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兔、紅馬、黑豹

［美］劉宇昆

因匪患日益猖獗，在此我們呼吁每一位身體健全的渣普公民志愿加入民兵。你們需自備武器與其他一干供應(yīng)。

執(zhí)政官保證每位民兵可以保留一半得自腐族的繳獲。該保證已獲城邦公會同意。

——渣普轄區(qū)總督凱德之公告

艾娃·賽德往篩盤里又鏟了些礦砂，隨后拿起它，在閘道的水流中輕輕地來回晃動。隨著漣漪蕩起，五顏六色的混合物逐漸按照重量分出了層次：生銹的鐵釘、工具和機器的零碎在頂部;壓扁的罐頭、玻璃碴和陶瓷殘片等稍輕一些的在中間;分量最輕的那些玩意兒則躺在最底層：各種顏色的塑料板，有些板上還嵌著電子元件，如同亮閃閃的珠寶。

艾娃贊嘆地搖了搖頭。雖然自打?qū)W會走路以來，她就一直是個垃圾礦工，但古人生活的富饒至今仍能令她欽羨不已。

“艾娃，咱們今天就干到這里吧?！闭f話的人是肖，艾娃的弟弟。小伙子的臉頰上仍帶著點嬰兒肥，盡管他皺起眉頭以顯示自己的嚴肅。在他身后，他的朋友們已經(jīng)收起了工具和采集桶。

艾娃滿二十五歲了，比大多數(shù)礦工的年齡都大。作為唯一一名曾經(jīng)走出過渣普轄區(qū)的人，她被這群人視作領(lǐng)導(dǎo)：她是大家的大姐，而不僅僅是肖的。

艾娃瞥了一眼太陽，它仍掛在西方幾臂高的半空中?！斑@么早？還有很多時間呢。”

肖躊躇地撓了撓頭?！拔覀兿搿肴ヒ娨幌沦M·斯維爾。”

艾娃的臉沉了下來?！澳銈?nèi)フ夷莻€不要命的女人干嗎？記住我說的話，她肯定會給跟著她的人帶來麻煩——”

“費答應(yīng)賒給大家武器，所以我們用不著付錢。我弓箭射得挺準，去年還用棍子趕走了兩只豺——她看到過我——”

“看樣子你還是想加入民兵。我不想再跟你吵了。這跟錢沒關(guān)系，我的回答還是不行?！?/p>

說完后，艾娃轉(zhuǎn)過身，吃力地悶哼一聲，把篩盤拎出水面。接著，她放軟了語氣，又加了一句?！皫臀乙幌隆！?/p>

肖無助地看了眼伙伴們，后者的臉上都露出憤憤不平的表情，但艾娃沒理他們。肖無奈地嘆了口氣，在艾娃身旁蹲下，開始清理、拾撿沉積物。

他們的動作很快，同時也很小心。垃圾礦山里到處是碎玻璃、銹刀片和尖針頭，攜帶著古代的詛咒。好幾個礦工都因為手指被扎或手掌被割，繼而染上神秘的疾病，最終丟了性命。為了保護自己，他們倆都戴著艾娃特地縫制的手套。

礦山里最多的就是薄布條和塑料袋，上面通常印著顏色鮮艷的圖案和看不懂的文字。大多數(shù)礦工都把它們當成廢渣。但艾娃想出了一個把塑料切成細條的辦法，然后又把它們搓成線，紡成堅韌的布。用這種布做成的手套十分軟和，不會妨礙干活，同時也很漂亮。如今，幾乎每個礦工手上都戴著一副艾娃送的手套。

四只手在廢渣中飛快地翻著，每只手上均覆蓋著艾娃用一個已逝年代的殘片編織而成的漂亮圖案：一只翱翔的鳳凰、一片凋零的楓樹葉、一朵綻放的玫瑰、一只耳朵耷拉的兔子……

姐弟二人默默地將分揀出的東西丟進采集桶。金屬的話，每公斤能換上幾分錢的信用幣。真正值錢的是塑料板子上的電子元件。熔掉上面的焊錫之后，隨便一個還能派上用場的元件都能換來好幾塊信用幣。每一個礦工都聽說過這種故事，某個朋友的朋友找到過罕見的芯片，在烏斯特或羅安弗雷爾的市場換到了好幾百塊信用幣。

