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鵬 程
(山東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山東 濟南 250001)
“性命說”是儒家哲學(xué)的重要話題。關(guān)于性命問題的討論,王充指出:“性命在本。”[1]27“人稟元氣于天,各受壽夭之命,以立長短之形,猶陶者用土為簋廉。冶者用銅為柈杅矣。器形已成,不可小大;人體已定,不可減增。用氣為性,性成命定?!盵1]30在王充看來,性命與氣有關(guān),性命含氣。那么,在王充的哲學(xué)理論中,由氣所構(gòu)成的性命有哪些具體內(nèi)涵?人性是否可以教化?教化的原理又是什么?
漢代哲學(xué)家普遍關(guān)心宇宙萬物的起源問題。對此,王充指出:“夫天覆于上,地偃于下,下氣烝上,上氣降下,萬物自生其中間矣。”[1]369“夫天地合氣,人偶自生也。猶夫婦合氣,子則自生也。夫婦合氣,非當時欲得生子,情欲動而合,合而生子矣。且夫婦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盵1]70在王充看來,天氣下降,地氣上升,二氣相交合,物便從中產(chǎn)生,這個過程是很自然的。天以氣生物,人亦是天的產(chǎn)品。王充說:“人生于天,何嫌天無氣?”[1]220“生于天,含天之氣?!盵1]303氣是構(gòu)成人的物質(zhì)材料。氣或作精氣?!叭酥陨撸珰庖?,死而精氣滅?!盵1]414王充認為人身上含有氣。
從天“以氣生物”的角度看,王充以為,“天者,普施氣萬物之中”[1]364,“用氣為性”[1]30,性是自然所給予的,人性和物性都是氣的產(chǎn)物。但相比之下,人性是萬物之中最為高貴的。他說:“天地之性,唯人為貴,則物賤矣?!盵1]75人之所以高貴,是因為人有知。王充說:“貴其識知。”[1]275“人之所以聰明智惠者,以含五常之氣也?!盵1]416同時人與物所稟的氣略有不同。王充指出:“天稟元氣,人受元精。”[1]283“人受正氣,故體不變?!盵1]32人稟的氣是正氣、精氣。稟氣之異是人與物的決定者。
另外,王充還以為,人性具有普遍性。首先,古人和今人的人性是相同的。他說:“上世之人,所懷五常也;下世之人,亦所懷五常也。俱懷五常之道,共稟一氣而生……性行不異?!盵1]382古人和今人身上都含有稟五常之氣,所以,人性沒有本質(zhì)差別。其次,小人和君子身上皆含五常之氣。他說:“人稟天地之性,懷五常之氣。”[1]69“夫不肖者皆懷五常。”[1]175就這點來說,小人之性與君子之性并無差別。與以往儒者所不同的是,王充論“性”至少有以下三層含義。
其一,性與善惡有關(guān)。王充指出:“小人君子,稟性異類乎?譬諸五谷皆為用,實不異而效殊者,稟氣有厚泊,故性有善惡也。殘則受不仁之氣泊,而怒則稟勇渥也。仁泊則戾而少慈;勇渥則猛而無義……猶或厚或泊也;非厚與泊殊其釀也,曲糵多少使之然也?!盵1]39-40在王充看來,稟氣多寡厚薄決定人的善惡賢愚,這類似在釀酒的過程中,曲糵的數(shù)量決定酒味品質(zhì)好壞。殘忍的人稟仁氣就比較薄,憤怒的人稟勇氣就比較厚,仁氣薄的人容易暴戾而缺少慈愛,勇氣厚的人容易勇猛而缺少道義??梢?,王充把稟氣數(shù)量視為性之善惡的決定性依據(jù)。至于人受氣成性的差異,王充以為,這并不是天故意創(chuàng)造的。他說:“天之行也,施氣自然也?!盵1]229稟氣成性是自然的,這便是“性本自然”[1]66。但是“王充每以厚薄多寡來量化氣,故其氣為物質(zhì)之氣。他又以含氣之厚薄來衡量性之善惡,卻沒有說明是多少才算厚,或是多少才算薄,此則有落于抽象之意義”[2]。
其二,性與人的形體、面色、容貌有關(guān)。王充指出:“人稟天地之性,懷五常之氣,或仁或義,性術(shù)乖也;動作趨翔,或重或輕,性識詭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長或短,至老極死,不可變易,天性然也?!盵1]69人身上含有五常之氣,有的人表現(xiàn)為仁義,有的人表現(xiàn)為怪異,有的人肢體動作比較快,有的人肢體動作比較慢,有的人形體比較重,有的人形體比較輕,有的人面色發(fā)黑,有的人面色發(fā)白,有的人身體長,有的人身體短等,在王充看來,這些特點都是人與生俱來的,它們是人初生的原始狀態(tài),可以統(tǒng)稱為“天性”。顯然,這里的“性”已經(jīng)突破善惡層面上的意義。
