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雁臣”政策析論

郭晨陽，喬麗萍

（1.鄭州大學 歷史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2.山西大同 大學云岡學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雁臣”是孝文帝遷都洛陽后，特恩“秋朝京師，春還部落”規(guī)律性返回舊都的一類特殊群體，也是孝文帝漢化改制中的重要一環(huán)。但長期以來，學術(shù)界對孝文帝漢化改革的措施多從改官制、禁胡服、斷北語、改姓氏、定族姓、胡漢通婚等方面入手研究，強調(diào)孝文帝不遺余力的漢化之舉，對于“不愿南遷，適時北返”這一逆主流而動的雁臣政策卻未曾系統(tǒng)論述，多是一語帶過以證觀點。

目前，學界對雁臣的討論主要有：林秀姿先生《北魏拓跋鮮卑族文化線路與都城政治再思考》，從都城史的角度出發(fā)，指出北魏“雁臣”式的雙城制，部分反駁了韋伯對于東方封建社會中央集權(quán)、地方無權(quán)無自主的概說，其提供了另一種松動都城集權(quán)的可能性[1]。張金龍先生《北魏孝文帝對保守勢力的斗爭和籠絡》提出“雁臣”政策是孝文帝緩和與保守貴族之間矛盾的重要手段，用以減輕深化改革的阻力，并解析雁臣身份應為“在位貴族”說。[2]吉田愛先生《北魏雁臣考》以“雁臣”作為了解叛亂酋長的一把鑰匙，對北魏遷都后的實質(zhì)統(tǒng)治領(lǐng)域、封邑地的分布與類型、叛亂地點的分布與分類、酋長的存在與行動展開考察，[3]但缺乏對“雁臣”群體本身的探討。王靜先生最先在《中國古代中央客館制度研究》中認為雁臣群體應主指高車諸部落，[4]（P59）后在新書《北魏洛陽城南的居民與居住環(huán)境》中以蠕蠕主阿那瓌的往返時間，推測柔然酋長也屬于雁臣群體的一種。[5]（P212）張曉波先生《北魏遷都洛陽后“雁臣”活動探究——以爾朱榮為主要研究對象》則從爾朱榮為切入點，對雁臣的具體身份與活動情況進行了探討，[6]但就身份構(gòu)成的考證，張氏并未進行深入研究，多在附會周一良先生的領(lǐng)民酋長說。因此，有必要對雁臣政策產(chǎn)生的原因、雁臣群體的具體身份與成分構(gòu)成、政策蘊含的政治架構(gòu)與社會影響等方面做系統(tǒng)論述，以期更加全面深刻地理解北魏雁臣政策。

一、雁臣政策出現(xiàn)的原因

孝文帝是中國歷史上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其手掌實權(quán)后的第一步就是進行皇權(quán)體制的重構(gòu)，即擺脫舊勢力桎梏，維護君主權(quán)威，并試圖更進一步與南朝爭奪漢室正統(tǒng)地位。所以孝文帝堅持平城“此間用武之地，非可文治，移風易俗，信為甚 難 ”[7]（卷19中《任城王云附子澄傳》，P464），要求厲行遷都，為推行新政尋求一個適宜的環(huán)境與氛圍。面對孝文帝的遷都漢化之舉，朝廷除少數(shù)漢族官吏支持外，鮮卑及其它少數(shù)民族多為“至于變俗遷洛，改官制服，禁絕舊言，皆所不愿 ”，[7]（卷14《東陽王丕傳》，P360）“ 樂遷之與戀舊 ，惟中半耳 ”，[7]（卷31《于烈傳》，P738）對孝文帝的遷都政策采取某種觀望態(tài)度。

（一）部分臣子不愿南遷

至于朝野上下進行觀望，不愿南遷的原因，學界曾做出諸多討論，[8]但雁臣群體的出現(xiàn)明顯是或至少表面上是氣候因素影響下的產(chǎn)物。眾所周知，平城（今大同）地處北緯40°、海拔1067m的黃土高原上，[9]為溫帶大陸性季風氣候，四季分明。夏季，大同受東南季風的影響，涼爽舒適，清風習習，故有“中國避暑城市”的稱號。但冬季，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由陰山山脈及燕山山脈形成的山隘缺口長驅(qū)直入，導致大同的冬季酷寒蕭瑟，“平城、馬邑，凌源二丈，云中、五原，積冰四五十尺，唾出口成冰”。[10]（卷49《云中道》，P1033）而據(jù)竺可楨先生研究，魏晉南北朝正處于史上第二寒冷期，氣溫要比其它時代更為寒冷；[11]滿志敏先生則更加細致地推演出孝文帝遷都前期正好處在魏晉南北朝第二冷谷期前沿，此后十年間寒冷事件的頻率達至高峰，有關(guān)嚴寒霜雪的記載高達14次之多，[12]直指孝文帝遷都前后氣候的寒冷異常現(xiàn)象。

