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二題

最后的考試

民營企業(yè)時珍制藥總公司，向社會招聘總經(jīng)理助理的最后一場考試，在這個夏日的上午十一點鐘，輕輕松松地結(jié)束了。

從頭到尾負責這項工作的勞動人事處處長勞辛，全身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

公司規(guī)模不小，有中藥研究所、中成藥制造廠，以及負責采購、營銷、宣傳、后勤、接待的職能部門，員工達兩千之眾。

總經(jīng)理簡明五十有五了，雙鬢已見星星白發(fā)。他對勞辛說：“你和我，還有同時創(chuàng)業(yè)的幾個老伙計，都上年紀了。尤其是我，還有心臟病，當這個‘一把手，越來越吃力了。我想選聘一個年輕人來任總經(jīng)理助理，先讓他歷練幾年?！?/p>

勞辛馬上說：“是啊，我比你只小兩歲。我建議為避免近親繁殖和人情關(guān)系糾纏，可以面向社會公開招聘，二十萬年薪應(yīng)該會有賢人來！年紀必須是三十歲以下的男性，有一定的學歷和工作經(jīng)驗?！?/p>

“行！你想得比我周全?！?/p>

報名的很踴躍，先是專業(yè)文化考試，呼啦啦淘汰了三分之二。接著是中醫(yī)藥專家擔任考官的面試，優(yōu)中選優(yōu)，就剩下了三人，他們是朱宏可、藍小為、白大波。

勞辛心里看好的是朱宏可。

最后的考試怎么進行？簡明說：“大家讓我來出題，是最大的信任，那我就屆時再奉告?！?/p>

考場和考試內(nèi)容，直到今天早上，簡明才告訴勞辛。

考場選在總經(jīng)理室隔壁的小會議室（勞辛想：這個會議室有監(jiān)控裝置，總經(jīng)理可以坐在辦公室全方位觀看考試情況），在后端的靠墻處，擺了三套小方桌和長背靠椅，桌與桌之間拉開一米的距離。每個桌上，擺著一副有茶托、茶碗和碗蓋的蓋碗茶具，里面放上了茶葉。桌上還各放了一串鑰匙，其中有一片貼了編號，可以分別去打開正前方靠墻，也貼了編號“壹”、“貳”、“叁”的文件柜（勞辛想，文件柜里應(yīng)該放著考題）。在墻角的一個茶幾上，擺著一把灌滿了水的電熱壺。

簡明說：“勞處長，九點鐘你領(lǐng)他們進人考場，座位由他們自選。你只交代他們，九點到十點是自由聊天時間;十點整，他們用編了號的鑰匙，去打開編了號的文件柜，里面的東西可取一件自用。其他的什么也不用說，已安排工作人員照料。你就回到我的辦公室，還有幾位老伙計，我們一起喝茶、聊天、看視頻?！?/p>

……

十一點到了，工作人員打開門，考生高高興興地出了考場，囑咐他們安心在家等候消息。

簡明關(guān)了辦公室的視頻，說：“各位手上都有考生的資料，剛才又全程看了視頻，我先聽聽你們的高見?！?/p>

和勞辛鄰座的老劉，說：“我剛才看三個人的年紀，藍小為過了三十歲，超齡十八天;白大波也超齡了七天。老勞，論招考基本條件，只有朱宏可才是合格的?！?/p>

勞辛說：“是我的疏忽……原先怕報名人少，就放寬了點年齡限制。老劉既然提出來了，怎么辦？”

老劉又說：“后來報名的人不少，又讓他們連過兩關(guān)，但這最后一關(guān)，恐怕不能將就了?！?/p>

勞辛低下了頭，說：“我……同意……不過，還得聽聽……大家的意見，尤其是簡總的意見?！?/p>

簡明喝了一大口茶，說：“老劉，勞處長的想法沒有錯，你別揪住這個不放，也不過是超齡了一點點。要把人家刷下去，就要趕早，既然讓他們考到最后，再以此為由頭淘汰，就會給人落下話柄。勞處長，你說呢？”

勞辛的臉驀地紅了。

“各位都看了視頻，你們說說誰最后勝出？”簡明笑著問。

“我們沒有出題，考生也沒有答題，他們之間又沒有說什么要緊的話，分不出誰勝誰敗?！?/p>

“簡總，還是你說吧?！?/p>

簡明見大家都望著他，就轉(zhuǎn)過臉問勞辛：“你應(yīng)該有高見啊。”

