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隴右士人趙時春的人格特質(zhì)及詩文風(fēng)格

霍志軍

明代正德、嘉靖時期的三十余年中，以李夢陽、趙時春為代表的秦隴士人登上全國文壇，形成一個隴右士人群體。明人胡纘宗對此總結(jié)道：“雍之文不有余響乎？明興，雍當西徼，先進尚質(zhì)。弘治間，李按察夢陽謂詩必宗杜甫，康殿撰海謂文必祖馬遷，天下學(xué)士大夫多從之。士類靡然，而空同、對山因得罪世之君子矣。時則有若王太史九思、張民部鳳翔、蘇司寇民、段翰檢炅、馬太卿理、管中丞楫、呂宗伯柟、韓中丞邦奇、參伯邦靖、王憲使九峰、王翰檢元正、南郡守大吉、劉憲使儲秀、馬太史汝驥、許中丞宗魯、王僉憲謳、何中丞棟、張比部治道、李僉憲宗樞、王宮諭用賓、呂郡守顓、胡鴻臚侍、趙兵部時春、孫羽士一元，實與李、康同趣。雖言人人殊，而其歸則遷與甫也。”①（明）胡纘宗：《鳥鼠山人小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62冊，湖北省圖書館藏明嘉靖刻本。趙時春就是明中葉秦隴士人群體中的佼佼者。

趙時春（1509—1567），字景仁，號浚谷，明代平?jīng)觯ń窀拭C省平?jīng)鍪校┤恕＜尉肝迥辏?526）進士，曾官刑部主事。他一生三起三落，最后被罷職回籍，直至故世。相對于王慎中、唐順之、李開先等人的研究，趙時春研究尚顯得單薄，特別是在隴右文化背景下對趙時春研究的論文更顯得不足，因此，本文對趙時春文學(xué)思想、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隴右文化之關(guān)系進行探討，以期有助于研究的改良。

一、嚴毅介特、以武功自奮——趙時春的人格特質(zhì)

平?jīng)龅貐^(qū)地處隴右，屬于半干旱區(qū)，以半農(nóng)半牧為主，多民族雜居的人文環(huán)境以及中原王朝與周邊部族在隴右一帶的激烈爭奪，民間尚武好戰(zhàn)由來已久。趙時春沐浴著隴右文化剛健勇武的文化氛圍成長，性格中秦人烙印頗為明顯。舉其要者，有以下幾點：

1.嚴毅介特、疾惡如仇

明朝宰相徐階于趙時春有知遇之恩，相交甚厚，可謂深刻了解趙時春者。徐階《浚谷趙公墓志銘》云：“公為人嚴毅介特，與士大夫處，意有所不可，議論有所不合，必引繩按榘詰責(zé)之，不少貸，故賢者服其正，而在中人咸疾其太剛，或語及北虜，方持杯酒相歡笑，輒裂訾攘臂，誓不與俱生?！雹俣胖緩娬恚骸囤w時春文集校箋》，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26頁。此番話將趙時春的剛直個性描繪得惟妙惟肖。明代中后期士風(fēng)萎靡不振，趙時春特立獨行、直言敢諫、積極有所作為，因之得罪不少權(quán)貴，一生在朝任職十年左右，而在家閑居達三十年之久。正好似“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chuàng)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嘉靖九年（1530），嘉靖皇帝好祥瑞，朝廷一些奸佞之徒“浮詞面謾”，紛紛呈進祥瑞，趙時春個性剛直、疾惡如仇，上疏嘉靖皇帝指斥此舉“罔上欺君，懷風(fēng)傷政”，隨后又直陳政事，上著名的《崇治本疏》云：

當今之務(wù)最大者有四，最急者有三。最大者，曰崇治本。君之喜怒，賞罰所自出，勿以逆心事為可怒，則賞罰大公而天下治。曰信號令。無信一人之言，必參諸公論；毋狃一時之近，必稽之永遠。茍利十而害一，則利不必興；功百而費半，則功不必舉。如是而天下享安靜之福矣。曰廣延訪。宜仿古人輪對及我朝宣召之制，使大臣、臺諫、侍從各得敷納殿陛間，群吏則以其職事召問之。曰勵廉恥。大臣宜待以禮，取大節(jié)略小過。臺諫言是者用之，非者寬容之。庶臣工自愛，不敢不勵知。

