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策略論爭研究

王文佳 汪偉民

獨立至今，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策略論爭主要圍繞三派外交思想展開——極端民族主義、實用主義及和平主義。(1)參見Kanti Bajpai, “Indian Strategic Culture”, in Michael R. Chambers(ed.), South Asia in 2020: Future Strategic Balances and Alliances, Carlisle Barracks, PA: United States Army War College Press, 2002, pp.245-304; Steven A. Hoffman, “Perceptions and China Policy in India”, in Francine Frankel, Harry Harding(eds.), The India-China Relationship: What the United States Needs to Know,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39-49; Zhang GuiHong, “The Rise of China: India’s Perception and Responses”, South Asian Survey, Vol.13, No.1, 2006, p.95; Swaran Singh, “India-China Relations: Perception, Problems, Potential”, South Asian Survey, Vol.15, No.1,2008, pp.84-86; Jonathan Holslag, “Progress, Perceptions and Peace in the Sino-Indian Relationship”, East Asia, Vol.26, 2008, pp.48-49; Jabin T. Jacob, “Friend, Foe or Competitor? Mapping the Indian Discourse on China”, in Happymon Jacob(ed.), Does India Think Strategically? India’s Strategic Culture and Foreign Policy, New Delhi: Manohar, 2014, pp.229-272。各個流派均包含迥然不同的外交哲學和地緣政治考量。近年來，隨著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負面認知日漸加深，印度正逐漸放棄過去十多年來一直奉行的對華實用主義思想，轉(zhuǎn)而推行具有主動進攻性的極端民族主義對華策略。這種對華策略的急劇轉(zhuǎn)變一方面有其外交思想根源，另一方面也受到國際體系轉(zhuǎn)型和印度國內(nèi)政治變化雙重壓力的驅(qū)動，同時美國的強力介入和戰(zhàn)略誘惑也起到巨大的催化作用，這大大增強了印度對華策略的冒險性和機會主義色彩。本文立足于對印度政治和外交精英的公開講話文本的解讀和分析，從印度對華策略論爭的角度厘清印度戰(zhàn)略界人士對華策略的外交思想基礎(chǔ)、具體流派，對華策略的變遷及其動力以及各派的具體對華策略，同時歸納總結(jié)目前中國戰(zhàn)略界不同流派的觀點，通過對比分析試圖找到化解中印對抗與沖突的有效路徑。

一、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策略的外交思想基礎(chǔ)

印度戰(zhàn)略界三大流派的對華策略各有其外交哲學思想基礎(chǔ)和地緣政治內(nèi)涵，其代表人物遍布政界、軍界、學界、商界、媒體等多個領(lǐng)域，深刻影響著印度領(lǐng)導層的對華決策。

(一)極端民族主義

印度的極端民族主義伴隨著冷戰(zhàn)的結(jié)束而興起，主要由“激進尼赫魯主義者”、20世紀90年代產(chǎn)生的“新民族主義者”及“超現(xiàn)實主義者”(2)Ian Hall, Modi and the Reinvention of Indian Foreign Policy, Bristol University Press, 2019, pp.43-44.組成，其思想根植于印度教民族主義。在一個由憲法規(guī)定為世俗主義的國家中，極端民族主義者顯然超越了抽象和理想化的世俗憲法框架，使宗教深刻影響其外交思想。(3)C. Ram-Prasad, “ Hindu Nationalism and 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India”, in K. R. Dark(ed.), Religion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ew York: Palgrave, 2010, p.140.它將印度視為世界一流大國，但暫時被不公平地忽視了，特別是在地區(qū)事務(wù)中更是如此，因而其傾向任何可能實現(xiàn)印度大國地位的政策。(4)C. Ram-Prasad, “ Hindu Nationalism and 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India”, in K. R. Dark(ed.), Religion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ew York: Palgrave, 2010, p.160.極端民族主義者特別強調(diào)身份認同在獲得強國地位中的突出作用，認為它能夠團結(jié)人民、一致對外，尤其能夠凝聚軍隊力量、提升軍人戰(zhàn)斗意志。在國際事務(wù)中，極端民族主義者持一種類似“霍布斯結(jié)構(gòu)”的世界觀，認為國家都是自私逐利的，國際競爭是零和博弈，修昔底德式的弱肉強食觀念對其戰(zhàn)略思想影響十分明顯。因此，極端民族主義思想在國際關(guān)系中往往體現(xiàn)為一種“防御性現(xiàn)實主義”，(5)Ankit Pandan, “Hindu Nationalism and ...Foreign Policy?”, The Diplomat, https://thediplomat.com/2014/04/hindu-nationalism-and-foreign-policy/, 2014-04-04.即通過限制敵人權(quán)力的擴大來維護自身的安全。

具有濃厚印度教色彩和遵循考底利耶“曼荼羅”地緣政治考量的極端民族主義外交思想的首要目標是實現(xiàn)南亞次大陸的“印度化”，即在文明上只有一個“印度性”，但在政治上可以存在更大的多樣性，(6)Jaswant Singh, Defending India, Macmillan Press ltd., 1999, p.10.極端民族主義者認為只有如此才能促進南亞經(jīng)濟一體化，并鞏固印度地區(qū)霸主的地位。從這個角度來說，以“異教”為信仰的巴基斯坦是極端民族主義者眼中最大的障礙，他們進而對支持巴基斯坦、利用巴基斯坦平衡印度的大國產(chǎn)生仇視心理。印度指控巴基斯坦資助克什米爾武裝分子制造分裂及扶植恐怖勢力襲擊印度，而印度的暴力手段是合乎道義的自衛(wèi)反擊。由此可看出，極端民族主義者支持使用武力，但往往會為其尋找合法化的辯護理由。極端民族主義者的戰(zhàn)略關(guān)切也左右著印度與其他大國的關(guān)系，主張印度崛起首先依靠“自力更生”，但又主張在有明顯政治和經(jīng)濟收益的情況下參與戰(zhàn)略伙伴關(guān)系。

對華極端民族主義者目前廣泛分布于印度決策層、退休軍官、前政府官員、智庫、防務(wù)專家和學者之中。決策層以印度部長秘書級機密組織——中國研究小組(China Study Group)為核心，其中國家安全顧問阿吉特·多瓦爾(Ajit Doval)、外交部長蘇杰生(Subrahmanyam Jaishankar)(7)這兩位高官也被視為極端民族主義者中的“現(xiàn)實主義-民族主義者”代表，見下文。及內(nèi)政部長阿米特·沙阿(Amit Shah)等是主要代表人物。他們提倡更加公開地在亞太地區(qū)建立軍事聯(lián)盟，以增加新德里與北京的談判籌碼；在邊界問題上主張將恢復明確的實際控制線作為談判的第一步，將兩國關(guān)系正?；c邊界問題掛鉤，并為尋求解決方案注入更強的緊迫感。鷹派退休軍官、前政府官員、防務(wù)專家及學者主要通過從事外交政策和戰(zhàn)略事務(wù)研究的智庫和主流新聞媒體的社論發(fā)聲。(8)如前海軍參謀長阿倫·普拉卡什(Arun Prakash)在《印度快報》(The Indian Express)等報刊發(fā)表多篇社論；前安達曼-尼科巴司令部總司令、前印軍戰(zhàn)略部隊司令部總司令、海軍中將維杰·尚卡爾(Vijay Shankar)現(xiàn)為和平與沖突研究所(IPCS, The Institute of Peace and Conflict Studies)高級研究員；前中央司令部總司令、陸軍中將維杰·庫馬爾·阿魯瓦利亞(Vijay Kumar Ahluwalia)現(xiàn)為地面戰(zhàn)爭研究中心(CLAWS, Centre for Land Warfare Studies)負責人；前中央司令部參謀長、中將高塔姆·班納吉(Gautam Banerjee)現(xiàn)為維維卡南達國際基金會 (VIF, Vivekananda International Foundation)高級研究員兼編輯；陸軍準將阿倫·薩加爾(Arun Sahgal)曾效力印度國家安全委員會及國防部，現(xiàn)為國防研究與分析研究所(IDSA, Institute for Defense Studies and Analyses)高級研究員；前印度海軍指揮官阿比吉特·辛格(Abhijit Singh)現(xiàn)為觀察家基金會(ORF, The Observer Research Foundation)研究員等。他們是印度戰(zhàn)略界最為激進的反華勢力，具有較大影響力。鷹派前政府官員包括前印度駐聯(lián)合國代表、副國家安全顧問、VIF副主席薩帝什·錢德拉(Satish Chandra)，前國家安全委員會秘書處秘書、資深外交官、現(xiàn)VIF負責人阿爾溫德·古普塔(Arvind Gupta)，資深外交官和前駐緬甸、墨西哥大使拉吉夫·巴蒂亞(Rajiv Bhatia)，前駐日本大使、現(xiàn)德里政策集團(DPG，Delhi Policy Group)負責人克里尚·辛格(Hemant Krishan Singh)等。鷹派安全及外交戰(zhàn)略家包括印度總理政策顧問團成員、前國家安全委員會顧問、政策研究中心(CPR, Centre for Policy Research)成員布拉馬·切拉尼(Brahma Chellaney)，印度戰(zhàn)略事務(wù)委員會(Council for Strategic Affairs)主席阿迪蒂納吉(A. Adityanjee)，《印度防務(wù)觀察》(Indian Defence Review)編輯巴拉特·維爾馬(Bharat Verma)，防務(wù)專家優(yōu)素?！の坦呃?Yusuf T. Unjhawala)等。鷹派學者包括印度經(jīng)濟學家、財政部首席經(jīng)濟顧問桑吉夫·桑亞爾(Sanjeev Sanyal)，印度著名學者、戰(zhàn)略家和記者拉賈·莫漢(Raja C. Mohan)，印度第一屆國家安全咨詢委員會成員、著名進攻現(xiàn)實主義學者巴拉特·卡納德 (Bharat Karnad)，美國夏威夷亞太安全研究中心教授莫漢·馬利克(Mohan Malik)，倫敦國王學院國際關(guān)系教授、ORF項目負責人哈什·潘特(Harsh V. Pant)等。他們往往受中國“背叛”的憤恨情緒和將其視為“他者”的世界觀驅(qū)使，秉持中國必須歸還從印度“奪走的每一寸土地”的“復仇”立場，利用印度公眾普遍對1962年沖突和對中國的無知，在印度國內(nèi)產(chǎn)生了不成比例的影響。這些人中不乏印度教右翼勢力，他們是純粹的民族主義者，不了解印度的外交政策和中國內(nèi)政，但這不影響他們對中國的看法，因為其世界觀是基于印度教文明的獨特地位。這一派的主體是受中印邊境戰(zhàn)爭影響較大的官員和軍人，他們對中國和印度的內(nèi)政外交有較深的理解，并能向政府提供有力的政策建議，正是他們將中國視為印度無法忽視的威脅。

極端民族主義者中持較為現(xiàn)實觀點的戰(zhàn)略家也被稱為“現(xiàn)實主義-民族主義者”，(9)Hemant Krishan Singh, Arun Sahgal, “India’s Foreign Policy: Agenda 2020”, Delhi Policy Group, https://www.delhipolicygroup.org/uploads_dpg/publication_file/indias-foreign-policy-agenda-2020-1239.pdf, 2020-01-29.現(xiàn)任外交部長蘇杰生就是最為突出的代表人物。與曾揚言準備好為奪回西藏和拉達克之間的中國控制區(qū)阿克賽欽(Aksai Chin)而流血的內(nèi)政部長阿米特·沙阿不同，“現(xiàn)實主義-民族主義者”的核心指導思想是“印度第一”，主張利用全球矛盾創(chuàng)造的機會促進國家利益，并毫不猶豫地根據(jù)自身利益調(diào)整立場。他們拒絕貿(mào)然挑起對印度不利的國際事端，而是追求聯(lián)合美國、應對中國、深耕歐洲、安撫俄羅斯、發(fā)揮日本作用、吸引鄰國、擴大鄰里關(guān)系和支持者(10)S. Jaishankar, The India Way: Strategies for an Uncertain World, India: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2020.，其思想實質(zhì)上是企圖利用全球力量打壓中國，實現(xiàn)印度崛起。