平城的冬季固然寒冷，但洛陽的夏季亦是酷暑難耐。北魏洛陽城（即今洛陽市區(qū)以東15km）位于北緯34°、平均海拔120-140米的伊洛平原上，為亞熱帶向暖溫帶過渡的季風氣候，夏季高溫多雨。而洛陽城周圍又為四周高、中間略低的凹槽形地貌，通風不順，致使此處的夏季更為悶熱暑重，酷溫難耐，故許多久居平城的北方臣子一時之間還是難以習慣洛陽夏季的炎熱。又加之“安土重遷，物之常性，一旦南移，俱不樂也”，[7]（卷14《東陽王丕傳》，P359）所以有相當一部分人時?；赝枢l(xiāng)，難舍戀家之情，如太子元恂“深忌河洛暑熱，意每追樂北方”，[7]（卷22《廢太子恂傳》，P588）厙狄干也因“家在寒鄉(xiāng)，不宜毒暑”，[13]（卷54《厙狄干傳》，P1956）不愿南遷。

而賈敬顏先生以“（雁臣者）避熱，只其一端耳，他方面之理由，則為避痘。后世邊裔民族入朝，必待出痘以后，乃準來京”，[14]（P24）從醫(yī)療疾病史角度予人啟迪。早在明元帝拓跋嗣時，崔浩就曾擔憂過因南遷引起的“參居郡縣，處榛林之間，不便水土，疾疫死傷”，[13]（卷21《崔浩傳》，P773）陸叡也以“南土昏霧，暑氣郁蒸，師人經(jīng)夏，必多疾病”，[7]（卷40《陸叡傳》，P912）作為借口抗拒孝文帝的南遷之舉。筆者認為此二處的“疾疫”、“疾病”極有可能與中醫(yī)強調(diào)的“三因治宜”觀念有關(guān)，即疾病的發(fā)生、發(fā)展與轉(zhuǎn)歸受時令氣候、地理環(huán)境、個人體質(zhì)等多方面的影響。長期居于塞外高寒地帶的北方民族，在“人食畜，飲其汁，衣其皮”的生活習性下，擁有抵寒御暖的自我保護機制，初下濕熱中原易地而居，環(huán)境、氣候多方面發(fā)生劇烈改變，導致“人類機體與周圍環(huán)境的物質(zhì)交換平衡受到破壞，機體就可能不適應，從而產(chǎn)生水土不服的狀況”。[15]（P22）因此，由于地域變更而導致的身體內(nèi)分泌功能紊亂極有可能也是群臣抗拒南遷的重要原因之一。

于是，部分臣子提出訴求，雖不能拒絕南遷洛陽，但是要求時段性地返回平城。值得一提的是，這種因氣候不適、時段性遷徙的提議，并非時人首創(chuàng)，而是北方游牧民族驅(qū)寒避暑的固有特性，早有前例可循。如蠕蠕“冬則徙度漠南，夏則還居漠北”；[13]（卷98《蠕蠕傳》,P3249）鐵弗劉衛(wèi)辰于前秦苻堅統(tǒng)治時期“遣使請堅求田地，春去秋來”，[13]（卷93《劉衛(wèi)辰傳》,P3062）在部落與內(nèi)地之間南北遷徙，鮮卑在平城時代初期也有因不適酷暑，“六月末率大眾至陰山，謂之卻霜。陰山去平城六百里，深遠饒樹木，霜雪未嘗釋”[16]（卷95《索虜傳》,P2322）的徙陰山避暑行為。

（二）孝文帝的部分讓步

孝文帝深知避寒驅(qū)暑、留念故土、水土不服等都是群臣采取觀望態(tài)度的重要影響因素，拳拳之情不容忽視，但更深層次的原因恐為抗拒離開固有地盤，對既得利益蒙受損失，能否適應以遷都為代表全面漢化政策的擔憂。正如逮耀東先生所言“（中間派）他們認為鮮卑族和漢族繼承的文化傳統(tǒng)不同，風俗習慣也有顯著差異……朝廷的典章制度可以斟酌采用魏晉故事，加以改革，但對于他們原有的語言、服裝、風俗習慣等，卻希望不要硬性的干涉，可任其自由發(fā)展”，[17]（P147-148）即雖不反對漢化，但希望照顧其情感，部分保留舊俗。