其最急者，曰惜人才。凡得罪諸臣，其才不當棄，其過或可原，宜霈然發(fā)命，召還故秩。且因南郊禮成，除謫戍之罪，與之更始。曰固邊圉。敗軍之律宜嚴，臨陣而退者，裨將得以戮士卒，大將得以戮裨將，總制官得以戮大將，則人心震悚，而所向用命。曰正治教。請復(fù)古冠婚、喪祭之禮，絕醮祭、禱祀之術(shù)。凡佛老之徒有假引符箓、依托經(jīng)懺、幻化黃白、飛升遐景以冒寵祿者，即賜遣斥，則正道修明而民志定。②（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200《趙時春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300-5301頁。

此奏章激昂大義、正氣凜然，在當時被廣為傳抄。嘉靖帝覽后惱羞成怒，將趙時春下獄論罪，貶黜為民。這次貶謫達十年之久，但趙時春并改變，他一如既往地關(guān)心國事民生，秉持公正之心。

明代中后期以后，“士風(fēng)日下，以緘默為老成，以謇諤為矯激”③（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209《馮恩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518頁。，官場充斥著明哲保身、不求作為之風(fēng)，奸相嚴嵩專權(quán)時，朝中許多言官“懼嚴嵩，無敢攻發(fā)者?！痹诖巳f馬齊喑的情況下，趙時春接連上《諫論》兩篇，指出：“夫忠信不以迂闊撓，正直不以摧敗折?！喜奈Ｐ凶匀?，中材茍簡取容，則空國之勢成，而孤立之禍始。卒有緩急，驅(qū)保頭顱、護妻孥之臣，責(zé)之以忠臣孝子之節(jié)，渙然瓦解冰泮，失人主之本望矣！”④杜志強整理：《趙時春文集校箋》，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1頁。他以為為政在人，平居無犯顏敢諫之士，則臨難無伏節(jié)死義之臣?？鬃釉啤疤熳佑姓姵计呷耍m無道，不失天下”，在《氣解》中，趙時春進一步論人臣之氣節(jié)，借以抒發(fā)個人抱負：“慨慷磊落，卓犖俊緯，凌薄乎日月，洞爍乎金石，震動乎一時，興感乎百世，此之謂諍臣之氣?！?jīng)之以果毅，緯之以正直，出于心，貫之以四肢，闞乎如虓貙之斗，峭乎如鷹隼之聿揚，蜂厲炰烋，搖撼蕩威棱，激射乎三軍，光芒焰熾于閫外，此之謂猛士之氣。”⑤杜志強整理：《趙時春文集校箋》，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3頁。這些都顯示出其嚴毅介特、疾惡如仇的人格風(fēng)范。

2.以武功自奮

隴右地區(qū)山多溝深、地廣人稀，行路不便，歹人虎狼時常出沒，凡出遠門之人多隨身攜帶輕便的鞭桿用來防身。隴右文化剛強尚武的文化內(nèi)涵深刻影響了趙時春的人格氣質(zhì)，史載，趙時春“幼與群兒嬉，輒列旗幟，部勒如兵法。”①（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200《趙時春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300頁。可見其人格特征。今天我們視趙時春為隴右著名文士，在《明史》中卻將趙時春與姚鏌、伍文定、蔡天佑、詹榮、楊守禮、張岳、郭宗皋等將領(lǐng)并列，一同列入武將之列，可見在張廷玉眼中趙時春不獨以文章著名，更以武功知名于世。事實上，趙時春本人也以武功自奮，報效國家。他先后任職兵部武庫司主事、兵部管營主事、兵部職方司主事，力主抗擊北方邊患。任山東德州民兵僉事期間，訓(xùn)練民兵，數(shù)次入衛(wèi)京師。嘉靖三十二年（1553），趙時春更被任命為山西巡撫、提督雁門三邊軍務(wù)、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成為鎮(zhèn)守一方的邊關(guān)大帥，全權(quán)負責(zé)山西境內(nèi)抵抗俺答汗的軍務(wù)。雖然其后來在山西境內(nèi)的軍事行動以失敗結(jié)束，但其以武功自奮的人格品行卻是前后一致的。在當時“士務(wù)以柔媚全身，將畏懦不敢言戰(zhàn)，政日以弛，虜日以驕，其狀如人之病痿，漸入于不能起”②杜志強整理：《趙時春文集校箋》，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26頁。的局面下，晚明李贄高度評價趙時春：“調(diào)兵部武庫主事，即疏請禁讒佞，正士風(fēng)，又疏錄用諫官、明善惡、辟異端等七事，下詔獄為民。暨該編本，兼司經(jīng)局校書，疏請正東宮朝會禮儀，備文武官僚以崇國本，又罷為民。其為政于晉，斥貧墨，省征徭，抑求請，絕饋遺。曰：‘吾不敢竊府庫以自潤，亦不能借府庫以市恩?！诜F宦相戒，莫敢犯法，一時文學(xué)、氣節(jié)、政事之聲振動天下。乃公則皆曰：‘此儒者之末事?！渲緦Ｔ谌烈牡?，復(fù)祖宗之疆宇，遺后世以長治永安。”③（明）李贄：《續(xù)藏書》卷26，轉(zhuǎn)引自杜志強整理《趙時春文集校箋》，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32頁。一代名臣的人格節(jié)操于斯可見矣。