肖深吸了一口氣?！八麄冋f，只要能闖入腐族的窩，每個人都能分到很多東西，足夠買三年的口糧配給——?！?/p>

“我們不缺吃的。”艾娃回嘴道，“你真覺得和腐族打仗就跟抓松鼠一樣簡單嗎？要是撞上了啟示鼠怎么辦？打仗的事還是交給軍隊吧?！?/p>

“賺到的錢不一定非得買配給啊。我們可以存下來，給舉薦委員會買禮物——”

“舉薦委員會？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卑薜恼Z氣又冷了下來，“你忘了母親死前是怎么說的了嗎？”

“沒忘，”肖說道，“但我也不想一輩子刨垃圾。”

艾娃沉默了一陣子，這才又開口說下去，竭力保持平和的語氣。“你只在趕集的時候去過渣普鎮(zhèn)，從沒在那里住過，也沒聽過那里的人在背后是怎么說我們的。羅安弗雷爾的居民更傲慢。對他們而言，你我這樣的人就是雜草，是不值一提的垃圾。你找不到幸?！?/p>

“時代變了，”肖說道，語氣越來越激動，“每個總督和將軍都在招人！機會來了——”

“你不可能得到啟示的，”艾娃截口道，幾乎像是在吶喊，“別再說了！”

“就因為你失敗了，并不意味著我也會失?。‘斘业恼嫔肀粏⑹局?，我可能也是個人物！”

艾娃怔住了，仿佛被扇了一巴掌。許久之后，她才勉強從喉嚨里擠出了聲音?！澳悴欢?/p>

但肖已經(jīng)脫下手套，扔到地上?！巴盹垊e等我了。我沒法和不相信我的人相處。”

在伙伴們驚詫的注視下，他跑離了垃圾礦山。

艾娃定定地站著，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隨后，她瞥了眼太陽，嘆了口氣，又接著篩起盤子中的沉積物。

艾娃出神地摩挲著桌子中央的照片，那是家里唯一的一張全家福。它花掉了父母一整年的淘垃圾收入。他們一動不動地坐在渣普鎮(zhèn)上唯一的照相館里，控制著自己不要眨眼，等著光畫師慢慢地施展魔法，將他們的影像固定在鍍銀的銅板上。

照片中，父親和母親分別站在艾娃兩旁。她當時十八歲，穿著大禮服。禮服是總督的賞賜，專門賜給那些被選中接受啟示的青年才俊。她的父母想聽從光畫師的指示，放松表情，而不是露出笑容——因為你不可能長時間地保持笑容不變，一旦表情變了，顯影過程就會留下模糊——但她能看到他們的嘴角在抑制不住地上翹。母親的胳膊摟著艾娃的腰，一副想要保護她的樣子。肖那時只是個十一歲的男孩，站在艾娃側(cè)前方，臉上的表情有些模糊，因為他總是忍不住用崇拜的目光朝姐姐瞥上幾眼。

那時，他們抱著多大的希望啊。夢想著生活的轉(zhuǎn)變，夢想著羅安弗雷爾的機會，夢想著家庭能擺脫垃圾礦、成為有權(quán)有勢的一族。

然而，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就因為你失敗了……”

她內(nèi)心深處涌現(xiàn)出了病懨懨的母親，躺在昏暗的小屋深處發(fā)霉的床墊上等死的模樣。

“保護好弟弟。讓他乖乖留在家里?！彼⒅f，“他不安分。但火雞始終是火雞，命中注定不能像老鷹一樣飛翔，我們也命中注定無法成為不一樣的人?！?/p>

她咬了一口寡淡無味的配給食品，喝了一口用阿魯克根煮的茶，把食物送下去。阿魯克是一種堅韌的野草，幾乎是唯一能在渣普轄區(qū)內(nèi)興盛的植物。這里的土地被垃圾礦污染得厲害，大瘟疫過后就長不了莊稼了。阿魯克茶很苦，肖總是說跟喝泥巴差不多。這么多年來第一次一個人吃飯，艾娃發(fā)現(xiàn)自己還挺懷念弟弟那喋喋不休的抱怨。

