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仁杰/安徽大學
劉文典(1891-1958),原名文聰,字叔雅,祖籍安徽懷寧,生于安徽合肥。幼時跟從本地基督教會醫(yī)院里一位美國教士學習英文,后離開家鄉(xiāng)到上海求學。1906年,進入蕪湖安徽公學,得到劉師培和陳獨秀的重點培養(yǎng)。在此其間,劉文典參與岳王會活動,1906年加入中國同盟會,任孫中山英文秘書。1908年底,劉文典追隨恩師劉師培,東渡日本求學。不久,又入章太炎門下,研習經(jīng)學、小學。在日本留學期間,劉文典還跟隨蘇曼殊學習外國語言文學,為以后翻譯外國作品打下了堅實的基礎。1911年底,劉文典回國后在上?!睹窳蟆啡尉庉嫼陀⑽姆g,與范鴻仙、于右任、邵力子等同事,用“劉天民”“天民”等筆名發(fā)表文章,孫中山訪問《民立報》報館時,親切接見劉文典。1913年,二次革命失敗后,劉文典再度赴日本,參加中華革命黨,任黨部英文秘書。1915年9月,劉文典在章士釗創(chuàng)辦的《甲寅》第一卷第九號上發(fā)表《唯物唯心得失論》。隨后,經(jīng)常在《青年雜志》撰文。1916年,劉文典回國后,開始對政治失望,轉向教育領域,欲以教育和學術報國。
1917年,劉文典經(jīng)陳獨秀推薦進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擔任教授,在北京大學開設了《秦漢諸子》《漢魏六朝文選》《??睂嵙暋返日n程。
當時的北京大學,在校長蔡元培的領導下,正在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這場改革是對中國近代高等教育的一次全面的自我革新與完善,從整體上構建了近代中國高等教育發(fā)展的基本框架,并形成了獨特的大學文化精神。陳獨秀、胡適、王星拱、劉文典等既是蔡元培領導的北京大學改革的實踐者,又是這場改革的受益者。此時的劉文典不僅積極地參與到蔡元培校長領導的北京大學改革中,同時還擔任著《新青年》編輯部英文編輯和翻譯之職。1921年9月,劉文典完成了享譽至今的學術專著《淮南鴻烈集解》。1923年3月,劉文典的《淮南鴻烈集解》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在北京大學的十年教授生涯,為劉文典在更大層面參與中國高等教育的改革與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927年11月,劉文典應安徽省政府的邀請,擔任安徽大學籌備委員會委員。1928年2月13日,安徽大學籌備委員會推選劉文典為安徽大學預科主任。1928年8月,安徽省政府聘請劉文典為安徽大學文學院院長,并主持校政,代行校長職權。
劉文典在主持安徽大學校政期間,積極維護學校和師生的權益,堅持學術獨立與思想自由,希望安徽大學從建立之日就能象蔡元培校長領導的北京大學一樣,做到“兼容并蓄”和教授治校。
劉文典主張“大學不是衙門”,大學作為教師和學生自治團體應昂然于世,大學的使命和責任應超脫于任何潮流、不受任何派別控制。實際上,安徽大學籌備之時,安徽省政府本打算邀請胡適來主持,但胡適不干。劉文典曾經(jīng)在信中批評胡適“你究竟是個安徽人,對于本省的教育,似乎不能再漠視了。你自己成為了一位世界知名的學者,就盡看本省一般青年們不知道戴東源、王念孫、杜威、羅素是什么人,心里總有點不忍罷?”[1]由于不利的環(huán)境,劉文典在籌備安徽大學時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處處受人欺負”[2],以至于他自己自責“把安大預科辦的不成樣子”[3],常常對人說“這次回來,在祖墳上掘了一個大坑,來害自家的子弟,個人身敗名裂不足惜,公家事被我誤盡了”[4]。