二、伉浪自恣的“雍音”

由于隴右地區(qū)特殊的地理和民族等原因，它以自己獨特的“秦聲”“雍音”豐富了中國文學(xué)的內(nèi)在特質(zhì)，給中國文學(xué)注入了一種剛勁、強健之美，增加了不少曠野氣息和陽剛之美。這在秦隴詩人趙時春身上表現(xiàn)得格外突出，作為秦人，生長于秦、隴地區(qū)，蒼涼遼闊的山川形勝、質(zhì)樸奔放的民風(fēng)民俗、彌漫秦隴的尚武之風(fēng)，使趙時春的人格中多了一種豪俠慷慨之氣，故能在明代文壇前后“七子”之外，另開伉浪自恣的“雍音”。

《明史·趙時春傳》云趙時春“讀書善強記，文章豪肆，與唐順之、王慎中齊名，詩伉浪自喜，類其為人。”④（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200《趙時春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302頁。伉浪者，率直豪放之意，異常醒目地指出趙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秦地風(fēng)格。趙時春獨特的文學(xué)風(fēng)格，與他同時及后來的不少士人均有闡發(fā)：胡松《趙浚谷集序》：“豪如太白而不淫，雄如子美而多變，疏暢跌蕩如司馬子長、班叔皮?！雹荩鳎┖桑骸犊９燃颉?，見《趙時春文集校箋·浚谷集序》，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頁。徐階《趙浚谷墓志銘》：“豪宕閎肆如司馬子長、李太白?！雹薅胖緩娬恚骸囤w時春文集校箋》，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27頁。周鑒《重刻趙浚谷先生集序》：“先生天才穎異，雄視百代，束發(fā)修古文詞，邃于墳典、丘索、先秦兩京之緒，其大指乃在自強不息，去昏惰以勵憂勤；其用歸于淳倫而濟務(wù)，不競雕蟲之技。……見于《責(zé)言》之篇?！雹伲鳎┲荑b：《重刻趙浚谷先生集序》，見《趙時春文集校箋·重刻趙浚谷先生集序》，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頁。

所謂“疏暢跌蕩”、“豪宕閎肆”，正是趙時春為文率直豪放風(fēng)格的體現(xiàn)，以上論述都頗為準確地概括出趙時春富有秦地特色的文學(xué)風(fēng)格。

1.“疏暢跌蕩”、“豪宕閎肆”之風(fēng)格

“雍音”的一個重要特征是“疏暢跌蕩”、“豪宕閎肆”，這表現(xiàn)為縱橫灑脫、崇尚勇武、汪洋恣肆的風(fēng)格美感。《詩經(jīng)·秦風(fēng)》中的名篇《無衣》《駟鐵》均反映了先秦時期秦人踴躍赴邊、慷慨從軍的戰(zhàn)斗精神。此種秦文化的勇武因子后來一直被秦隴居民所傳承，長期積淀下來，形成秦隴居民中異常鮮明的性格特征。趙時春在《明史》中是作為邊將而被立傳的，其多次任職兵部，巡撫山西、都督明王朝邊關(guān)軍事，此種軍旅生涯中的創(chuàng)作將趙時春彪悍強勁、崇尚勇武的風(fēng)格表現(xiàn)得酣暢淋漓。其《河西歌》十二首即是此方面的代表性作品：

