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其松 程露晨
葉其松、程露晨(以下簡稱“葉、程”):李教授,您好!感謝您接受我們的采訪。我們知道,北京大學俄語系是俄羅斯文學研究的重鎮(zhèn),您早年也從事俄羅斯文學研究,請談?wù)勥@其中的背景。
李明濱(以下簡稱“李”):這需要從北京大學俄語學科的歷史說起。1708年,清朝康熙皇帝建立中國第一所俄文學校——俄羅斯文館。1863年成立同文館俄文館,后并入京師大學堂,20世紀50年代北京大學成立俄羅斯語言文學系。當時,俄語系的教師隊伍多達150多人,其中一部分教師從事俄語專業(yè)教學,另一部分教師在歷史系、數(shù)學系等從事專業(yè)俄語教學。
20世紀80年代,俄語從原先的第一外語變成了小語種。當時,一部分教師轉(zhuǎn)行研究文學、歷史、哲學。另一部分教師未離開俄語系,仍從事俄語專業(yè)教學與研究。北大俄語系成立蘇俄文學研究室,組織翻譯了一套“俄蘇文學研究資料叢書”。這套叢書共有10余種,包括《現(xiàn)階段蘇聯(lián)文學》(1980)、《五十—六十年代的蘇聯(lián)文學》(1981)等。北京大學俄語系成為中國俄羅斯文學研究的高地。
葉、程:您從俄羅斯文學研究轉(zhuǎn)到文化研究,其中的緣由是什么?
李:與其說是轉(zhuǎn)變,還不如說是拓展。我們當時有一種強烈的意識,不僅要研究俄羅斯語言和文學,還要研究俄羅斯文化。當然,這里的文化是一種廣義的文化。在北京大學時任校長丁石孫的支持下,系里成立俄羅斯學研究所,把俄羅斯文化也納入進來。當時,開設(shè)《蘇聯(lián)文化研究》這門課,主要講解蘇聯(lián)當時的經(jīng)濟、哲學、歷史、教育,以及國內(nèi)對這些方面的研究狀況。因此,北大當時的俄羅斯學(русистика)既研究蘇俄,也關(guān)注國內(nèi)的情況。與之相對,我們也關(guān)注蘇俄對中國和中國文化的研究,這就是俄羅斯“中國學”或“漢學”(китаистика,китаеведение)。學生聽完這門課以后,不僅學習俄語,加深對俄羅斯文化的理解,還提高對中國文化的認識。這就是后來提倡的培養(yǎng)復合型人才的思想。對于老師來說,也從文學向文化橫跨一步。
但是,隨后面臨的突出問題是:如何進行研究。我記得季羨林先生說過一句話,大致意思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比較文學成為一門顯學。不過,比較文學也分幾種,一種是法國學派提倡的影響研究,例如果戈里(Никола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Гоголь,1809—1852)如何影響魯迅的創(chuàng)作。二是美國學派提倡的平行研究,例如把莎士比亞(Williаm Shаkеsреаrе,1564—1616)和湯顯祖進行比較。第三種是關(guān)系研究。關(guān)系促成交流,國內(nèi)的俄羅斯學學者研究俄蘇文學在中國的傳播,也關(guān)注中國古代文學在俄羅斯的傳播。于是,我先后撰寫了《中國文學在俄蘇》(1990)、《中國文化在俄羅斯》(1993)、《中國與俄蘇文化交流志》(1998)等書。
葉、程:您如何看待漢學與文學、文化研究之間的關(guān)系?
李:在我看來,文學史、文化史研究與漢學史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近年來,我的頭腦中“一橋兩堡”的概念越來越清晰,這是形象的說法,“一橋”指中俄文化交流史,“兩堡”分別指俄羅斯文學文化史、俄羅斯?jié)h學史。
葉、程:俄羅斯?jié)h學是如何興起的?有什么樣的歷史背景?