其三,性與才能有關(guān)。王充指出:“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盵1]1才就是才能,并且人的才能是有差異的。比如:“人才高下,不能鈞同”[1]7,“以才高當為將相,能下者宜為農(nóng)商”[1]13。才即才能,有的人才能比較高,能夠做類似宰相的大官,有的人才能略低,適宜從事農(nóng)商行業(yè)。王充以為,這是才能的問題。他還指出:“夫不肖者皆懷五常,才劣不逮,不成純賢,非狂妄頑嚚,身中無一知也?!盵1]175不肖之人皆稟五常之性,但是無法表現(xiàn)出類似賢人一樣的行為,是因才能沒有得以展現(xiàn),與之相反,有才者則能行仁義而知禮??梢?,才是成就賢愚的關(guān)鍵。
氣稟形成人性。王充以為,稟氣而成的性有正性、隨性、遭性三種,這便是“氣性三說”。正性即五常之性,它是人稟五常之氣而成的。王充說:“正者,稟五常之性也?!盵1]27“五常之氣所以在人者,以五藏在形中也。五藏不傷,則人智惠;五藏有病,則人荒忽,荒忽則愚癡矣。人死,五藏腐朽,腐朽則五常無所托矣,所用藏智者已敗矣,所用為智者已去矣。形須氣而成,氣須形而知?!盵1]416五常之氣存在于人身上,蘊含在人的五臟之中,五臟如果沒有受到損傷,人就會聰明發(fā)達。反之,如果五臟生了疾病,則人容易變得精神恍惚。王充認為,人死亡之后五臟就會腐朽,人的形體會毀滅。這樣的話,五常之氣便沒有了寄身處,人的五常之性也就隨之喪失。換言之,王充是從“人體的質(zhì)料構(gòu)成討論人性問題”[3]。隨性即從父母那里遺傳所獲得的性。王充說:“隨者,隨父母之性?!盵1]27“夫婦合氣,子自生矣?!盵1]364所以王充提倡:“子在身時,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非正色目不視,非正聲耳不聽?!盵1]27言下之意是,孕婦的言行舉止會直接影響到幼兒之性的形成。反之,“母不謹慎,必妄慮邪,則子長大,狂悖不善,形體丑惡?!盵1]27王充認為,父母之性善則兒女性善,父母之性惡則兒女性惡。遭性即遭受到外部不良狀況導(dǎo)致稟氣之異而形成的人性。王充說:“遭者,遭得惡物象之故也?!盵1]27遭性有四種。第一,王充指出:“妊婦食兔,子生缺唇?!盵1]27王充認為,懷孕的女子吃兔子生出的孩子有可能會豁嘴。第二,王充引用《月令》之言曰:“是月也,雷將發(fā)聲。有不戒其容者,生子不備,必有大兇?!盵1]27在打雷的時候,男女交合生育兒女,必然會使兒女遭受惡性。第三,身體有缺陷的人都是在胎兒時期受到了損傷,比如:“喑聾跛盲、氣遭胎傷,故受性狂悖?!盵1]27啞巴、聾子、瘸子、瞎子等,都是在胎兒的時候碰到惡物所致。第四,王充說:“羊舌似(食)我初生之時,聲似豺狼,長大性惡,被禍而死。在母身時,遭受此性,丹朱、商均之類是也?!盵1]27這表明父母能夠影響兒女之性。
需要說明的是,無論是正性,還是隨性,抑或遭性,王充以為,它們都與“氣稟”有關(guān)。
在儒家哲學(xué)史上,與“性”關(guān)聯(lián)的概念是“命”。王充有時將“性”視為一種“命”,并將其合稱為“性命”。比如他說:“性命在本?!盵1]27“人生性命?!盵1]61性也是一種命,而“命”,在王充哲學(xué)中,至少有以下三層含義。
其一,“命”與吉兇福禍有關(guān)。王充以為,人的遭遇皆屬于命。他說:“命,吉兇之主也?!盵1]49“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盵1]12并且吉兇福禍之命在人出生時就已經(jīng)注定。王充指出:“凡人受命,在父母施氣之時,已得吉兇矣?!盵1]26