洮水黃河接塞流，南山插隴入甘州。山河本自隔戎夏，誰遣殘胡西海頭？（其一）

十萬鳴弦小十王，曾驅(qū)叛寇入河湟。青海便為胡部落，赤斤原是漢封疆。（其二）

達馬西征不刺回，牦牛駱駝漲黃塵。陷軍九地豈天意，安邊需用出奇才。（其十一）

萬里陽關(guān)國西門，茫茫流沙禹乾坤。不知何代英雄將，殺伐虛承帝主恩。（其十二）②杜志強：《趙時春詩詞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12年，第154-155頁。

全詩既寫了河西的山川形勝及異常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同時表現(xiàn)出趙時春對邊患的密切關(guān)注和擔憂，對將帥無能的諷刺，字里行間騰涌著一股彪悍強勁之氣勢。

固原市在今寧夏境內(nèi)，是明王朝于西北邊境設(shè)置的九個軍事重鎮(zhèn)之一，為守衛(wèi)西北之要沖。嘉靖十九年（1540），韃靼人率鐵騎進犯中原，固原告急?！豆淘婕薄妨拙褪窃诖吮尘跋聦懗傻模?/p>

聞道白羊騎，猶穿花馬池。故園烽火急，上苑帛書遲。

涇汭思云鳥，蕭關(guān)入鼓鼙。何由請一隊，直搗向燕支。（其一）

慈母倚門日，君王按劍時。壯心驚白馬，血淚灑丹墀。

邊月侵關(guān)冷，胡笳帶雪吹。茫然塞宇宙，云繞漢旌旗。（其二）

自得山西信，常疑關(guān)內(nèi)兵。案形翻批亢，掃穴為橫行。

誰使蹛林馬，輕過細柳營。墮歸尤作意，掌劍莫虛鳴。（其三）

三千唐勁騎，八百漢精兵。形勝張群策，飛騰振一鳴。

百金招駿骨，萬馬避先旌。白面何為者，優(yōu)游頌太平。（其四）

昭代崇儒雅，壯夫恥甲兵。殷勤憐紫塞，隱惻為蒼生。

愁見烽煙黑，喜聞官吏清。閑過半甲子，俛仰愧生平。（其五）

岳子憂三關(guān)，棄捐長草泖。許郎籌九邊，騰踏自溫飽。

天意亦憐才，人情苦執(zhí)抝。飛黃不著鞭，太白空凌昴。（其六）③杜志強：《趙時春詩詞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12年，第230-231頁。

全詩表達了詩人“殷勤憐紫塞，隱惻為蒼生”的憂國憂民之情。烽火、鼓鼙、胡笳、邊月、漢旌、勁騎、精兵、九邊、萬馬、烽煙等典型的戰(zhàn)爭意象營構(gòu)出激烈的戰(zhàn)爭場面。詩中“直搗向燕支”“掃穴為橫行”“飛騰振一鳴”等詩句更表現(xiàn)出趙時春作為武將“披甲跨馬，揮長刀擊殺俘虜，轉(zhuǎn)戰(zhàn)數(shù)百里，斬首以百數(shù)”①（明）周鑒：《重刻趙浚谷先生集序》，見《趙時春文集校箋·重刻趙浚谷先生集序》，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頁。勇武形象，正是秦隴士人慷慨豪俠、崇尚勇武精神的詩化折射。宋人朱熹云：“秦人之俗，大抵尚氣概，先勇力，忘生輕死，故其見于詩如此。雍州土厚水深，其民厚重質(zhì)直，無鄭、衛(wèi)驕墮浮靡之習(xí)，以善導(dǎo)之，則易以興起而篤于仁義；以猛驅(qū)之，則其強毅果敢之資，亦足以強兵力農(nóng)而成富強之業(yè)，非山東諸國所及也?！雹谥旖苋?、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第一冊《詩集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13頁。正好可以作為趙時春“疏暢跌蕩”、“豪宕閎肆”風(fēng)格的最好闡釋。