勞辛說：“我真的沒有什么高見。簡總，你比我們想得深、看得真，還是你說，一錘定音！”

簡明說：“也好，我說吧。今天是休息日，辛苦各位了，中午我私人請客，到飯館去喝幾杯酒。”

“好咧。是為你選總經(jīng)理助理，應(yīng)該如此。”

簡明淡然一笑。

“最后的考試程序，是我一個人操辦的，你們中沒一個人知道，為的是不泄題。我以人格擔保，這三個人我都緣吝一面，素不相識，也與我沒有牽藤搭柳的什么關(guān)系。前面的兩場考試，我也從不過問，這點勞處長可以證明?！?/p>

勞辛小聲說：“我可以證明。”

“古人說，看一個人是否有清資貴格，是否可擔當重任，應(yīng)從生活的細微處考量。我設(shè)置的考場和考題，都很生活化，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是應(yīng)考內(nèi)容?！?/p>

大家精神一振，眼睛瞪得溜圓。

“工作人員打開考場的門，第一個搶著進去的是朱宏可，徑自走向正中的座位。第二個進去的是白大波，就近坐在靠門的座位上。最后進入的是藍小為，他走向頂里面的那個座位，從從容容?！?/p>

老劉說：“朱宏可有一種敢作敢為的氣派，好。白大波求穩(wěn)求方便，就近處坐?！?/p>

勞載兌：“藍小為是無可選擇，只能如此?！?/p>

簡明繼續(xù)說：“朱宏可揭開茶蓋，見沒有沏上水，立即重重地蓋上了。白大波好像沒看見也沒聽見，從提包里拿出一支圓珠筆，擰開筆套，用筆尖在左手掌心劃來劃去，看墨水是否通暢。藍小為站起來，走到電熱壺邊，插上了插頭;不一會水開了，他提起壺，先給白大波倒水，白大波揭開碗蓋，站起來表示謝意。給朱宏可倒水時，是藍小為揭開碗蓋的，朱宏可挺胸坐著，面無表情。三個人喝茶的姿態(tài)也不同：白大波揭開蓋子放在桌上，不急著喝，讓茶慢慢涼下來;朱宏可卻是雙手端起碗，想大口喝，燙得身子歪了歪;藍小為是左手端起茶托，碗立在茶托上，不會燙手，這也是喝蓋碗茶的規(guī)矩，然后再揭開碗蓋，用碗蓋邊沿在碗面蕩開浮著的茶葉，再小小地呷一口，蓋上碗蓋，輕輕放到桌上。”

有人問：“這說明什么？”

“藍小為謙遜、低調(diào)，愿意為他人著想，而且是出自教養(yǎng)很好的家庭，有清姿貴格。白大波如老劉所評，求穩(wěn)求方便，但懂禮行，有管控自己的能力。朱宏可呢，大有舍我其誰的氣概，不容易與人相處，還急躁、粗疏。”

“下面呢，快說，快說?！?/p>

“快到十二點了，我簡單點說。九點到十點，他們聊天，只是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幾句，可以不論。十點還差十分時，朱宏可已把這一串鑰匙拿在手里翻動，抖出叮叮當當一片急響，然后又把眼睛死死盯住那個自己可以打開的文件柜。白大波是摁住鑰匙串，一片一片地找，沒有一絲聲音。藍小波一動也不動，直到十一點了，才站起來，拿起鑰匙串，迅速找出貼著編號的那片鑰匙，不急不慢走到‘壹號文件柜前，準確地把鑰匙插進鎖孔里。三個文件柜，各放三樣相同的東西：一本《時珍制藥總公司各級干部花名冊》，從最底層的班組長到總經(jīng)理的姓名、簡介都印在冊中;一本《家庭養(yǎng)花指南》;一本《唐詩分類品賞》。朱宏可取的是花名冊，只看了前面幾頁介紹公司一級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就丟下了，時而站起，時而坐下。白大波取的是《家庭養(yǎng)花指南》，先看目錄，再找出其中的幾頁仔細看，眉飛色舞，可以猜想他家里是種著這幾種花草的，看了就可以付之實踐。藍小為看《唐詩分類品賞》，先看封面，再讀序言，然后凝神靜氣一頁一頁地細讀內(nèi)文，幾次要提筆去圈點，想到不是自己的書，趕快收手，可見他在家里就有讀書的好習慣，在這種場合依舊如此，不容易！”