李:俄羅斯對中國的了解,大概可以追溯到15世紀末。但是,漢學在俄國的形成要晚得多,要從18世紀算起。1712年,俄國彼得大帝(Петр I Алексеевич Романов,1672—1725)委派來華的俄國商隊中的東正教教士向清政府提出要求,派遣東正教使團駐扎北京,得到康熙皇帝的允許。1715年,第一屆俄國東正教使團到達北京,當時清政府在北京專門設(shè)立俄羅斯館,供來華使團成員居住。從1715年到1933年,俄國總共向中國派遣20批東正教使團,每批使團設(shè)團長(領(lǐng)班)1名。這些來華的東正教使團成員很多成了漢學家,例如羅索欣(Иларион Калинович Россохин,1707—1761)、比丘林(Никита Яковлевич Бичурин,1777—1853)、西維洛夫(Дмитрий Петрович Сивиллов,1798—1871)、沃依采霍夫斯基(Осип Павлович Войцеховский,1793—1850)、斯卡奇科夫(Константин Андрианович Скачков,1821—1883)、扎哈羅夫(Иван Ильич Захаров,1814—1885)、瓦 西 里 耶 夫(Василий Павлович Васильев,1818—1900)。其中,著名漢學家比丘林曾任第九屆東正教使團的團長。赴華東正教使團是俄國漢學興起的重要原因。
俄國漢學興起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受西歐“中國熱”的影響。17世紀末18世紀初,西歐各國,尤其是德國、法國的知識界推崇中國文化,這對俄國影響頗大。例如元劇《趙氏孤兒》被法國傳教士馬若瑟(Jоsерh Hеnri dе Prеmаrе,1666—1736)譯成法語后,引起法國思想家伏爾泰(Vоl(xiāng)tаirе,1694—1778)的關(guān)注,他將《趙氏孤兒》改編為《中國孤兒》后在法國演出。1788年,伏爾泰的劇本被譯成俄語,這說明當時俄國也有了解中國文化的需求。俄國的幾任沙皇都是“中國熱”的推動者。當然,了解中國和中國文化的首要條件是學習中國的語言和文字。早在1700年,彼得大帝頒布了一道要求俄國人學習漢語的命令。從18世紀上半期開始,俄國已經(jīng)在中學教授滿語、漢語。①Александр Л. Арефьев, “Китайский язык в российской высшей школе: история и современность,” Иносmранные языкu в школе, вып. 1 (2011): 148—168.1724年,俄羅斯科學院在彼得堡成立。1741年,作為東正教使團第三批成員的羅索欣被彼得堡科學院聘請“從事漢、滿語文翻譯和教學工作”,這也被看作是俄羅斯?jié)h學真正開始的年份。
葉、程:我曾在《東成西就:饒宗頤先生的法蘭西情緣》一文中讀到:2018年,著名漢學家饒宗頤、謝和耐(Jасquеs Gеrnеt,1921—2018)相繼離世,這意味著以法國為中心的歐陸漢學傳統(tǒng)走向終點。①陳民鎮(zhèn):《東成西就:饒宗頤先生的法蘭西情緣》,《中華讀書報》2019年5月22日,第7版。俄羅斯?jié)h學與以法國為代表的歐陸漢學,以及美國漢學相比,具有哪些特點?
李:俄羅斯?jié)h學的起步晚于西歐其他主要國家,例如德國、法國。它后來能夠自成一派,這與它把漢學作為“國家行為”有關(guān)系。派遣東正教使團是由政府出資、分派人力和制定任務(wù)的,研究工作也是有計劃、有組織進行的。這突出體現(xiàn)在:圍繞若干重點大學和科學院的研究所形成俄羅斯?jié)h學研究中心。早期的中心是喀山大學。1807年,喀山大學建立東方系,下設(shè)阿拉伯語—波斯語教研室、突厥—韃靼教研室、亞美尼亞語和梵文教研室、蒙古語教研室。1837年,東方系設(shè)立俄國第一個漢語教研室,1840年,東方系又建立了滿語教研室,漢學家西維洛夫、沃依采霍夫斯基等當時都在喀山大學任教,喀山大學成為俄羅斯?jié)h學當之無愧的搖籃。遺憾的是,喀山大學的漢學研究并未持續(xù)太久。1855年,東方系停辦,教師和學生都被并入圣彼得堡大學東方系。俄羅斯?jié)h學研究的中心轉(zhuǎn)移到了圣彼得堡大學。圣彼得堡大學的東方系由漢學家瓦西里耶夫擔任漢語教研室和滿語教研室主任,斯卡奇科夫、扎哈羅夫、格奧爾基耶夫斯基(Сергей Михайлович Георгиевский,1851—1893)、伊 萬 諾 夫 斯 基(Алексей Осипович Ивановский,1863—1903)、阿列克謝耶夫(Василий Михайлович Алеексеев,1881—1951)等一批知名學者都匯聚于此??梢哉f,19世紀50年代以后的100年間,圣彼得堡大學是俄羅斯?jié)h學研究的中心。直到20世紀50年代,隨著阿列克謝耶夫院士的離世,俄羅斯?jié)h學的研究中心從圣彼得堡轉(zhuǎn)到了莫斯科。目前,俄羅斯?jié)h學研究公認的重鎮(zhèn)有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俄羅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國立莫斯科大學亞非學院、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國立圣彼得堡大學東方系。當然,喀山、西伯利亞、遠東等地也設(shè)有漢學研究機構(gòu)。
葉、程:俄羅斯?jié)h學的研究方法具有哪些特點?