已經(jīng)很晚了，屋子里能看清的只有燒著柴火的爐子，以及爐子上通紅的烙鐵。她站起身，尋思著該去找找弟弟。畢竟自己是當姐姐的，不該把他的氣話放在心上。

剛要跨過門檻，她又停了下來。

他不會有事的。他能在朋友的家里吃上晚飯。

肖不再是個孩子了?；蛟S，沒有我的時間和空間正是他需要的。

她洗了盤子和杯子，把它們收好后在爐子旁坐下，拿起烙鐵，小心翼翼地把電子元件從白天撿來的塑料板中分離出來。正忙著的時候，她聽到遠處的貓頭鷹咕咕叫了一兩聲，試圖獵食外面阿魯克叢中的小型嚙齒動物。窗戶的插銷在陣風(fēng)中時不時地咔嗒作響。沉湎于機械性動作以后，她的內(nèi)心平靜下來。有關(guān)盜匪團伙、遙遠首都的奢侈生活、野心與斗爭等等想法都消失了。

“時代變了。”

肖是對的嗎？我沒能注意到變化？難道是因為過去的經(jīng)歷讓自己受傷太深、太害怕，寧愿在默默無聞和日?，嵥橹幸恢卑仙嫦氯ィ?/p>

她停了下來，看著手中那塊長方形的塑料板子。上面嵌著的一排發(fā)光二極管表明它曾經(jīng)可能是個霓虹招牌。招牌上印著的古老文字已然模糊。經(jīng)過一番努力，她辨認出了幾個字：“大羅安弗雷爾生態(tài)都市區(qū)”。

一個難以釋懷的地名，一個沒有意義的概念。它就像咒語，或是請神符。

突然間，她的思緒又閃回到七年前的那一天。

雖然內(nèi)心已無數(shù)次想象過踏進羅安弗雷爾的情景，艾娃還是沒能做好準備迎接現(xiàn)實。

一輛隆隆作響的巨型車輛載著她和其他啟示候選人，行駛在聯(lián)邦大道上。車子名叫巴蛇，形狀像移動的房屋，上面裝點著來自格里瑪各個角落的鮮花與水果，其中大多數(shù)她都叫不上名字。它走的這條羅安弗雷爾的中央干道寬到足以容納一百個人并肩行走。巴蛇，加上前后的小型護衛(wèi)車輛，將艾娃淹沒在喧囂的機器聲中。從引擎噴出的刺鼻氣味，艾娃判斷巴蛇燒的是生物柴油。這種奢侈真是難以想象。在這之前，她只聞過這種氣味一次，那次是總督凱德乘著長腿在渣普巡視。

她咬了一口分給她的蘋果。真正的蘋果，不是人工合成的替代品，足有她拳頭的兩倍大。甜得難以置信。她抬頭看了看飄揚在巴蛇上方的旗幟，上面繡著形象化的格里瑪輪廓，長長的海岸線被阿羅斯河一分為二。地圖之外圍著一圈花體字，拼出格里瑪?shù)捏鹧裕骸按罅_安弗雷爾生態(tài)都市區(qū)”。很多大瘟疫之前的工藝品上都有這條箴言，肯定有某種神秘含義。

為了讓自己牢記啟示的基本要義，她昨晚一遍又一遍背誦著經(jīng)文。此刻，它回響在她的腦海里。

……格里瑪這一名字起源于大瘟疫之前，它將我們與神秘的過去緊緊相連。曾經(jīng)，這里存在著一個驕傲的聯(lián)邦，偉大的羅安弗雷爾海岸大都會是它的太陽，眾多小城鎮(zhèn)、村莊和麻神鯨兒灣里的海島是它的行星。每一個都在應(yīng)有的位置上，如同閃閃發(fā)亮的珍珠，恰如其分地鑲嵌在田野、森林和大海繪成的畫卷上。這里生活著好幾千萬人口，鋼鐵與電力建造了他們的幸福，甚至連天氣都服從他們的意愿。永恒的生命也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羅安弗雷爾的居民身著幽幽發(fā)亮的服裝，站立在道路兩旁，打量著眼前的盛景。很多人臉上帶著厭倦的神色。他們頭上戴著鮮花編成的花冠，人群后面有小店的店員叫賣著各種食物，艾娃只在云游說書人的故事中聽說過它們：生金槍魚片、烤羊肉串、蒸龍蝦，等等等等。龍蝦肯定是從海岸數(shù)英里外的東部迷霧中捕撈的。奇怪的服務(wù)機器，可能是電動的，嗡嗡作響，咚咚地行走在人行道上，動作的精確和流暢程度令人驚嘆。目光越過人群和小販，她看到了遠處摩天大樓的殘軀：一座座由扭曲的鋼鐵和碎玻璃組成的大山，山上覆蓋著厚厚的藤蔓，成了鳥類的家園。