改革是一場艱巨而深刻的社會變革運動，孝文帝想要使改革順利進行，就必須贏得統(tǒng)治集團的大力支持。所以孝文帝一方面平定反對勢力發(fā)動的恒代叛亂，嚴懲首惡太子恂以儆效尤，彰顯遷都漢化的決心；另一方面也針對“代鄉(xiāng)舊族，多與泰等連謀，唯于烈一族無所染涉”，[7]（卷31《于烈傳》,P738）做出一定讓步，允許不愿南遷的部分群體“秋朝京師，春還部落”，為其提供“保留語言、風俗、習慣”的固有基地與“不硬性干涉”的可能，對中間派勢力進行分化拉攏，并賜以“雁臣”的稱號以示恩寵。此舉既安撫了部分群臣不愿南遷的搖擺、遲疑之心，又滿足了孝文帝敦促其南下接受漢風漢俗的政治志向，便于平衡多方勢力，維護朝廷穩(wěn)定，一舉多得。

因此，雁臣政策在部分朝臣和孝文帝的共同努力下應運而生，并以強勁的活力推動著孝文帝的漢化改革大步向前。

二、雁臣身份新探

（一）具體身份者考證

關(guān)于“雁臣”有明確身份記載者頗少，遍尋史書，也只有爾朱新興、爾朱榮“及遷洛后，特聽冬朝京師，夏歸部落”，[7]（卷74《爾朱榮傳》,P1644）斛律金“魏除為第二領(lǐng)人酋長，秋朝京師，春還部落，號曰雁臣”，[13]（卷54《斛律金傳》,P1965）厙狄干“以家在寒鄉(xiāng)，不宜毒暑，冬得入京師，夏歸鄉(xiāng)里”[13]（卷54《厙狄干傳》,P1956）四位。但學術(shù)界也多因太子恂“深忌河洛暑熱，意每追樂北方”[7]（卷22《廢太子恂傳》,P588）的生活習性與惠奴父親“八月洛陽北歸平城”的行程軌跡，對此二位是否為雁臣身份多有爭議，因此有必要對此進行考證。

揆諸史料便知，元恂自太和十八年（494年）在孝文帝北巡“詔天下，喻以遷都之意……癸酉，臨朝堂，部分遷留”[7]（卷7下《高祖紀下》，P174）時從平城被帶至洛陽，到太和二十年（496年）被廢的三年間，也只因赴太師馮熙之喪回到過平城一次。從孝文帝對元恂出發(fā)前的交代“今汝不應向代，但太師薨于恒壤，朕既居皇極之重，不容輕赴舅氏之喪，欲使汝展哀舅氏”[7]（卷22《廢太子恂傳》,P588）可知元恂往日里被看管甚嚴，并不允許返回平城；從孝文帝事無巨細地叮囑“拜汝母墓，一寫為子之情”、“太師事畢后日，宜一拜山陵”、“在途，當溫讀經(jīng)籍”[7]（卷22《廢太子恂傳》,P588）等途中一眾事宜來看，元恂也并非南北遷徙之?？汀r且孝文帝每年出征出巡期間，元恂都需要作為國家正統(tǒng)的象征，留守洛陽“主執(zhí)廟祀”之禮，行動并不自由。再者反推，如元恂為雁臣，依據(jù)時令往返平城便屬平常現(xiàn)象，就不用在八月“與左右謀，欲召牧馬輕騎奔代”[7]（卷22《廢太子恂傳》,P588）時費盡心機，馮昭儀也不至于聽到元恂北歸的消息后大驚失色，出現(xiàn)“馳使告宏”[18]（卷57《魏虜傳》，P996）之舉，因此太子恂應不是雁臣身份。

對于云岡石窟《惠奴造像記》“□□□正始四年八月□□□□造錢署銀□□□惠奴，詣代迎父日，即造佛窟壹區(qū)。愿弟子惠奴□將父平安到京，愿々從心，所求如愿”[19]（P12）中惠奴父親是否為雁臣，最具代表性的觀點為彭栓紅先生。彭先生以今日從大同到洛陽火車行程為1000km，古騎馬日行100km，推測路途為十天左右；再以到達大同日期為八月，倒推惠奴父親從洛陽出發(fā)日期應為七月底八月初，正好避開洛陽暑熱之因，猜測惠奴父親為雁臣身份。[20]但以今日鑿隧搭橋的便捷鐵路行程來衡量北魏“陵太行之險，越長津之難；辛勤備經(jīng)，得達京闕。富者猶損太半，貧者可以意知”[7]（卷65《李沖傳》，P1451）的艱難路途，再倒推時間一說難以服人。而這漫漫長途全都處于炎炎夏日之下，與雁臣“春去秋來，避中國之熱”的本質(zhì)屬性相悖。跳出路途之繞，以《惠奴造像記》敘事語言為白話、所在28窟為規(guī)模較小的民間造像窟、“詣代迎父日”愿望達成才造像“討價還價”的方式等諸多現(xiàn)象推斷，惠奴應為經(jīng)濟條件一般的百姓之家，其父因要事從洛陽返回平城，而非常年南北遷徙之雁臣身份。