(二)實用主義

印度實用主義外交思想源于對先前占主導地位的尼赫魯“理想主義”和“道德性”的摒棄，轉(zhuǎn)而注重權(quán)力和物質(zhì)利益，為印度在20世紀90年代末、21世紀初贏得了世界大國的尊重和贊賞。實用主義者未必不是印度教徒，但更多地將印度教視為一種“多元現(xiàn)實”，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11)Jaswant Singh, Defending India, Macmillan Press ltd., 1999, p.4.在占總?cè)丝?0%的印度教徒中存在著不同的教派和種姓團體，他們之間除了相互反感外，鮮有共同之處。他們認為國家間是競爭對手，而非敵人，國際社會的良好運行有賴于國家行為體對彼此權(quán)利的認可。實用主義者將“不結(jié)盟”策略看作印度在國際事務(wù)中發(fā)揮作用的基本來源，因為它確保了印度繼續(xù)有能力不受大國或國家集團的限制，從而根據(jù)問題的是非曲直作出決定，同時保證了印度與所有大國保持平衡和良好的關(guān)系，不向任何大國傾斜。(12)M. S. Rajan, “Pragmatism in India’s Foreign Policy”, South Asian Survey, Vol.1, No.1,1994, p.88.但這種“不結(jié)盟”觀允許印度在其主權(quán)和國家尊嚴受到威脅時接受外部軍事援助，將協(xié)調(diào)一致視為解決國際問題的方法，因而看重通過國際制度擴大影響力。

美國波士頓大學印裔國際關(guān)系學副教授曼賈里·查特吉·米勒(Manjari Chatterjee Miller)等認為，印度的實用主義外交思想是一種“過程實用主義”(procedural pragmatism)，即不斷吸納所有在特定背景下和政治上有利于實現(xiàn)既定目標的政策，是一種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的不斷更新，也是政治宗教民族主義與先前制度化外交思想的結(jié)合；(13)Manjari Chatterjee Miller, Kate Sullivan De Estrada, “Pragmatism in Indian Foreign Policy: How Ideas Constrain Modi”,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93, No.1, 2017, pp.28-34.在外交事務(wù)中采取價值主張與價值創(chuàng)造兩個策略相結(jié)合的方法，即向他國索取、拒絕讓步的同時又在雙方間整合共同利益，從而緩解僵局，達成自身目的。(14)Amrita Narlikar, “All That Glitters Is Not Gold: India’s Rise to Power”, 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28, No.5, 2007, p.992.

目前對華實用主義者以三位前瓦杰帕伊政府的高官為代表：前外交秘書、前國家安全協(xié)會專家委員會主席薩仁山(Shyam Saran)，前國家安全顧問、《中印邊境實際控制線地區(qū)保持和平與安寧的協(xié)定》(1993年)重要促成者希夫尚卡爾·梅農(nóng) (Shivshankar Menon) 和前外交秘書、前駐華大使尼魯帕瑪·拉奧(Nirupama Rao)。他們對中國十分了解，掌握專業(yè)的中國知識，是瓦杰帕伊政府中國問題決策團隊的核心。其他著名人士還有前外交秘書、前駐華大使顧凱杰(Vijay Gokhale)，前政府內(nèi)閣秘書處副秘書長、資深中國問題專家賈雅德瓦·拉納德 (Jayadeva Ranade)，前駐華領(lǐng)事、資深外交官基山·拉納(Kishan S. Rana)，IDSA所長、資深外交官齊湛(Sujan R. Chinoy)， IDSA戰(zhàn)略專家格普利特·庫拉納(Gurpreet S. Khurana)等。由印度外交部資助建立的德里中國研究所(ICS，Institute of Chinese Studies, Delhi)是這一團體中具有代表性的智庫，其中甚至不乏和平主義者。其他代表性的實用主義學者，還包括著名經(jīng)濟學家斯瓦米納坦·艾亞爾(Swaminathan Aiyar)，尼赫魯大學國際政治學教授拉杰什·拉賈格帕蘭 (Rajesh Rajagopalan) ，尼赫魯大學國際研究學院副教授斯瓦蘭·辛格(Swaran Singh)，著名漢學家、尼赫魯大學中國與東南亞研究中心教授狄伯杰(Bali Ram Deepak), 歷史學家、戰(zhàn)略家佐拉瓦·辛格(Zorawar Singh)等。

對華實用主義者承認但不過分渲染“中國威脅”。他們認為，雖然國際上對中國崛起的討論證明了中國的敘事力量，但中國目前不具備稱霸亞洲的優(yōu)勢，未來的亞洲和世界將是多極的秩序，(15)Shyam Saran, “Is a China-Centric World Order Inevitable?”, Inaugural Lecture, https://www.icsin.org/ckfinder/userfiles/files/Shyam%20Saran’s%20lecture.pdf, 2017-07-20; Shivshankar Menon, “China & Asia’s Changing Geopolitics”, ICS Analysis, No.35, https://www.icsin.org/uploads/2020/01/17/dac7b3c1b02f1158a2dbd34e60f1e3b5.pdf, 2020-01-17.因此“中國威脅”被夸大了。同時，實用主義者認為，中國的崛起確實導致了亞太地區(qū)政治和安全的不穩(wěn)定，使得印度追求自身利益的環(huán)境變得更加復雜，(16)Shivshankar Menon, “China, the World and India”, China Report, Vol.52, No.2, 2016, p.133.印度必須設(shè)法確保中國在地區(qū)和全球的“良好行為”。他們認為，邊界問題在中印關(guān)系中的重要性有所下降，雙方都不將解決邊界矛盾作為優(yōu)先事項，而是作為兩國關(guān)系的杠桿繼續(xù)存在；盡管兩國不斷加強邊境地區(qū)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但都不準備從根本上改變邊界現(xiàn)狀。狄伯杰指出，當前地區(qū)平衡明顯傾向中國，中國解決邊界問題的動力降低，只有經(jīng)濟增長和應對國內(nèi)外挑戰(zhàn)的能力才會使印度在邊界線問題上獲得中國的理解。(17)Bali Ram Deepak, “India’s Myopic China Policy Needs to Change”, Sunday Guardian, https://www.sundayguardianlive.com/opinion/indias-myopic-china-policy-needs-change, 2020-07-11.但實用主義者并不排除以暴力解決爭端，訴諸武力與否取決于國家間期望使用暴力的程度。(18)[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74頁。

(三)和平主義

印度的和平主義外交思想實質(zhì)上是一種“道德性”與國家利益的融合，(19)Andrew Kennedy, “Nehru’s Foreign Policy: Realism and Idealism Conjoined”, in David M. Malone, C. Raja Mohan and Srinath Raghavan(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Indian Foreign Polic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01.是自由國際主義與強國思想的融合。(20)Stephen P. Cohen, India: Emerging Power, Washington D.C.: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01, p.38.印度的和平主義者主要包括尼赫魯主義者、自由主義者以及傳統(tǒng)的反西方左翼人士等，他們是民族主義者，同時也是國際主義者。和平主義思想曾在印度獨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并在獨立初期演繹為一種理想主義，塑造著其外交政策。尼赫魯曾表示，今天的理想主義就是明天的現(xiàn)實主義，(21)Shri Yashwant Sinha, “India’s Foreign Policy: Success, Failure and Vision in the Changing World Order”, Ministry of External Affairs, Government of India, https://www.mea.gov.in/Speeches-Statements.htm?dtl/9285/Indias+Foreign+Policy, 2002-11-18.因為和平無法建立在仇恨之上。(22)轉(zhuǎn)引自Krishnan Srinivasan, “Values in Indian Foreign Policy: Neutralism, Isolationism and Multi-engagement”, in Krishnan Srinivasan, James Mayall and Sanjay Pulipaka(eds.), Values in Foreign Policy: Investigating Ideals and Interests, London: Rowan & Littlefield, 2019, p.136。但后來極端民族主義者和實用主義者普遍認為這導致了印度外交的失敗。(23)Manjari Chatterjee Miller, Kate Sullivan De Estrada, “Pragmatism in Indian Foreign Policy: How Ideas Constrain Modi”,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93, No.1, 2017, p.27.實際上，和平主義與實用主義并不完全沖突，他們同樣懷著“做有聲有色的大國”夢，同樣強調(diào)“不結(jié)盟”策略，同樣重視國際制度的作用，但和平主義者對強權(quán)政治持批評態(tài)度，呼吁通過集體安全安排和強有力的國際機構(gòu)超越強權(quán)政治。和平主義者，尤其是左翼人士對美國持懷疑態(tài)度，批評其正在利用印度以確?！半x岸平衡手”的地位。(24)Siddharth Varadarajan, “Eastern Promise, Western Fears”, The Hindu, https://www.thehindu.com/opinion/columns/siddharth-varadarajan/Eastern-promise-western-fears/article14931411.ece, 2011-01-25.蘇米特·甘谷利(Sumit Ganguly)指出，盡管這一想法隨著時代的變遷有所淡化，但印度政治文化中仍存在著一種反美情緒。(25)Sumit Ganguly, M. Chris Mason, An Unnatural Partnership? The Future of US-India Strategic Cooperation, Carlisle Barracks, PA: United States Army War College Press, 2019, p.26-27.

和平主義者堅信印度是一個真正偉大的國家，將產(chǎn)生兼具高貴品格和戰(zhàn)略能力的領(lǐng)導人，能夠為世界帶來秩序，(26)Stephen P. Cohen, India: Emerging Power, Washington D.C.: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01, p.38.因此主張印度采取主動。他們十分贊賞蘇聯(lián)領(lǐng)導人戈爾巴喬夫與中國的邊界談判策略，希望印度能夠效仿蘇聯(lián)一舉解決同中國的邊界爭端。和平主義者先天的道德優(yōu)越感也決定了和平主義者是軟實力的推崇者，他們批評莫迪領(lǐng)導下的印度擁有的是一種虛假的“陽剛之氣”，由于缺乏綜合國力的支持正在失去可信度。他們認為，印度外交的真正力量在于其獨特的“例外主義”，它根植于印度的文明、文化、思想、精神、音樂、電影、藝術(shù)、多元民主等，世界期待印度成為道德領(lǐng)導。(27)Krishnan Srinivasan, “Values in Indian Foreign Policy: Neutralism, Isolationism and Multi-engagement”, in Krishnan Srinivasan, James Mayall and Sanjay Pulipaka(eds.), Values in Foreign Policy: Investigating Ideals and Interests, London: Rowan & Littlefield, 2019, pp.149-150.因此，和平主義者珍視其外交政策中長久以來形成的寶貴價值觀，包括“不結(jié)盟”“非暴力”“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等，認為所有從帝國主義桎梏中解放出來的國家都應被平等對待。

印度戰(zhàn)略界的對華和平主義者包括前辛格政府新聞發(fā)言人、前印度國家安全委員會顧問、前印度工商業(yè)聯(lián)合會秘書長、IDSA高級研究員桑賈亞·巴魯(Sanjaya Baru)，新德里內(nèi)政部前高級官員、前警察局長蘇布拉曼尼亞(K. S. Subramanian)，政治家、專欄作家蘇廷德拉·庫爾卡尼 (Sudheendra Kulkarni) ，經(jīng)濟學家、著名媒體人尚卡爾·賈 (Prem Shankar Jha) ，ICS副主任鄭嘉賓(Jabin T. Jacob)和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副院長、中印關(guān)系研究專家坎蒂·巴杰帕伊(Kanti Bajpai)等；還包括一些對中國有較深了解的外交官，如前駐華大使任嘉德(C. V. Ranganathan)，前駐土耳其、烏茲別克大使，資深外交官巴德拉庫馬爾(M. K. Bhadrakumar)等；也包括與中國有合作關(guān)系的實業(yè)家，如印度最大集團公司塔塔集團董事長拉丹·塔塔(Ratan Tata)等。

