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兩浙輶軒錄》的編纂特征與歷史定位

夏 勇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 法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清中葉著名學者阮元主持編纂的《兩浙輶軒錄》是清代浙江詩歌的一大淵藪，在浙江文學文化史上擁有非凡的地位。同時，由于該書自身的一系列顯著特征，也使之在浙詩總集乃至整個地域詩歌總集序列中占據(jù)了一個十分突出的位置，具備相當高的學術(shù)認知意義，值得引起更多的關(guān)注，并對其作出切實評估。本文首先論列《兩浙輶軒錄》的主要內(nèi)容特征，隨后探討其對于浙詩總集以及整個地域詩歌總集編纂之演進歷程的意義，以期給予該書一個較明晰的歷史定位。

一、《兩浙輶軒錄》的內(nèi)容特征

《兩浙輶軒錄》約開編于嘉慶元年(1796)，由時任浙江學政阮元主持。嘉慶三年(1798)纂成初稿，因該年九月阮元從浙江學政任上調(diào)離回京，遂使編纂工作暫告段落。這一階段形成的初稿今尚留存于世，即筆者近年來在上海圖書館與寧波市圖書館發(fā)現(xiàn)的《兩浙輶軒錄》稿本。其中，上圖藏本殘存4冊，據(jù)各冊封面，分別是第34、35、36、37冊；甬圖藏本殘存9冊，據(jù)各冊封面，分別是第26、27、28、29、30、38、39、40、41冊。二者原先顯然是一個整體，經(jīng)散亂亡佚后，乃以殘帙的形態(tài)分別輾轉(zhuǎn)入藏上圖與甬圖。嘉慶四年(1799)十月，阮元奉旨署理浙江巡撫事務(wù)，到任后乃于嘉慶六年(1801)再度啟動《兩浙輶軒錄》的編纂工作，將書稿重加編定，正式刊行是即通行的《兩浙輶軒錄》嘉慶刻本。嘉慶八年(1803)，楊秉初、俞寶華等將各自所輯《兩浙輶軒錄》未收詩人詩作上呈阮元，乃又在阮元主持下，裒為《兩浙輶軒錄補遺》付梓。全書的編刻過程長達八年，其間阮元以浙省高官、文化名流的身份，組織、邀請了數(shù)十位浙江以及其他地區(qū)文人學者共同參與編纂。群策群力之下，遂使該書成為浙詩總集乃至整個地域詩歌總集中的一部力作。概言之，以如下數(shù)端最為突出：

第一，全書規(guī)模非常龐大。即就通行的嘉慶刻本而言，其中“正編”凡40卷，收人3 133家、詩9 241首；“補遺”凡10卷，收人1 120家、詩1 981首。合計共收人4 253家、詩11 222首，完全可以歸之于大型詩歌總集的范疇。尤其考慮到它只是選收清代前中期浙江一省的詩歌，而現(xiàn)存所有單種清詩總集中的翹楚、以選收有清一代詩歌為宗旨的《晚晴簃詩匯》，所收詩人除“御制外，得六千一百五十九家”，輯詩二萬七千余首，則《兩浙輶軒錄》所擁有的規(guī)模就更加值得稱道了。實際上，《兩浙輶軒錄》的規(guī)模不僅在浙詩總集，即便在歷代所有地域詩歌總集中，都完全可以躋身于第一集團。具體說來，稿本第26冊收39人、詩199首，其中不見于刻本者10人、詩155首；第27冊收44人、詩136首，其中不見于刻本者16人、詩80首；第28冊收81人、詩181首，其中不見于刻本者48人、詩139首；第29冊收43人、詩254首，其中不見于刻本者10人、詩156首；第30冊收72人、詩189首，其中不見于刻本者37人、詩139首；第34冊收52人、詩195首，其中不見于刻本者22人、詩148首；第35冊收55人、詩258首，其中不見于刻本者11人、詩192首；第36冊收55人、詩225首，其中不見于刻本者27人、詩162首；第37冊收51人、詩287首，其中不見于刻本者22人、詩221首；第38冊收50人、詩267首，其中不見于刻本者19人、詩196首；第39冊收32人、詩233首，其中不見于刻本者2人、174首；第40冊收66人、詩348首，其中不見于刻本者28人、詩256首；第41冊收66人、詩207首，其中不見于刻本者40人、詩175首。綜計稿本全卷帙，凡收706人、詩2 979首，其中僅見于稿本而刻本未收者多達292人、詩2 243首。我們今天若重新整理《兩浙輶軒錄》，以嘉慶刻本為底本，參以上圖與甬圖藏稿本，刻本與稿本合體，則該書包含的詩人詩作將達到4 959人、13 465首的規(guī)模。