（二）群體構(gòu)成

雖可明確雁臣具體身份者的人數(shù)極少，但從《洛陽伽藍記》“北夷來附者處燕然館，三年已后，賜宅歸德里?！币那蹰L遣子入侍者，常秋來春去，避中國之熱，時人謂之雁臣”[21]（卷3《龍華寺》，P160）可知朝廷有為接待雁臣而專門設置的燕然館，即暗示著時常進京的雁臣是一個擁有相當數(shù)量的特殊群體。目前，學界對此群體的成分構(gòu)成有“北夷酋長之子”與“在位貴族”兩種觀點，但是筆者認為此群體的構(gòu)成較為復雜，應該是由在位貴族與內(nèi)附北夷酋長之子組成的混合群體。

北夷酋長之子?！堵尻栙に{記》載：“北夷酋長遣子入侍者，常秋來春去，避中國之熱，時人謂之‘雁臣’。”[21]（卷3《龍華寺》，P160）明確指出雁臣的條件之一為“北夷酋長之子?！币虼?，對于“雁臣”群體的成分構(gòu)成，學界持這一觀點者較為普遍。如楊聯(lián)陞先生在《國史上的人質(zhì)》一文中做出的解釋：“在非漢族王朝之中，北魏曾接受來自附庸國與外族的外國人質(zhì)。這些北方酋長的兒子為了避免北魏首都洛陽的暑氣，往往在秋天抵達，而于春天離開。因此，他們在當時的中國博得了‘雁臣’這個傳神的稱呼”。[22]（P80）

在位貴族。張金龍先生在《孝文帝對保守勢力的斗爭和籠絡》一文的注釋中提出“雁臣”應為在位貴族。[2]張先生指出，對北魏而言，當時能夠稱為“北夷”的應該只有柔然和漠北高車，而史料中并沒有他們在遷都后遣子入侍的記載。所以這一記載應該是引用《魏書·元暉傳》所載，是楊衒之對孝文帝政策的誤解?！侗笔贰分小扒锍煟哼€部落，號曰‘雁臣’”云云，應該是對《洛陽伽藍記》記載的承襲，自然也屬于誤解。因此孝文帝“許冬則居南，夏便居北”的政策，所針對的并非“北夷酋長”之子，而是“在位舊貴”。

混合群體。第一種觀點為“北夷酋長遣子入侍”句的拿來主義，缺乏深入考察；本文部分認同第二種觀點，認為《魏書·元暉傳》所載是指在位舊貴，但不認同《洛陽伽藍記》所載是對《北史》的誤解。

上承張金龍先生所言，對雁臣最早的記載應為《魏書·元暉傳》“初，高祖遷洛，而在位舊貴皆難于移徙，時欲和合眾情，遂許冬則居南，夏便居北……先皇移都，為百姓戀土，故發(fā)冬夏二居之詔”，[7]（卷15《元暉傳》，P378）此句中就明確指出雁臣政策是為權(quán)衡“在位舊貴”所制。后雖提及“百姓戀土”，也應指的是在位貴族。因為當時遷洛的普通百姓，在遷洛第二年就被規(guī)定“遷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還北”，[7]（卷7下《高祖紀下》，P178）失去了返回平城的資格；在孝文帝免除三年賦稅的恩惠下，直到景明年間仍然“事農(nóng)者未積二年之儲，筑室者裁有數(shù)間之屋，莫不肆力伊瀍，人急其務”[7]（卷65《李沖傳》，P1451）的緊張經(jīng)濟狀況來看，一般的百姓既不能支撐來回遷徙的費用，也沒有得以遷徙的政治權(quán)利，更沒有二城遷徙的政治動機，故《魏書·元暉傳》所載“冬則居南，夏便居北”的雁臣群體應是“在位貴族”無疑。