2.詩文中流注的剛健質(zhì)樸之氣

趙時春伉浪自恣的“雍音”還表現(xiàn)為其詩文中流注的剛健質(zhì)樸之氣。作為秦人，趙時春一生正直、疾惡如仇，雖然他一生因犯顏直諫而三次免官，但此種人格并未因此稍減。在明代中后期士人精神懈怠、暮氣沉沉的時代氛圍中，趙時春以天下社稷民生為念，上疏讜言國事，“帝覽之，益怒，下詔獄掠治，黜為民”，他在《七月三日下錦衣獄》中寫道：“壯志多辛苦，浮生甘坎坷。明夷欽圣軌，衰德愧狂歌。用拙存余陋，力微奈爾何。不辭落陷阱，搔首漫吟哦?！雹鄱胖緩姡骸囤w時春詩詞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12年，第109頁。表現(xiàn)出“雖萬被摒棄，不改乎其內(nèi)”的剛毅人格和一種剛健質(zhì)樸之氣度。其《真定樊侍御送別》詩云：“柱史秦關(guān)彥，褰帷趙甸春。暫飛中廄馬，遠送西歸人?？癫∫驊n國，逢時豈顧身？知君多義氣，不止為交親?！雹芏胖緩姡骸囤w時春詩詞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12年，第240頁。樊侍御，即明代御史樊得仁，此時正按察河北真定一帶。御史巡按天下，威風(fēng)凜凜，不少地方官聞之膽戰(zhàn)心驚?！坝枫暶鍪?，不能動搖山岳，震懾州縣，誠曠職耳?！雹荩ㄋ危┩蹁撸骸短茣肪?2《御史臺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276頁。此詩在送別中對樊御史寄予無限期待，寫得剛勁勇武，質(zhì)樸的秦人將一腔正氣注入詩中，形成了趙時春獨特的“雍音”，這種帶有本質(zhì)性的精神文化結(jié)構(gòu)，對趙時春詩歌分析時尤其應(yīng)該重視。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李開先《閑居集》云：“嘉靖初，開先與王慎中、唐順之、熊過、陳束、任瀚、趙時春、呂高稱‘八才子’，其時慎中、順之倡議盡洗李、何剽擬之習(xí)，而開先與時春等復(fù)羽翼之?！雹蓿ㄇ澹┯垃尅⒓o昀主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冢汉Ｄ铣霭嫔?，1999年，第951頁。“嘉靖八才子”不滿李、何的復(fù)古主張，主張學(xué)習(xí)韓愈、柳宗元、歐陽修和曾鞏，強調(diào)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要求文字平易樸實。此種文學(xué)思想，決定了在趙時春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以剛健質(zhì)樸、平易樸實見長的審美風(fēng)格。

趙時春詩文中流注的剛健質(zhì)樸之氣，又為秦隴文化之“雍音”滌蕩之結(jié)果。雍之文，“不得于土之厚水之深乎？不有本于文王之翼翼、周公之幾幾乎？不有原于伏羲卦爻之畫、軒轅律呂之調(diào)乎？而雍之詩，邃矣！夫雍，西北之地，而豐、鎬之都也。其位乾也，其行金也?！参矣喝耍斚忍煜率繅?，佩服以羽翼《風(fēng)》、《雅》者。”⑦（明）胡纘宗：《雍音序》，見《隴右著作錄》，《中國西北文獻叢書》第76 卷，蘭州：蘭州古籍書店，1948年，影印本，第475-476頁。秦隴蒼茫遼闊的自然地理和積淀深厚的歷史人文因素相激相蕩，便使趙時春的詩文沾染了秦隴文化的蒼茫浩蕩，秦隴山川的遼闊雄偉，內(nèi)化為一種精神形式，影響了趙時春的詩學(xué)建構(gòu)。在這里，我們深切地感知到地理環(huán)境如何深刻地作用于作家的心靈，地理環(huán)境如何改變?nèi)说木窀惺芎蛯徝婪绞健?/p>