其二,“命”與富貴貧賤有關(guān)。王充說:“人生性命當富貴者,初稟自然之氣,養(yǎng)育長大,富貴之命效矣。”[1]61“天施氣而眾星布精。天所施氣,眾星之氣在其中矣。人稟氣而生,舍氣而長,得貴則貴,得賤則賤?!盵1]25王充認為,貧富貴賤取決于氣,氣即星氣。星氣“包含于天氣之中?!盵4]154王充的哲學(xué)理論認為,人稟星氣造成富貴貧賤,稟較好星氣的人,他們的身份就高貴,稟惡劣星氣的人,他們的身份就卑賤?;蛘哒f,氣稟不同造成命之差異。
其三,“命”與生命、壽命有關(guān)。王充說:“人稟元氣于天,各受壽夭之命”[1]30“人以氣為壽,氣猶粟米,形猶囊也?!盵1]33“人之稟氣,或充實而堅強,或虛劣而軟弱。充實堅強,其年壽;虛劣軟弱,失棄其身?!盵1]17壽命含氣,壽命長短是由稟氣厚薄強弱所決定的,稟氣厚者身體強健壽命就長,反之,稟氣薄者身體衰弱壽命就短。
然而,無論是吉兇福禍,還是富貴貧賤,抑或生死夭壽,都與氣密切相關(guān)。王充說:“受命于天,稟氣于元。”[1]487“人受氣命于天?!盵1]18可見,在王充那里,“‘命’這個范疇不像儒家所說的那樣,是什么超自然的東西,而是物質(zhì)的氣”[5]。所以,王充的“命說”可以稱為“氣命”[6]。至于稟氣成命的過程,王充以為,“自然之道,適偶之數(shù)”[1]49。命并非天有意為之,而是偶然而成的。
命含氣。王充以為,一旦稟氣成命,命就不可更改。他說:“人稟元氣于天,各受壽夭之命……人體已定,不可減增……形不可變化,命不可減加?!盵1]30“從生至死,未嘗變更者,天性然也。”[1]32命從初生之時就已經(jīng)注定。事實上,這種觀點是對當時神學(xué)命定論的有力駁斥。據(jù)《論衡》記載,當時人們普遍以為,人的壽命是可以通過人為方式增加的。比如:“宋景公出三善言”[1]32,“延年二十一載”[1]32。又如:“秦繆公有明德,上帝賜之十九年”[1]32。再如:“好道為仙,度世不死”[1]33。王充認為,這些都是“妄言”[1]70。“人稟元氣于天”[1]30,“命有衰盛”[1]25,“命不可減加”[1]30。命出生之后就已經(jīng)確定,或者說,面對命,人甚至是無能無力的。王充雖然以命不可變批判當時流行的神學(xué)命定論思潮,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人出生之后,命不可變更,這種觀點本身卻又陷入了宿命論的境地。
王充以為,性和命都是自然生成的,它們都是天生的。但是,在王充的思想體系中,又存在“命則性也”與“性與命異”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
一方面,王充認為,“命”與“性”是一致的,有些時候“命”就是“性”。比如他說:“稟得堅強之性,則氣渥厚而體堅強,堅強則壽命長,壽命長則不夭死。稟氣軟弱者,氣少泊而性羸窳,羸窳則壽命短,短則蚤死。故言‘有命’,命則性也?!盵1]25這段話至少有兩層內(nèi)涵。其一,從性命的來源來看,性命是稟氣而成的,或者說性命皆含氣。所以,命與性的本質(zhì)是一致的,這便是“命則性也”。其二,王充言:“人生受性則受命矣。性命俱稟,同時并得,非先稟性后乃受命也?!盵1]61“命”的確定并非晚于“性”,兩者的形成并沒有時間上的先后順序。換言之,性命都是人初生的原始狀態(tài)。所以,命也是一種性。
另一方面,王充說:“性與命異,或性善而命兇,或性惡而命吉。操行善惡者,性也;禍福吉兇者,命也?;蛐猩贫玫?,是性善而命兇;或行惡而得福,是性惡而命吉也?!盵1]26在王充看來,“命”與“性”兩者有時候是互不干涉的,性善的人或稟有兇命,性惡的人或稟有吉命。王充以為,人的操行善惡是“性”,禍福吉兇則是“命”。有些人做了許多好事,卻是引來很多禍患,這是“性善而命兇”。有些人雖然做了一些壞事,然而卻照樣有福,這是“性惡而命吉”。換句話說,“性的氣有另一種成效,乃是人的壽命,壽命長短由于所稟氣的厚薄,好比人的善惡來自所稟氣的多少。若是這樣,則性善的人,壽命必長,性惡的人,壽命必短。但是實際上不是這樣,王充乃說:‘性與命異’”[7]。