劉文典積極提倡學術自由、推行新式教育。他認為教育是自主的,教育是為了培養(yǎng)一批有先進理想的熱血青年,繼而為國家的自強而努力,教育只有擺脫體制的干預才能培養(yǎng)真正的人才,大學才會有獨立的精神,自由開放的思想。于是,劉文典積極改變舊的辦學體制,親自擬定《安徽大學組織大綱草案》。
《安徽大學組織大綱草案》共九章十七條,確定校名為“安徽大學”,宗旨為“研求學理以期造成新中國之學者及建設人才”,在校務管理上采取“會議制”:
(甲)校務會
以大學各學院院長、圖書館館長、文書主任及教授選出之代表組織之,其會議之權限如下:
(一)教育方針;
(二)全校風紀;
(三)各學系及科之增設與變更;
(四)各學院相關聯(lián)之課程事項;
(五)考查學生成績事項;
(六)提出各學院之總預算于評議會;
(七)復核各學院之決算;
(八)決議于評議會之議案;
(九)提決教授會之議案;
(十)其他關于各學院之共同事項。
(乙)教授會
(一)以教授制……設之權限如下:
(二)選舉評議會及校務會之代表;
(三)建議于評議會及校務會;
(四)討論評議會及校務會交議事項;
(五)其他關于教授全體之事項。
(丙)學院會
以本院長、系科主任、教授、副教授及有關系之他院系科主任、教授、副教授組織之,其會議之權限如下:
(一)提出本學院之預算;
(二)復校本院系之預算;
(三)議定本學院之課目及課程;
(四)為本學院事建議于評議會及校務會之議案;
(五)審定本學院學生畢業(yè)論文[5]。
上述這些條款與蔡元培主張的“教授治校”的理念一脈相承。1912年10月24日,時任教育總長的蔡元培頒發(fā)由他親手起草的《大學令》,其中就明確提出要設立評議會,大學各科設立教授會,“其目的是為了改變學校事務由校長等少數(shù)人說了算的專制管理,是民主思想的反映”[6]。這一主張在北京大學得到了較好的實踐,進而影響到在北京大學任職的劉文典,并伴隨著他在安徽大學執(zhí)掌校政,具體而細致地落地到安徽大學的辦學實踐中,如《安徽大學組織大綱草案》第六章“職制”就明確規(guī)定,“本大學各學院設院長一人,每院之系或科,各設主任一人,由院長聘任之”,“各學院教授、副教授、講師、助教均由院長依據(jù)大學教授條例聘任之”[7]。劉文典這種教授治校的管理體制明顯受到了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辦學理念的影響。
劉文典希望安徽大學是一個自由的所在,不受外在世界權力、商業(yè)、世俗等的干擾,能夠讓每一個在安徽大學讀書的學生靜靜地享受學術的滋養(yǎng)。因此,一時間安徽大學成為全國重要的學術重地,不少學者慕名來安徽大學任教。劉文典這種崇尚學術自由的理想與國民黨安徽省當局,尤其是時任安徽省教育廳的廳長韓安發(fā)生了矛盾,因此,安徽省教育廳總是以各種理由干涉學校內部事務,并時常以各種借口搜查學校,制造事端。