巴蛇慢了下來。學(xué)著其他候選人的樣子，艾娃也從座位上將頭探出窗戶。前方就是火焰山，山頂坐落著金色穹頂?shù)穆?lián)邦宮殿。她眨巴著眼睛，盼著能率先看到一兩個使節(jié)的身影，甚至是銀色的太陽傘，宣告著第七世執(zhí)政官本人的親臨。

大瘟疫似乎在一夜之間就抹去了那個懶惰且罪孽深重的文明的蹤跡，我們在殘存的古代圣賢之書中讀到過他們的故事：在稻谷中植入微型的電子大腦，縱橫各大陸的網(wǎng)絡(luò)能滿足一切欲望，從空氣中召喚出虛擬的金子……我們的祖先自以為掌握了自然法則，卻不再有用：大海與陸地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怪物，懲罰了他們的自大。上百萬的人死去。幸存者面對著一個不同的世界，其中的生命充滿了戾氣與猜忌。

只是因為首任執(zhí)政官那超人般的努力，加上他忠實的啟示同伴的幫助，這才結(jié)束了大瘟疫之后的混亂，令和平與秩序重返人間。

格里瑪共有三十六個轄區(qū)，每一個都有自身的氣候和產(chǎn)出，也有瘟疫留下的獨特傷痕：一個轄區(qū)有大片豐盛的果園，出產(chǎn)香甜的水果，但水果里卻沒有籽粒;另有一個因為土壤和水源污染太過嚴重，什么也種不活，居民只得靠刨廢墟勉強度日;還有一個水網(wǎng)密布，河里滿是可口的魚類，但很多都長著兩個腦袋或三條尾巴……

在這個新格里瑪?shù)倪吘尘€之外，在重新煥發(fā)活力的羅安弗雷爾勢力范圍之外，籠罩著無法穿行的濃霧。濃霧里隱藏著各種妖魔鬼怪，等候著不小心闖入其中的人……

等待他們的不是使節(jié)或執(zhí)政官，而是一個更加宏大的場面。

格里瑪?shù)念I(lǐng)主們，曾經(jīng)或許也是普通人中的一員，也曾像艾娃一樣睜大眼睛、一臉敬畏，此刻站在聯(lián)邦宮殿的臺階上，準備歡迎新的候選人。

他們的穿著并不考究，他們的身邊沒有圍著電動機器，他們沒有乘坐在暴飲柴油的機械怪物上。格里瑪?shù)念I(lǐng)主們只是簡單地站著，袒露著自己那啟示性的、雄偉的真身——

燒過頭的烙鐵和熔化的塑料發(fā)出煳味，把她從回憶拖到現(xiàn)實。默默咒罵一句后，她趕緊把烙鐵放到一邊，免得它造成更大的破壞。

沒用的，她惡狠狠地告訴自己。沉浸在過去、回憶自己的恥辱——不會帶來任何好處。她必須活在當下，把手頭的活干完。垃圾礦山可能不會給肖和她帶來財富，但它是一種正當、安全的生活方式，其中也有值得驕傲之處。

沒有了肖的幫助，等她熔了焊錫、測試取出的元件之后，已經(jīng)過了午夜了。今天的收成一般，有幾個大電容倒是可以在下一次趕集時賣個好價錢。她覺得滿意。

第二天，艾娃醒來后，發(fā)現(xiàn)小屋里仍然只有自己一個人。她做了早飯，一直等到太陽高掛、再也沒有借口，這才慢吞吞地去了礦山。

到了中午，她已經(jīng)很不安了。其他挖礦人都不知道肖在哪兒。她心里覺得不妙，禁不住離開礦山，回到村子。她挨家挨戶打聽弟弟的下落。鄰居和朋友都搖著頭，幫不了她。

她擔(dān)心有什么不好的事發(fā)生。驚慌失措之中，她去找了費·斯維爾。

和渣普轄區(qū)大多數(shù)人一樣，費·斯維爾也是個挖礦人，但艾娃記不起上一次看到這女人在水閘邊淘寶是什么時候了。實際上，費是個偷獵者，靠著從臨近的轄區(qū)偷家禽和家畜討生活。偶爾，她甚至?xí)J入格里瑪邊境外的迷霧，獵殺那里的怪物。這種野味能在黑市上換個好價錢，最終它們都上了渣普鎮(zhèn)和烏斯特那里饕餮之徒的餐桌。