對華和平主義者反對將崛起的中國視為威脅，認為中國是世界和平與穩(wěn)定的利益攸關(guān)者，(28)M. K. Bhadrakumar, “Who Stands to Gain from War Hysteria?”, The Hindu, https://www.thehindu.com/opinion/lead/Who-stands-to-gain-from-war-hysteria/article16882577.ece, 2009-09-20.“亞洲世紀”的關(guān)鍵問題將是中印兩個大國能否以有助于促進地區(qū)及全球和平穩(wěn)定與經(jīng)濟發(fā)展的方式來管理它們的關(guān)系。(29)Jabin T. Jacob, “India’s China Policy: Time to Overcome Political Drift”, S. Rajaratnam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Nanyang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 https://www.rsis.edu.sg/wp-content/uploads/2014/07/PB120601_India_China_Policy.pdf, 2012.在邊界問題上，和平主義者大體認同內(nèi)維爾·馬克斯韋爾(Neville Maxwell)的歷史觀，(30)參見[澳]內(nèi)維爾·馬克斯韋爾：《印度對華戰(zhàn)爭》，陸仁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81年版。認為印度錯失了避免戰(zhàn)爭、同中國和平劃定邊界的寶貴機會。(31)Sudheendra Kulkarni, “LAC Has Little Meaning. Can India-China Reimagine Contours of a New Boundary of Assured Control?”, The Indian Express, 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opinion/columns/india-china-stand-off-line-of-actual-control-galwan-valley-sudheendra-kulkarni-6465585/, 2020-06-19.他們批評極端民族主義者無法擺脫1962年的陰影，將惡意動機歸咎于中國，并利用國際關(guān)系的“現(xiàn)實主義”框架掩蓋偏見和無知。他們認為，印度政府在邊境不斷建立常規(guī)軍事力量是未跳出傳統(tǒng)思維定勢的體現(xiàn)，破壞了兩國在其他領(lǐng)域的合作前景。2020年6月15日發(fā)生在拉達克東部加勒萬河谷地區(qū)的惡劣事件使和平主義者認識到，解決重大問題需要妥協(xié)和讓步，印度應該摒棄尼赫魯“自以為是的不妥協(xié)”，主動與中國進行和平談判。(32)K. S. Subramanian, “Galwan Valley Clash: Where Do India and China Go from Here?”, NewsClick, https://www.newsclick.in/galwan-valley-clash-where-india-china-go-here, 2020-07-17.

上述三派思想雖觀點迥異，但都承認中國是一個正在崛起的大國，是一個天生的亞洲和世界領(lǐng)袖，認為印度在這兩個層面都全面落后，而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還會繼續(xù)落后?；谶@種看法，三派戰(zhàn)略界人士都認同，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是決定印度和中國權(quán)力差的關(guān)鍵，他們的主要分歧在于如何看待和改變這種權(quán)力差。此外，他們也都承認第三方，尤其是美國和巴基斯坦是影響中印關(guān)系的外部核心變量。

二、近年來(33)關(guān)于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認知何時發(fā)生變化有不同說法：一說是2010年后，中國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經(jīng)濟強國，同時金磚五國發(fā)生分裂，導致印度戰(zhàn)略心理失衡，轉(zhuǎn)而改變對華認知；二說是2016年特朗普執(zhí)政以來，美國對印度的戰(zhàn)略定位越來越高，將印度視為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并試圖與其結(jié)成準聯(lián)盟關(guān)系，這種外部因素刺激了印度戰(zhàn)略界的對華認知。本文不進行嚴格的時間劃定，使用“近年來”指代。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策略的變遷及其動力

長期以來，印度戰(zhàn)略界三派對華策略總是處于激烈的論爭之中，只是在不同的時期總有一種主流的對華策略主導著其對華政策。1962年以前，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策略以賈瓦哈拉爾·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根植于“印中親如兄弟”的和平主義思想為主。1962年中印戰(zhàn)爭爆發(fā)導致兩國關(guān)系戲劇性崩潰。戰(zhàn)敗導致印度戰(zhàn)略界產(chǎn)生了以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為首的“激進尼赫魯主義者”，他們對中國充滿仇恨、懷疑和畏懼，誘導印度人民將中國看作“熱衷戰(zhàn)爭、險惡的非道德”國家，“不值得欣賞，只能用更強的武力加以限制”。(34)[美]蘇米特·甘古利主編：《印度外交政策分析：回顧與展望》，高尚濤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2015年版，第94-95頁。1988年中印外交取得突破，為兩國在不解決邊界爭端的情況下重建關(guān)系鋪平了道路。兩國均認識到，國家的穩(wěn)定發(fā)展是以和平周邊為前提的，這反映了中印戰(zhàn)略界強調(diào)實用主義和更廣泛的優(yōu)先事項的轉(zhuǎn)變。近年來，由于國際格局的變動、印度民族主義的強勢崛起以及不斷發(fā)酵的“中國威脅論”，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主流策略再次發(fā)生重大變遷，極端民族主義越來越成為主導性的對華指導思想。

(一)從實用主義到極端民族主義

印度推行經(jīng)濟自由化改革并取得成功以來，政治精英希望對內(nèi)通過擴大貿(mào)易和投資提升政治影響力、對外確立西至波斯灣東至馬六甲海峽海域主導地位的愿望催生了對華實用主義戰(zhàn)略思想。(35)Mohan Malik, “China-India Relations in the Post-Soviet Era: The Continuing Rivalry”, The China Quarterly, Vol.142, 1995, p.321.這一派戰(zhàn)略界人士盡管未能徹底從戰(zhàn)敗的陰影中走出，但認識到新世界秩序是由經(jīng)濟主導的，因此能從國家利益的首要性及其可實現(xiàn)性出發(fā)，務(wù)實地看待印度同中國的關(guān)系, 幾任前高級領(lǐng)導人如阿塔爾·比哈里·瓦杰帕伊(Atal Bihari Vajpayee)、曼莫漢·辛格(Manmohan Singh)及賈斯萬特·辛格(Jaswant Singh)等均持這種觀點。曼莫漢·辛格執(zhí)政時曾表示，中印應避免由過時的均勢思維驅(qū)動的分化政策和行動，而應努力在從安全到貿(mào)易和投資等一系列問題上建立一個更有意義和更具包容性的合作框架。(36)“Manmohan Calls for a Trilateral Framework on Economic Front”, The Indian Express, http://archive.indianexpress.com/news/manmohan-calls-for-a-trilateral-framework-on-economic-front/21645/, 2007-01-24.根據(jù)1999年至2007年印度議會最大的十個政黨發(fā)布的官方文件，印度的國大黨、人民黨、共產(chǎn)黨等主要政黨均贊成與中國建立友好關(guān)系，擴大兩國經(jīng)濟合作，并批準了政府為雙邊貿(mào)易便利化所采取的措施；同時也有政黨主張在邊界問題上保持強硬立場，但表示愿意就劃界問題進行建設(shè)性談判。(37)“All Parties for Purposeful Relations with China”, Financial Express, https://www.financialexpress.com/archive/all-parties-for-purposeful-relations-with-china/114760/, 2004-09-08.

這一時期，實用主義接觸策略也廣泛存在于智庫和學術(shù)界，對經(jīng)濟發(fā)展和地區(qū)穩(wěn)定的渴望使他們珍視與中國的和平關(guān)系，同時保留了對兩國關(guān)系的猶疑。(38)Jonathan Holslag, “Progress, Perceptions and Peace in the Sino-Indian Relationship”, East Asia, Vol.26, 2008, p.52.實用主義者提倡“平衡+接觸”，遵循務(wù)實的原則，一方面明確中國為印度帶來了挑戰(zhàn)，主張對中國未來權(quán)力投射進行預期型防御，但反對對“中國威脅”進行不必要的渲染；另一方面重視雙邊關(guān)系中事關(guān)印度利害的經(jīng)濟因素，倡導中印在經(jīng)濟、環(huán)境和文化等問題上展開合作，認為兩個亞洲大國的合作將加強它們與唯一超級大國談判的立場。(39)Mohan Malik, “Eyeing the Dragon: India’s China Debate”, Asia-Pacific Center for Security Studies, https://apcss.org/Publications/SAS/ChinaDebate/ChinaDebate_Malik.pdf, 2003, p.5.如印度極負盛名的中國問題專家戴辛格(Giri Deshingkar)堅信，兩國不斷增長的經(jīng)濟文化聯(lián)系將鞏固互信(40)Mohan Malik, “China-India Relations in the Post-Soviet Era: The Continuing Rivalry”, The China Quarterly, Vol.142, 1995, p.322.；拉賈·莫漢認為，印度需要一個既不愚蠢浪漫也不愚蠢鷹派的政策；(41)Raja C. Mohan, “The Middle Path”, The Indian Express, http://www.indianexpress.com/news/the-middle-path/522993/0, 2009-09-30.CPR高級研究員、中國問題專家尼米·庫里安(Nimmi Kurian)指出，中國利用貿(mào)易刺激轉(zhuǎn)移對其加強權(quán)力企圖的注意力，因此新德里需要采取平衡的政策，將競爭和合作結(jié)合起來。(42)Nimmi Kurian, Emerging China and India’s Policy Options, Delhi: Lances Publishers & Distributors, 2006.由于政治精英和戰(zhàn)略界自上而下的帶動，中印關(guān)系在21世紀第一個十年實現(xiàn)了明顯的提升。

近年來，印度戰(zhàn)略界主張調(diào)整對華策略的呼聲越來越高。鷹派前外交秘書坎瓦爾·西巴爾(Kanwal Sibal)在2013年李克強出訪印度后撰文稱，我們對中國的讓步?jīng)]有換來任何回報，在邊界和跨界河流、核供應國集團和安理會成員國地位、中國在印度鄰國的破壞性政策等問題上一無所獲。印度需要一個連貫的政治戰(zhàn)略，以糾正與崛起中國的關(guān)系中日益嚴重的不平衡。(43)Kanwal Sibal, “India’s China Syndrome”, India Today, https://www.indiatoday.in/opinion/kanwal-sibal/story/indias-china-syndrome-kanwal-sibal-india-today-164639-2013-05-28, 2013-05-28.2014年右翼黨派成員莫迪當選印度總理顯然給鷹派人士以更大的“希望”，他們聲稱印度應采取一種更加“民族主義”的外交政策。(44)Kanwal Sibal, “Our Foreign Policy Needs Adjustment”, India Today, https://www.indiatoday.in/opinion/kanwal-sibal/story/narendra-modi-india-foreign-policy-siachen-pakistan-china-191715-2014-05-06, 2014-05-06.根據(jù)布魯斯金學會(印度)研究員德魯瓦·賈伊尚卡爾(Dhruva Jaishankar)2018年對127名印度戰(zhàn)略界人士的調(diào)查，其中超過半數(shù)的人員將中國看作印度最大的外部威脅，三分之二的人員將美國看作印度最重要的全球伙伴，近半數(shù)的人員認為在中美戰(zhàn)略競爭加劇的背景下印度應加強與美國的合作。(45)Dhruva Jaishankar, “Survey of India’s Strategic Community”, Impact Series of Brookings India, https://www.brookings.edu/wp-content/uploads/2019/03/Survey-of-India’s-Strategic-Community.pdf, 2019.

這種變遷表明極端民族主義正在代替實用主義成為印度戰(zhàn)略界的主流思想，具體體現(xiàn)在“傳統(tǒng)戰(zhàn)略家”與“新一代具有前瞻性和遠見的戰(zhàn)略家”(46)B. Raman, “The Jugular Reality: India’ Strategic Debate”, Chennai Centre for China Studies, https://www.c3sindia.org/archives/the-jugular-reality-indias-strategic-debate/, 2012-06-06.之間的分歧。印度傳統(tǒng)戰(zhàn)略家和新一代戰(zhàn)略家都強調(diào)中國軍事激進主義和軍隊現(xiàn)代化的影響，重視能使北京不斷推進權(quán)力投射議程的經(jīng)濟影響力。兩代戰(zhàn)略家都提倡加強印度對華能力，如發(fā)展基礎(chǔ)設(shè)施、推進武器裝備現(xiàn)代化和提高外交水平等。與前者不同，新一代戰(zhàn)略家認為，印度不僅應采取傳統(tǒng)手段對抗中國，還應與其他國家，如美國、日本、韓國及澳大利亞培育戰(zhàn)略一致性。坎瓦爾·西巴爾稱，這意味著我們需要摒棄對結(jié)盟的“過敏”，擺脫仍然困擾我們的“不結(jié)盟”弊病，摒棄左翼、第三世界的言論，不允許“戰(zhàn)略自主”的概念限制更具決定性的外交政策選擇。(47)Kanwal Sibal, “Our Foreign Policy Needs Adjustment”, India Today, https://www.indiatoday.in/opinion/kanwal-sibal/story/narendra-modi-india-foreign-policy-siachen-pakistan-china-191715-2014-05-06, 2014-05-06.