李:俄羅斯?jié)h學形成學派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治學方法獨特,我概括為全面調(diào)研、綜合分析、比較研究三個方面。俄羅斯?jié)h學家非??粗氐谝皇植牧系氖占?。阿列克謝耶夫為了研究中國年畫,曾幾次深入北京、河北、河南、山西、陜西、上海、廣東、福建等地進行廣泛收集,還利用去英、法等國進修的機會收集中國年畫。
多視角、多方法的綜合分析是俄羅斯?jié)h學研究的另一特點。俄羅斯?jié)h學家很善于抓住一個題目,深挖細嚼。例如民間故事“孟姜女哭長城”,顧頡剛先生曾經(jīng)做過專門的研究,寫出了《孟姜女的故事轉(zhuǎn)變》和《孟姜女故事研究》兩篇文章,總共幾萬字。李福清(Борис Львович Рифтин,1932—2012)院士的副博士論文也做了這個題目,寫了一部專著《萬里長城的傳說與中國民間文學的體裁問題》(?Сказание о Великой стене и проблема жанра в китайском фольклоре?,1961)。
俄羅斯?jié)h學家治學方法的第三個特點是善于比較。阿列克謝耶夫曾將司空圖的《詩品》、陸機的《文賦》同古羅馬詩人賀拉斯(Quintus Hоrаtius Flассus,前65—前8)的《詩藝》(Аrs Pоеtiса)、法 國 詩 人 布 瓦 洛(Niсоl(xiāng)аs Воilеаu-Dеsрrеаuх,1636—1711)的《詩的藝術(shù)》(L’Аrt роétiquе)進行比較,寫出了《羅馬人賀拉斯和中國人陸機論詩藝》(?Римлянин Гораций и китаец Лу Цзи о поэтическом мастерстве?)、《法國人布瓦洛和同時代中國人論詩藝》(?Француз Буало и его китайские современники о поэтическом мастерстве?)等重要論文,開創(chuàng)中西比較詩學的先河。李福清曾將中國年畫與俄國民間版畫進行比較,得出以下結(jié)論:“從中俄民間版畫比較可以看到,不同民族的民間藝術(shù),正如民間文學一樣,在類型學上都有不少出自人類生活共同規(guī)律的相似之處,盡管在相互題材的處理上會有種種民族差異?!雹诶蠲鳛I:《俄羅斯?jié)h學史》,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217頁。
葉、程:從1741年羅索欣進入俄羅斯科學院算起,俄羅斯?jié)h學已經(jīng)走過280多年的歷史。從歷史角度看,俄羅斯?jié)h學的發(fā)展包含幾個歷史時期?俄羅斯學者對此有何看法?
李:治史當然離不開歷史分期問題。在《俄羅斯?jié)h學史》①彼得·斯卡奇科夫著,柳若梅譯:《俄羅斯?jié)h學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48—49頁。一書中,漢學家斯卡奇科夫(Петр Емельянович Скачков,1892—1964)將俄國漢學劃分為五個時期:第一時期(1608—1727),這一階段在俄國中央和地方結(jié)構(gòu)中積累了關(guān)于遙遠中國的資料,通過條約確定了兩國關(guān)系,俄國嘗試撰寫關(guān)于中國地理和政治狀況的著作。第二時期(1727—1805),俄、清經(jīng)濟和政治聯(lián)系得到發(fā)展,俄國東正教駐北京使團成員研究中國,科學院開始研究滿語、漢語及清帝國其他民族的歷史、文化、語言。第三時期(1805—1860),俄國漢學中出現(xiàn)了一些民主、進步的傾向,大學開始教授漢學課程,俄羅斯?jié)h學達到了世界漢學的水平。第四時期(1860—1895),俄國漢學有了根本性飛躍,出現(xiàn)了一批批判性反思中國現(xiàn)在和過去的論著,漢學學科出現(xiàn)了獨立的趨勢。第五時期(1895—1917),研究中國人民民族解放運動的蓬勃發(fā)展和俄國偉大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前夜的中國。不難看出,這種歷史分期是以俄國社會政治發(fā)展和中俄關(guān)系史為基礎(chǔ)的。遺憾的是,斯卡奇科夫未將蘇聯(lián)時期的漢學包括在內(nèi)。
葉、程:在您所著《俄羅斯?jié)h學史》一書中,您將俄羅斯?jié)h學劃分為五個主要歷史時期②李明濱:《俄羅斯?jié)h學史》,緒言第2頁。,您劃分的依據(jù)是什么?