“說完了？”

“說完了。吃飯去！”

“到底是誰呢？”

簡明仰天一笑：“你們都裝糊涂，不肯說，我也暫時不說。你們可以去問問勞處長，他比我還明白?！?/p>

勞辛說：“簡總……沒有比你更明白的……”

捧角

湘楚市是座千年古城，又因水路交通便利，工商百業(yè)繁榮，常住人口赫赫達數(shù)十萬之眾。

古城的男女老少，在工作之余，最喜歡的娛樂項目是上戲園子看戲。口語里的戲園子，就是古香古色或時尚現(xiàn)代的劇院。

本地的專業(yè)劇團不少，京劇團、昆曲劇團、湘劇團、花鼓戲劇團，有的劇團還有好幾個分團，輪流著在各個劇院上演老劇目和新劇目，總是座無虛席。劇團多，名角也多，本地獻藝，也應(yīng)邀到外地去巡演。當然，外地劇團也常應(yīng)召而來，這里有如此眾多的戲迷，哪一次不是滿載而歸！只是功夫要好，稍有失誤，喝起倒彩來也會讓臺上人心驚肉跳。

各個劇種都有自己的領(lǐng)軍人物，這些大腕名角，又都有癡迷的追捧者，不但買票去劇院觀摩，還會私下里一招一式、一字一腔地研習，自矜為票友。同尊一個劇種或某個名角的票友，便組合成票社，把業(yè)余生活過得有聲有色。

古城的票社有多少？不知道。票社是時聚時散的民間組織，又無須去民政局登記，不過是一群玩伴罷了。但此中人數(shù)多、聲勢大，常得到名角親臨指點演技的票社，人們還是耳熟能詳?shù)?，比如風云票社。

風云票社聚集的是一群京劇票友，追捧的是京劇團的譚派老生宮商羽。只要有宮商羽的戲碼，票友們就會互相吆喝著買票進場，然后是一個“好”接一個“好”地叫得聲嘶力竭，宮商羽不管如何都會打起精神來唱、念、做、打，直到劇終。因此，有人譏諷風云票社是瘋子票社。社長雷宏生聽了哈哈大笑，說：“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也是瘋子，這才相配?！?/p>

雷宏生是個碼頭工人，自小就愛看京劇，尤愛看譚派戲。宮商羽的爹是譚派名老生，兒子也是。雷宏生覺得宮商羽有很多地方勝過了他爹，比如《四郎探母》中“出關(guān)”一折，飾楊四郎唱“淚汪汪、哭出了雁門關(guān)”，他爹唱時拉一長腔，宮商羽改唱成急促的短腔。有人問：“雷爺，好在哪里？”雷宏生說：“此時此刻四郎探母心切，行色匆匆，唱長腔就顯得悠閑，不合情理?！薄袄谞?，佩服，你是真懂戲！”

歲月如流，雷宏生年屆古稀了。宮商羽從十八歲唱紅，已是花甲之人，該退休了，便向劇團領(lǐng)導(dǎo)遞交了退休申請報告。雷宏生聽說后，立馬領(lǐng)著幾個人去拜訪宮商羽，苦苦勸阻。

“宮老板，你功夫扎實，還可以唱個八年十年的，你不能冷了戲迷的心。”

“雷爺，我感謝各位多年來的呵護。我自感年歲不饒人，嗓子有時就吃力，只是你們看不出?！端睦商侥浮分小鴮m一折，我唱‘叫小番的嘎調(diào)要翻上去就不容易了，心里犯怯?！?/p>

“宮老板，你放心唱，我們在臺下觀場哩，武捧和文捧都不弱。我想，劇團領(lǐng)導(dǎo)也不會讓你退休，那會影響票房收入的！”

宮商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初夏時節(jié)，古城忽然沸騰起來。

從北京和沈陽，邀請來兩個京劇團，加上本地的這個京劇團，在雨湖大劇院輪番演出譚派老生戲。北京、沈陽的譚派老生，為岳云岱和馬行空，都只五十歲上下，中央電視臺的“空中舞臺”多次現(xiàn)場直播他們演出的《失空斬》《李陵碑》《打漁殺家》等劇目。論輩份，宮商羽是師兄，出名比他們早。三個老生聚在一塊，就有點打擂的味道。而且采用了一個新辦法，先由三方擬定譚派名劇的戲碼，各書于小紙條上，捏成小團子，摸到什么戲碼就演出什么戲碼。

