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鑫
(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 法律碩士教育中心, 武漢 430073)
2017年,男子彭某才因涉嫌盜竊罪被安徽全椒縣檢察院提起公訴,檢察機關提出了拘役四個月至六個月,并處罰金的量刑建議。但一審法院無故不采納該量刑建議,縣檢察院因此提起抗訴,滁州中院采納了抗訴意見,二審改判彭某才拘役四個月,并處罰金一千元(1)參見吳貽伙、蘇藝《無故未采納量刑建議怎么辦?安徽省檢察院首次發(fā)布四件典型案例》(安徽新聞網(wǎng)2019年10月13日,http://ah.anhuinews.com/system/2019/10/13/008251352.shtml)。。
事實上,上述這起案件并非個例(2)如浙江省首例對認罪認罰案件法院未采納檢察機關量刑建議抗訴后予以改判的案件。浙江省仙居縣檢察院辦理的一起危險駕駛認罪認罰案件,一審法院無故未采納該院提出的量刑建議,該院依法提出抗訴。臺州市中級法院作出二審判決,采納檢察機關抗訴意見,撤銷原判,依法改判,判處被告人蔡某拘役二個月十五日,并處罰金人民幣6 000元。參見范躍紅《認罪認罰了,量刑從寬建議為何未采納》(《檢察日報》2019年9月21日第1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我國全面推行后,量刑建議被法律賦予了剛性效力,并逐步趨向確定化和精準化。這讓一些地方法院的法官心生質疑,認為量刑建議權的過分強勢以及過于精準的量刑建議是對法院獨立量刑裁判權的巨大挑戰(zhàn)。于是,部分法官選擇無故拒絕采納量刑建議,徑直作出與之相異的量刑裁判。由此,一審法院無故不采納檢察院的量刑建議,檢察院因此抗訴,二審法院予以改判的案件在我國部分地區(qū)出現(xiàn)便不足為奇。
上述現(xiàn)象體現(xiàn)的恰恰是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法律效力背后檢控方與審判方的權力“交鋒”和利益博弈。隨之而來的問題是:認罪認罰從寬下的“檢察主導”和以審判為中心下的“審判中心”能否有機統(tǒng)一;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法律效力背后的控審關系怎樣才能走向“交融”。本文基于上述問題,從量刑建議的法律效力切入,對認罪認罰案件中控審雙方的權力交鋒和關系交融加以探究。
一般認為,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而言,制度適用的前提是認罪認罰,制度實現(xiàn)的關鍵在于從寬量刑。而從寬處理的實現(xiàn)很大程度上正是依賴于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1]。但量刑建議的法律效力如何?其能否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獲得從寬量刑的美好愿景化為現(xiàn)實?檢察系統(tǒng)一貫認為,形成于控辯雙方協(xié)商基礎上的量刑建議不僅在控辯之間具有效力,也同樣約束著審判機關,沒有法定情形時,法院就不能向量刑建議說“不”。但是,法院系統(tǒng)卻強調,“一般應當”不是全盤接受,即使是檢察院行使量刑建議權,提出了確定刑量刑建議,但是量刑建議始終不能和最終的量刑裁判等同,其僅僅是一種具備司法公信力的承諾而已,缺乏實質的拘束力[2]。由此可見,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控審雙方就量刑建議的法律效力產(chǎn)生了認識上的分歧與交鋒。
我國刑事訴訟盡管在歷史上存在著“偵查中心主義”的傾向,但是一般認為,審判乃刑事訴訟的中心,檢察機關在審前程序中處于核心主動地位[3]。但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的主導地位逐步從審前延伸至審判,竟有成為刑事訴訟全流程主導者的趨勢。
1.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的主導地位。作為我國刑事訴訟的一項基本原則和制度,最高人民檢察院張軍檢察長曾主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全面落實需要切實發(fā)揮檢察機關的主導作用(3)2019年4月17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張軍檢察長于政法領導干部專題研討班上指出,要“全面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切實發(fā)揮檢察機關的主導作用”。。有學者由此主張,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檢察機關不僅應發(fā)揮主導性作用,還需要居于主導地位。隨之,不少學者從檢察機關的主導地位、主導作用或主導責任等角度對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的定位展開研究(4)參見張建偉《檢察機關主導作用論》(《中國刑事法雜志》2019年第6期第30-41頁)、鄭肖垚《檢察官主導下的協(xié)商性司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論考察》(《四川警察學院學報》2019年第3期第98-103頁)。。那么,檢察機關因何能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居于主導地位?筆者將從審前和審判兩個環(huán)節(jié)進行分析。
