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發(fā)友
(1.福建師范大學 社會歷史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2.福建商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 福建 福州 350012)
自文獻記載漢桓帝延熹九年歐洲羅馬帝國遣使來華之事以來,中西的交流從未斷絕,盛唐時期,西方各國到長安貿易與學習的商人及知識分子,摩肩接踵,比比皆是。如元代的馬可波羅中國之行,在其著名的的《馬可波羅游記》中描述了東方的風土人情、引人入勝。明末以利瑪竇為代表來華群體,更是中西交流的一個高峰。然自清朝中期以來,專制主義盛行,更是采取閉關鎖國政策,以“天朝上國”定位來處理外交關系,用“朝貢”眼光、“中外之大防”的理念來看待來華的西方人士。乾隆年間,陸續(xù)頒布《防范外夷規(guī)條》 、《民夷交易章程》 、《防范夷人章程》等限制西人來華的規(guī)定。[1](P219)對外交往當中,僅留廣州一處作為通商口岸,且對西人活動有著嚴格的控制,如不準攜帶女眷,不準學習華語及購買書籍,冬季必須離粵等,這一時期西人來華,僅為貿易之故,游歷是被嚴厲禁止的,中外交往處于停滯狀態(tài)。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清政府的國門被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打開,西人,主要是外交人員、商人、傳教士、冒險家、軍人、醫(yī)生、記者等人,憑借戰(zhàn)爭攫取的特權,紛紛來華開展各種類型的游歷活動。清政府允許西人到中國的游歷活動,是在強權政治下的被迫做出的,期間也經歷一個相當長的過程,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英針對英國人在中國的游歷做了條約上的規(guī)定,“自今以后,大皇帝恩準英國人帶同所屬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等五處港口,貿易通商無礙”。[2](P 31)在1843年的《五口通商附粘善后條款》中對英國人在通商口岸的游歷的范圍及違約的后果進行了更進一步的明確,“廣州等五港口英商或常川居住,或不時往來,均不可妄到鄉(xiāng)間任意游行,更不可遠入內地貿易”,“倘有英人違背此條禁約,擅到內地遠游者,不論系何品級,即聽地方民人捉拿,交英國管事官依情處理,但該民人等不得擅自毆打傷害,致傷和好”。[2](P35)西方其他各國按照“一體均沾”的特權,紛紛向清政府索取游歷權利。中美簽訂的《望廈條約》及1847年規(guī)定清政府與瑞典挪威簽訂了《五口通商章程:海關稅則》都規(guī)定“商民,水手人只準在近地行走,不準遠赴內地鄉(xiāng)村,任意行游”。[2](P54)中法《黃埔條約》中規(guī)定“凡法蘭西在五口地方居住或往來經游,聽憑在附近處所散步........不得越界游行”。[2](P62)從條約中可見,這一階段的西人在中國的活動,僅僅限制在通商口岸當中,且明文規(guī)定不可到內地游行,西方列強之所以暫時滿足這個條款,原因主要包括了三個方面,一是相對于之前的清政府對外人活動的限制,鴉片戰(zhàn)爭之后,依靠武力作為后盾,西方列強已經取得很大的權益,尤其在通商口岸的游歷活動,已經與華民無益,甚至有超華民待遇,就如各中英條約所規(guī)定的“若有違背禁約,交英國管事官依情處理”,領事裁判權的喪失,造成之后西人肆無忌憚,突破條約限制、私自到內地游歷的底氣。但當時西人來華游歷,更多是一種商務的行為,通商口岸的自由游歷規(guī)定,可以暫時滿足當時西方列強對華的通商要求,同時通過武力獲取的不平等條約,列強仍需要一段時間進行消化,后來列強又逐步在上海等口岸設立外國人享有特權的租界,把這些地方變成了西方“冒險家的樂園”。