兩代戰(zhàn)略家的分歧還表現(xiàn)在巴基斯坦和中國誰才是印度最大威脅的問題上。傳統(tǒng)戰(zhàn)略家認為中印沒有歷史的結(jié)構(gòu)性敵意，中國的要求僅限于對藏南地區(qū)的領(lǐng)土主張，而不是企圖增加印度國內(nèi)安全問題而導致印度分裂；而巴基斯坦則代表著一種對立的國家理念，其造成的傳統(tǒng)和非傳統(tǒng)安全威脅決定了它是印度最重要的鄰國。新一代戰(zhàn)略家認為，崛起的中國更加危險，如何在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上應對中國才是印度對華策略論爭的核心議題。他們稱印度對巴基斯坦的關(guān)注超過了其應有的程度，隨著事態(tài)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印度“自信”可以打敗巴基斯坦，因此主張政府將更多資源轉(zhuǎn)移至對抗和遏制中國上來。

中美戰(zhàn)略競爭格局形成以來，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策略論爭越來越集中于印度如何應對中國崛起和在中美戰(zhàn)略競爭中的選擇這兩個問題。極端民族主義在印度日趨成為主流思想，這導致某些持實用主義觀點的政府高官有時不得不依賴極端民族主義的話語作為內(nèi)部和外部的政策工具，以進一步鞏固其影響力。此外，中印共同崛起的事實使和平主義者仍有潛力成為印度戰(zhàn)略界具有一定說服力的一個群體。總體來說，在21世紀第二個十年，極端民族主義、實用主義及和平主義思想在印度外交決策界以及政策輿論方面仍然保持著各自不同程度的影響力。

(二)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策略變遷的動力

首先，國際格局發(fā)生變化，印度基于對中美戰(zhàn)略競爭的認知主動應對。國際格局的動態(tài)變化體現(xiàn)在權(quán)力分布的轉(zhuǎn)移中，由此左右著其他大小國家面對權(quán)力轉(zhuǎn)移時所采取的戰(zhàn)略，(48)G. John Ikenberry, “Between the Eagle and the Dragon: America, China, and Middle State Strategies in East Asia”,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131, No.1,2016, p.16.印度認為其正面臨歷史性的機遇。冷戰(zhàn)后形成的以美國為主導的國際格局受到美國相對衰落和中國等新興經(jīng)濟體崛起的沖擊。美國視中國為最大的競爭對手，在政治、經(jīng)濟和技術(shù)等領(lǐng)域?qū)χ袊归_打壓。中美之爭通常被置于霸權(quán)國與崛起國間權(quán)力轉(zhuǎn)移的框架下審視，伊肯伯里(G. John Ikenberry)指出，崛起國所在區(qū)域通常被認為發(fā)生了全球霸權(quán)國與地區(qū)崛起國之間的區(qū)域權(quán)力轉(zhuǎn)移。(49)G. John Ikenberry, “Between the Eagle and the Dragon: America, China, and Middle State Strategies in East Asia”,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131, No.1,2016, p.9; G. John Ikenberry, “The Rise, Character, and Evolution of International Order”, in Orfeo Fioretos(ed.), International Politics and Institutions in Tim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59-75.霸權(quán)國在全球和地區(qū)主導的等級秩序是一元的，即安全秩序和經(jīng)濟秩序均以霸權(quán)國為首。崛起國首先挑戰(zhàn)的往往是地區(qū)的經(jīng)濟秩序，這樣在地區(qū)就形成了雙重等級秩序——以霸權(quán)國為首的安全秩序和以崛起國為首的經(jīng)濟秩序，這促使地區(qū)國家的戰(zhàn)略隨著能力分配的變化而變化。(50)Robert Gilpin, War and Change in the World Poli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86.實力較強的國家傾向制衡，較弱的小國會利用對沖等策略來避免大國競爭帶來的損失，當實力低于某個門檻時，該國將別無選擇，只能“遷就”。(51)Jack S. Levy, “Balances and Balancing: Concepts, Propositions, and Research Design”, in John A. Vasquez, Colin Elman(eds.), Realism and The Balance of Power: A New Debate, Upper Saddle River, NJ: Prentice Hall, 2003, pp.139-140; Hsin-Hsien Wang, Shinn-Shyr Wang and Wei-Feng Tzeng, “Between a Rock and a Hard Place: How Lesser Powers Respond to Competing Great Powers in the Asia-Pacific Region”, Issue & Studies: A Social Science Quarterly on China, Taiwan, and East Asian Affairs, Vol.56, No.2, 2020, p.2.印度作為地區(qū)大國實力較強且與中國是鄰國，與霸權(quán)國美國產(chǎn)生了明顯的利益趨同——霸權(quán)國應對的是對國際體系的威脅，地區(qū)大國則對其鄰近區(qū)域的權(quán)力失衡作出反應。這種潛在的動態(tài)三角格局大大提升了印度的戰(zhàn)略重要性，使其成為地區(qū)的“軸心”?；谶@一事實，美國加強對印度的拉攏，將其視為“天然伙伴”和遏制中國的地緣戰(zhàn)略棋手，并提供了實質(zhì)性的經(jīng)濟和軍事援助，催化了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的大國野心。同時，俄羅斯繼續(xù)與印度保持著傳統(tǒng)的友好關(guān)系，這進一步增加了印度的戰(zhàn)略資本。

其次，伴隨著印度國內(nèi)政治強人出沒、人民黨強勢崛起和國大黨衰落，印度民族主義勢力急劇上升。由右翼組織“國民志愿團”(RSS)把控的人民黨獲得了印度聯(lián)邦和地方議會的絕對優(yōu)勢，對內(nèi)推動印度教民族主義強勢崛起成為印度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52)王世達：《印度教民族主義強勢崛起及其影響》，《現(xiàn)代國際關(guān)系》2020年第2期。對外重申尼赫魯“做有聲有色的大國”的理想，致力于將印度建設(shè)成為“領(lǐng)導型大國”。印度前任總理瓦杰帕伊亦為“國民志愿團”成員，但由于其政治技巧和議會席位不足，印度教民族主義對外交政策的影響較小。這些“障礙”在莫迪政府時期被消除。2019年選舉中，印度人民黨奪得下院303個席位，莫迪成為1971年英迪拉·甘地以來首位連續(xù)贏得多數(shù)席位的印度領(lǐng)導人，強勢開啟了“莫迪2.0”時代。莫迪為進一步鞏固議會的支持，強化印度教民族主義話語，他曾在一次受訪中申明：“我相信在處理與其他國家的外交關(guān)系時，我的‘印度教特性’將是一筆財富。”(53)Girish Kuber, “My Hindutva Face Will Be an Asset in Foreign Affairs”, The Indian Express, 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india/politics/my-hindutva-face-will-be-an-asset-in-foreign-affairs/, 2014-04-23.

此外，中國的快速崛起令印度產(chǎn)生了強烈的戰(zhàn)略挫折感和威脅感。進入21世紀第二個十年，中國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保持著強勁的增長勢頭、龐大的對外投資和進出口貿(mào)易，并在全球制造業(yè)產(chǎn)業(yè)鏈中占據(jù)最重要的位置。蘇杰生直言，世界或許會感謝中國的騰飛，但印度卻不得不應對一個強大近鄰的影響。(54)參見Subrahmanyam Jaishankar, The India Way: Strategies for an Uncertain World, India: HarperCollins Publishers, 2020。隨著中國不斷加強印度洋軍事力量投射、推行“一帶一路”倡議，印度的“自危感”不斷上升，并逐漸轉(zhuǎn)化為一種戰(zhàn)略憤怒，認為1988年以來采取的正統(tǒng)對華策略已經(jīng)失效，與中國的關(guān)系正?；屠硇哉勁惺峭絼诘??？驳佟ぐ徒芘烈琳J為正是這種憤怒感驅(qū)使著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認知的轉(zhuǎn)變。(55)Kanti Bajpai, “Modi’s China Policy and the Road to Confrontation”, Pacific Affairs, Vol.91, No.2, 2018, p.246.

三、印度戰(zhàn)略界各派對華具體策略論爭

這一部分主要通過對重要文本的解讀，對極端民族主義者、實用主義者及和平主義者基于其外交思想和各自的“中國觀”所提出的具體的對華策略進行歸納和比較分析。各派的重要代表主要通過公開講話、或經(jīng)印度從事國際問題研究的智庫和主流新聞媒體發(fā)表觀點，(56)前者如隸屬國防部的IDSA，由三軍各自設(shè)立的智庫——CLAWS、海事基金會(NMF, National Maritime Foundation)和空軍研究中心(CAPS, Centre for Air Power Studies)，由外交部資助建立的ICS，其他著名智庫如ORF、印度國際經(jīng)濟關(guān)系研究委員會(ICRIER, Indian Council for Research on International Economic Relations)、金奈中國研究所(C3S, Chennai Centre for China Studies)、梵門閣(Gateway House: Indian Council on Global Relations)、印度聯(lián)合軍種研究所(USI, The United Service Institution for India)、VIF、DPG、CPR、IPCS等。Syama Prasad Mookerjee博士研究基金會(SPMRF，Dr. Syama Prasad Mookerjee Research Foundation)是印度教右翼極端民族主義的突出代表，主張在邊界爭端和對華問題上采取強硬立場；后者如《印度快報》、《印度斯坦時報》(Hindustan Times)、《印度時報》(Times of India)等。其中一些觀點已經(jīng)被印度現(xiàn)政府踐行，在短期內(nèi)仍將繼續(xù)是印度政府的主要對華政策內(nèi)容。

(一)極端民族主義對華策略

極端民族主義者最突出的特點是大肆宣揚中國正在對印度施加“脅迫性壓力”，中國是印度的“長期威脅”，并由此主張對中國采取一系列的對抗和遏制策略。在邊界問題上，極端民族主義者認為中國侵占印度領(lǐng)土。中國在邊境線上不斷加強軍事防御和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非法跨越實控線進入印度境內(nèi)，破壞印度的軍事基礎(chǔ)設(shè)施，最終可能像1962年那樣“給印度上一課”。(57)P. Stobdan, “Is China Desperate to Teach India Another Lesson?”, Strategic Analysis, Vol.34, No.1,2010, pp.14-17; Brahma Chellaney, “Last lesson of 1962: Don’t Be Caught Off-guard Again”, Times of India, https://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home/sunday-times/all-that-matters/Lasting-lesson-of-1962-dont-be-caught-off-guard-again/articleshow/11583174.cms, 2012-01-22.中印邊界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是中國刻意為之，因為中國始終將領(lǐng)土爭端作為向印度施壓的“杠桿”，通過挑起邊境緊張局勢、小規(guī)模沖突和提出領(lǐng)土主張迫使印度反應式地尋求軍事解決辦法，進而使印度增加國防開支，掣肘經(jīng)濟發(fā)展。(58)Xerxes Adrianwalla, “The Spectre of China”, Gateway House, https://www.gatewayhouse.in/spectre-china/, 2012-07-12.

