F(xiàn)901號建筑主室前的排柱就被認為是圖騰柱或懸架旌旗的立柱。薩滿文化中不僅有眾多神桿祭,還可找到石雕或巨木刻成的神柱,有人形柱、半人半獸柱、獸頭柱,其形制、規(guī)模,陳放的禁忌,都有秘不外宣的規(guī)矩[6]。從出土的青銅貯貝器來看,古滇國也有祭柱的文化。人形柱是柱文化的一種延伸,并與漢代建筑文化和喪葬習俗相聯(lián)系,有著特殊的文化意義。
第一,人形柱蘊藏著漢代人普遍追求的升仙思想。漢代深信“仙人好樓居”,所以人形立柱架構(gòu)起的是人與仙之間的聯(lián)系。觀察濟寧地區(qū)漢代樓闕畫像中的人形柱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人形柱在整個畫面場景中起著為墓主傳遞吃食的作用,結(jié)合檐頂鳳鳥銜丹和侍者手中的串狀食物,可推測人形柱是為墓主人傳遞長生的仙丹,助其成仙,這源于柱本身的通天功能。《河圖括地象》記載:“昆侖為柱,氣上通天。昆侖者,地之中也,地下有八柱,柱廣十五里?!睗h代人執(zhí)著追求的昆侖仙境也是一根通天巨柱。
第二,漢代人形柱還是生殖崇拜的象征。原始信仰中,石柱被視為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紅山文化建筑遺址群中就發(fā)現(xiàn)了將立石作為男根崇拜的現(xiàn)象。山東孟莊和安丘的疊人造型,裸露的身軀、交疊的人獸,其中還有交媾的畫面。劉茜在《漢代畫像石中疊人造像的意義》一文中認為疊人造像是生殖崇拜的象征,她以巖畫為例,認為人獸相疊是人、動物之間生殖力的相互傳遞,人通過某種方式從生殖力強大的動物或神人那里獲取生殖力,從而達到繁衍后代的目的,反映漢代人“生命無限循環(huán)與永恒存在”的生死觀[7]。
第三,人形柱由人祭發(fā)展而來,是一種以人為祭品的特殊祭祀方式。因為柱具有通神的功能,所以漢代人會試圖通過柱向祖先或神靈獻上祭品,如漢畫像雜技場面中的爬桿節(jié)目,其木桿上有一坐人的橫木,而盛放帶血動物的盤可以放在天地柱上表示永遠祭祀。漢代人形柱的祭祀目的一方面在于通神乞靈、追求升仙,另一方面在于鎮(zhèn)墓辟邪,使肉身不被侵擾,地下的居所可以得到永久的安寧。張紫宸先生在《中國巫術(shù)》一書中指出,古人認為以牲奠基,具有防止外界邪氣侵襲的作用。美國檀香山藝術(shù)博物館收藏的兩件人形柱中,其中一件刻有四字篆書銘文“天下康寧”,直觀反映了漢代人在墓室內(nèi)樹立人像磚柱的意圖,即生者之安樂與死者之安息,天下皆可康樂、安寧。人形柱中的胡人形象也反映了人形柱有祭祀之意,因為漢代胡人社會地位很低,常作為奴隸。濟寧地區(qū)漢代樓闕畫像圖中的人形柱同樣是以地位較低的侍者形象出現(xiàn)的。所以,漢代的人形柱實際上是一種人祭,獸形柱則代表著牲祭,這種人牲殉葬、獻祭的行為在古代相當普遍,國內(nèi)考古界發(fā)現(xiàn)最早用人體進行房屋奠基的行為是6 000年前新石器時代的西安半坡遺址。民間也流傳著“打生樁”的說法,民間普遍認為這是建造行業(yè)祖師爺魯班所授之秘術(shù),即在大型建筑工事動土動工時,會驚擾地下神鬼,并因而招致厄運,所以必須用活人奠基(多數(shù)是直接打入樁底),以保證樁基牢固,建筑過程順利進行[8]。漢代雖普遍流行厚葬之風,但漢代帝王大多并不主張以活人殉葬,因此人殉現(xiàn)象到漢代大大減少。而人形柱實際上是以人像的方式代替殘忍的活人殉葬,所以人形柱的大量使用也可以看作是人牲獻祭風俗在以另一種形式延續(xù)。
4 結(jié)語
漢代人形柱其實是對早期信仰崇拜、祭祀習俗和建筑文化的承襲,隨著漢代厚葬之風的盛行,人形柱被廣泛應用于墓葬之中,以承載漢代人繁衍、升仙、安樂的美好愿望。漢代的地上建筑雖再難尋覓人形柱之蹤影,但這些墓葬中的人形柱卻再現(xiàn)了漢代建筑之輝煌,也讓我們得見中國古建筑文化背后深厚的歷史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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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孟穎(1996—),女,江蘇常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美術(shù)史論。
基金項目:本論文為2021年研究生科研與實踐創(chuàng)新計劃省級項目“漢代墓室中的立柱及其圖像研究”成果,項目編號:KYCX21_2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