劉文典在主持安徽大學校政期間,還不遺余力地保護學生。大革命失敗后,青年學生成為當時國共兩黨重點爭取的群體之一。安徽大學在每年招生的時候不是以政治信仰作為入學的標準,而是以學生的成績和品行作為重要的準則,因此,一旦考入安徽大學便成為眾多安徽大學學子中的一員,劉文典就會盡校長的責任去努力地保護他們的權益。1928年初,劉文典突然接到國民黨安徽省黨部的密令,要求其對一名姓王的進步學生嚴密監(jiān)視。劉文典在收到密令后立即找到該學生詢問,在了解情況后,劉文典立即派員秘密將該學生送上輪船急速離開安慶。當晚,國民黨安徽省黨部派人到安徽大學搜查,結果,沒有找到此學生。劉文典這種保護學生的做法,再次引起國民黨安徽省黨部的不滿。
正是因為劉文典愛生如命的辦學作風,使得安徽大學成為了進步青年入學的首選目標。安徽大學文學院開始招生的時候,“正值大革命失敗后,流散在各地的共產(chǎn)黨員、共青團員,如俞昌準、劉樹德、王金林、陳一煌、歐陽良劭、劉復彭等都紛紛考入安徽大學”[8]。他們利用安徽大學學生這塊招牌掩護自己,在學校里秘密組織馬克思主義研究會,趁著夜深用炭墨在學校的墻壁上書寫革命標語,還經(jīng)常散發(fā)、張貼一份名為《血光》的革命刊物。安徽大學學生晚上下自修回來后,經(jīng)常一翻被褥,就能看見八開紙油印的《血光》,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原來學校里還真有共產(chǎn)黨!”[9]對于這些,劉文典其實非常清楚,但他沒有反對。因為,他認為大學是教書育人的地方,即使有學生發(fā)表各種主張,也只是一種言論自由;大學需要的是這種自由,這樣,學生的頭腦才沒有被禁錮,學術才能自由。然而,劉文典這種做法遭到了一部分人的痛恨,一些人向國民黨安徽省黨部舉報劉文典通共,雖然最終此事不了了之。但是,一些安徽大學學生卻為謠言所震怒,他們聯(lián)合起來發(fā)表措辭嚴厲的聲明:“劉主任被控有共產(chǎn)行動,生等驚聞之下,憤慨同深。劉主任精通中西學術,而國學尤稱獨到,為人誠懇率真,熱心教育,此次辦理預科,尤見精勤剴切之忱,生等景仰靡窮絕無控告之舉。所謂宣傳共產(chǎn)尤屬子虛,顯系奸人盜名誣控”[10]。
1928年11月23日,安徽省立第一女子中學舉辦紀念建校13周年聯(lián)歡會,因入場問題,安徽大學學生與女中學生發(fā)生沖突。女中校長程勉下令中止活動,部分學生搗毀了禮堂的門窗、座椅。程勉隨即赴省教育廳報告此事,要求保護女中安寧,教育廳廳長韓安稱安徽大學不屬教育廳管轄,不便直接干涉,派員請劉文典主任赴現(xiàn)場勸導。次日,第一女子中學教職員學生百余人,列隊赴安徽省政府、國民黨安徽省黨部、教育廳請愿,至黃昏始散。當晚,韓安召集中等學校校長開會,商討解決辦法,推舉李相勗、毛保恒、史仲文三位校長分赴安徽大學和省立第一女子中學,為雙方調解。省立女子第一中學也派出三名代表與劉文典晤面,要求開除楊璘、周光宇、侯地芬三人。劉文典說:“此事事出突然,實為安徽教育界之大不幸,本人為公為私,對省立第一女子中學全體十分抱歉,只是現(xiàn)在學生氣焰方張,本人無力解決,務請原諒”[11]。后劉文典雖應允正式道歉,賠償損失、負擔受傷學生、女仆的醫(yī)藥費,但對開除楊、周、候三人一事,聲稱暫難辦到,需等查明案情后再做處理。而此時,中共地下組織安慶市委和安徽大學黨支部利用國民政府管理混亂局面,帶領安徽大學學生舉行大規(guī)模游行、請愿,掀起學潮并將矛頭指向程勉,向安徽省教育廳廳長韓安請求撤換程勉,制造“反程勉風潮”。韓安沒有滿足安徽大學學生的要求,于是,安徽大學的學生進一步打出反對韓安的口號。