李:我對俄羅斯?jié)h學史的分期是以代表人物為基礎(chǔ)的。由此劃分為以下五個時期:第一時期是從1741年到18世紀末,這是俄羅斯?jié)h學起步時期,其研究以東正教駐京使團成員為主,具有代表性的漢學家有羅索欣、列昂季耶夫(Алексей Леонтьевич Леонтьев,1716—1786)。第二時期是19世紀上半期,比丘林時期,這一時期俄羅斯?jié)h學的重心從國外轉(zhuǎn)移到國內(nèi),并逐步發(fā)展成一個獨立學科。第三時期是19世紀下半期,瓦西里耶夫時期,俄國漢學研究的中心轉(zhuǎn)到圣彼得堡,出現(xiàn)第一次譯介中國文化典籍的熱潮。第四時期是20世紀上半期,阿列克謝耶夫時期,受國內(nèi)外環(huán)境的影響,俄羅斯?jié)h學在曲折中發(fā)展并逐漸走向成熟。第五時期是20世紀下半期,以齊赫文斯基(Сергей Леонидович Тихвинский,1918—2018)、米亞斯尼科夫(Владимир Степанович Мясников)、季塔連科(Михаил Леонтьевич Титаренко,1934—2016)為代表,俄羅斯?jié)h學得到蓬勃發(fā)展,在各個領(lǐng)域都有所建樹。
葉、程:上文提到,您對俄羅斯?jié)h學史的歷史分期是以著名漢學家的學術(shù)成就為基礎(chǔ)的,這與您對俄羅斯著名漢學家學術(shù)思想的研究有關(guān)。1991年,您寫過論述阿列克謝耶夫院士學術(shù)成就的文章。您對此有何看法?
李:俄羅斯?jié)h學界的幾位院士,包括瓦西里耶夫、阿列克謝耶夫、齊赫文斯基、米亞斯尼科夫、季塔連科、李福清等,其中四位我都寫過專門的文章,而且與好幾位有過直接的交往。
我讀過不少阿列克謝耶夫的著作。1991年,恰逢阿列克謝耶夫院士誕辰110周年,我在《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國外文學》上寫了兩篇紀念文章,專門論述阿列克謝耶夫的學術(shù)成就。在其中的一篇文章中,我將阿列克謝耶夫稱為“阿翰林”,因為他知識淵博,是俄羅斯?jié)h學的集大成者。他在中國語文學、考古學、民族學、文化學及漢學的其他領(lǐng)域,都做出過杰出的貢獻。他因?qū)λ究請D《詩品》的研究而聞名于世,它將評、注和譯三者有機結(jié)合起來,開創(chuàng)俄羅斯?jié)h學研究的新方向。
葉、程:您與齊赫文斯基院士交往頗多。他對您的學術(shù)研究有過怎樣的影響?
李:我和齊赫文斯基院士交往的時間比較長。齊赫文斯基是世界上第一個被派駐新中國的外交官。20世紀70年代,我參加翻譯他主編的《中國 近 代 史》(?Новая история Китая?,1972)一書。1986年夏天,我們組織編寫的一部教材——《蘇聯(lián)概況》出版。那年秋天,李福清到北京來,與我談及此書。他認為,這本《蘇聯(lián)概況》寫得比較客觀,并要求帶兩本回去。后來才知道,原來齊赫文斯基對這本書很感興趣。我跟齊赫文斯基院士第一次謀面是在1987年。當時,先師曹靖華先生年滿90歲,想請俄羅斯學者寫一篇文章,點名要齊赫文斯基來寫。那年,我正好去俄羅斯出差,見到了齊赫文斯基。他為人隨和,說道:“我們都是曹老的學生,也就是同學關(guān)系?!睆哪且院螅驳奖本╅_會,總要告知我;我去莫斯科的話,也一定要去拜訪他。他先后送給我四本他寫的書,還為我的兩本書寫過序。
葉、程:您研究李福清的論文最多,您如何評價李福清的漢學研究?