在審前環(huán)節(jié),首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審查起訴階段方真正展開,由檢察機關主導啟動(5)雖然在案件偵查階段,偵查機關就應當告知犯罪嫌疑人享有的訴訟權利和認罪認罰可能導致的法律后果,聽取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的意見,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的,應當記錄在案,隨案移送,并在起訴意見書中說明有關情況。但是偵查機關僅是在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的情況下,做好記錄和認罪材料移送的工作,其中并不牽涉認罰的問題。《刑事訴訟法》第176條第2款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就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等提出量刑建議,并隨案移送認罪認罰具結書等材料?!睋?jù)此,檢察機關主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啟動。。其次,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構成“認罪”以及“認罰”都要由檢察機關進行綜合權衡與判斷(6)一般而言,“認罪”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所供述的罪行是否構成“認罪”,需要由檢察機關進行審查。構成“認罰”則要求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接受檢察機關建議法院判處的刑罰種類、刑期以及刑罰執(zhí)行方式。。而檢察機關所要向法院提出的量刑建議是在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的協(xié)商之下達成的。這就引出第三點,檢察機關主導控辯協(xié)商的過程。
控辯之間的平等協(xié)商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雖本是應有之義,但當前立法對于協(xié)商的參與方、方式、具體程序以及相關保障機制等的規(guī)定還有待完善,現(xiàn)實則是協(xié)商的天平極易傾斜于國家公權力一方,檢察機關成為整個協(xié)商程序中的天然主導者。有調研顯示,面對控方提出的罪名和量刑,犯罪嫌疑人只有選擇接受或不接受的權利,辯方嚴重欠缺辯駁的能力[4]。盡管該調研結果有一定的極端性,但是檢察機關在控辯協(xié)商中的主導地位可見一斑。此外,檢察機關在案件程序選擇以及訴或不訴也同樣占據(jù)主導。在認罪認罰案件中,由檢察機關按照案件類型、案件處理的難易程度以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主觀認罪態(tài)度和客觀認罪現(xiàn)實情況等因素決定以何種訴訟程序進行指控[5]。而在2018年修法后,檢察機關(僅限于最高人民檢察院)還享有對認罪認罰案件訴或不訴的決定權(7)參見《刑事訴訟法》第182條第1款。。
在審判環(huán)節(jié),首先,檢察機關主導案件訴訟程序。在起訴書中,檢察機關會主動向法院提出建議采用的案件審理程序,法院一般都會予以采納。此外,在案件審理程序中尤為重要的定罪和量刑兩個環(huán)節(jié),檢察機關同樣起著主導作用。這與以往實踐中,檢察機關在起訴書中尤為關注罪名的指控,積極行使定罪請求權不同。由于近些年來我國刑事訴訟理論界和實務界對量刑建議問題的愈發(fā)關注以及最高人民檢察院對人民檢察院量刑工作的重視,起訴書中量刑建議的地位逐漸得到突顯,“沉睡”的量刑建議權已經(jīng)“蘇醒”。而這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體現(xiàn)的更為明顯,檢察機關只有提出量刑上的減讓、程序上的迅速審判,才能真正實現(xiàn)其向被告方做出的從寬處理的司法諾言。因此,即便罪名和刑罰的認定與裁量最終都由法院依法決定,檢察機關享有的定罪請求權與量刑建議權以及刑事審判的“不告不理”與中立屬性,決定了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定罪和量刑中應當承擔主導責任。因此,法院作出裁判時,對起訴書中指控的罪名和提出的量刑建議一般應當接受。
2.新刑事訴訟法下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剛性約束力。在認罪認罰案件中,保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實自愿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適用與案件現(xiàn)實情況匹配的訴訟程序迅速審判和結案,取得實體處罰上的量刑寬減,根基在于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6]。為保證量刑建議背后的目標能夠真正得到切實落地,此次修法,新增的第201條便給予檢察機關量刑建議剛性約束力,量刑建議的強勢從該條中的用詞也不難看出。