第二，所收詩人的區(qū)域分布范圍十分寬廣。清代浙江凡11府，下轄78個縣、州、廳。綜觀《兩浙輶軒錄》所收詩人之籍貫，涵蓋所有的府與絕大多數(shù)的縣、州、廳。只有溫州府轄下玉環(huán)廳、衢州府轄下開化縣，以及處州府轄下麗水、縉云、云和、慶元、宣平五縣，無人入選。其中，玉環(huán)是東海中的一個島嶼(1)今已有海堤與大陸相連。；開化位于全省最西部的山區(qū)，并且是皖、浙、贛三省的交界地帶；麗水、縉云、云和、慶元、宣平均位于浙西南山區(qū)。七者都是當時浙江省內(nèi)交通不便、文化后進的地區(qū)，阮元未能將編纂觸角延伸到這里，自是情有可原。但無論如何，《兩浙輶軒錄》這種幾乎覆蓋全省的編選視野，依然堪稱浙詩總集的劃時代成就，此前無人做到，此后也僅有晚清光緒年間潘衍桐主持纂輯的《兩浙輶軒續(xù)錄》能在這方面與之比肩。

第三，信息量極為豐富。編者一方面綜合采用“因人存詩”與“因詩存人”的標準，“因詩存人，則詩在所詳；因人存詩，則詩在所略”[2]110，并且“諸大家宏編宏行世已久者，略采數(shù)篇，以備一家；其有未刻遺稿者，轉(zhuǎn)多錄之，以防散佚”[2]110，從而保存了大量知名度不高的詩人與稀見書稿中的詩作。另一方面，編者高度重視詩人小傳的編撰，“凡志乘傳狀、序跋詩話，有足表見行誼、傳為韻事者，節(jié)錄之，……惟無可考者始闕之”[2]110。大抵先述字號、籍貫、功名、官爵、著述等，隨后排列與作者有關(guān)的資料。其中相當一部分小傳包含頗為豐富的資料，如卷六朱彝尊小傳，凡含《池北偶談》《西河詩話》《國朝名家詩鈔小傳》《梅里詩輯》《柚堂筆談》《國初集》以及“鄧漢儀曰”“諸錦曰”“朱文藻曰”共九條資料。此外包含資料較多者，還有卷六毛奇齡、卷十八商盤、卷二十一厲鶚、卷二十二胡天游之小傳，均含八條資料；卷六周筼、卷十查慎行、卷十七周長發(fā)、卷十八侯嘉繙、卷二十金農(nóng)、卷二十一杭世駿、卷三十二童鈺之小傳，均含七條資料；卷一陸圻、徐緘，卷六李良年，卷十七金志章、諸錦，卷二十一周京，卷二十二周大樞，卷四十顧若璞、黃媛介之小傳，均含六條資料；卷一嚴沆、彭孫遹、黃宗羲、李鄴嗣、曹溶，卷五陳奕禧，卷十四魯曾煜，卷二十四陳撰，卷三十一陶廷珍，卷三十九正嵓、篆玉之小傳，均含五條資料，等等。