至于《洛陽伽藍記》“北夷酋長遣子入仕”中的北夷，筆者認為應是內(nèi)附北夷酋長遣子入侍，而非張先生所指的柔然與漠北高車。因為對于北魏而言，當時稱之為北夷政權(quán)的有蠕蠕、匈奴宇文莫槐、徒何段就六眷及高車，[13]（卷98《蠕蠕等傳》，P3294-3284）但終北魏洛陽時代，這些政權(quán)并無遣子入仕的記載。[23]王靜先生曾以正光元年（520年）“九月，（蠕蠕主）阿那瓌將至”，[13]（卷98《蠕蠕傳》，P3259）正光二年（521 年）“正月，阿那瓌等五十四人請辭宗臨西堂”[13]（卷98《蠕蠕傳》，P3260）的邏輯次序，推斷阿那瓌等人是“當年九月附魏，又于次年正月北返，顯而易見的雁臣群體”。[5]（P247）可若通篇了解阿那瑰的居魏經(jīng)歷，便知阿那瓌是在與族兄俟力發(fā)示的政治斗爭中戰(zhàn)敗逃亡于魏，同年十二月欲北歸爭奪可汗大權(quán)時，朝廷對是否放任其離開意見并不統(tǒng)一，最后還是阿那瓌通過賄賂宰相元乂“以金百斤貨之”[13]（卷98《蠕蠕傳》，P3260）的不正當方式離開，故以斷章取義的時間節(jié)點來推斷雁臣群體的方法并不可取。除阿那瑰外，可汗婆羅門、后主侯匿伐等也都是由于政治斗爭失敗、為高車所逐等事件被迫居魏，甚至有終其一生難返故土、客死燕然館者，并不能做到“秋朝京師，春還部落”之舉。

而對于有些學者以太祖時，高車斛律部部帥倍侯利遣“其少子曷堂內(nèi)侍”，[13]（卷98《高車傳》，P3272）與“魏除為第二領(lǐng)人酋長，秋朝京師，春還部落，號曰雁臣”，[13]（卷54《斛律金傳》,P1965）認為“高車與北魏有遣子入侍、定期入朝的慣例”，因此“稱為‘雁臣’的‘北夷酋長遣子入侍’者，應主指高車部落”。[4]（P59）此說無誤，但需明確的是這里的“高車部落”為內(nèi)附高車部落，而非漠北高車政權(quán)。曷堂與斛律金都屬于倍侯利“道武時，分散諸部，唯高車以類粗獷，不任使役，故得別為部落”[13]（卷98《高車傳》，P3272）之后的入侍，即“一個國家、民族或部落內(nèi)部實行的質(zhì)子入侍中央”的內(nèi)質(zhì)，而非“中原王朝面向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或國家爭取的質(zhì)子”，[24]（P7）即外質(zhì)。

縱觀史書，有明確雁臣身份記載的群體，均是因祖輩內(nèi)附，臣服于北魏朝廷的部落酋長之子，如斛律金“高祖倍侯利，以壯勇有名塞表，道武時率戶內(nèi)附”，[13]（卷54《斛律金傳》,P1965）厙狄干“曾祖越豆眷，魏道武時，以功割善無之西臘汗山地方百里以處之”，[13]（卷54《厙狄干傳》,P1956）爾朱榮“高祖羽健，登國初為領(lǐng)民酋長，率契胡武士千七百人從駕平晉陽，定中山。 論功拜散騎常侍”[7]（卷74《爾朱榮傳》,P1643）等 。他們的父輩“保持了在世代所領(lǐng)部落中固有的統(tǒng)治地位因朝廷的任命和分封而得到官方承認”，[25]但朝廷也忌憚部落酋長在部落組織中的絕對威信與統(tǒng)治權(quán)力，便以“秋朝京師，春還部落”的雁臣名義，要求酋長之子每年有一半的時間到洛陽居住，接受漢文化的熏陶和朝廷統(tǒng)治；同時以其子入質(zhì)于中央的方式，作為提防北部酋長叛亂的有效手段之一。因此，筆者認為“雁臣”群體應是由在位貴族與內(nèi)附北夷酋長之子構(gòu)成的混合群體。

（三）居洛活動

雁臣群體在南遷洛陽的政治決策中，處于觀望、但終歸支持的地位，故雁臣進入洛陽之后，北魏政權(quán)立即通過封官賜宅的方式給予其一定的政治優(yōu)待，以加強與此群體的聯(lián)系。如爾朱榮居洛陽充當質(zhì)子時，“除直寢、游擊將軍”，[7]（卷74《爾朱榮傳》,P1644）爾朱榮襲爵后，其子爾朱菩提也于“肅宗末年，拜授羽林監(jiān)。尋轉(zhuǎn)直閣將軍”；[7]（卷74《爾朱榮傳》,P1656）關(guān)于斛律金的授官未有記載，可能因斛律金為酋長第二子之故，但斛律金之兄、酋長長子斛律平“魏景明中，釋褐殿中將軍”；[25]（卷17《斛律金傳附兄平傳》，P228）厙狄干“授將軍，宿衛(wèi)于內(nèi)”[13]（卷54《厙狄干傳》，P1956）等記載來看，充任質(zhì)子進京的雁臣群體擔任著一定的武將職務。對于這些官職，據(jù)張金龍先生考“羽林監(jiān)、殿中將軍是禁衛(wèi)武官，直閣將軍、直寢是北魏宮廷的禁衛(wèi)武官”。[27]（P790）對于雁臣群體中非酋長之子的在位貴族，因無具體身份記載官職經(jīng)歷不可考，但從不愿南遷、抵制漢化、文化程度較低等角度而言，似乎并不能勝任文職工作，估計應與“以代遷之士皆為羽林、虎賁”[7]（卷7下《高祖紀下》，P180）之類的武職安排有關(guān)。唐長孺先生則一針見血地指出“充任武臣居于其次，主要目的是通過入侍提升為高官，從而達到參預中央政權(quán)的目的”。[28]