不同于人們所熟知的刑事訴訟法“應當”與“可以”的立法表述,第201條第1款使用的是“一般應當”這一語詞?!耙皇て鹎永恕保绾卫斫膺@里的“一般應當采納”成為學界對該條爭議的焦點。有學者認為,“一般應當”不等同于具有強制效力的“應當”,審判人員在面對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時仍然擁有獨立自主的量刑裁判權,有權對量刑作出自由裁量。有學者則認為只要沒有出現(xiàn)例外情形,法院就必須采納量刑建議,此處的“一般應當”和我們所熟知的“應當”在規(guī)范意義上是相互等價的[7]。
筆者認為,“一般應當”的立法意旨是,在案件不具有法律規(guī)定的除外情形時,法院就不能拒絕接受量刑建議。雖然將“一般應當采納”作出基本上等同于具有排他性和強制性的“應當”的法律解釋,表現(xiàn)出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強勢,在一定程度上似有限制和侵犯審判獨立以及破壞審判中心的嫌疑。但考慮到量刑建議是控辯協(xié)商之結果,是檢察機關量刑承諾得到現(xiàn)實化的必經(jīng)之路,也是實現(xiàn)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獲得量刑減讓預期的重要機制,筆者認為,將“一般應當采納”推導為法院非有例外就應采納并無不妥。
事實上,盡管在規(guī)范意義上,法院在沒有除外情況之下就應當接受量刑建議,但從刑事司法原則和刑事訴訟構造來看,量刑建議所具備的約束力是否就是實體裁判意義上的法律效力;法院在認罪認罰案件的審理中,是否就是拋棄審判中心,不加考慮和判斷,不對案情進行司法審查,就直接對量刑建議予以采納。這其中的諸多問題仍值得加以斟酌。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我國正式確立后,隨著司法實踐的逐步深入,兩種極端的觀點引發(fā)關注。一種觀點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已徹底改變了我國以往的刑事訴訟構造,這一制度必須“以檢察為中心”;另外一種觀點則主張,認罪認罰從寬在我國的全面推開,認罪認罰從寬理論研究和司法實務之“熱”,將導致近年來艱難推行中的“以審判為中心”變“冷”,并進而徹底被人們所忽視。
毋庸置疑,上述兩種觀點都是片面和偏激的。但從中也反映出,認罪認罰案件中的“檢察主導”使得“審判中心”面臨著現(xiàn)實性的挑戰(zhàn),同時也給法院提出了難題——面對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并且是愈發(fā)精準的確定刑量刑建議,應當接受抑或是排斥?
1.“審判中心”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面臨挑戰(zhàn)。刑事訴訟以審判為中心、審判以一審為中心、一審以庭審為中心是“以審判為中心”的內在要求,即法庭必須通過庭審才能對被告人的罪責刑依法作出裁判[8],這使得刑事庭審必須走向實質化[9]。但事實上,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在提出刑事訴訟要以審判為中心之外,還主張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完善。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從2016年試點、2018年修法大幅增加有關條款,到當下檢察系統(tǒng)鼎力推動量刑建議精準化改革,其改革和施行似乎逐漸掩蓋了“以審判為中心”的改革風頭。
有觀點認為,法官的量刑裁判權已被檢察機關的確定刑量刑建議嚴重限制甚至剝奪,這和“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初衷是矛盾的[10]。有觀點則指出,作為認罪認罰案件中的主導者,檢察院不但在審前和被告方進行量刑協(xié)商,可以將案件終止于審查起訴階段,而且法院基本都會采納檢察院建議適用的程序和提出的量刑建議。同時,絕大部分認罪認罰案件的庭審采用速裁程序,法庭調查、辯論等程序被省略或大大簡化,庭審快則幾分鐘就能結束,這似乎與“以審判為中心”南轅北轍[11]。不難看出,強調庭審實質化的“審判中心”似乎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受到了前所未有之挑戰(zhàn)。
2.法院面對量刑建議:接受還是排斥。經(jīng)歷了本世紀初學界對于檢察機關在起訴書中提出量刑建議的初步討論熱潮,以及此后量刑建議問題研究的漸趨沉寂,曾經(jīng)一度低迷的量刑建議制度在2016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啟動后重回學界視野,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背后的諸多問題獲得了學者們的激烈討論,2018年修法新增的第201條將其推向高潮。
然而,當審判機關主導的庭審實質化改革面對檢察機關主導的量刑建議精準化改革;當法院系統(tǒng)面對檢察系統(tǒng)對量刑建議制度如火如荼的研究熱潮;當法官面對檢察官提出的愈發(fā)確定和精準的量刑建議,一個兩難的困局擺在法院面前。法院面對量刑建議,到底應該接受還是排斥?