此種質(zhì)樸剛健之氣，迥異于南方文學(xué)的清雅柔麗，故南方詩人評論趙時春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典型特征是“伉浪自恣”。事實上，趙時春“資才卓犖，本自不群，束發(fā)登朝，遍交一世名士，并時如羅子達夫，唐子應(yīng)德，皆與之食息，臥起上下。其議論講于孔氏之正學(xué)，故其言憨而文，譎而則，直而不倨，肆而成章，閎敷衍巨麗而弗靡，逖追典謨而上薄風(fēng)雅，要亦其理也，此豈秦風(fēng)所能限也。”①（明）胡松：《浚谷集序》，見杜志強整理《趙時春文集校箋·浚谷集序》，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頁。他并非一味“伉浪自恣”，也有非常清新明麗、興象超然的作品，如《春日登華亭城》：“春歸芳草無多路，水繞山城人幾家。聊上孤墉憑一望，暖風(fēng)吹折探春花?！雹诙胖緩姡骸囤w時春詩詞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12年，第135頁。就寫得格外清新流暢，引人入勝。

三、描寫隴右特有的山川地勢和風(fēng)土人情，具有鮮明的地域性特征

秦隴山川哺育了一代又一代雍人，早在《詩經(jīng)》時代，隴東黃土高原上就孕育出了《秦風(fēng)》《豳風(fēng)》的燦爛華章，其后隴右文士如王符、趙壹、秦嘉、徐淑、皇甫謐、傅玄、權(quán)德輿、牛弘、王仁裕、李夢陽、胡纘宗等，英才輩出，俊才云蒸。趙時春對自小生長的隴右故鄉(xiāng)夢魂縈繞，他熟悉、熱愛并熱情謳歌隴右特有的山川地勢和風(fēng)土人情，寫下了大量詩篇，其中如固原、河西、崆峒山、六盤山、隴山、浚谷、涇河、王母宮、華亭縣城、彈箏峽、瓦亭關(guān)等都有描寫。其《涉崆峒》詩云：“縈回緣鳥道，□磴俯蛇盤。絕壁千重啟，連天一徑蟠。仰高心轉(zhuǎn)迫，回首路方難。險絕更休息，憑誰卸馬鞍？”③杜志強：《趙時春詩詞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12年，第159頁。崆峒山是隴右名山，“連天一徑蟠”，一語道盡崆峒山之險要。詩人登高臨遠，游目騁懷，眼前的秦隴風(fēng)物，似乎都洋溢著詩情畫意。其《涇川柳》云：

三月涇川道，暖風(fēng)秦樹天?；w千里雪，絲引萬家煙。

邊笛吹來折，閨顰學(xué)去妍。五株年少種，老大更堪憐。④杜志強：《趙時春詩詞校注》，成都：巴蜀書社，2012年，第312頁。

作為隴人，趙時春的生命深處潛藏著質(zhì)樸剛健的基因和對故鄉(xiāng)的熱愛留戀。原本是氣候寒冷的隴右不毛之地，蒼茫原野上的幾株柳樹，外地人看來是似乎更使黃土高原顯得遼闊、蕭條、空曠，在趙時春眼里竟萌生出如江南一樣的渙渙春光，董志塬開闊的高原風(fēng)光融合著清新、雅麗的江南風(fēng)景，就像一幅幅真實生動的人情風(fēng)俗畫，具有鮮明的地域性特征，也顯示出隴人別具特色的審美心態(tài)，我們不妨看作是秦隴人以質(zhì)樸自然的語言能力來改造中原文學(xué)的產(chǎn)物。

趙時春為人慷慨豪邁，以武功自奮，具有秦隴人鮮明的人格特質(zhì)。形之于詩文，則抒發(fā)自己勁健尚武之氣概，多方面描繪黃土高原的山川地勢和風(fēng)土人情，呈現(xiàn)出伉浪自恣的“雍音”。這種發(fā)自秦隴人的“雍音”，一方面拓展了中原文人傳統(tǒng)的關(guān)隴、塞上題材格局，使西北高原融進了中國文學(xué)的版圖，另一方面，還以秦隴人特有的質(zhì)樸自然之氣改造著中國文學(xué)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豐富了中國文學(xué)的審美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