那么,如何解讀王充這兩種看似矛盾的性命觀點呢?周桂鈿給我們提供了一種研究思路,他指出:“王充在講性命關(guān)系時,把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作了明確的區(qū)分。對于人的自然屬性,強調(diào)性命是統(tǒng)一的,對于人的社會屬性,則強調(diào)性命的不統(tǒng)一性?!盵8]周桂鈿以為,王充將性、命劃分了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兩層意思來談。從自然屬性來說,性和命都是天所賦予人的,它們的本質(zhì)是氣,或者說,性、命都兼具材質(zhì)義,從這個角度看,性命是相互統(tǒng)一的,性也就是命,命也就是性。但從社會生活的實際狀況來看,性、命的形成還要受到“遭”“遇”“幸”“偶”等各種因素的影響,王充說:“人有命,有祿,有遭遇,有幸偶”[1]28,“遭、遇、幸、偶,或與命祿并,或與命離。”[1]28性善之人未必命吉,性惡之人未必命兇,人生處處充滿了變數(shù)和偶然,可見,性命二者往往又是矛盾的。
為了讓讀者更為清晰地了解“性”“命”互不干涉的真實內(nèi)涵,王充不辭勞苦地收集整理材料,并列舉了大量鮮活生動的例子。比如他說:“性善而命兇,或性惡而命吉。操行善惡者,性也;禍福吉兇者,命也?;蛐猩贫玫?,是性善而命兇;或行惡而得福,是性惡而命吉也。性自有善惡,命自有吉兇。使命吉之人,雖不行善,未必?zé)o福;兇命之人,雖勉操行,未必?zé)o禍……盜跖、莊蹻橫行天下,聚黨數(shù)千,攻奪人物,斷斬人身,無道甚矣,宜遇其禍,乃以壽終……顏淵、伯牛,行善者也……福佑隨至,何故遭兇?”[1]26王充以為,顏回、伯牛二人德性都很高,按道理說,他們的壽命應(yīng)該較長,然而,顏回、伯牛都英年早逝。與之相反,盜跖之徒燒殺搶掠,無所不作,聚眾謀亂,他們的道德品格存有缺陷,卻能夠活得很長久??梢?,性善的人壽命未必長,性惡的人壽命未必短?;蛘哒f,性、命兩者未必一致。這顯然是對當時性命關(guān)系認知的一種顛覆。
關(guān)于性命問題的討論,王充提出:“人曰命難知。命甚易知,知之何用?用之骨體。人命稟于天,則有表候于體。察表候以知命,猶察斗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謂也。”[1]55王充認為,人的性命會表現(xiàn)在形體、面貌、骨骼上等,這些東西都是有形之物,都是可以感知和觸摸的,通過觀察它們便可以知曉性命,此即骨相說。
王充的骨相術(shù)看起來荒誕離奇,實際上與其氣論思想密切有關(guān)。從氣化宇宙論的視角看,天地萬物皆源自同種氣。氣既是構(gòu)成性命的材料,也是鑄成人形體的材料。氣在人身便是骨相?;蛘哒f,骨相含氣,“骨相之命的終極來源則是元氣”[9]。因此,通過觀察骨相便能夠知曉人之性命。正如牟宗三指出的:“氣之凝聚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而為種種征象與形態(tài),此即所謂骨體法相也。簡稱曰‘骨法’。骨體亦曰‘性體’,氣性定之也?!盵10]骨相即氣的形狀。
而王充的“骨相說”,至少包含三層內(nèi)涵。其一,骨相與貧富貴賤有關(guān)。王充說:“故知命之工,察骨體之證,睹富貴貧賤,猶人見盤盂之器,知所設(shè)用也。善器必用貴人,惡器必施賤者;尊鼎不在陪廁之側(cè),匏瓜不在堂殿之上,明矣?!盵1]59比如:“富家之翁,資累千金。生有富骨,治生積貨,至于年老,成為富翁矣?!盵1]62又如:“高祖隆準、龍顏、美須,左股有七十二黑子……相貴不可言也。”[1]56王充甚至以為,“富貴之男,娶得富貴之妻,女亦得富貴之男”[1]56,“二相不鈞而相遇,則有立死;若未相適,有豫亡之禍”[1]26。在王充的理論范疇內(nèi),認為人的婚姻狀況也是注定的。其二,骨相與性之善惡有關(guān)。王充說:“非徒命有骨法,性亦有骨法。”[1]59比如:“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榮樂?!盵1]59“秦王為人,隆準長目鷙膺,豺聲,少恩,虎視狼心。居約易以下人,得志亦輕視人?!盵1]60王充認為,觀察人的外貌可以知曉性之善惡。其三,骨相術(shù)還要驗之以禎祥、光氣、聲氣等。王充指出:“凡人稟貴命于天……驗見非一,或以人物,或以禎祥,或以光氣?!盵1]42比如:“羊舌食我初生之時,叔姬視之,及堂,聞其啼聲而還,曰:‘其聲,豺狼之聲也,野心無親。非是莫滅羊舌氏。隨(遂)不肯見。”[1]66這就是說,聲音可以辨別人之善惡。王充得出的最終結(jié)論是:“案骨節(jié)之法……審人之性命……相或在內(nèi),或在外,或在形體,或在聲氣。察外者遺其內(nèi),在形體者亡其聲氣?!盵1]60王充認為,氣乃解讀骨相的密匙。