更加可貴的是，編者在搜集排列資料的同時，還往往對其中的疑難問題、錯漏之處予以考辨。如卷十三謝緒彥小傳，先引《詩文草創(chuàng)·小傳》云：“謝緒彥少年科第，不博一官?！盵2]468接著又引“袁鈞曰”：“謝緒彥為兆昌從子，中書科中書?！盵2]468隨后乃有“朱文藻曰”：“《詩文草創(chuàng)》為謝兆昌所輯，緒彥為其從子，則兆昌之言當確。殆選入中書而未任者歟？”[2]468對謝緒彥是否出仕的問題作了較為合理的解釋。又如卷三十九正嵓小傳，先引王士禛《漁洋詩話》云：“徐繼恩，字世臣，武林名士。亂后為浮屠，名正嵓?！盵3]438后引張廷枚輯《姚江詩存》云：“《漁洋詩話》以豁堂(按，即正嵓，豁堂其字)為杭人，則誤矣?；硖帽疽σ匦焓献樱嫩E禹航，祝發(fā)靈隱，葢姚江人，而僧于杭者也?！盵3]438從而糾正了王士禛失察之誤。

阮元等之所以如此傾力于小傳編撰，是繼承和發(fā)揚了元好問輯《中州集》以來的“以詩庀史”“借傳存史”的傳統(tǒng)(2)關(guān)于《中州集》小傳的“存史”與“考獻”功能，胡傳志《〈中州集〉的編纂過程與編纂體例》與裴興榮《是“借詩以存史”，還是“借傳以存史”——〈中州集〉新論》等文均有較深刻論述。前者載《山西大學學報》1994年第2期，后者載復(fù)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編《中國文學研究》第8輯，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7年版。。這既使讀者閱覽作品時獲得了較充分的知人論世的憑據(jù)，又令全書具備了增廣見聞、補史志之闕的功能?？陀^地講，《兩浙輶軒錄》所收詩人小傳之詳贍、保存文獻線索之多，已經(jīng)使之不僅是一部詩歌選本，而在某種程度上堪稱一部具體而微的“清代浙江詩人小傳集”“清代浙江詩歌史料集”，是我們認知清代浙江文學與文化的一大資料淵藪。

第四，編纂體例有所創(chuàng)新。此集卷首附載《兩浙輶軒錄姓氏韻編》，以平水韻為綱，每韻之下聚合若干姓氏，每姓之下聚合若干同姓詩人，每人姓名之后再標出各自所在卷次，“俾覽者欲知某人在某卷，依韻求之即得，取其便于檢閱也”[2]110，唯“閨秀、方外，卷帙無多，不復(fù)編韻”[2]110。綜計該編，凡涉70韻部。其中上平聲15韻，含童、馮等50姓；下平聲14韻，含田、錢等61姓；上聲16韻，含董、孔等28姓；去聲17韻，含宋、季等26姓；入聲8韻，含陸、谷等18姓。諸作者名下大致皆標出各自籍貫與所在卷次。若有連續(xù)多人同卷的情況，則在最后一人之姓名后注明卷數(shù)。如“寢”韻“沈”姓下所含錢塘沈璇、會稽沈霄鶴、山陰沈華、仁和沈峻曾四人，即于沈峻曾名下注曰：“俱卷三?！盵2]123連續(xù)多人籍貫相同的情況也采用此種處理方式。如“寢”韻“沈”姓下所含沈蘭先、沈用濟、沈溯洄三人，即于沈溯洄名下注曰：“俱錢塘，俱卷六?！盵2]123

就現(xiàn)有文獻資料來看，最早采用“姓氏韻編”這一附件形式的總集可能就是《兩浙輶軒錄》，堪稱總集編纂體例的一次創(chuàng)新。編者引入某些大型工具書、類書的體例，從而為讀者提供了一個比較方便的人名索引。這對于像《兩浙輶軒錄》之類卷帙繁富、翻檢不便的總集來說，意義相當重大，不可謂不是學術(shù)思想與方法的一種進步。由于這種體例確實有其優(yōu)長之處，再加上阮元的學術(shù)影響力，所以自十九世紀以來，頗為一部分總集編者所采納。如阮亨等輯《淮海英靈續(xù)集》、王豫輯《江蘇詩征》、吳顥輯《國朝杭郡詩輯》、吳振棫輯《國朝杭郡詩續(xù)輯》、丁申等輯《國朝杭郡詩三輯》、潘衍桐輯《兩浙輶軒續(xù)錄》、董沛輯《四明清詩略》、徐世昌輯《晚晴簃詩匯》、袁嘉谷等輯《滇詩叢錄》等。直至民國三十二年(1943)前后，嚴昌堉編刻歷代上海詩歌總集《海藻》時，也還仍然采用此種方式。其影響之深遠，由此可見一斑。