[3]二是鴉片戰(zhàn)爭期間中國民眾的奮起反抗也讓西方列強心有余悸,雖然清朝軍隊在戰(zhàn)爭中屢次失利,但中國民眾的力量讓西方列強感到巨大壓力,也讓他們對進一步內地的游歷望而卻步,三元里民眾的抗英斗爭,廣州民眾抵制英軍入城,閩、浙、臺民眾對侵略者的抵抗,都讓來華的西人感到畏懼,一定程度上打消他們繼續(xù)往內地游歷的意愿。三是清政府也幻想用退讓來換取王朝統(tǒng)治的長治久安,既然軍事上無法將西人驅離,只好用簽訂“萬年條約”的形式將西人限制在通商口岸,這也是當時清政府君臣上下一致的想法。[4]因此,這一時期,西人來華人數并不多,主要以商人、傳教士、外交官及眷屬為主,活動范圍也僅在東南五個通商口岸,形式也多為公務、商務之余閑暇之游。
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為進一步擴大中國的市場,追求高額的利潤,僅在通商口岸的游歷活動已經不能夠滿足西方列強的需要,尤其是商人與傳教士更是強烈要求進入中國內地通商和傳教。為了改變這個形勢,英法美俄提出來修約的要求,其中有一條就是要求清政府允許外國公使駐扎北京、外國人能夠自由進入內地游歷,這一提議遭到了咸豐帝為首的清政府的拒絕,隨后英法以“亞羅事件”為借口,悍然發(fā)動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清政府在戰(zhàn)爭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再次被迫與英法美俄四國簽訂不平等的天津條約,按照條約規(guī)定“英國民人準聽持照前往內地各處游歷通商,執(zhí)照由領事官發(fā)給,由地方官蓋印”、[2](P97)在新開的牛莊、登州等口岸“船貨隨時往來”,“凡大法國人欲至內地游行....皆準前往”。[2](P106)同時還允許公使住京,“大英欽差等各大員及各眷屬可在京師,或長行居住,或能隨時往來”,[2](P97)倚仗這些不平等條約的擴大,各國來華人數大增,中國內地,從南到北,被迫一步步的向西人開放。
這一時期清政府對西人來華的游歷的態(tài)度及做法呈現出一些新的特點。清政府雖然被迫在內地游歷方面向西方列強讓步,但也開始考慮如何對西人來華的有效管理。其中一個措施就是采用游歷執(zhí)照制度,游歷執(zhí)照的產生也反映了清政府開始探索出入境管理的制度,對西人在華的活動也起到一定管理規(guī)范的作用。但是清政府對近代外交專業(yè)知識的極度缺乏,關于游歷執(zhí)照執(zhí)行的的技術細節(jié)問題并未深思熟慮,在條約生效后,問題就浮出水面,造成很大的被動局面。根據條約規(guī)定:游歷執(zhí)照是由游客所在國的領事發(fā)放,清政府的地方官員只有負責蓋印。入境的第一關審核人員是否是“清白體面之人”的權利都由各國公使及各地領事來審核,這意味著清政府對于入境游歷的員的背景并不了解,對于到中國內地游歷的人員信息把握不足,這也釀成之后西人來華游歷過程中的許多沖突。[5]例如與英國的“游歷通商執(zhí)照”之爭,事情的過程為:中英《天津條約》簽訂后關于“游歷執(zhí)照”與“游歷通商執(zhí)照”產生了較大的分歧,中英條約中將“游歷通商”的字眼放在一起,據目前的資料所看,這是一種失誤還是英人故意為之,尚不得而知,但條約簽訂后的執(zhí)行卻在中英之間產生了不同的解讀。英國領事發(fā)放執(zhí)照時候,統(tǒng)一填寫“游歷通商執(zhí)照”,因為游歷與通商是不同的概念,通商關系到清政府的財政收入,而且通商的群體是主要針對各國商人的,游歷的主體較為廣泛還包括探險家、旅游者等。隨后清政府發(fā)現此漏洞,向英方交涉要求修改,提出國內地通商執(zhí)照不由外國領事衙門發(fā)給,而是由中國海關統(tǒng)一發(fā)給。總理衙門在給英國公使的照會中說,“貴國近入內地之人頗有并非通商貿易而專意以各處游歷為事者,似前項執(zhí)照內將游歷通商四字合寫稍涉牽混,前已將此層面為議定。