李:關(guān)于李福清,我寫過幾篇文章。①見李明濱:《蘇聯(lián)漢學家李福清》,《國外文學》1989年第3期,第226—236頁;《清代抄本〈石頭記〉和〈姑妄言〉流失俄羅斯——李福清院士的重要發(fā)現(xiàn)》,《國際漢學》第23輯,鄭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473—480頁;《李福清院士在漢學上的貢獻和影響》,《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第5—6頁。一方面,我與他的交往頗深;另一方面,他的學術(shù)貢獻和成就很大。李福清的學術(shù)興趣主要是中國文學,從古代文學到現(xiàn)當代文學,他幾乎都有涉獵。此外,他對中國民間文學、民間藝術(shù)情有獨鐘。在研究方法上,李福清特別注重第一手資料的搜集。20世紀50年代,為了研究孟姜女的故事,他給各省文聯(lián)寫信,請求代為搜集資料,得到各省的大力支持。1958年,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鄭振鐸去蘇聯(lián)訪問,李福清曾帶著他收集的資料前往討教,讓鄭振鐸大為驚訝。為研究臺灣原住民文化,他幾次深入臺灣各地搜集資料。我和李福清相識于20世紀50年代末,他那時在北京大學訪學。20世紀80年代以后,他幾乎每年都來中國,有時一年來幾次,我們交往的機會更多了。而且,我們曾同在臺灣講過學,好幾次一起秉燭夜談。他學問好,為人謙遜。1987年,他當選科學院通訊院士。我聞訊后向他祝賀,他謙虛說,自己做得很不夠,別人成績更大,也有資格當選。2008年,他當選俄羅斯科學院院士,繼瓦西里耶夫、阿列克謝耶夫之后,他是俄羅斯?jié)h學界第三位以研究中國文學而獲得院士頭銜的學者。
葉、程:季塔連科是當代俄羅斯?jié)h學研究的領(lǐng)軍人物。您能否簡要說說他的主要學術(shù)貢獻?
李:季塔連科院士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漢學家,他畢業(yè)于莫斯科大學哲學系。1957—1959年,1959—1961年分別在北京大學和復旦大學學習,在北京大學學習時師從馮友蘭先生。20世紀60年代后期,季塔連科院士著手在蘇聯(lián)推介中國哲學,創(chuàng)立研究中國思想的中國哲學學派,1970年他倡議在莫斯科大學哲學系設(shè)立“中國哲學與漢語”專業(yè),培養(yǎng)一批研究中國哲學、中國思想文化的漢學家。20世紀90年代以后,季塔連科先后撰寫出版5部專著:《俄羅斯與東亞·國際關(guān)系和不同文明之 間 的 關(guān) 系 問 題》(?Россия и восточная Азия.Вопрос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х и межцивилизационных отношений?,1994)、《俄羅斯面向亞洲》(?Россия лицом к Азии?,1998)、《中 國:文 明 與 改 革》(?Китай: цивилизация и реформы?,1999)、《 俄羅斯:以合作謀 安全·東亞潮流》(?Россия:безопасность через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о. Восточноазиатский вектор?,2003)、《遠東的地緣政治意義·俄羅斯、中國及亞洲各國》(?Ге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е значение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Россия, Китай и другие страны Азии?,2008)。這些著作都圍繞中國思想在當代國際關(guān)系中的運用展開。2010年夏,季塔連科采納我的建議,將涉及中國文學、歷史、宗教、哲學、考古學、民俗學、科技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等眾多學科的學術(shù)著作《中華文明史》翻譯為俄文。他利用來中國訪問的機會,與該書主編、北京大學袁行霈教授初步商談相關(guān)事宜,與北京大學出版社簽訂了三方合作協(xié)議。季塔連科最為重要的貢獻是組織編寫6卷本的《中國精神文化大典》(?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 эн циклопедия?,2010),這是近6000頁大開本的煌煌巨制,其中:第一卷《哲學》(?Философия?),第二卷《神話、宗教》(?Мифология. Религия?),第 三 卷《文 學、語 言 和 文 字》( ?Литература.Язык и письменность? ),第 四 卷《歷 史 思想,政治和法制 文化》(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мысль.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и правовая культура?),第 五 卷《科學、技術(shù)、軍事思想、衛(wèi)生和教育》( ?Наука,техническая и военная мысль, здравоохранение и образование? ),第六卷《藝術(shù)》(?Искусство?)。
葉、程:您還有哪些與俄羅斯?jié)h學家交往的趣聞跟我們分享?