上述《兩浙輶軒錄》的四大顯著特征，奠定了它在清代文學與文化史上的地位。下面即將該書分別置于浙詩總集與省級詩歌總集的序列中，具體論述其歷史意義與地位。

二、《兩浙輶軒錄》在浙詩總集編纂史上的地位

我國古代地域詩歌總集就其所面向的區(qū)域?qū)蛹壎?，主要有省、府、縣、鄉(xiāng)鎮(zhèn)四級，再加上面向自然與文化地理區(qū)域者，乃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金字塔式體系。像《兩浙輶軒錄》這樣面向一省的總集，則是其中的塔尖部分，為我們認知各地詩壇格局與詩史脈絡(luò)提供了一個統(tǒng)攝全局的大視野、大框架，其意義之重大，自是不遑多論。接下來主要從府、縣、鄉(xiāng)鎮(zhèn)總集與省級總集兩個方面切入，考察《兩浙輶軒錄》在浙詩總集編纂史上的地位。

先看府、縣、鄉(xiāng)鎮(zhèn)總集。浙詩總集的編纂活動濫觴于北宋。目前存世的早期代表為孔延之輯《會稽掇英總集》，著眼于采收與紹興有關(guān)之詩文。嗣后，自南宋至清中葉乾隆年間，浙詩總集的編纂活動日益興盛。其中的主流為面向浙江某一府、縣或相當于府、縣級別之行政區(qū)的總集。具體來說，面向府級行政區(qū)的總集，產(chǎn)生時間相對更早一些。主要代表有前及《會稽掇英總集》、南宋董棻輯《嚴陵集》、李庚等輯《天臺集》《天臺續(xù)集》系列、林表民輯《赤城集》；明謝鐸等輯《赤城詩集》、許鳴遠輯《天臺詩選》、阮元聲等輯《金華詩粹》、朱翰輯《檇李英華集》；清吳允嘉輯《武林耆舊集》、沈季友輯《檇李詩系》、陳焯輯《國朝湖州詩錄》、毛奇齡輯《越郡詩選》、商盤輯《越風》、胡文學輯《甬上耆舊詩》、全祖望輯《續(xù)甬上耆舊詩》、戚學標輯《三臺詩錄》、曾唯輯《東甌詩存》、朱琰輯《金華詩錄》等。歷年累積下來，覆蓋了清中葉浙江絕大多數(shù)府級行政區(qū)。至于面向縣級行政區(qū)的總集，雖不像府一級那樣遍地開花，但也在明清時期形成了相當可觀的典籍累積，如明徐楚輯《青溪詩集》、謝讜輯《皇明古虞詩集》、許鳴遠輯《天臺詩選》；清黃宗羲輯《姚江逸詩》、倪繼宗輯《續(xù)姚江逸詩》、張廷枚輯《國朝姚江詩存》、董肇勛輯《東陽歷朝詩》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浙江自清初以來，還率先在全國范圍內(nèi)涌現(xiàn)出一批面向某一鄉(xiāng)鎮(zhèn)的總集。如嘉興縣轄下梅里，有李光基輯《梅里詩鈔》、李維均輯《梅會詩人遺集》、李稻塍等輯《梅會詩選》、許燦輯《梅里詩輯》等；桐鄉(xiāng)縣轄下濮院，有沈堯咨、陳光裕輯《濮川詩鈔》等。這既體現(xiàn)了浙詩總集之區(qū)域?qū)蛹夡w系的完備，又反映出宋代以來浙江區(qū)域詩學氛圍之濃厚。