首先,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201條,在不符合法定除外情形時,法院無權向量刑建議說“不”,即法院原則上都應當接受量刑建議。但在司法實務中,有的法官傾向于主張第201條規(guī)定的“一般應當采納”不是一概接受,否則法院的司法審判就將變成機械性司法,法官的權力也將被嚴重限縮。反之,法官有權主動審查案件事實情況并在參考量刑建議的基礎上,決定是否對被告人判處刑罰以及判處何種刑罰。此外,法院對于確定量刑建議也多有排斥,法院系統(tǒng)從對審判中心主義的追求、維護法院獨立行使刑罰裁量權的地位以及積極補救被追訴人因在審前階段居于弱勢地位而造成的隱性權利侵害的理由出發(fā),更加傾向于幅度刑量刑建議。正是在這樣一種法律明文規(guī)定接受但法官內心存有排斥心理的矛盾之下,出現(xiàn)了如本文開篇所引的一審法院無故不接受量刑建議而另行作出量刑裁判的案件。
如上所述,檢察機關的主導地位貫穿于認罪認罰案件的審前與審判環(huán)節(jié),“檢察主導”對于“審判中心”的制約使得控審之間的交鋒變得似乎不可避免。在檢察機關量刑建議擁有剛性約束力以及量刑建議精準化改革推進的情況下,當法院面對量刑建議時,法律雖要求其采納但法官內心極度排斥。這就造成控審雙方在量刑建議法律效力這一問題上的分歧與交鋒更加激烈,由此對我國刑事訴訟理論研究和司法實踐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1.控審交鋒對刑事訴訟理論研究的影響。就量刑建議制度而言,2000年前后因我國各地零星出現(xiàn)的量刑建議改革試點,理論界開始對量刑建議這一新生制度展開探討和研究。量刑建議雖逐步開始受到“兩高”的重視,也有相關規(guī)范性文件的出臺,但2012年刑事訴訟法的修改未有涉及量刑建議的條款,學界的研究也局限于量刑建議的制度基礎與基本內容。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和正式施行以來,這一制度的關鍵所在——量刑建議,得到了理論界與實務界的重新重視和重點探討,學者們圍繞量刑建議的性質、法律效力、形成機制、提出方式和調整機制等一系列問題展開了細致研究。難以否認的是,近年來量刑建議理論研究的火熱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檢察主導”下檢察機關量刑建議權的復蘇以及控審雙方在量刑建議法律效力問題中的交鋒關系密切。
與此同時,檢察系統(tǒng)主張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檢察機關應發(fā)揮主導地位,量刑建議需要走向精準化,這一“檢察主導”的趨勢反向倒逼法院系統(tǒng)以及學者們對“審判中心”的重新審視,以“認罪認罰案件中的審判中心”為主題的研究進入人們的視野[12]?!耙詫徟袨橹行摹焙汀罢J罪認罰從寬”兩大改革及其配套制度的研究在控審雙方就量刑建議效力的交鋒中得到深化,由此也推進理論界和實務界形成對兩大改革的新認識。此外,展現(xiàn)控審激烈交鋒的刑事訴訟法第201條亦受到刑事訴訟理論界的重點關注,學者們對“一般應當”進行法解釋學研究[13],對條文規(guī)定的合理性進行論證,對條文背后的控審關系進行分析和規(guī)范。在控審對量刑建議效力的交鋒下,第201條的理論研究和更深層次的制度內涵分析得以邁向縱深。
2.控審交鋒對刑事訴訟司法實踐的影響。如本文開篇所述的案例,認罪認罰案件中,控審雙方就量刑建議的效力產(chǎn)生認識上的分歧與不統(tǒng)一,極易造成在刑事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一審法院無故不采納檢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議,檢察院因此提起抗訴,二審法院予以改判的案件。如前段時間受到刑事訴訟理論界以及實務界熱議的余金平交通肇事案。北京門頭溝區(qū)檢察院提出的判三緩四的量刑建議被一審法院認為明顯不當而建議調整,區(qū)檢察院不調整,一審法院因而獨立審判作出兩年有期徒刑的一審判決。區(qū)檢察院十分不滿,認為一審法院的做法分明是對量刑建議的不尊重,遂提出抗訴,上一級檢察機關也大力支持,可結果是二審法院同樣獨立審判,拒絕受到量刑建議的約束,作出三年六個月有期徒刑的終審判決。于此案而言,在區(qū)法院、區(qū)檢察院、市一中院和市檢一分院之間量刑的不?!靶D變換”背后,不難看出認罪認罰案件中控審雙方在量刑建議問題上的激烈交鋒。