極端民族主義者認為中國的崛起改變了中印、中美關(guān)系近三十年來的“現(xiàn)狀”。中國以超越并取代美國在亞洲的地位為目標，謀求印太海域的霸權(quán)，企圖將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轉(zhuǎn)化為政治影響力，同時不斷加強印太海域的軍事存在，使地區(qū)國家不得不屈服于其霸權(quán)。中國不希望印度崛起，先是支持巴基斯坦為印度制造“兩條戰(zhàn)線”的軍事威脅，試圖將印度束縛于南亞一隅。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他們認為中國逐漸“入侵”南亞，(59)Arun Prakash, “How to Play Against China: India Will Need to Bring Order and Alacrity to Crisis Management”, The Indian Express, 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opinion/columns/india-china-border-stand-off-line-of-actual-control-galwan-valley-6474725, 2020-06-25.用其絕對的大國力量迫使印度“綏靖”，進而代替印度成為南亞次大陸的主導力量，(60)S. Kalyanaraman, “The China-India-US Triangle: Changing Balance of Power and a New Cold War”, IDSA Comment, https://idsa.in/idsacomments/the-china-india-us-triangle-kalyanraman-210920, 2020-09-21.因此與中國的任何妥協(xié)只會加劇其優(yōu)勢，進一步削弱印度的地區(qū)和全球地位。

印度在中美之間的選擇是極端民族主義者熱衷的議題。極端民族主義者鼓吹中美之間正在爆發(fā)“新冷戰(zhàn)”，而印度已深陷其中。面對強大對手的“高壓脅迫”，印度必須遵循戰(zhàn)略一致、而非戰(zhàn)術(shù)便利(61)“External Affairs Minister’s Speech at the 4th Ramnath Goenka Lecture”, Ministry of External Affairs, Government of India, https://www.mea.gov.in/Speeches-Statements.htm?dtl/32038/External_Affairs_Ministers_speech_at_the_4th_Ramnath_Goenka_Lecture_2019, 2019.的原則建立伙伴關(guān)系，并做好付出相應代價的準備，因為在這場大國競爭中沒有“搭便車”的空間。(62)Hemant Krishan Singh, Arun Sahgal, “India’s Foreign Policy: Agenda 2020”, Delhi Policy Group, https://www.delhipolicygroup.org/uploads_dpg/publication_file/indias-foreign-policy-agenda-2020-1239.pdf, 2020-01-29.他們基于其“復仇”和“中國威脅論”的核心思想，認為應采取以下對華策略：

第一，提高印度綜合國力，增強對華內(nèi)部硬制衡能力。極端民族主義者認為中印力量對比的變化是兩國關(guān)系不平衡的根源，他們深諳包括軍事力量在內(nèi)的權(quán)力來自經(jīng)濟實力。桑吉夫·桑亞爾指出，印度應采取短期和長期措施對抗中國，前者包括加強邊境線的軍事防御和武器系統(tǒng)的投資，后者包括利用人口優(yōu)勢與中國展開工業(yè)經(jīng)濟競爭。(63)Sanjeev Sanyal, “Rising China: Implications for India”, Gateway House, https://www.gatewayhouse.in/chinas-rise-its-implications-india/, 2010-07-30.印度戰(zhàn)略界尤其密切關(guān)注中國軍事力量的現(xiàn)代化進程及其部署，認為印度必須加大國防支出，某種程度上印度正在與中國展開軍備競賽。在對待使用武力的態(tài)度上，極端民族主義者繼承英迪拉·甘地的強硬立場，在軍事戰(zhàn)略上鼓吹從拒止型威懾轉(zhuǎn)向懲罰型威懾。(64)Anit Mukherjee, Yogesh Joshi, “From Denial to Punishment: The Security Dilemma and Changes in India’s Military Strategy Towards China”, Asian Security, Vol.15, No.1,2018, pp.25-43.印度人民黨聯(lián)邦院議員蘇布拉馬尼亞·斯瓦米(Subramaniam Swamy)稱政府在邊界問題上持續(xù)與中國談判會使后者視為“投降”，若中國軍隊確實“入侵”了印度領(lǐng)土，則無需與“侵略者”繼續(xù)談判。(65)Pritesh Kamath, “Subramanian Swamy Asks Govt to Call Off Negotiation If China Thinks India Will Capitulate”, Republicworld, https://www.republicworld.com/india-news/politics/subramanian-swamy-asks-govt-to-call-off-negotiation-if-china-thinks-in.html, 2020-09-05.反華代表人物布拉馬·切拉尼揚言，若印度政府更早允許軍隊在邊境沖突中采取積極的武裝反制措施，中國的領(lǐng)土收益將更加有限。(66)Brahma Chellaney, “On China, India Is Making a Mistake”, Hindustan Times, 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columns/on-china-india-is-making-a-mistake/story-QPxd0o3RJKhgzghOm7mX1I.html, 2020-09-18.

第二，突破傳統(tǒng)“不結(jié)盟”策略，與美國結(jié)成聯(lián)盟。阿倫·普拉卡什指出，在現(xiàn)實政治的世界里，利益壓倒一切，印度必須放棄“不結(jié)盟”的陳詞濫調(diào)，在可能的地方找到朋友。(67)Arun Prakash, “Beware the Rhyme of History”, The Indian Express, 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opinion/columns/beware-the-rhyme-of-history-british-prime-minister-neville-chamberlain-munich-conference-german-annexation-adolf-hitler-china-world-war-4582702/, 2017-03-24.拉賈·莫漢稱，與美國及世界上其他民主大國結(jié)成聯(lián)盟以遏制中國崛起將為印度的外交和安全政策開辟一系列新的可能性。(68)Raja C. Mohan, “Global Coalition of Democracies, Amid China’s Assertion, Could Open a Range of New Possibilities”, The Indian Express, 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opinion/columns/us-india-democracy-china-cold-war-global-economy-6526409/, 2020-07-28.防務(wù)專家優(yōu)素?！の坦呃赋?，諸多證據(jù)顯示，印度實際上已經(jīng)與美國“結(jié)盟”，不僅體現(xiàn)在界定兩國關(guān)系的形容詞中——“天然盟友”“不可或缺的盟友”“定義21世紀伙伴關(guān)系”等，也體現(xiàn)在兩國近二十年來迅速發(fā)展的防務(wù)關(guān)系中。他認為印度與美國結(jié)盟不會破壞戰(zhàn)略自主性，相反，印度將在塑造新的世界秩序中發(fā)揮重要作用。因為21世紀的聯(lián)盟與20世紀的聯(lián)盟不同，美國希望合作伙伴為自己的安全負責，但要以一切可能的方式合作，包括武器銷售、軍事技術(shù)轉(zhuǎn)讓、外交支持、情報共享、聯(lián)合軍事演習和后勤保障等，這一點很適合印度。利用大國競爭，并與能讓新德里從中獲得最大利益的權(quán)力保持一致是正確的。(69)Yusuf T. Unjhawala, “Why India Should Align with the US”, Observer Research Foundation, https://www.orfonline.org/contributors/yusuf-t-unjhawala/, 2020-05-16.

第三，發(fā)揮戰(zhàn)略自主性，構(gòu)建“志同道合”國家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首先，利用民主價值觀，構(gòu)建具有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反華同盟。克里尚·辛格和阿倫·薩加爾強調(diào)四個主要海洋民主國家美、日、印、澳的合作在印太海域的重要作用。(70)Hemant Krishan Singh, Arun Sahgal, “Strategic Balance in the Indo-Pacific: A Role for Maritime Democracies”, Delhi Policy Group, https://www.delhipolicygroup.org/uploads_dpg/publication_file/strategic-balance-in-the-indo-pacific-a-role-for-maritime-democracies-1121.pdf, 2018-12-03, p.11; Rajiv Bhatia, “Quad, China and the Indo-Pacific Churn”, Gateway House, https://www.gatewayhouse.in/quad-china-indo-pacific/, 2020-06-18.在此基礎(chǔ)上，有分析人士提出將所有對中國行為表示擔憂的國家，尤其是東盟各國吸納進來，將該組織升級為“印太條約組織”，即亞洲版北約。(71)Mansheetal Singh, Megha Gupta, “Covid-19: China’s Adventurism with Taiwan and the South China Sea”, 9 Dashline, https://www.9dashline.com/article/covid-19-chinas-adventurism-with-taiwan-and-the-south-china-sea, 2020-05-28.巴拉特·卡納德則認為，中美不太可能發(fā)生實際的敵對行動，因為雙方有太多的利益糾纏，但這并不影響它們激烈競爭。他提出印度應利用地區(qū)國家對中國經(jīng)濟依賴的擔憂和對美國安全承諾的不信任，聯(lián)手俄羅斯構(gòu)建“金磚四國”(俄羅斯、印度、巴西和南非)，并在亞洲構(gòu)建新“四國”組織(印度、日本、澳大利亞和東盟國家)，(72)Bharat Karnad, Staggering Forward. Narendra Modi and India’s Global Ambition, India: Penguin Random House, 2018, pp.174-222.分別將中國和美國排除在外。在卡納德看來，印度必須成為中美戰(zhàn)略競爭格局中第三股力量的領(lǐng)袖，團結(jié)世界上不愿被迫在大國博弈中遭受利益損失的國家，成為世界權(quán)力的平衡器。

(二)實用主義對華策略

實用主義者總體上認同中印之間是競爭與合作并存的關(guān)系。一方面，兩國關(guān)系由一場深刻而持久的地緣政治競爭所塑造，中印橫跨在亞洲同一個地緣政治空間，利益在這里交匯，雙方都努力將權(quán)力押注于同一地區(qū)，即南亞、東南亞、中亞以及印度洋和太平洋；另一方面，實用主義者也看到了中印兩國在全球問題上的合作，如氣候變化談判等，兩國在改善現(xiàn)有國際秩序、保證海上交通線安全暢通方面有共同利益，兩國建立起了處理邊界問題、跨境河流、貿(mào)易逆差等問題的機制。在這一層面，實用主義者認為中印關(guān)系至關(guān)重要，必須得由它們自己來處理, 避免其他國家利用兩國競爭來達到自身目的。(73)Shyam Saran, “What Does China’s Global Economic Strategy Mean for Asia, India and the World?”, ICS Analysis, No.35, https://www.icsin.org/uploads/2015/10/09/677d627ad1f9ba3cd77c0bbdd5389f98.pdf, 2020-06-12.

就中美戰(zhàn)略競爭而言，實用主義者認為這仍是世界的主要矛盾，但兩國在貿(mào)易、技術(shù)等領(lǐng)域的爭奪不會自動轉(zhuǎn)化為印度的明顯優(yōu)勢，除非它建立起必要的基礎(chǔ)設(shè)施和政策框架。(74)Sujan R. Chinoy, “US-China Rivalry: A Strategic Moment for India?”, ICS Occasional Paper, No.49, https://www.icsin.org/uploads/2020/06/12/71885e5dd79ac44e71d6427bba86a461.pdf, 2020-06-12.美國試圖通過印度與中國對抗，或使印度與美國及其盟友在海陸聯(lián)手抵消中國的地緣影響力，這對所有利益相關(guān)者來說都是災難性的。(75)Bali Ram Deepak, “China’s Global Rebalancing: Will It Reshape the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der?”, in Bali Ram Deepak(ed.), China’s Global Rebalancing and the New Silk Road, Singapore: Springer, 2018, p.10.因此，印度有理由繼續(xù)深化與美國的合作，與作為鄰國的中國和睦相處，同時在復雜的亞太局勢中選擇其他合作伙伴。實用主義者堅持兩國合作與競爭的本質(zhì)關(guān)系，認為與中國接觸應采取下列策略：

第一，加強中印戰(zhàn)略對話，建立雙邊關(guān)系發(fā)展新框架。首先，雙方應就核心關(guān)切和敏感問題進行充分溝通。如梅農(nóng)、齊湛等認同體系和單元層面的諸多因素導致中印趨于對抗，但這些因素不會導致對抗不可避免，中印如何處理這些問題決定了雙邊關(guān)系的發(fā)展軌跡。中印真正需要的是戰(zhàn)略對話，了解雙方的核心關(guān)切，防止誤判。(76)Shivshankar Menon, “Some Thoughts on India, China and Asia-Pacific Regional Security”, China Report, Vol.53, No.2, 2017, pp.188-213；Sujan R. Chinoy, “Introduction”, in Sujan R. Chinoy, Jagannath P. Panda(eds.), Asia Between Multipolarism and Multipolarity, Manohar Parrikar Institute for Defence Studies and Analyses, 2020, pp.xlviii-l.其次，利用中國的資源促進印度的發(fā)展，而不是對“中國威脅”采取反應式策略。如格普利特·庫拉納指出，“一帶一路”倡議孕育了印度的地緣經(jīng)濟機遇，“將嬰兒與洗澡水一起倒掉”可能并不明智。(77)Gurpreet S. Khurana, “India as a Challenge to China’s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 Asia Policy, Vol.26, No.2, 2019, p.27.后疫情時代，全球經(jīng)濟衰退，印度應成為區(qū)域及全球貿(mào)易和投資鏈的一環(huán)，佐拉瓦·辛格、拉維·布塔林加姆(Ravi Bhoothalingam)等人士反對印度政府盲目追隨美國對中國打“經(jīng)濟牌”，妄圖與中國脫鉤。(78)Zorawar Daulet Singh, “On the Economy, Don’t Disengage with China”, Hindustan Times, https://m.hindustantimes.com/analysis/on-the-economy-don-t-disengage-with-china/story-Er5AOSLoDjS7bqTcB3ffEI.html, 2020-07-27; Ravi Bhoothalingam, “What Future for Indian-China Economic Relations?”, ICS Occasional Paper, No.53, https://www.icsin.org/uploads/2020/07/28/332a9 eadaaacde00d3326e29c64f1b28.pdf, 2020-07-28.