至于著眼于采收浙江一省詩歌的總集，就現(xiàn)有資料看，可能濫觴于元末楊維楨輯《兩浙作者集》。此集今已亡佚，據(jù)楊維楨《東維子文集》卷七《兩浙作者序》一文，可知其采收李孝光、丁復(fù)、項炯、陳樵、張雨、倪瓚、釋覺恩凡七人之詩作。其中，李孝光、丁復(fù)、項炯、陳樵、張雨、釋覺恩均為今浙江人士，唯倪瓚隸籍于今江蘇無錫。個中原因，在于浙江省設(shè)立于明代初年，而此前流行的地緣概念——“兩浙”，其區(qū)域范圍囊括今浙江全省以及今蘇南大部與上海，故有江蘇人倪瓚為“兩浙”作者之說。

浙江省正式成立后，至明中葉成化、嘉靖年間，乃有方繼學輯《浙音會略》問世。此集今已亡佚，據(jù)明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卷五以及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三十一、朱彝尊《明詩綜采摭書目》、萬斯同《明史·藝文志》“集部·總集類”、孫詒讓《溫州經(jīng)籍志》卷三十三、沈嘉轍等撰《南宋雜事詩》、孫衣言《甌海軼聞》卷二十、《(雍正)浙江通志》卷一百八十二、《(乾隆)平陽縣志》卷十六等的記載，可知凡十七卷，以“輯兩浙名人詩”(3)[清]張南英等纂《(乾隆)平陽縣志》卷十六，民國七年(1918)重刻本，第6a頁。為旨歸，可謂第一部完全立足于浙江省而采收詩人詩作的總集。

《浙音會略》問世后的兩百多年間，雖然面向府、縣乃至鄉(xiāng)鎮(zhèn)的浙詩總集不斷涌現(xiàn)，但面向全省而采收詩人詩作的活動長期乏人繼軌。這或許是由于浙江詩學積淀十分深厚，面向全省采收詩人詩作頗有難度的緣故。直到清中葉乾隆年間，乃又有諸錦輯《國朝風雅》、柴杰輯《國朝浙人詩存》等同類著作先后問世。關(guān)于前者，《兩浙輶軒錄》卷十七諸錦小傳引朱文藻曰：“草廬(按，即諸錦，草廬其號)留心耆舊著作，嘗手輯諸家之詩，皆浙人作者，題曰《國朝風雅》，凡十二冊，未經(jīng)編定付刊?！盵2]560又《兩浙輶軒錄補遺》卷九濟斐小傳引華日南曰：“蝶庵(按，即濟斐，蝶庵其號)詩入諸草廬先生《浙詩選》。”[3]717《(光緒)嘉興府志》卷八十一則著錄諸錦《兩浙詩鈔》二十四卷。諸如《國朝風雅》《浙詩選》《兩浙詩鈔》等，應(yīng)系同書異名，今存亡不明。后者刻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凡五律、七律各八卷，收人四百余家、詩七百余首。全書“得自田叔禾(按，即田汝成，叔禾其字)先生《西湖游覽志》、蔣玉淵(按，即蔣鑨，玉淵其字)、翁武原(按，即翁介眉，武原其字)兩先生《清詩初刻》、李又玠(按，即李衛(wèi)，又玠其字)先生《西湖志》、沈歸愚(按，即沈德潛，歸愚其號)先生《別裁集》者居多”(4)[清]柴杰輯《國朝浙人詩存》凡例第一款，清乾隆三十三年(1768)洽禮堂刻本，卷首第1a頁。，文獻搜采并不廣泛；并且“只存五、七律二種，緣古體意義深微，初學未能領(lǐng)悟，排律則選本亦多，箋注截句，于應(yīng)試不合體裁”(5)[清]柴杰輯《國朝浙人詩存》凡例第二款，卷首第1a頁。，所收詩人亦集中于杭州、嘉興、湖州、紹興、寧波諸府，未能廣泛及于浙江全省，因而只能說是一部“聊以存什一于千百”(6)[清]柴杰輯《國朝浙人詩存》自序，卷首第1b頁。的小型選本。與《兩浙輶軒錄》同時而稍前，又有汪淮輯《國朝兩浙詩鈔》出現(xiàn)?！秲烧爿捾庝洝肪硎魂懸c卷十七石文小傳引錄其相關(guān)內(nèi)容?！?光緒)嘉興府志》卷六十一、《(光緒)桐鄉(xiāng)縣志》卷十九均敘及汪淮有《浙東西詩鈔》二十四卷，當即此書，今亦存亡不明(7)上海圖書館與寧波圖書館均藏有一部《兩浙輶軒錄》殘稿本，其中頗多詩后署“見諸錦選浙詩”、“汪淮選浙詩”之字樣，相關(guān)內(nèi)容應(yīng)是《兩浙輶軒錄》編者自諸錦輯《國朝風雅》、汪淮輯《國朝兩浙詩鈔》中抄錄而來。。