就骨相說的意義來說,它既有消極一面也有積極一面。從消極一面來說,“元氣、星象、骨相這些都是物質(zhì)的東西,可是用這些直接來說明社會現(xiàn)象,就陷入了機械的宿命論”[11]。從積極的一面看,按照王充的思維邏輯,天以氣生出人,人的形體(骨相)含氣,同時人的性命含氣。因此說,形體乃是性命。而觀察形體(有形之物)試圖知曉性命、貧賤、福禍、夭壽等秘密,進而尋找和掌握人類自身命運鑰匙的行為,此種做法實乃關(guān)注人對自身命運的認知和把控,這既是王充對儒家人文主義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也是骨相說的進步意義所在。
關(guān)于人性的善惡問題,王充說:“論人之性,定有善有惡?!盵1]35“人之性善可變?yōu)閻海瑦嚎勺優(yōu)樯?。”[1]35那么,人性如何接受教化呢?教化的哲學(xué)機制是什么?
王充以為,天以氣生物,萬物同源于氣。他說:“天之行也,施氣自然也。施氣則物自生?!盵1]229“萬物之生,俱得一氣。”[1]380而氣,是可以流動的。王充說:“氣不通者,強壯之人死,榮華之物枯?!盵1]272“氣結(jié)閼(淤)積,聚為癰?!盵1]21氣不通暢就危及萬物的生存。同時王充強調(diào):“同類通氣,性相感動。”[1]51“氣至而類動,天地之性也?!盵1]329而氣的感通只能是同種類別的氣。王充舉例說:“天氣變于上,人物應(yīng)于下矣?!盵1]301比如:“天且雨,螻蟻徙,丘(蚯)蚓出,琴弦緩,固疾發(fā)?!盵1]302換言之,王充“用‘物氣相感’來揭示事物的聯(lián)系”[12]。他還說:“陰陽之氣,天地之氣也,遭善而為和,遇惡而為變?!盵1]343善氣能夠感應(yīng)善氣,惡氣能夠感應(yīng)惡氣。換言之,氣之感應(yīng)是萬物溝通的基本原理。
從物理性角度來說,王充以為,父母是人性之氣的來源。王充說:“十月而產(chǎn),共一元氣?!盵1]469“疏而氣渥,子堅強;數(shù)而氣薄,子軟弱也。懷子而前已產(chǎn)子死,則謂所懷不活,名之曰懷。其意以為已產(chǎn)之子死,故感傷之子失其性矣。所產(chǎn)子死,所懷子兇者,字乳亟數(shù),氣薄不能成也。雖成人形體,則易感傷,獨先疾病,病獨不治?!盵1]17-18王充認為,人在母體之中的時候開始稟氣,而稟氣也直接關(guān)系到人健康以及壽命。詳細地說,稟氣厚實的人身體強健,壽命也相對較長,而稟氣薄弱者身體衰弱,壽命就相對較短。特別是那些夭折的嬰兒,更是稟氣最為薄弱者。而隨性和遭性的形成都直接與父母有關(guān)。他說:“隨者,隨父母之性;遭者,遭得惡物象之故也?!盵1]27隨性是兒女遺傳父母之性,遭性是人在母體中受氣時遭受外物影響所形成的性。換言之,人性與母體有關(guān)。
源于父母與人性形成的這種特殊關(guān)系,王充側(cè)重從父母角度關(guān)注對人性的教化,這便是胎教。王充以為:“性命在本……胎教之法。子在身時,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非正色目不視,非正聲耳不聽……受氣時,母不謹慎,必妄慮邪,則子長大,狂悖不善,形體丑惡。”[1]27言下之意是,幼兒在母體之中的時候,母親就必須嚴格要求自己言行,時刻以儒家禮儀之道嚴格規(guī)范自己,座位不正就不能坐,食物不合禮就不能吃,不符合禮的內(nèi)容就不能看,不符合禮的聲音就不能聽。反之,如果懷孕的母親沒有恪守禮義之道,行為舉止不謹慎,心里存有邪惡的念頭。