盡管類似上述所言及的案例只是發(fā)生在我國部分地區(qū),但一起起個案背后反映出的控審交鋒問題已經(jīng)在我國當前的刑事司法實踐刻下“烙印”??貙忞p方對量刑建議法律效力的認識分歧表現(xiàn)在司法實踐操作中,便是強勢量刑建議權和司法獨立審判權的權力交鋒。認罪認罰案件中,法院獨立審判,不采納量刑建議,檢察機關卻堅持控辯雙方真實合意而形成的量刑建議應被審判機關所采納因而提起抗訴。本來以提高司法效率、節(jié)約司法成本為重要價值取向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案件歷經(jīng)一審二審、上訴抗訴等司法程序后又何談“效率”二字呢?
基于上述認罪認罰案件檢察主導和審判中心背后的控審交鋒現(xiàn)象及其對當下我國刑事訴訟理論和實踐的影響,有必要透過現(xiàn)象的外部表征去分析問題產(chǎn)生的原因和本質。檢察系統(tǒng)與審判系統(tǒng)緣何會在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法律效力這一問題之上產(chǎn)生看似不可調和的認識和實踐分歧?本應分工負責、互相配合的控審雙方又因何會對這一看似不會成為兩方爭議焦點的問題各執(zhí)己見、針鋒相對?筆者認為,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效力中控審交鋒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在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時,檢方未能在審前階段展開充分的量刑證據(jù)調查活動,存在收集量刑材料不能盡到客觀、全面、充分義務的問題,從而導致其提出的量刑建議可能并不符合案件以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現(xiàn)實情況而顯得不公正。正是由于檢察機關對其量刑建議理由的說理論證以及據(jù)此提交的關涉案件被告人的量刑信息與材料不夠全面和充分,導致法院在案件庭審過程中無法掌握全面的量刑信息,也就不愿就此放棄獨立審判權,放棄公正司法,對案件不加審查就直接采納檢察機關以不全面之量刑信息為依據(jù)提出的量刑建議,即便這一量刑建議已然得到了控辯雙方的協(xié)商與認可。
實際上,法院應不應當采納量刑建議不是問題本身,根本問題在于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的理由和依據(jù)是否與法院遵從法院系統(tǒng)內部的量刑指南作出刑罰裁量的依據(jù)一致(8)比如,法院能否改變指控罪名本身并非一個根本性問題,根本問題是對同一個刑法條款,檢察系統(tǒng)司法解釋所確定的罪名和法院系統(tǒng)司法解釋確定的罪名是否一致,兩機關都是根據(jù)刑法某一條文審查起訴或作出裁判的,但公訴人依據(jù)檢察系統(tǒng)司法解釋指控的罪名為A,法官經(jīng)審理依據(jù)法院系統(tǒng)司法解釋則認為罪名應是B,那么法院以B罪名裁判則可以說是基于司法解釋的不同。。如果說兩機關共用的是一套量刑指南,采用的是一套量刑標準,而且控方依據(jù)量刑指南提出量刑建議的操作沒有任何實體上的差錯。那么,既然雙方共用一套量刑指南,對于控方提出的量刑建議,法院當然就需要遵循“一般應當采納”的原則,這也就不會存在控審雙方對于量刑建議法律效力對立的分歧和交鋒。
量刑建議“明顯不當”這一概念在《刑事訴訟法》以及有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司法解釋中雖然均有述及(9)如《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高檢發(fā)[2019]13號)和《關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法[2016]386號)。,但法律并沒有對其內涵作出界定,具體的情形也欠缺明確列舉,從而導致這一概念存在較大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因此,不僅是眾多學者在研究《刑事訴訟法》第201條時對如何理解其中的“明顯不當”見解不一,學理解釋各異,而且也使得法院對于“明顯不當”的界定擁有了不小的獨立裁量空間,檢法兩機關也由此就量刑建議是否正當或基本正當或輕微不當抑或明顯不當見解不同,由此而對法院是否應當接受量刑建議而展開觀點闡釋上的碰撞和權力運用上的交鋒。