爾朱世?。s從弟）在孝明帝晚年擔任“直閣，加前將軍”的官職時，爾朱榮曾“表請入朝，靈太后惡之，令世隆詣晉陽慰喻榮”，[7]（卷75，《爾朱世隆傳》，P1668）而面對爾朱榮拉攏共留晉陽的提議，爾朱世隆便利用在朝廷當職時收集的情報對朝野政局加以分析，幫爾朱榮出謀劃策“朝廷疑兄，故令世隆來。□□今遂住，便有內(nèi)備，非計之善”。[7]（卷75，《爾朱世隆傳》，P1668）從最終“榮乃遣之”讓爾朱世隆回到洛陽朝廷，服侍于內(nèi)的情況來看，應該是與需要爾朱世隆繼續(xù)打探消息有關(guān)。從爾朱世隆居洛陽宮當差，內(nèi)探朝政的行為推測，雁臣群體居洛期間極有可能也肩負著此類任務，亦如今日臥底之性質(zhì)。而從“每入朝，諸王公朝貴競以珍玩遺之，新興亦報以名馬”[7]（卷74《爾朱榮傳》,P1644）來看，雁臣群體也可能利用平城畜牧繁盛的優(yōu)勢與南北遷徙的政治特權(quán)，從事一定的經(jīng)濟貿(mào)易活動，并極有可能借財務互動為契機拉近同朝中王貴的關(guān)系，做提高政治聲望之用。而孝文帝居于一國之主，深諳權(quán)術(shù)之道，對雁臣群體奉行恩威并施的政策。如讓雁臣居住于四夷館中的燕然館，此處門巷修整，青槐蔭陌，環(huán)境優(yōu)美，并且商貿(mào)繁榮“天下難得之貨，咸悉在焉”。[21]（卷3《龍華寺》，P161）但也正如黎虎先生所言，“四夷館、四夷里的設置，或多或少包含著政治上的歧視”。[29]從四夷館及四夷里的名稱“金陵”、“燕然”、“崦嵫”、“扶?！?、“歸正”、“歸德”、“慕義”、“慕化”等詞的定名就可以看出，北魏皇帝讓雁臣居住燕然館不僅僅是提供專用住宅的恩惠拉攏，而是承襲了儒家懷柔遠人的思想，以京都洛陽為中心，以東西南北四向為臣服區(qū)域，突顯著北魏入主中原，以華夏正統(tǒng)自居“要在中央，圣人執(zhí)要，四方來效”的政治訴求與稱霸野心，用以時刻警醒雁臣群體。

三、雁臣政策對北魏政局的影響

（一）政策初期的維穩(wěn)作用

上已提及，雁臣政策的制訂是孝文帝通過局部讓步來保證漢化改制全局順利進行的羈縻手段，其實質(zhì)是帝王權(quán)術(shù)。因此，對于孝文帝而言“冬則居南，夏則居北”的雁臣政策是治國理政的一大創(chuàng)舉，功勛史冊。

首先，雁臣政策緩和了統(tǒng)治階級的內(nèi)部矛盾。此舉在照顧各族情感的基礎上，使在位貴族與部分北夷酋長之子進入洛陽，開始接觸并適應漢式封建統(tǒng)治政策與剝削方式，是對保守勢力的積極爭取，這是孝文帝化解反對勢力，籠絡人心，增強少數(shù)民族對魏向心力的重要手段，從“新興亦報以名馬”，[7]（卷74《爾朱榮傳》,P1644）“后軍將軍爾朱新興獻一角獸”，[7]（卷112下《靈征志下》，P2931）可見雁臣政策的實施較好地維持了當權(quán)者與朝臣的關(guān)系，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其次，雁臣政策促進了改革的順利進行，并樹立了少數(shù)民族漢化改制的優(yōu)秀標桿，為后世所效仿。在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漢化改革中，各位統(tǒng)治者都不遺余力地推動漢化進程，急欲以夏變夷，但也多因推行過速、樹敵太多引發(fā)爭端。但在北魏漢化融合的過程中，孝文帝一直有效地考慮到鮮卑及其它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習慣與政治訴求，并秉承“兵者兇器，圣王不得已而用之”[7]（卷54《高閭傳》，P1203）中慎用武力的思想，對各方勢力進行積極拉攏。其中以“雁臣”為代表的懷柔政策，有效地調(diào)節(jié)了太和改制的步伐，適應了時代的發(fā)展需求，使北魏成為了當時最為強盛的王朝。