那么,孩子長大之后性格就會狂悖不善,外部的形體也會丑惡。換句話說,孕婦的精神狀態(tài)和心理活動直接影響子女性情的形成和體質(zhì)的好壞。因此,王充提倡,對于孕婦來說,必須做到:第一,要注意飲食的習(xí)慣。如他說:“妊婦食兔,子生缺唇。”[1]27第二,要注意交合的場所、時間和地點。王充引用《月令》之言曰:“‘是月也,雷將發(fā)聲’,有不戒其容者,生子不備,必有大兇。”[1]27第三,要避免惡物接近人身。比如:“喑聾跛盲、氣遭胎傷,故受性狂悖?!盵1]27“羊舌似(食)我初生之時,聲似豺狼,長大性惡,被禍而死。在母身時,遭受此性?!盵1]27身體有缺陷或是品性惡劣的人都是在胎兒階段稟氣遭遇惡物所致。
而從胎教本身存在的意義來看,它包含消極和積極兩重內(nèi)容。從消極的視角說,“(王充)否定了后天的鍛煉及社會制度的作用,因而使他的胎教理論有其宿命論的一面”[13]。與此同時王充從感應(yīng)的角度闡發(fā)胎教,提倡“人性卻是可以改變的,這種人性自主且自我變化發(fā)展的觀點正是王充性命論中的一道曙光,為人的存在的價值創(chuàng)造提供了基礎(chǔ)”[14]46。這是王充“胎教”理論積極的一面。
“任何一個時代的經(jīng)典文藝作品,都是那個時代社會生活和精神的精神寫照,都具有那個時代的烙印和特征?!盵15]350站在歷史長河中來看,王充“性命說”的產(chǎn)生有其歷史局限性,或者說是受制于當時歷史條件的產(chǎn)物。正如周桂鈿所說:“我們把王充的哲學(xué)思想放在東漢那個特殊的具體的歷史背景下進行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東漢前期的社會如何產(chǎn)生了王充的哲學(xué)思想?!盵4]139就王充性命說思想內(nèi)容來看,王充利用天地人相統(tǒng)一的思維模式,建構(gòu)了以氣為核心的宇宙論體系,將性命問題的討論放置在氣化宇宙論視角之下,通過人性教化加強對民眾的管治,顯然具有漢代哲學(xué)的時代烙印。正如習(xí)近平總書記所說:“傳統(tǒng)文化在其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不可避免會受到當時人們的認識水平、時代條件、社會制度的局限性的制約和影響,因而也不可避免會存在在陳舊過時或已成為糟粕性的東西。”[15]313“先進的思想文化一旦被群眾掌握,就會轉(zhuǎn)化為強大的物質(zhì)力量;反之,落后的、錯誤的觀念如果不破除,就會成為社會發(fā)展進步的桎梏?!盵16]既然王充“性命說”的產(chǎn)生與漢代的歷史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那么立足于當前社會來看,其中自然既有符合時代的內(nèi)容,也有不符合時代的內(nèi)容。這就要求我們學(xué)習(xí)、研究王充性命學(xué)說的時候,應(yīng)該堅持古為今用、推陳出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原則,立足新的實踐和時代要求進行正確取舍,而不能機械地繼承和照搬套用,避免讓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消極內(nèi)容成為闊步前進的絆腳石。
對于王充的“性命說”來講,我們要辯證地去看待,特別是要認清王充骨相說的消極因素和迷信色彩,摒棄王充思想中的宿命論思想傾向,同時對王充胎教思想中的合理內(nèi)容,比如注重對幼兒的教育、對孕婦情緒的關(guān)懷等內(nèi)容,要結(jié)合當下的時代特征和現(xiàn)實需求,加以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從而使王充的性命思想更加符合時代發(fā)展的需要,綻放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絢麗的時代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