當前,越來越多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建議邁向確定化、精準化。但正如本文開篇闡述的案件,司法實踐中現(xiàn)實存在著部分法院法官對確定刑量刑建議持有抵觸和反感態(tài)度的情況[14]。這些法官抱著檢察機關量刑建議沒有也不應當有如此剛性的約束獨立裁判權之效力的觀念,劍走偏鋒,在庭審對案件事實以及被告人情況審查的基礎上徑直作出獨立的刑罰裁量,而不采納量刑建議。也正是如此,面對法院罔顧量刑建議的法定約束力而無故不予采納的情況,檢察機關選擇以抗訴的方式與法院進行一場認罪認罰案件中以“量刑建議法律效力”為主題的交鋒。
在筆者看來,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院求刑權與法院量刑權發(fā)生交鋒的背后是檢法兩機關的角力,是檢察權和審判權的權力對立甚至對抗。這其中,實質是對抗式訴訟模式和協(xié)商式訴訟模式之間的客觀差異。在對抗式訴訟模式中,控方和辯方為相互對立的兩方,審判機關居中審理,案件以審判為中心,被告人的刑罰由法官獨立裁量。而在協(xié)商式訴訟模式中,控辯雙方在審前階段展開協(xié)商,犯罪嫌疑人簽署具結書,檢察機關向法院提出更為簡便快速的訴訟程序適用建議和從寬量刑建議,在法律賦予該量刑建議以剛性效力的情況下,法院所享有的獨立裁判權受到極大制約。
有學者將上述檢法兩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對量刑建議法律效力問題的尖銳矛盾概括為“檢法沖突”[15],對于這一提法,筆者認為有待商榷。究竟何謂“檢法沖突”?毋庸置疑,檢法自然具有差異,對同一問題的看法,兩機關也時常存在對立,但問題在于,我們是否能夠將客觀存在的差異和觀點看法上的對立都稱為沖突?我們必須對“沖突”這一語詞界定在非常核心的內涵上加以討論方有意義。以“沖突”一詞概括控審雙方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效力的認識差異與看法對立未免將這一問題看得過于嚴重,而使用“交鋒”一詞則不至于置檢法兩機關于水火不容之狀態(tài),將問題引向極端化,同時也更能表現(xiàn)出該問題和現(xiàn)象的客觀現(xiàn)實。
事實上,雖然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現(xiàn)實存在一些類似于本文開篇所提及的案件,但其畢竟是少數(shù)。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從試點至今也不過四年,隨著這一制度在全國的全面鋪開,全國各地的法官和檢察官對制度理念和價值、立法規(guī)定、配套程序、機關分工等問題需要有一個漸進學習、更新認知與逐步接納的過程。片面看待控審雙方在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效力問題背后的交鋒,會認為二者在這一問題中只有沖突而且難以調和。相反,要求檢察機關面對量刑裁判權時既尊重又監(jiān)督,審判機關面對量刑建議權時既受其約束又保持獨立裁判,方有助于控審雙方在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效力這一問題中由權力“交鋒”走向關系“交融”。