嗣后發(fā)給執(zhí)照須將游歷通商四字分別填寫,如專為入內地買賣貨物而用 則于執(zhí)照內注明通商字樣,不必再寫游歷等字”。[6]英方對此反應極為激烈,在給總理衙門的回復中認為,條約中已定“游歷通商”的字眼不容更改,“英人請發(fā)執(zhí)照即于通商游歷二者分別與否,應仍聽其便”?!坝螝v通商”字眼之爭還引發(fā)了清政府地方官員與英國領事之間的沖突,經過雙方的不停交涉,清政府最終屈服于英方的壓力,同意地方官員對英領事簽發(fā)的游歷通商執(zhí)照上面蓋印。
總體來說,在這個時期,清政府雖然也意識到要加強對西人來華游歷的管理,但清政府對西人來華游歷的政策、措施、執(zhí)行,并未做整體的規(guī)劃與詳細的方案,往往是碰到一個中外交涉事件后就被動做一些適當的調整,比如游歷執(zhí)照的格式、游歷地點、游歷范圍方面,如各國的執(zhí)照樣式并不統(tǒng)一,對于人名的填寫,只有填寫外國人音譯的中文名字,即使總理衙門規(guī)定要在旁邊注明英文名字,但也往往是前后不符,漏洞百出。[7]還有對游歷詳細地址的填寫,中外雙方并沒有嚴格的界定,游歷執(zhí)照中的地點填寫多為泛指,甚至出現填寫“十八省”的字樣。諸如以上的細節(jié)問題,容易產生歧義,在執(zhí)行的過程中產生糾紛與沖突,清政府在具體事件的交涉過程,多處于下風,采取息事寧人讓步的態(tài)度,未能夠據理力爭,這也反映了半殖民地社會條件下,清朝政府的無能與軟弱,及對現代管理知識的缺乏。
庚子國變后簽訂的《辛丑條約》到清政府滅亡的十年間,西人在中國游歷 掀起了一陣高潮,根據海關的數據,1900年入境游歷的人數為6324人,到了1911年達到了35228人,十年間人數翻了近5翻,主要的入境的口岸為廣州、大連、福州、廈門、青島、煙臺、牛莊等地[8]。這段時間西人赴華游歷的人數呈現持續(xù)上升和快速增長的趨勢。主要原因如下,首先《辛丑條約》簽訂之后,清政府徹底成為了西方列強在中國的代理人,對于來華游歷的外國人采取極力的保護措施,“各省督、文武大吏暨有司各官,于所屬境內,均有保平安之責,如復滋傷害諸國人民之事,或再有違約之行,必須立時彈壓懲辦,否則該管之員,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亦不得開脫”,[9]這為西人赴華游歷提供政策上的保護,極大激發(fā)了西人赴華,尤其是內地游歷的熱情。其次是20世紀初,西方列強逐步進入了帝國主義階段,資本的輸出已經替代商品的輸出居于主要地位,列強對中國的爭奪尤其是內陸廣大地區(qū)的爭奪也日趨白熱化,各國紛紛派遣傳教士、探險家、商人等到內陸考察情況,為本國勢力的進入打好前哨。第三是游歷所依賴的條件也更加成熟,20世紀之后,洋務運動及清政府實施新政之后,新式的交通工具得到了快速發(fā)展,20世紀前十年,各口岸中外輪船數及噸位數分別增長了2.05倍及1.53倍,隨著膠濟鐵路、滇越鐵路、京張鐵路、京漢鐵路的修筑,鐵路總公里數也達到9618公里。[10](P231)同時各地的近代化的食宿設施如新式旅館的出現及大飯店條件的改善,這些都為西人來華游歷的繁榮提供了必備的條件。
綜上所述,晚清時期,西人來華游歷的發(fā)展經歷了一個長期曲折的過程,從之前的一口通商游歷到五口通商游歷,以及后來的多口岸游歷,直至內地游歷,從最初的排斥到半遮半掩的允許,直到最終的無奈接受。