第二，同時保持與中美的接觸，并保證印度處在與中美的雙邊關(guān)系好于后兩者彼此間關(guān)系的位置，且印美關(guān)系好于印中關(guān)系?！缎瞧谌招l(wèi)報》(TheSundayGuardian)編輯總監(jiān)瑪?shù)鹿颉み_斯·納拉帕(Madhav Das Nalapat)教授在同梵門閣創(chuàng)始人曼吉特·克里帕拉尼(Manjeet Kripalani)討論時指出，印度分別與美國和中國保持良好的防務(wù)關(guān)系和貿(mào)易關(guān)系，是新德里同時擁有與華盛頓和北京良好關(guān)系的前提。(79)“Modi, XI Take Charge”, Gateway House, https://www.gatewayhouse.in/modi-xi-take-charge/, 2018-04-26.IDSA東亞研究員賈甘納特·潘達 (Jagannath P. Panda)等認為，新德里應采取一種非對抗的、有分寸的方式來應對流動的國際事務(wù)——根據(jù)國家利益和關(guān)切來指導行動，而不是向一方傾斜。在與美國的關(guān)系中，印度應考慮戰(zhàn)略和經(jīng)濟兩方面關(guān)切，借助美國“自由開放”的印太秩序來實現(xiàn)其遏制中國的目的，監(jiān)測中國的全球供應鏈網(wǎng)絡(luò)，力求代替中國成為高端IT產(chǎn)品的制造中心，參與美國“藍點網(wǎng)絡(luò)”基礎(chǔ)設(shè)施項目，同時印度也為美國提供了平衡亞洲的有力杠桿。在與中國的關(guān)系方面，印度則應繼續(xù)培育與中國的區(qū)域伙伴關(guān)系，因為印度與中國的區(qū)域愿景——推動以亞洲為中心的秩序——相一致，印度也應繼續(xù)與中國在基礎(chǔ)設(shè)施領(lǐng)域展開合作。(80)Jagannath P. Panda, Mrittika Guha Sarkar, “India’s Capital Cusp in US-China Tensions. It’s National Interest First”, The Journal of Indian and Asian Studies, Vol.1, No.1,2020. pp.11-13.

第三，通過靈活機動地部署外交資產(chǎn)應對中國挑戰(zhàn)。(81)Parsa Venkateshwar Rao Jr, “Nirupama Rao on How India Should Deal with an Insecure China”, National Herald, https://www.nationalheraldindia.com/india/nirupama-rao-on-how-india-should-deal-with-an-insecure-china, 2020-05-27首先，這涉及印度同周邊鄰國的關(guān)系。薩仁山、庫里安及布塔林加姆等認為，印度必須遵循“鄰里優(yōu)先”的策略，擴大在周邊地區(qū)的影響力，成為次大陸經(jīng)濟增長的引擎，恢復對鄰國的承諾，防止中國進一步壓縮印度的戰(zhàn)略空間。(82)Shyam Saran, “Is a China-Centric World Order Inevitable?”, Inaugural Lecture, https://www.icsin.org/ckfinder/userfiles/files/Shyam%20Saran’s%20lecture.pdf, 2017-07-20; Gautam Mukhopadhaya, Nimmi Kurian, “India Must Take the Lead in South Asia”, Hindustan Times, 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analysis/india-must-take-the-lead-in-south-asia-analysis/story-pr5Pp9DIWAHdXI8T154UBM.html, 2020-08-25.其次，印度應積極推動亞太地區(qū)多極化發(fā)展，抵制中國試圖主導亞洲的企圖。在這一點上，實用主義者與極端民族主義者具有相似的構(gòu)想，即提倡印度在美、日、印、澳“四國聯(lián)盟”(Quad)中發(fā)揮更積極的作用，將其建設(shè)成安全磋商與合作的平臺以對抗中國，(83)Shyam Saran, “India’s Foreign Policy in an Uncertain World”, Centre for Policy Research, https://www.cprindia.org/policy-challenge/7852/foreign-policy-and-national-security, 2019-06-04.但最終目的是推動亞洲成為一個相互依存、相互關(guān)聯(lián)、權(quán)力關(guān)系多樣化的地區(qū)，因此實用主義者尤其重視東盟地區(qū)論壇、東亞峰會和亞投行等的作用。他們認為，疫情過后的亞洲更需要團結(jié)起來，實行新的多邊主義，而印度應抓住這一機遇成為獨立的一極。(84)Sujan R. Chinoy, “US-China Rivalry: A Strategic Moment for India?”, ICS Occasional Paper, No.49, https://www.icsin.org/uploads/2020/06/12/71885e5dd79ac44e71d6427bba86a461.pdf, 2020-06-12.

(三)和平主義對華策略

和平主義者對中國不抱固有的懷疑態(tài)度，相信兩國和平崛起的前景，認為目前中印關(guān)系的緊張是兩個崛起鄰國“自然”競爭的結(jié)果。(85)Sanjaya Baru, “Bilateral Trade and Global Economy: An Indian Perspective”, in Kanti Bajpai, Huang Jing and Kishore Mahbubani(eds.), China-India Relations: Cooperation and Conflict, London: Routledge, 2016, p.59.針對兩國間巨大的貿(mào)易逆差，和平主義者認為這是印度缺乏全球競爭力的表現(xiàn)，需要在國內(nèi)解決。桑賈亞·巴魯批判莫迪的“自力更生”政策片面聚焦中國，忽略了真正使印度脆弱的因素不是貿(mào)易依賴，而是人力資本不足。(86)Sanjaya Baru, “It’s Not Trade Dependence that Makes India Vulnerable but Inadequacy of Its Human Capital”, The Indian Express, https://indianexpress.com/article/opinion/columns/post-coronavirus-world-pm-modi-economic-relief-package-nirmala-sitaraman-pms-woods-fms-trees-6408584/, 2020-05-14.針對印度在中美戰(zhàn)略競爭中的選擇問題，和平主義者認為莫迪政府轉(zhuǎn)向美國擾亂了中印關(guān)系。中國曾就阻止印度加入美國陣營作出努力，但未取得任何結(jié)果。(87)Prem Shankar Jha, “China-India Relations under Modi: Playing with Fire”, China Report, Vol.53, No.2, 2017, p.163.目前，中國已經(jīng)被美國及其盟友包圍，它希望深化其周邊安全的愿望是可以理解的。反西方的左翼人士則認為，印度的輿論正在被西方話語鉗制，印度沉浸在“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國家”的虛假自豪感中，全然忘記了中印共同的帝國主義侵略歷史。印度同美國不可能有共同的事業(yè)，印度需要識破帝國主義的陰謀，拒絕成為棋子。(88)Abdul Rahman, “India Should Not be a Pawn in US Imperialist Efforts Against China”, People Dispatch, https://peoplesdispatch.org/2020/07/05/india-should-not-be-a-pawn-in-us-imperialist-efforts-against-china/, 2020-07-05.因此，和平主義者認為印度應采取下列對華策略：

第一，彌合矛盾，尋找和平共處之路。和平主義者認識到，中國是一個在規(guī)模、經(jīng)濟和軍事資源以及政治影響力均超過印度的國家，印度除了與其建立和平穩(wěn)定的關(guān)系之外，不可能有任何其他目標，這必須被視為一個理性的、甚至是印度最重要的戰(zhàn)略目標。彌合兩國矛盾，首先需要建立信任。一國的戰(zhàn)略思維不應以對另一國的敵意為出發(fā)點，而應基于對該國的充分認識和研究以及世界秩序的結(jié)構(gòu)性現(xiàn)實，為此印度必須擺脫對西方敘事的依賴，發(fā)展屬于印度的對華專業(yè)知識和觀點，印度政府應加大對中國研究的投資。其次，調(diào)整與美國的關(guān)系。鄭嘉賓指出，盡管印度和美國有著共同的政治價值觀，這些價值觀已成為雙邊關(guān)系和印度全球政治戰(zhàn)略的重要方面，但新德里絕不能夸大“美國牌”，印度的對華政策必須考慮到北京對來自美國的戰(zhàn)略遏制的擔憂。具體而言，印度必須謹慎參與涉及美國和中國鄰國的多邊軍事伙伴關(guān)系。(89)Jabin T. Jacob, “India’s China Policy: Time to Overcome Political Drift”, S. Rajaratnam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Nanyang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 https://www.rsis.edu.sg/wp-content/uploads/2014/07/PB120601_India_Chin, 2012.再者，合作建設(shè)和平的周邊區(qū)域。邊界問題是兩國擁有和平周邊地區(qū)的根本障礙，尚卡爾·賈認為應將邊界爭端暫時擱置，其未來的解決需要雙方作出相應妥協(xié)，現(xiàn)階段兩國應加強政治和經(jīng)濟關(guān)系，緩和邊境地區(qū)局勢。(90)Prem Shankar Jha, “China-India Relations under Modi: Playing with Fire”, China Report, Vol.53, No.2, 2017, p.171.最后，兩國應對彼此的利益保持尊重。任嘉德認為，印度不應將中國在印度洋的存在視為威脅，只要它是和平的，印度有責任確保其擁有航行自由。(91)“Increase of Chinese Presence in the Indian Ocean Is Not a Threat to India : C3S Interview with Ambassador C.V. Ranganathan IFS (Retd.)”, Chennai Centre for China Studies, https://www.c3sindia.org/defence-security/c3s-interview-on-indian-pm-narendra-modi-chinese-president-xi-jinpings-informal-summit-at-indian-pm-narendra-modi-chinese-president-xi-jinpings-informal-summit-at- mahabalipuram/, 2019-10-10.