在我國,量刑裁判權專屬于人民法院。筆者認為,對于檢察機關而言,其應當充分認識到認罪認罰案件中的“檢察主導”意在強調和充分發(fā)揮檢察機關之于本已強調效率價值的認罪認罰案件公正推進的作用。檢察機關在審前階段是案件的主導者自不待言,但在審判階段應當糾正認識,其代表國家向被告人提起公訴,是公訴機關而非審判機關,不該也絕對不能越俎代庖,代替法院行使量刑裁判權。盡管立法賦予其量刑建議以強勢地位和剛性法律約束力,檢察機關亦需要以“尊重”的態(tài)度對待專屬于法院的量刑裁判權(10)張軍檢察長在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就人民檢察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情況進行報告時談到,“有的檢察官把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的‘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錯誤理解為都要采納”。。其提出的量刑建議,依舊是求刑,本質上仍然是建議和意見,最終仍舊需要法官經(jīng)審理后予以確認。只有擁有量刑裁判權的法院才能對被告人的量刑問題作出最終的確定,才能將量刑建議依法確定為對被告人的現(xiàn)實刑罰[16]。
另一方面,身為法律監(jiān)督機關,檢察機關有必要通過對其量刑建議權的規(guī)范和充分行使形成對法院量刑裁判權的有效制約,以建立起高效的訴權制約機制。充分行使量刑建議權目前已不是問題,較之以往檢察機關在起訴書中注重定罪問題,僅指控罪名而不提出或者提出裁量幅度過大的量刑建議,當下,量刑建議權已經(jīng)被成功“激活”,檢察機關不論是在適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抑或普通程序的認罪認罰案件中都能夠充分行使量刑建議權,積極主動地向法院提出幅度刑或確定刑量刑建議。
但量刑建議權的規(guī)范行使還有待進一步完善。量刑建議的形成首先需要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的審前階段積極展開量刑調查活動,盡到全面、充分、客觀的量刑證據(jù)材料收集義務。在16、17世紀的英國刑事程序中,如果被告作出認罪表示,法官作出量刑決定便直接依賴于其他官員如警官、治安法官等所開展的調查活動的結果[17]。法官尊重并直接采納其他官員對量刑進行調查所得出的客觀結果,雙方自然也就不存在量刑建議效力上的沖突。但我國認罪認罰案件目前的問題是,檢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議也許并未建立在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展開的量刑證據(jù)的充分調查活動,獲知全面的量刑信息基礎上,從而使得其提出的量刑建議是根基不牢的、武斷的,也是有失公正、存有偏頗的。此時,兩難的情形便出現(xiàn)了。如果法官直接采納量刑建議,對被告人刑罰裁量的公正性如何保證?如果法官發(fā)現(xiàn)檢察官提供的量刑證據(jù)材料不完整,無法直接接受其提出的量刑建議,需要對案件依法審查后獨立作出對被告人的刑罰裁量,那么,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其處理效率又該如何保證?所以,檢察機關在審前階段應當展開充分的量刑證據(jù)調查活動,在全面收集量刑證據(jù)材料的基礎上提出規(guī)范、客觀和公正的量刑建議。如此,法官也將沒有理由無故不采納檢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議而導致控審之間就量刑建議效力問題產(chǎn)生交鋒甚至尖銳的對立。此外,檢察機關還需要避免高高在上的思維,忽視被告方和被害方的切實權益。量刑建議的形成要求檢察機關必須一方面要在遵守協(xié)商程序的基礎上通過與被告方的平等協(xié)商而達成,另一方面還需積極聽取被害方的意見,而不能“一廂情愿”地單方便直接決定提出何種量刑建議。
作為審判機關,面對檢察機關擁有和行使的量刑建議權,法院需要從受約束和獨立裁判兩個方面有所作為。一方面,于法規(guī)范學意義上,既然《刑事訴訟法》第201條已經(jīng)對量刑建議的法律效力作出了明文規(guī)定,那么法院就理應遵守。實現(xiàn)認罪認罰案件得到高效處理的結果,法院的量刑裁判權需要于一定程度上受到量刑建議權的約束。否則,如果法院可以直接無視量刑建議而自行審查案件作出獨立的量刑裁判,這將使認罪認罰具結書存在無意義,被告人喪失主動認罪認罰以獲得從寬量刑承諾的積極性,而且將架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其效率與公正價值也很難實現(xiàn)。