晚清以來,清政府對西人來華游歷政策的演變,是在西方列強的槍炮下被迫實行的,毫無疑問的打上了半殖民半封建的色彩,但也對中國社會的發(fā)展及中西交流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清政府的西人來華游歷管理政策主要依照的條約的規(guī)定,在條約的內容對等性方面,只有體現對西人在中國游歷的特權,并未對等的要求對方給予中國人在其國游歷的特權,唯有中美《蒲安臣條約》中稍有體現“中國人至美國,或經歷各處,或長行居住,美國亦必按照相待最優(yōu)之國所得經歷與常住之利益”。[2](P262)其他各國的條約皆無體現對中國人赴其國游歷的優(yōu)待,這本身就體現條約內容的不平等性,是單方面對中國權利的攫取。其次涉及游歷方面的條約,多為城下之盟,隨著清政府在每次中外沖突的失利,為了不引起更大的麻煩,往往將西人來華游歷當做一種重要的外交工作來面對,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財力物力來接待、護送西人,以免引起爭端。部分西人了解清政府的心理,肆意向當地政府索取物件,以至沿途州縣不堪其憂,在1869年,就有兩位西人冒充英國官員向江西的廬陵縣索取車馬、費用等。特別在《辛丑條約》簽訂之后,各地官員有了前車之鑒,更是極力討好在其管轄境內的洋人,這也愈發(fā)縱容在游歷的洋人的驕縱之心,動輒欺凌民眾,威脅官員,引起了各種矛盾與沖突。[11]更有甚至,部分游歷人員打著考察、探險的名義,深入內地,探測情況,從事間諜工作,如普魯士的李?;舴襾砣A游歷的目的就是為普魯士政府尋找一個勢力范圍或據點。對于此事,清政府雖有著較高的警覺性“外人藉名游歷,窺我內情,自應設法預防”,但能夠采取的對策有限,很難起到實際阻止的作用,對國家的安全構成了巨大的威脅。
數次戰(zhàn)爭的失敗,徹底打破清政府天朝上國的迷夢,清政府對西人游歷政策的實施,也是清政府逐步被迫卷入世界體系當中。對于清政府來說,西方人憑武力為后盾,以不平等條約規(guī)定的形式進入中國各地,是對其“朝貢體系”的破壞,也讓清政府對外人的態(tài)度從鄙視到厭煩、獻媚的轉變。[12]隨著游歷條約特權的不斷深化,清政府也在一定程度上改變其消極抵制的態(tài)度,也針對條約的具體權益展開有限的交涉,如對德國人柯和的游歷執(zhí)照上注有“查礦”進行駁回,不予蓋章?!罢照屡g,飭令注銷”。同時進一步規(guī)定:“惟護照中只填寫游歷字樣,不得注明調查地方事宜及商務、學務等事”。[13]雖然在交涉的過程中,清政府時常處于下風。不過作為晚清外交體系的一部分,清政府對于條約體系的理解也逐步在深化當中,客觀上也艱難的推動中國社會從傳統(tǒng)向現代轉型。
晚清西人在中國游歷,也對中外之間的交流產生重大的影響,朝堂之上,有志之士在對西人游歷的管理過程中,逐步意識到游歷的作用,游歷既可以開拓視野,亦可以了解西方列強各國情形,沖破了“以夷變夏”的傳統(tǒng)觀念,“欲周知中外之情勢,必自游歷始”,清政府也萌發(fā)了“遣材干之員游歷各國,以探消息而通聲氣”。[14]在隨后的同光宣年間中,從派遣留美幼童,斌椿、志剛游歷歐洲,李鴻章周游歐美各國,直至晚清新政年間五大臣出洋考察,雖然效果并不理想,但客觀上改變清政府從自我封閉的狀態(tài),促使中外交流的進一步開展。同時在民間的交往中,西人游歷及其記錄著作,如明恩溥的《中國人的性格》、莫理循的《1894,中國紀行》等也逐步的讓西方社會了解中國,對于中外文明的交融,也起到一定的作用。
中西人員自由往來游歷交流,也是世界走向融合的特點,本也無可厚非,但清朝末年的西人來華游歷是在西方列強槍炮威逼之下按照條約體系進行的,有明顯的不平等性,晚清政府對西人來華的態(tài)度從開始的強烈抵制,到逐步被迫的接受,也反映強權政治之下,弱國的無奈選擇,深深打上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烙印。在對西人來華游歷的管理上,清政府雖在一些細節(jié)上據理力爭,但往往都以退讓結束,效果不佳,同時一些管理政策也形同虛設,無法推行。但是晚清時期對外西人來華游歷的管理的實踐,雖然在被迫中進行,也算是殘存一些晚清以來近代中國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深淵的沉淪過程中弱小緩慢的上升因素。作為中國走向現代化早期被迫的嘗試,構成中國近代對外關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