最后，雁臣政策有效地促進了民族融合，推動了社會發(fā)展。孝文帝通過“雁臣”政策將居北勢力以一種半強迫的方式納入了民族融合的歷史軌道，而北魏的民族融合也在這種曲折的道路上不斷前行，創(chuàng)造出輝煌的業(yè)績，終引得以正統(tǒng)自居南人“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識，口不能傳”[21]（卷3《景寧寺》，P119）的連連驚嘆。并且孝文帝這種靈活團結(jié)鮮卑及其它少數(shù)民族的政策，開中古民族融合風氣之先，日臻成熟，最終形成了一個因民族交互而生機勃勃的新生融合政權(quán)。

（二）政策蘊含的二元架構(gòu)

孝文帝的繼任者宣武皇帝及其左膀右臂的給事黃門侍郎元暉卻對雁臣政策缺乏重視，認為此政策不過是“權(quán)寧物意耳。乃是當時之言，實非先皇深意。且北來遷人，安居歲久，公私計立，無復還情”[7]（卷15《元暉傳》，P378-379）的權(quán)益之計，終會隨著民族融合的滾滾大勢不復存在。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南北遷徙的雁臣群體已不再滿足平城與洛陽僅是朝廷允許的時段性居住地，而是期盼通過兩種迥異的生活方式，建立起兩種截然不同的政府政治體制與治理模式。即居洛陽者，需積極響應朝廷改革的漢化潮流，進行定居農(nóng)耕生活，并歸屬漢式的中央集權(quán)統(tǒng)治；但居平城者，卻擁有了在中央政權(quán)的默許下回歸游牧生活方式的可能性，正如爾朱新興所為“每春秋二時，恒與妻子閱畜牧于川澤，射獵自娛”，[7]（卷74《爾朱榮傳》,P1644）實行領(lǐng)民酋長制下的部落管理體制。

村上正二先生認為“就被當作典型的滲透王朝的北魏來說……北魏為了把龐大的政權(quán)維持下去，不得不在政治與文化等方面依賴漢族的豪族階級及漢族農(nóng)民。并且隨著這種依賴性的加強，鮮卑民族本身的社會隨之解體、崩潰，整個鮮卑民族就迅速地滲透到漢族社會中被同化吸收了”。[30]而以雁臣南北遷徙為代表的雙城制，作為北魏胡漢分治的縮影，是否意味著北魏有相當一部分鮮卑部落舊制與風俗的保存，即村上正二先生“北魏為典型的滲透王朝”之說，是否有待商榷？

或者更進一步說，舊都平城是老舊貴族與部落酋長群體在臣服于中央最高勢力的統(tǒng)治下，暫時以“雁臣”的方式守住這個開始失權(quán)的城市，使自己在整個漢化潮流中，以一種偏體面偏保守的方法保留一定的政治權(quán)力與固有基地。但隨著南北勢力的此消彼長，北方平城勢力是否存在不安分的可能，即滋生顛覆中央政權(quán)的野心？亦正如梁秀姿先生所說，北魏雁臣式的雙城制部分反駁了韋伯關(guān)于東方封建社會中央集權(quán)、地方無權(quán)無自主的概說，提供了另一種松動都城集權(quán)的可能。[1]

因此，以雁臣為代表的胡漢分治、南北割裂的二元政治體制，在中央的強權(quán)統(tǒng)治下，會暫時性的兩相安定。但是隨著王權(quán)衰微，未能完全融入漢化的雁臣弊端便會逐漸顯露。