另一方面,法院應當認識到,首先,量刑建議系檢察機關積極行使量刑建議權的結果,這一權力本質上依舊屬于求刑權,而非裁判權。法院的量刑裁判絕對不是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附庸,對量刑建議不是不加審查和甄別的一味簡單地“照單全收”[18]。其次,不論是案件“細細審”的普通刑事案件還是講求庭審效率的認罪認罰案件,“審判中心”都是適用的,法院是案件審判的中心,法院的裁判是獨立自主的。
具體而言,認罪認罰案件中,具結書的簽署僅僅是省略了法院就定罪問題的實質審理,即便被告人已經(jīng)合法、真實、自愿認罪認罰,法院仍要考慮量刑是否失當?shù)膯栴}。法院需要對量刑建議和控辯量刑協(xié)商的過程展開審查,發(fā)現(xiàn)量刑建議存在明顯不當?shù)那樾螘r[19],主動告知檢察機關對量刑建議盡快及時地作出調整并予以釋明理由,檢察機關拒絕調整或者即便做出了一定的調整,法院依舊認為量刑建議不適當?shù)?,就應依法、公正地作出量刑裁決。而不是一旦發(fā)現(xiàn)量刑建議有問題,放棄和檢察機關的溝通,也不說明理由便不予采納,一判了之。
控審雙方對認罪認罰案件中量刑建議效力上的交鋒在一定程度上是客觀存在的,不論學界就這一問題如何言及檢察權侵犯審判權、檢法沖突、檢察主導替代審判中心等等,實質上都不是研究最終的落腳點。我們應當落腳于在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效力這一問題上,控審雙方如何能夠逐步彌合認識上的分歧,有效分工配合和制約,實現(xiàn)認罪認罰案件處理的公正和效率,以及控審關系如何能夠逐漸由交鋒走向交融,進而保障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的推行。
從宏觀層面上看,兩個改革主張都是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為了健全司法權力運行機制、完善我國刑事訴訟程序而作出的重要部署。雖從外在上看,二者似乎有一定的沖突,但對二者有深入認知和進行仔細分析后便可知,它們的方向是一致的,即追求案件處理的公平正義。一切改革都不可避免會涉及對權力的重新分配和對現(xiàn)有利益格局的重新調整,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改革內容在推行過程中產(chǎn)生分歧、交鋒、矛盾甚或激烈沖突都是正常和可預期的現(xiàn)象。法院和檢察院這兩大司法機關應當理性面對權力交鋒和利益博弈,有效協(xié)商,合力面對和處理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中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使兩項改革能夠攜手共進。
從微觀層面上看,如上所述,控方應主動做到尊重和監(jiān)督審方的量刑裁判權,審方應主動做到受控方量刑建議權的一定約束和自身的獨立裁判。此外,盡管如何理解第201條的規(guī)定在理論界和實務界都有爭議,但該法律條文理應得到檢法兩機關的嚴格遵守。同時,控審雙方也需要加強溝通,糾正一些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以及求刑權和量刑權的不當認識,逐漸消除分歧,構建起和諧關系,真正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實現(xiàn)分工、配合、制約。
針對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的法律效力這一問題,控審雙方存在交鋒是現(xiàn)象和問題,走向交融是趨勢和期望。重要的是我們應該認清控審雙方對這一問題產(chǎn)生現(xiàn)實分歧與交鋒的影響、原因和本質,在此基礎之上進一步考慮如何規(guī)范檢控方的量刑建議權和審判方的量刑裁判權,使雙方消解分歧,增進共識,達到控審關系在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效力中由交鋒走向交融的良好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