1928年11月28日,剛剛出任國民政府主席兼陸??杖娍偹玖畹氖Y介石以校閱軍隊、考察政治名義巡視安徽。蔣介石到達安慶,未及休息,“由省府乘藤輿出東門,往游迎江寺振風塔”[12],道經(jīng)安徽大學預科,遂入內參觀。劉文典并未按常理露面,只派了學校秘書、學監(jiān)等一般職員參與接待。據(jù)親歷者、安徽大學畢業(yè)生吳東儒回憶:“有一天早晨,我們預科學生正在上第一節(jié)課。蔣從北門出城游覽菱湖,路過百子橋,他聽說這里是安徽大學,就停下來。侍衛(wèi)留在大門外,他同幾個衛(wèi)兵穿過齋舍走廊,一直走到兩座教室樓中間一排柳蔭下站著,環(huán)顧四周。我們從教室一齊擁出來,手扶欄桿注視著他,誰也不敢作聲,靜悄悄地聽到他們皮靴和沙石地的撞擊聲。蔣似乎感到有些沒趣,轉身就和隨從走了”[13]。蔣介石回到住處不久,即有安徽省立第一女子中學代表請求謁見。這時,與劉文典積怨甚深的安徽省教育廳廳長韓安便向蔣介石匯報了安慶發(fā)生的學潮,并指控劉文典為此次學潮的后臺。
蔣介石在傳見了安徽省立第一女子中學請愿代表后,馬上召見劉文典。蔣介石當面質問劉文典,劉文典一開始就說“此事發(fā)生,為安徽教育之大不幸,自身不能解決有勞總司令動問,益覺汗顏,現(xiàn)在已與程校長和平了解矣”[14]。但當蔣介石要求劉文典交出參與鬧事的學生和“煽動學潮”的共黨分子時,劉文典表示當時鬧事的不止安徽大學一校學生,并說此事“內容復雜,不能負責,并云其中尚有黑幕”[15]在言語上頂撞蔣介石,當蔣介石問劉文典“有何黑幕,盡可直說”[16],要求懲辦參與學潮的安徽大學學生時,劉文典一再表示內容復雜,始終不肯嚴辦涉事學生。29日,蔣介石以“治校不嚴”的罪命將劉文典扣押省府院內。
劉文典被扣押的消息傳出后,安慶各界人士群情激憤,輿論嘩然。安徽大學師生立即組成“護校代表團”到省政府請愿,要求立即釋放劉文典。同時,安徽大學師生還致電教育部長蔣夢麟和學界領袖蔡元培、胡適等人請求援助。這時,《醒獅周報》及時刊登了題為《近事雜評:(十六)評劉文典君被辱事》,該文指出“凡是讀書識字或稍稍留意學術界情形的人,大概都知道劉文典是個什么人……蔣介石以總司令的資格,出治軍旅,既要干預教育事業(yè),對于一個大學的主任像劉君這樣的學者,當然應該優(yōu)禮有加……現(xiàn)在既毫不客氣的下個條子叫他到轅門問話,已經(jīng)算是一種公然侮辱”[17],該文指出“中國還是一個無法無天的野蠻國家,我由這件事更可確確鑿鑿證明:蔣介石是一個不學無術蹂踏人權的軍閥”[18]。胡適也在《人權與約法》中說“安徽大學的一個校長,因為語言上頂撞了蔣主席,遂被拘禁了多少天。他的家人朋友只能到處奔走求情,決不能到任何法院去控告蔣主席。只能求情而不能控訴,這是人治,不是法治”[19]。與此同時,魯迅也在《知難行難》中寫道“安徽大學校長劉文典教授,因為不稱‘主席’而關了好多天,好容易才交保出外”[20]。劉文典的做法也得到了他的老師章太炎的贊許,章太炎為他寫下了對聯(lián):“養(yǎng)生未羨嵇中散,疾惡真退禰正平”頌揚劉文典不畏強權的氣節(jié)。
之后,在蔣夢麟、胡適、蔡元培等人的力保下,蔣介石答應釋放劉文典,但要求其立即離皖。劉文典經(jīng)各方保釋,恢復自由后即赴南京,12月9日,由南京致函安徽大學學生和教職員工“勉以安心向學,努力校務”[21]。獲釋后,劉文典再次北上,重新回到北京大學任教,但他仍然心系安徽大學,關心著安徽大學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