宮商羽摸到的紙團子上寫的是《四郎探母》，而且是第一場演出。

雷宏生欣喜欲狂?！端睦商侥浮穼m商羽幾年不唱了，他們要好好過一回戲癮！對于捧角，雷宏生胸有成竹。其一是動員本社成員多買票，要分坐幾個區(qū)域的位子，每個區(qū)域集中坐十幾二十個人;其二是在什么關(guān)鍵處叫“好”，不是瞎叫亂喊，聲音要齊整要有韻味，這叫武捧。雷宏生看熟了宮商羽的戲，知道何處會出彩，但他特意交代，“叫小番”嘎調(diào)往上翻時，在“小”字出口時就要齊聲喊“好”，聲音要洪亮，要連續(xù)不斷。至于文捧，票社中有多個筆桿子，宮老板演出前一天，先寫文章發(fā)到微信群，介紹他的粉墨春秋，有什么絕活，得過什么獎，還要配上照片;當晚演出結(jié)束，馬上寫觀后感的文章和詩詞發(fā)微信群，趁熱打鐵，讓輿論先聲奪人。

雷宏生特意打電話給宮商羽：“宮老板，你就鉚足勁登臺吧，湘楚城的戲迷們會為你搖旗吶喊，你盡可放心！”

這一晚的《四郎探母》，果然光彩照人。主角宮商羽如明月當空，光華四射;配角表現(xiàn)不俗，如群星拱月，相映生輝。風云票社的票友們，分坐于各個區(qū)域，叫“好”聲此起彼伏，如波濤相逐，驚天動地。

當飾楊四郎的宮商羽在“坐宮”一折中唱道：“一見公主盜令箭，不由本宮喜心間。扭轉(zhuǎn)頭來叫小番……”在“小”字剛出口時，坐在正中頭排的雷宏生便放開喉嚨大喊一聲“好——哇唔！”這是他與大家預(yù)約的信號，于是劇院各個區(qū)域也跟著叫起“好”來。原來“小”字后的“番”字，要筆直地噴射上去升至高位，稱之為立音，但在一片叫“好”聲中，誰還聽得出來？更何況雷宏生的叫“好”，是最正宗的，“好”字帶腔兒，字頭、字腹、字尾一處都不缺，“好——哇唔”，提的是一口丹田氣，韻味足，懂行的觀眾又為他的叫“好”而叫“好”，這場面真是八面威風！

第二晚和第三晚的戲碼，是北京和沈陽的兩位老生，分別主演《失空斬》和《李陵碑》，到底是名角，都各有高招，讓戲迷們得到了最大的愉悅。

第二輪演出時，宮商羽忽然病了，由他的學生、三十歲的譚派老生畢敬宮替代他出演《定軍山》中的黃忠。雷宏生有些遺憾，但帶領(lǐng)風云票社的老少爺們，視同宮商羽登臺獻藝，武捧和文捧照樣做得嚴絲合縫，畢敬宮到底是出自名師門下，扮相俊雅，唱、念、做、打，頗有乃師風范，是個有出息的角兒。

為期一個月的譚派戲集中展演，在戲迷的狂歡聲中落下了帷幕。

宮商羽寫了一封致謝信。發(fā)在風云票社的微信群里。他說：第一晚演《四郎探母》，唱“叫小番”的那個“番”字，其實沒有唱上去，是年紀大了嗓子不爭氣。你們用叫“好”聲為我遮掩過去，旁人不知，我卻有自知之明。故向劇團領(lǐng)導(dǎo)力薦小畢代替我出演黃忠及以后的戲碼，他應(yīng)該做到了不負眾望。謝謝諸位多年來對我的抬愛！我已下定決心退休，但仍會去做培養(yǎng)青年演員和普及京劇的工作。我相信今后，你們會滿懷愛心地呵護畢敬宮這一輩青年演員！

雷宏生讀信后，滿眼含淚，禁不住大喊了一聲：“好——哇唔！”

·作者簡介·

聶鑫森，畢業(yè)于魯迅文學院和北大中文系作家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出版過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詩集、散文隨筆集、文化專著六十余部。二十余個中、短篇小說被譯成英、法、日、俄、越南、智利等國文字薦介到海外。現(xiàn)居湖南材汾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