李:我曾與俄羅斯原駐華大使羅高壽(Игорь Алексеевич Рогачев,1932—2012)有過交往。我曾開玩笑對他說,他是“小羅高壽”,他的父親、漢學家阿列克謝·彼得洛維奇·洛加喬夫(Алексей Петрович Рогачев,1900—1981)是“老 羅 高 壽”,他翻譯過《西游記》并且用過“羅高壽”這個名字。
葉、程:近年來,隨著國力的增強,我國國內(nèi)掀起了“漢學熱”,俄羅斯?jié)h學研究也持續(xù)走熱。對此您有什么看法?
李:的確,漢學研究現(xiàn)在是熱門,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這說明學術(shù)界越來越理性,開始回歸本土,因為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但是,我們也要保持清醒的頭腦。我在前面說過,俄羅斯?jié)h學之所以能形成學派,一個重要原因是國家的統(tǒng)一規(guī)劃,分工協(xié)作,各盡其責,這樣不會出現(xiàn)重復研究,避免人力、財力的極大浪費。學者做起來也能安心,不急躁,因為他知道自己應(yīng)該在哪個領(lǐng)域里做,研究成果的質(zhì)量也相對更高。俄羅斯的一些漢學成果,例如前文提到的《中國精神文化大典》,幾乎是集整個俄羅斯?jié)h學界之力完成的。這一點值得國內(nèi)學者學習。
另外一點是不能盲從,要有自己獨立的思考和判斷。我寫的《俄羅斯?jié)h學史》總共只有20萬字。前面的五分之三是根據(jù)俄羅斯學者的資料寫成的,但后面的五分之二,尤其是20世紀下半期的那部分,是我自己的研究成果,很多材料是我自己采訪得來的。俄羅斯?jié)h學家寫的漢學史一般只到1917年。在《俄羅斯?jié)h學史》一書中,我專列一節(jié)論述俄羅斯儒學研究的代表人物——佩列洛莫夫(Леонард Сергеевич Переломов,1928—2018)。他的中國名字叫作稽遼拉,他的父親是華人,他也算是華裔漢學家。佩列洛莫夫是研究孔子的專家,代表作為《孔子:生平、學說、命運》(?Конфуций: жизнь, учение, судьба?,1993),這部專著也奠定了其儒學研究代表人物的地位。他還將“四書”譯成俄文。因此,我把他稱為“莫斯科的孔夫子”。
葉、程:您在俄羅斯?jié)h學研究領(lǐng)域已經(jīng)取得不菲的成績,接下來您還有哪些研究計劃?
李:我正在組織編寫一套“俄羅斯?jié)h學文庫”,計劃編寫30部。它包括幾個系列:一是以俄羅斯杰出漢學家為中心,每人編一部論文集,已出版《神話與民間文學:李福清漢學論集》(2017)、《中國古典詩詞論 :謝列布里亞科夫漢學論集》(2018)、《見證中國近代史變遷:齊赫文斯基漢學論集》(2018)、《〈二十四詩品〉研究:阿列克謝耶夫漢學論集》(2019)。二是俄羅斯?jié)h學名著的翻譯,已出版達岑申 (Владимир Григорьевич Дацышен)的《俄羅斯?jié)h學史(1917—1945):俄國革命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中國研究》(2019)、瑪瑪耶娃 (Наталья Леонидовна Мамаева)的《俄羅斯?jié)h學的基本方向及其問題》(2019)。三是俄羅斯?jié)h學研究資料的整理,已出版《國圖藏俄羅斯?jié)h學著作目錄》(2013)。四是中國學術(shù)思想,如諸子百家、歷史文學名著的俄譯,每個主題編一本。例如袁行霈教授的四卷本《中華文明史》俄譯等??傊?,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但只能一件一件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