概言之，浙詩總集編纂緣起于宋，發(fā)展于明，繁榮于清。數(shù)百年間，面向府、縣、省乃至鄉(xiāng)鎮(zhèn)的浙詩總集順序問世，并且均不同程度形成一定的數(shù)量與規(guī)模。這其中，府、縣乃至鄉(xiāng)鎮(zhèn)一級詩歌總集的大批涌現(xiàn)，既為浙詩總集這座金字塔夯實了基座，筑起了塔身，又為《兩浙輶軒錄》的編纂做了很好的文獻準備。至于省級詩歌總集，也先后有方繼學、諸錦、柴杰、汪淮等嘗試編纂。盡管他們的成果或存在這樣那樣的不足，或因流布未廣而罕為人知，但客觀上都為《兩浙輶軒錄》的編纂做了資料與經(jīng)驗的積累。因此，《兩浙輶軒錄》的出現(xiàn)絕非略無征兆的異軍突起。它植根于明清以來日益興盛的浙地詩學氛圍，以大批浙江境內(nèi)諸府、縣乃至鄉(xiāng)鎮(zhèn)詩歌總集為文獻基礎(chǔ)，又有《浙音會略》《國朝風雅》等同類典籍為之導(dǎo)夫先路，可謂繁榮的浙江詩歌與浙詩總集編纂活動孕育、烘托出的寧馨兒。關(guān)于《兩浙輶軒錄》同當時已有浙詩總集間的傳承關(guān)系，阮元明確說：

是編所采諸書，如秀水諸錦選《皇朝風雅》、會稽商盤選《越風》、平湖沈季友選《槜李詩系》，烏程戴璐《湖州詩摭》、歸安陳焯《湖州詩錄》、永嘉曾唯《東甌詩存》、太平戚學標《三臺詩錄》、海鹽朱炎《金華詩錄》、錢塘朱彭《武林詩選》、錢塘張廷俊《臺山懷舊集》、桐鄉(xiāng)汪淮《兩浙詩鈔》、蕭山毛奇齡《越郡詩選》、余姚張惟枚《姚江詩派》、秀水許燦《梅里詩輯》、蘭溪江伯容《蘭皋風雅》、海寧陳世修《平昌詩鈔》，又寧波之《甬上耆舊集》、《詩文草創(chuàng)》，以上各本或已刻或未刻，皆擇其尤雅者錄之。[2]110

可見全書編纂過程中，廣泛吸收了各層級浙詩總集的已有成果，其中就包括《國朝風雅》《國朝兩浙詩鈔》這兩部當時可能只是以抄稿本形式存在的浙江省級詩歌總集。

正是這種博采眾長、兼容并包的編選態(tài)度與方式，使《兩浙輶軒錄》在浙江省級詩歌總集序列中后來居上，將其規(guī)模抬升至收人數(shù)千、輯詩上萬的層次，堪稱跨越式發(fā)展。同時，它又從眾多浙江府、縣、鄉(xiāng)鎮(zhèn)詩歌總集中拔取優(yōu)秀之作，將其融匯、整合為一個更加宏大的面向全省的架構(gòu)，可謂當時最為廣泛深入地反映清代浙江詩歌之基本面貌的一部大型總集。綜合規(guī)模、格局、涵蓋面、包容度等諸多方面來看，《兩浙輶軒錄》的問世，代表著浙詩總集編纂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堪稱浙詩總集序列中的一個劃時代標志。緣乎此，它的光芒幾乎完全掩蓋了此前諸錦等編選的幾部浙江省級詩歌總集，令其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湮沒。這種同類典籍在傳播接受過程中的競爭勝負，也從一個側(cè)面映證了《兩浙輶軒錄》自身的非凡地位與成就。