第二，發(fā)展更為復雜的相互依存關(guān)系，構(gòu)建可持續(xù)的伙伴關(guān)系。和平主義者在某種程度上認為自己是實用的，他們將經(jīng)濟合作視為兩國重要的連接器，認為它具有改變中印關(guān)系游戲規(guī)則的潛力。如坎蒂·巴杰帕伊認為，中印應繼續(xù)深化經(jīng)濟合作，以有效彌合“高政治”領(lǐng)域的分歧；(92)Kanti Bajpai, Huang Jing and Kishore Mahbubani, “Conclusion: Ways Forward for China-India Cooperation”, in Kanti Bajpai, Huang Jing and Kishore Mahbubani(eds.), China-India Relations: Cooperation and Conflict, London: Routledge, 2016, p.211.鄭嘉賓認為，兩國經(jīng)濟關(guān)系必須從單純的貿(mào)易擴大到包括投資、金融服務(wù)自由流動在內(nèi)的經(jīng)濟合作層面，提高兩國在其他領(lǐng)域沖突的代價；(93)Jabin T. Jacob, “India’s China Policy: Time to Overcome Political Drift”, S. Rajaratnam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Nanyang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 https://www.rsis.edu.sg/wp-content/uploads/2014/07/PB120601_India_Chin, 2012.任嘉德則強調(diào)改善兩國的文化關(guān)系，包括促進更多的人員交流，改善歷史遺留因素的心理投射。(94)“Increase of Chinese Presence in the Indian Ocean Is Not a Threat to India : C3S Interview with Ambassador C.V. Ranganathan IFS (Retd.)”, Chennai Centre for China Studies, https://www.c3sindia.org/defence-security/c3s-interview-on-indian-pm-narendra-modi-chinese-president-xi-jinpings-informal-summit-at-indian-pm-narendra-modi-chinese-president-xi-jinpings-informal-summit-at- mahabalipuram/, 2019-10-10.在全球?qū)用?，和平主義者認為兩國必須合作建立一個支持各自增長雄心的國際秩序，并為其他發(fā)展中國家?guī)碚獠啃?。如果這兩個亞洲鄰國能夠?qū)⒆约旱尼绕疝D(zhuǎn)化為其他國家的新機遇，解決彼此在這一進程中的分歧，那么它們各自的增長和雙邊合作將帶來全球利益。

四、中國戰(zhàn)略界的回應

近年來，針對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的各種聲音和中印關(guān)系的發(fā)展趨勢，中國戰(zhàn)略界也產(chǎn)生了相應的印度觀，它們是在傳統(tǒng)認知基礎(chǔ)上的演變和發(fā)展。傳統(tǒng)上，中印之間存在相互認知的錯位，即中國戰(zhàn)略界并未像印度視中國為世界大國那樣把印度也視為同等大國，這導致了安全認知的不對稱。即使在印方把中國視為主要安全威脅的時候，中國也沒有把印度當作主要的防御對象，因為中國的戰(zhàn)略重點從來都沒有定位在西南方向。(95)隨新民：《中印關(guān)系研究：社會認知視角》，世界知識出版社2007年版，第75、184頁。如果說印度被中國感知為威脅的話，那也是前者多邊或結(jié)盟關(guān)系的副產(chǎn)品。在地區(qū)層面上，約翰·加弗(John Garver)指出了中國對印度的核心看法：印度是一個企圖統(tǒng)治整個南亞-印度洋地區(qū)及其所有國家的有霸權(quán)抱負的國家。(96)John Garver, Protracted Contest: Sino-Indian Rivalr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1, p.18.隨著印度不斷顯露出發(fā)展?jié)摿蜋?quán)勢野心，北京現(xiàn)在越來越關(guān)注印度通過外交舉措和軍事建設(shè)來爭取大國地位。(97)Yuan Jingdong, “The Dragon and the Elephant: Chinese-Indian Relations in the 21st Century”,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30, No.3, 2007, p.133.目前中國戰(zhàn)略界對印認知觀點可大致分為三派：傳統(tǒng)友誼派、矛盾不可調(diào)和派以及平行崛起派。

(一)傳統(tǒng)友誼派

傳統(tǒng)友誼派基于中印同為世界級古老文明、擁有被殖民的共同命運、都是當前具有獨立意志大國的認識，秉持周恩來總理提出的“求同存異”原則，主張兩國以和平、穩(wěn)定、繁榮為根本目標，不讓邊界分歧擾亂經(jīng)濟、文化等領(lǐng)域的合作。傳統(tǒng)友誼派對待印度頗為同情，因此總體上是寬容的。他們認為印度頻頻對華示強的根源既寓于歷史的創(chuàng)傷和相對實力弱小造成的自卑感，是印度社會面對強者出現(xiàn)的自然反應，(98)《張晟、龍興春：為何印度反華情緒強烈，中國卻沒有反印?》，環(huán)球網(wǎng)，https://opinion.huanqiu.com/article/3zLRjG2mLOV，2020-08-05。也是莫迪政府迫切的內(nèi)政需要，是迎合國內(nèi)民族主義、民粹主義的表現(xiàn)。對于印度在邊界上不時表現(xiàn)出來的戰(zhàn)略投機行為，傳統(tǒng)友誼派提倡“小懲大誡”，對待印度應“立足和、不怕拖、不怕打”，(99)《大變局之下，中印如何打破邊界僵局?》，《新京報》2020年9月29日。但不能影響中印友好關(guān)系的大局，更不能將其繼續(xù)推向西方陣營。鄭永年指出，盡管中國在國力上遠勝印度，但仍必須將其提高到中國未來外交戰(zhàn)略的高度，加強對印度的學習和研究，進行多軌道對話，增進兩國關(guān)系，防止印度與他國結(jié)成對中國不利的聯(lián)盟。(100)鄭永年：《不要把印度推向美國的懷抱》，全球化智庫(CCG, Center for China & Globalization)，http://www.ccg.org.cn/archives/58252，2020-08-04。

同時，傳統(tǒng)友誼派普遍認同，印度的地位和外交戰(zhàn)略絕不允許新德里成為美國堅定不移的追隨者。(101)Mao Jikang, Li Mingjiang, “Between Engagement and Counter-Jedging: China’s India Strategy”, Maritime Affairs: Journal of the National Maritime Foundation of India, Vol.15, No.2, 2019, p.9.有學者認為，“印度不可能輕易成為任何大國的盟友，中國人了解印度文化，看到了與中國價值觀的相似之處，這意味著他們不可能成為西方的工具”。(102)Shaun Randol, “How to Approach the Elephant: Chinese Perceptions of Indi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Century Asian Affairs: An American Review, Vol.34, No.4, 2008, p.218.也有學者認為這種平衡行為是“一廂情愿”，印度從來不聽美國的話。作為洲級國家和古老文明，印度和中國都不會讓任何人把它們當作工具，它們有自己的議程，印度與中國有著同樣的目標，即在未來成為多極世界的一極。(103)Shaun Randol, “How to Approach the Elephant: Chinese Perceptions of Indi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Century Asian Affairs: An American Review, Vol.34, No.4, 2008, p.218.陳定定和龍興春等從收益的角度分析，認為印度不太可能倒向美國，甚至一定程度倒向美國對中國影響也不會太大，因為印度目前的實力還無法支撐其對美國作出實際承諾。(104)Dingding Chen, “Why China Doesn’t See India as a Threat”, The Diplomat, https://thediplomat.com/2015/02/why-china-doesnt-see-india-as-a-threat/, 2015-02-02;《大變局之下，中印如何打破邊界僵局?》，《新京報》2020年9月29日。

由此，傳統(tǒng)友誼派認為，中國必須保持戰(zhàn)略定力和底氣，適當爭取印度，但也不應采取“以美劃線”的立場，印度成為美國的盟友，也并不意味著其必然是中國的敵人。(105)《對話林民旺：中印會發(fā)生大規(guī)模軍事沖突嗎？》，人大重陽網(wǎng)，http://www.rdcy.org/index/index/news_cont/id/682776.html，2020-09-30。對于印度的戰(zhàn)略野心和戰(zhàn)略投機，中國必須在保證兩國關(guān)系基本面健康的前提下給予有力反擊，最終目標是將印度置于對華有利的位置上，同時保持戰(zhàn)略理性，不至于簡單地認為中印能夠成為盟友。

(二)中印矛盾不可調(diào)和派

矛盾不可調(diào)和派認為，抗衡中國已經(jīng)成為印度的既定戰(zhàn)略。印度目前充斥著極端民族主義思想，對華友好氛圍蕩然無存，破壞了中印關(guān)系中既有的諸多共識。它正在從狹隘的地緣政治角度看待中印關(guān)系，拒絕與中國共同崛起，試圖強迫中國承認印度的大國地位以及退出其南亞勢力范圍，并利用中美戰(zhàn)略競爭的利好外部環(huán)境“反華”和“遏華”。尤其是洞朗對峙以來，印度的自信行為促使中國戰(zhàn)略界重新評估其戰(zhàn)略能力和決心，改變了對印度在地區(qū)秩序中地位相對較低和靜態(tài)的看法——印度已經(jīng)取代日本成為中國在亞洲的最大威脅，中印關(guān)系是僅次于中美關(guān)系的重要雙邊關(guān)系。文富德指出：“我們對印度崛起不能視而不見，無動于衷；否則將會如印度人所提醒的那樣，‘自食苦果’。這應該說不是危言聳聽，而是對世人的重要忠告。”(106)文富德：《理性分析“不可思議的印度”》，《人民論壇·學術(shù)前沿》2013年第9期。

在邊界問題上，矛盾不可調(diào)和派認為印度仍在采取“前進政策”，不斷蠶食中國的領(lǐng)土，將中國的克制當作理所當然，并企圖迫使中國接受印度的領(lǐng)土主張。印度在東西兩段邊界線上拒不讓步，不懂交換，想要利用有利的國際局勢迫使中方完全按照印方意志解決邊界問題。有學者表示：“印度方面在麥克馬洪線爭議地區(qū)的靈活性對于公正、可接受并最終解決這一長期問題至關(guān)重要。不幸的是，我沒有看到任何明顯的跡象表明印度會采取靈活的態(tài)度，因此我認為邊境問題需要更多的時間?！?107)Shaun Randol, “How to Approach the Elephant: Chinese Perceptions of Indi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Century Asian Affairs: An American Review, Vol.34, No.4, 2008, p.216.

矛盾不可調(diào)和派認為，印度已經(jīng)超越傳統(tǒng)“不結(jié)盟”策略，正在配合美國走上一條軍事上遏制中國、經(jīng)濟上“去中國化”的道路，充當著反華急先鋒。美國正在拉攏印度，而且印度出于某些原因喜歡被拉攏作為平衡中國的力量，在軍售防衛(wèi)、“印太戰(zhàn)略”、經(jīng)貿(mào)投資等方面加速向美國靠攏。美國現(xiàn)在似乎對中國的發(fā)展歇斯底里，因此把印度作為一種工具來減少這種焦慮。對印度來說，這是其作為新興力量令人滿意的象征，在這種情況下，印度可以加強其在中美印關(guān)系中的議價能力。太和智庫指出，印美關(guān)系走近幾無懸念，雖然莫迪本人不喜歡美國，但并不影響其利用中美戰(zhàn)略競爭加劇之機最大限度挖掘印度的戰(zhàn)略價值。國防戰(zhàn)略和安全專家更注重美印防務(wù)合作的實質(zhì)內(nèi)容，如國防工業(yè)合作、軍售以及信息和情報共享，這很可能導致印度陷入無法拒絕的制度化合作框架中。(108)Yun Sun, “China’s Strategic Assessment of India”, War on the Rocks, https://warontherocks.com/2020/03/chinas-strategic-assessment-of-india/, 2020-03-25.

總體來說，矛盾不可調(diào)和派認為中印較量將是反復持續(xù)的，就如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第8期研究報告中指出的，盡管中印國家戰(zhàn)略的完全協(xié)調(diào)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兩國在亞洲機器系統(tǒng)中的飛速運轉(zhuǎn)猶如兩枚齒輪，齒輪與齒輪在接觸的過程中會摩擦出“不和諧”的火花，但卻造就了穩(wěn)定的“動態(tài)嚙合”狀態(tài)，同時也推動亞洲機器的運轉(zhuǎn)。(109)藍建學：《新時期的中印關(guān)系: 現(xiàn)狀、趨勢及對策》，CIIS研究報告第8期，http://images.china.cn/gyw/zhongyinguxi.pdf，2015年3月。中國只可在中美大國博弈中給予印度適當?shù)奈恢茫钡街袊鴩Τ矫绹?，并將印度遠遠甩在身后，新德里才會接受中國的戰(zhàn)略勝利，兩國的競爭才會出現(xiàn)下降趨勢。

(三)平行崛起派

平行崛起派認為現(xiàn)存的體系中有足夠的空間供中印兩個大國共同崛起、共同發(fā)展、互相依賴。中國和印度都是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的重要非西方參與力量，兩者力量的變化能夠推動體系均衡性質(zhì)的改變。有學者指出，中印崛起對國際體系產(chǎn)生影響的邏輯是相同的，引起的美國的反應也是類似的，但兩國均不追求破壞美國主導國際秩序的平衡，因為它們都需要穩(wěn)定的發(fā)展環(huán)境，可以說中印都能接受在美國主導的體系中被認可為全球大國。同時，由于兩者均不是當前體系的創(chuàng)立者和主導者，所以不存在中國擔心印度成長為挑戰(zhàn)國際體系之國家的問題，只要印度不損害中國的利益，中國并不會對印度的行為持異議。因此，不論是對國際體系，還是對雙邊關(guān)系而言，中印的崛起都不是零和博弈。(110)Zhao Gancheng, “The Rise of Chindia and Its Impact on World System”,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Emerging Powers in Global Governance”, https://www.iddri.org/sites/default/files/Evenements_materiel/20070707_Zhao_riseofchindia.pdf, 2007-07-07, pp.4-11; Shaun Randol, “How to Approach the Elephant: Chinese Perceptions of Indi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Century Asian Affairs: An American Review, Vol.34, No.4, 2008, p.222; 趙干城：《中印關(guān)系：新型大國關(guān)系的潛質(zhì)與衍生》，《南亞研究》2014年第2期; 榮鷹：《“莫迪主義”與中印關(guān)系的未來》，《國際問題研究》2017年第6期。另有學者則認為，雖然目前兩國關(guān)系已陷入結(jié)構(gòu)性發(fā)展瓶頸，到了非重構(gòu)而難以重啟的地步，但突破這種困境的唯一路徑是兩國建立起“分行于相鄰車道的車際關(guān)系”，并在前進途中交流互動，互伸援手。(111)胡仕勝、王玨：《印度對華示強外交的行為邏輯》，《現(xiàn)代國際關(guān)系》2020年第7期。