（三）政策后期的亂政影響

居洛日長，南遷后的鮮卑貴族及其它少數(shù)民族權(quán)貴完全沉醉在“擅山海之富，居川林之饒，爭修園宅，互相夸競……高臺方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園園而有”[21]（卷4《法云寺》，P206）等盡是錦衣玉食的漢化綺夢中，思想與物質(zhì)上迅速腐化墮落。而平城群體則隨著北方邊鎮(zhèn)戰(zhàn)略地位的逐漸喪失，也從“國之肺腑寄以爪牙 ”，[26]（卷56《魏蘭根傳》，P2046）一轉(zhuǎn)而為“ 多擯棄之 ”。[31]（卷151《兵考三》，1318）其中基層邊鎮(zhèn)將領(lǐng) 、士兵的狀況最為糟糕，甚至出現(xiàn)了“在鎮(zhèn)者便為清途所隔?；蛲侗擞斜?，以御魑魅，多復逃胡鄉(xiāng)。乃峻邊兵之格，鎮(zhèn)人浮游在外，皆聽流兵捉之。于是少年不得從師，長者不得游宦，獨為匪人，言者流涕”。[13]（卷16《廣陽王元深傳》，P617）

而作為洛陽——平城遷徙的雁臣群體，是南北胡漢分治撕裂最為集中的載體。他們一邊目睹南遷漢化群體的腐化墮落，一邊忍受著北鎮(zhèn)地位的日漸衰微，最為重要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雁臣群體的力量也逐漸壯大。如充當質(zhì)子的雁臣群體繼承了父輩的余暉，爾朱榮“明帝時，（新興）以年老，啟求傳爵于榮”；[7]（卷74《爾朱榮傳》,P1644）斛律金“魏除為第二領(lǐng)人酋長”；[13]（卷54《斛律金傳》,P1965）傳世文獻雖未載厙狄干任領(lǐng)民酋長，但《北齊道能造像記》明記厙狄干北魏末任“第一鎮(zhèn)民酋長”，[32]（卷6《北齊道能造像記拓本跋》,P10）《賽思顛窟銘》亦直載厙狄干擁有“第一領(lǐng)民酋長、廣平郡開國公”[33]的酋長與地方長吏的雙重身份。他們依靠“領(lǐng)民酋長”之名——部族最具凝聚力的象征，擁有著對領(lǐng)民群體的絕對號召力。而雁臣群體擁有的權(quán)力愈大，則南北矛盾撕裂時造成的危害也就愈大。

隨著六鎮(zhèn)起義的爆發(fā)，南北分制徹底崩塌，雁臣群體也因政治利益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如不堪北部邊鎮(zhèn)酋帥勢微的斛律金“及破六韓拔陵構(gòu)逆，金擁眾屬焉，署金為王”[13]（卷54《斛律金傳》，P1965）選擇起義，加入了北方勢力的集團性反撲；而同為雁臣的爾朱榮作為孝明帝的岳父，則暫時選擇了皇室政治集團，并憑借北擁“部落八千余，家有馬數(shù)萬匹，富等天府”[21]（卷1《永寧寺》，P5）的強大實力，與時常進行大規(guī)模操演“每設圍誓眾，便為軍陣之法，號令嚴肅，眾莫敢犯”[7]（卷74《爾朱榮傳》,P1644）的強悍部族隊伍，幫助朝廷鎮(zhèn)壓了六鎮(zhèn)起義。但爾朱榮在平定起義的過程中亦包含禍心，便趁勢收編流散兵丁，壯大武裝力量，如同為雁臣的厙狄干“孝昌元年，北邊擾亂，奔云中，為刺史費穆送于爾朱榮。以軍主隨榮入洛”，[13]（卷54《厙狄干傳》，P1956）斛律金也于起義后期“與兄平二人脫身歸爾朱榮，為別將”。[13]（卷54《斛律金傳》，P1965）此雖為對強勢實力的自相依附，但或許也與同為質(zhì)子居洛陽時期的雁臣情誼有關(guān)。

后爾朱榮的勢力急速膨脹，并借孝明帝被毒殺的清君側(cè)之名，將城內(nèi)王公貴族兩千余人全部沉河，一舉控制了北魏政權(quán)。此舉徹底改變了統(tǒng)治集團的素質(zhì)結(jié)構(gòu)，亦深刻地影響了北魏王朝的政治走向，敲響了北魏的滅亡之鐘。

結(jié)語

綜上所述，雁臣政策既是推進孝文帝厲行遷都、促進民族融合的重要手段，又是北魏動亂的暴力伏筆。但是從它突破前人處理民族關(guān)系的局限，開始依據(jù)政治形勢、群臣意愿和民族關(guān)系的發(fā)展程度來制定政治政策而言，是孝文帝統(tǒng)治集團的一大創(chuàng)舉。并且，這種靈活團結(jié)少數(shù)民族的策略，推進了“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34]（P344）的族群互動，終使國家走出北朝的歷史低谷，迎來了隋唐的繁榮復興。因此，我們不能承襲舊有觀點，將雁臣政策視為摧毀北魏政權(quán)的洪水猛獸，也應看到它在初期和 對后世的深遠影響，辯證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