三、《兩浙輶軒錄》在省級詩歌總集序列中的位置

我國古代省級詩歌總集的編纂活動，大致經(jīng)歷了一個三步走的演進軌跡。

第一階段是明代，它開啟了真正意義上的省級詩歌總集編纂。主要代表有呂陽輯《晉詩選雅》、方繼學輯《浙音會略》、韓雍等輯《皇明西江詩選》、費經(jīng)虞輯《蜀詩》、胡纘宗輯《雍音》等。其中，《皇明西江詩選》與《蜀詩》分別選收明代江西詩人88家、詩1 274首，明代四川詩人262人、詩1 185首；《雍音》則著眼于收錄與古雍州地區(qū)(約相當于明代陜西布政使司與陜西行都指揮使司之轄境)有關(guān)之詩作，凡得人150家、詩1 200首左右。又，沐昂輯《滄海遺珠》收錄明初21位遷謫流寓于云南之詩人的作品，堪稱明代省級詩歌總集的特例。此外，劉昌輯《中州名賢文表》、張邦翼輯《嶺南文獻》、楊慎輯《全蜀藝文志》等分別著眼于選收河南、廣東、四川諸省的各體詩文，可不具論。

第二階段是清初至清中葉乾隆年間。清初時期，省級詩歌總集的數(shù)量并無顯著增加，唯山西、福建、湖廣、廣東、廣西等有相關(guān)著作問世。主要代表有范鄗鼎輯《三晉詩選》、趙瑾輯《晉風選》、曾士甲輯《閩詩傳初集》、廖元度輯《楚風補》、黃登輯《嶺南五朝詩選》、汪森輯《粵西詩載》等。不過在個體規(guī)模上，部分此類總集卻有很大發(fā)展。如《嶺南五朝詩選》收人996家、詩4 662首；《粵西詩載》收人832家、詩3 118首，另附詞45闋。不論收人還是輯詩的總量，均是明代同類著作的數(shù)倍。

降至清中葉，省級詩歌總集的編纂日趨繁盛。約百年間，此類總集的編纂風潮席卷“關(guān)內(nèi)十八省”，各省的數(shù)量從一種到數(shù)種不等。事實上，這一時期完全稱得上我國古代省級詩歌總集編纂的最高峰。具體就相關(guān)總集的個體規(guī)模，及其在各自省內(nèi)的重要性與代表性而論，則又可以將其劃為乾隆年間與嘉慶、道光(限指鴉片戰(zhàn)爭之前)年間凡兩個階段。乾隆年間，省級詩歌總集的編纂風潮初步形成，諸如劉紹邠輯《二南遺音》、夏吟等輯《上江詩選二集》、柴杰輯《國朝浙人詩存》、沈瀾等輯《西江風雅》、高士熙輯《湖北詩錄》、梁善長輯《廣東詩粹》、李調(diào)元輯《蜀雅》等，均于這一時期先后問世，并且還涌現(xiàn)出盧見曾輯《國朝山左詩鈔》這樣一部“得人六百二十余家，得詩五千九百有奇，又附見詩一百十九首”(8)[清]盧見曾輯《國朝山左詩鈔》凡例第十七款，清乾隆二十三年(1758)雅雨堂刻本，卷首第6a頁。，堪稱當時規(guī)模最大且最具代表性的山東省級詩歌總集。