針對美印關(guān)系快速發(fā)展，平行崛起派認為目前的外部環(huán)境確實有利于印度。有學者指出，印度在大國地緣政治博弈中處境較好，與美國等西方國家進行戰(zhàn)略深度合作。但印度崛起最大的問題是發(fā)展問題，這不能僅靠地緣政治投機解決，或靠別人扶持幫助。(112)榮鷹：《“莫迪主義”與中印關(guān)系的未來》，《國際問題研究》2017年第6期。這一派戰(zhàn)略人士因此強調(diào)對印度的警惕和阻止印度與其他國家結(jié)成反華同盟，但同時認為印度是可以爭取的合作伙伴。另有學者認為：“印度在可預見的未來都不大可能具有助力中國的正面意義，但中國仍需要從大局出發(fā)制定促進穩(wěn)定的策略，同時也需要做兩手準備。一方面印度應該被視為潛在的合作伙伴，中國應致力于促進和塑造與印度的戰(zhàn)略合作伙伴關(guān)系；另一方面，亦有必要應對印度將中國視作主要對手而來的各種消極現(xiàn)象，全力遏制將中印關(guān)系導向?qū)沟内厔荨！?113)趙干城：《中國周邊戰(zhàn)略中的印度因素》，《國際展望》2014年第2期。

平行崛起派認為印度趕超中國的策略短期內(nèi)無法實現(xiàn)，這將在一定程度上挫敗其野心。目前中美戰(zhàn)略競爭是中印關(guān)系走向的重要影響因素，若能保持中美關(guān)系相對穩(wěn)定，印度的戰(zhàn)略空間就會減少，進而同時依賴中美。同時，俄羅斯也可發(fā)揮中間調(diào)停的作用，適度調(diào)節(jié)中印競爭的力度和方向。在此背景下，中國可在適當?shù)那闆r下同意印度成為聯(lián)合國安理會成員。

總體來說，三派戰(zhàn)略人士正確地指出了中印關(guān)系的問題，但重點強調(diào)如何解決問題，而不是由此而走上敵視印度的道路。他們能夠超越地緣政治競爭的局限，站在中印關(guān)系長遠發(fā)展的大局層面審視各自的發(fā)展戰(zhàn)略，堅信中印對外部良好發(fā)展環(huán)境的要求是共同的、中印友好的實利是真實的(114)郁龍余：《“龍象共和”是否可能——論中印關(guān)系現(xiàn)實困境及發(fā)展前景》，《人民論壇·學術(shù)前沿》2013年第9期。，這些因素決定了兩國最終將走上正確的相處軌道。

結(jié) 論

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策略論爭將繼續(xù)激烈進行，極端民族主義、實用主義及和平主義的對壘反映了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認知既有非理性的激進色彩，也有基于經(jīng)濟理性的現(xiàn)實傾向和基于非暴力原則的理想主義。從目前印度主要戰(zhàn)略智庫和主流新聞媒體的公開文本來看，極端民族主義正在占據(jù)論爭的上風，在數(shù)量和激進程度上都超過實用主義及和平主義。中印爆發(fā)邊境沖突進一步為極端民族主義者提供了“養(yǎng)料”和發(fā)揮空間，實用主義者、和平主義者雖然不在少數(shù)，但很容易被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所淹沒。盡管如此，極端民族主義思想的主導地位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和平主義和實用主義均曾是印度戰(zhàn)略界的主流思想，并在成功實現(xiàn)印度的獨立和經(jīng)濟騰飛中發(fā)揮了作用。因此，印度戰(zhàn)略界的主流外交思想及其對華策略是處在動態(tài)變化中的，當前主導思潮的策略實施遭遇困境后，戰(zhàn)略界將不得不作出調(diào)整。

推動實用主義向極端民族主義演變的三個因素——國際格局變遷、民族主義上升及“中國威脅論”上升——若發(fā)生變化，將促成新一輪對華戰(zhàn)略認知的演變。國際關(guān)系學界普遍認為中美戰(zhàn)略競爭將會持續(xù)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其強度和方式將會有所不同。中美趨向高強度廣范圍的競爭符合印度極端民族主義者利用大國矛盾打壓中國、謀求私利的企圖，這也將推動中國戰(zhàn)略界越來越趨向“矛盾不可調(diào)和”的思想，導致兩國關(guān)系緊張；反之，中美競爭趨向緩和時，印度對美國的重要性有所下降，戰(zhàn)略思考就將向?qū)嵱弥髁x回歸。此外，印度執(zhí)政黨樹立理性的政治目標和治國理念，推動印度自身戰(zhàn)略定位革新，將有效減少國內(nèi)民粹主義及“中國威脅論”的聲音，從而推動戰(zhàn)略界對華策略向?qū)嵱弥髁x轉(zhuǎn)變，此時中國戰(zhàn)略界也將轉(zhuǎn)向傳統(tǒng)友誼派和平行崛起派，這有利于兩國建立良性的競爭關(guān)系。和平主義思想的實現(xiàn)主要依賴中美力量對比和中印絕對實力差的擴大，只有當印度清楚地認識到，中國已在中美戰(zhàn)略競爭中取得勝利、印度無力再與中國抗衡時，其國內(nèi)戰(zhàn)略界才會轉(zhuǎn)向與中國建立深度的伙伴關(guān)系，甚至依附中國。

中印戰(zhàn)略界對彼此形成的三派外交思想具有互相牽引的動能，構(gòu)成潛在戰(zhàn)略互動，即一國對他國決策過程和意圖進行識別，并基于此形成己方的戰(zhàn)略思想。中印戰(zhàn)略界相互作用可形成三種戰(zhàn)略互動模式：“威懾”“接觸”和“綏靖”?！巴亍蹦Ｊ竭m用于雙方均認為對方具有高度侵略性的情況，假設(shè)成功遏制另一方擴張即可迫使其和平化。雙方獲得安全的方式是通過威脅要對另一方造成不可接受的損害來實現(xiàn)。(115)Robert Jervis, “Deterrence Theory Revisited”, World Politics, Vol.31, No.2, 1979, p.292.印度戰(zhàn)略界以極端民族主義思想為指導將引發(fā)“威懾”模式，推動印度內(nèi)部硬制衡力量和外部聯(lián)盟及伙伴關(guān)系的建設(shè)，導致中國戰(zhàn)略界相應地作出政策反應，包括將印度視為中國在亞洲的最大威脅，警惕其大國野心和美印聯(lián)盟，雙方均在邊境地區(qū)加強軍事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以相互威懾。這是一種持續(xù)敵對和危險的戰(zhàn)略互動模式。中國戰(zhàn)略界對政策的合理運用將有助于兩國“接觸”和“綏靖”模式的啟動?！敖佑|”模式根據(jù)一國計劃投入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和人力資源的程度可分為追隨、“接觸+遏制”和積極遏制，具體到中印戰(zhàn)略界則可歸為“接觸+遏制”模式。平行崛起派支持印度崛起，但主張通過穩(wěn)定中美關(guān)系來限制印度的戰(zhàn)略空間，這對印度實用主義思想極具吸引力，它重視中印戰(zhàn)略對話和經(jīng)濟合作的同時也主張印度保持與其他大國和國際多邊機構(gòu)的關(guān)系以平衡中國。在這種模式之下，兩國對彼此的意圖存有一定信任，能夠給予彼此相應的發(fā)展空間，是一種較為理性的互動模式，是兩國當前最有可能實現(xiàn)的狀態(tài)。“綏靖”模式指的是在互惠的基礎(chǔ)上、以符合現(xiàn)狀政策的方法來處理國家間關(guān)系。這種模式需要傳統(tǒng)友誼派和和平主義者共同努力，中國傳統(tǒng)友誼派以保證中印友好關(guān)系大局為底線，對印度持寬厚態(tài)度，為印度戰(zhàn)略界的和平主義者提供論據(jù)，有利于提升其在國內(nèi)的話語權(quán)。此外，兩派人士都支持加強對彼此的研究和學習，推動多軌道對話，這也有利于兩國關(guān)系健康面的擴大。因此，“綏靖”模式是一種最為理想的戰(zhàn)略互動方式，是兩國應最終達成的目標。

第三方因素，尤其是美國和俄羅斯的對外策略也會對印度戰(zhàn)略界的對華策略產(chǎn)生深刻影響。當前，美印關(guān)系的核心目標是制衡中國，可以預測，中美關(guān)系的走向?qū)⒅苯記Q定美國對印政策，因此，美國作為強力介入的第三方國家將是中印關(guān)系的長期影響因子。美國的介入方式包括以共同民主價值觀和地區(qū)利益趨同作為前提，以經(jīng)濟援助和防務(wù)合作為具體策略，并輔以地區(qū)聯(lián)盟體系的構(gòu)建。兩國基本達成了“準盟友”關(guān)系，這一方面催化了印度極端民族主義者的機會主義和冒險主義情緒，使其不斷鼓吹向美國靠攏；另一方面也促使實用主義者及和平主義者發(fā)出警告和反對的呼聲，從而在印度戰(zhàn)略界引起論爭，一定程度上能夠推動政府對外政策的調(diào)整。同時，美國戰(zhàn)略界也有相當一部分人士認為印度是亞洲的不穩(wěn)定因素，其實現(xiàn)美國“期望”的程度受制于諸多結(jié)構(gòu)性因素，(116)史汀生中心(Stimson Center)高級研究員、南亞項目負責人薩米爾·拉瓦尼(Sameer Lalwani)指出了四個結(jié)構(gòu)性限制因素：印度的經(jīng)濟和軍事能力有限，印度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其與美國不同的優(yōu)先事項，核武器限制了印度對威脅的看法以及印度在國際體系中的相對地位促使它進行對沖而不是追隨美國。參見Sameer Lalwani, Heather Byrne, “Great Expectations: Asking Too Much of the US-India Strategic Partnership”,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42, No.3, 2019, p.50。因此主張與印度構(gòu)建務(wù)實和彈性的雙邊關(guān)系，這種策略也必然推動印度戰(zhàn)略界實用主義的再次興起。

俄羅斯作為印度的傳統(tǒng)軍事合作伙伴，一直起著平衡美印關(guān)系的作用，盡管俄羅斯退居印度第二大武器供應國，但印度對其產(chǎn)生的“路徑依賴”將繼續(xù)發(fā)揮慣性。此外，上合組織、中俄印三方會談機制等也為俄羅斯調(diào)解中印關(guān)系提供了平臺。因此，俄羅斯作為中印間一個重要的第三方大國，其對華和對印策略左右著印度戰(zhàn)略界對華策略。2020年10月22日，在俄羅斯智庫“瓦爾代”俱樂部年會上，普京對中俄關(guān)系給予高度評價，肯定了兩國理論上建立聯(lián)盟的可能性，他表示中、俄、德三國在國際事務(wù)中發(fā)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但并未提及印度這一名副其實的南亞大國，(117)“Заседание дискуссионного клуба ‘Валдай’”, http://www.kremlin.ru/events/president/transcripts/64261, 2020-10-22.間接體現(xiàn)了普京對印度向美國傾斜的不滿。同時與亞洲最大的兩個國家關(guān)系冷淡不能不使印度戰(zhàn)略界進行嚴肅的地緣政治思考，進而推動其趨于理性，為極端民族主義降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