第三階段是清中葉嘉慶、道光年間。這一時期問世的省級詩歌總集，較之明代、清初乃至初步形成省級詩歌總集編纂風潮的清中葉乾隆年間，已然上了一個新臺階。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兩點：其一，若干總集的規(guī)模取得重大突破。如王豫輯《江蘇詩征》“得人五千四百余家”(9)[清]王豫輯《江蘇詩征》自序，清道光元年(1821)焦山海西庵詩征閣刻本，卷首第1a頁。，曾燠輯《江西詩征》收人“不下二千余家”[4]，鄧顯鶴輯《沅湘耆舊集》收錄“一千六百九十九人，詩一萬五千六百八十一首”[5]，三者均問世于道光年間，也均達到收人上千、輯詩過萬的層次。問世于嘉慶初年的《兩浙輶軒錄》，則是這一系列超大規(guī)模省級詩歌總集中率先問世的一部，所處之位置引人矚目！其二，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一股編纂大型省級詩歌總集的潮流，其個體規(guī)模普遍超越了此前問世的同類典籍。如阮元輯《兩浙輶軒錄》之于此前柴杰輯《國朝浙人詩存》，曾燠輯《江西詩征》之于此前沈瀾等輯《西江風雅》，溫汝能輯《粵東詩?！分诖饲包S登輯《嶺南五朝詩選》與梁善長輯《廣東詩粹》等，梁章鉅輯《三管英靈集》之于此前汪森輯《粵西詩載》，李元春輯《關(guān)中兩朝詩鈔》之于此前劉紹邠輯《二南遺音》等，均屬此種情況。同時，它們中的很多也都堪稱相關(guān)省份最具代表性的詩歌總集，除前及《兩浙輶軒錄》至《關(guān)中兩朝詩鈔》諸書外，還有陶樑輯《國朝畿輔詩傳》、李錫麟等輯《國朝山右詩存》、楊淮輯《國朝中州詩鈔》、王豫輯《江蘇詩征》、鄧顯鶴輯《沅湘耆舊集》、袁文典等輯《滇南詩略》等，幾乎對當時的“關(guān)內(nèi)十八省”形成全覆蓋。從嘉慶元年(1796)《兩浙輶軒錄》開編，到道光二十三年(1843)《沅湘耆舊集》與《國朝中州詩鈔》終于付梓，這股風潮前后持續(xù)約半個世紀，最為集中地涌現(xiàn)出一批規(guī)模宏大且又在各自省內(nèi)具有典型意義的省級詩歌總集；而《兩浙輶軒錄》恰恰占據(jù)這一重要時段的龍頭位置，可謂扮演了引領(lǐng)潮流的角色。

四、結(jié)語

綜觀我國古代省級詩歌總集的編纂歷程，大抵正式發(fā)軔于明代，經(jīng)過清初與清中葉乾隆年間的不斷發(fā)展，至清中葉嘉慶、道光年間，乃臻于鼎盛。具體就其個體規(guī)模而論，也由明代的收人上百家、輯詩上千首，擴充至清初與清中葉乾隆年間的收人數(shù)百家、輯詩數(shù)千首，最終達到嘉慶、道光年間的收人數(shù)千家、輯詩上萬首的超大規(guī)模。可見《兩浙輶軒錄》的開編與付梓，正處于省級詩歌總集編纂從第二步邁向第三步的歷史節(jié)點，從而實現(xiàn)了省級詩歌總集規(guī)模的躍遷，引領(lǐng)了嘉慶、道光年間大型省級詩歌總集編纂的潮流。它在省級詩歌總集編纂史上的地位，也由此而得以確認。

要之，清嘉慶初年問世的《兩浙輶軒錄》，以其面向浙江全省的宏闊格局、廣博的收人輯詩規(guī)模、詳贍的詩人小傳編撰，乃至若干體例創(chuàng)新，成為浙詩總集的一個劃時代標志；同時也將整個省級詩歌總集的編纂推進到全新高度，取得了引人矚目的成就。綜合卷帙規(guī)模之龐大、文獻搜采之深廣，及其對當時與后世之影響等多項指標來衡量，說它是浙詩總集乃至整個地域詩歌總集中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著作之一，毫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