沒有理會費身旁那兩個肌肉男森然的目光——這位獵人無論到哪里，身邊總跟著一群這樣的小伙子——艾娃直接走到那女人跟前，客氣地問她是否知道自己弟弟的下落。

費身高六尺四，體重至少一百公斤，是個令人生畏的存在。她大腿上系著一把長獵刀，沒有刀鞘，冷冷的刀刃反射著太陽的光芒。刃上還有幾處污漬，可能是銹斑，也可能是血跡。她死死地盯著艾娃，保持著沉默。她的臉如同她的短發(fā)一般黑亮，沒有顯露任何表情。

艾娃的心在狂跳。費是出了名的暴脾氣。她不禁開始祈禱肖沒有激怒這個女人。她強迫自己迎住費的目光，既沒有顯得卑微，也沒有故意挑釁。

終于，費搖了搖頭?！澳愕艿茏蛱煜挛绲拇_找過我?！彼f道，聲音低沉，聽著像是從喉嚨深處發(fā)出的雷鳴，“但他不想?yún)⒓游业拿癖??！?/p>

艾娃松了口氣?！昂谩！?/p>

費瞇起了眼睛?！昂茫扛逡呀?jīng)集結(jié)大批人馬，離這里只有幾天的路程。每個人都應(yīng)該參加民兵?！?/p>

“跟強盜打仗是軍隊的事。執(zhí)政官手下有的是將軍?！?/p>

“一聽就是懦夫說的話，”費說道，一臉不屑，“你以為我們生活在哪個年代？執(zhí)政官只是名義上的首領(lǐng)，將軍和總督只有在對他們有利的時候才會聽從她的命令。他們更關(guān)心相互之間的明爭暗斗，而不是打擊強盜。勇敢的人應(yīng)該站出來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為自己掙下一份家業(yè)與功名?！?/p>

“并不是每個人都要在刀口下討生活?！卑拚f，“在礦山刨食可能并不尊貴，也沒法發(fā)財，但比跟著你安全多了。我很高興肖的肩膀上長著一顆聰明腦袋?！?/p>

費盯著艾娃，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沒聽懂后者話里的意思。許久之后，她突然笑了，是那種從肚子深處發(fā)出的狂笑，讓她的表情變得猙獰。

“有什么好笑的？”艾娃問道，內(nèi)心升起一股寒意。

“肩膀上長了顆好腦袋？”費譏諷道，竭力止住笑聲，“你和你弟弟一樣蠢，只是蠢的方式不一樣?！?/p>

“你到底跟他說什么了？”

“他問我，有謠言說腐族找到了自己的啟示之酒的來源，是不是真的？”

艾娃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笆病裁?？”

“我告訴他說我不知道，但根據(jù)我對這個世界的了解，這是有可能的?！?/p>

“你為什么要這么說？”艾娃喊道，“奧蘭治兄弟就是伙騙子，專騙那些容易上當?shù)娜恕?/p>

“你不知道我掌握的消息，”費說道，語氣里透出一絲威脅。隨即她又收住了話頭，平復(fù)一下情緒，這才接著說下去，“然后他問我，腐族的營地最有可能在什么地方。我跟他說一直往西走，穿過斷裂的高速公路。他謝了我之后就離開了?！?/p>

艾娃驚恐不已。她不知道肖竟然對啟示如此癡迷。她滿腦子都是奧蘭治兄弟和腐族那些恐怖行徑的傳言。

“他竟然想從強盜手里偷東西。我們一定要盡快找到他。跟我來！帶上你的人?！?/p>

費盯著她。“你真的跟你弟弟一樣蠢。用這么少量的民兵進攻腐族基地?zé)o異于自殺！他是你的弟弟，不是我的?！?/p>

“一聽就是懦夫說的話?！卑廾摽诙觥?/p>

費的臉一下子變紅了?！澳阒朗裁础?/p>

但艾娃已經(jīng)走遠了。

紅彤彤的太陽掛在西天，像云層中長了一個熟透的桃子。

艾娃急匆匆地穿行在齊肩高的阿魯克叢中，顧不上荊棘的刮擦。她的衣服被撕成了爛布條，臉上和胳膊上道道血痕。

她已經(jīng)在斷裂高速公路以外的野地里跌跌撞撞地走了許久，一直往西?？床坏叫さ嫩欅E，但她就是有一種莫名的決心，一定要堅持下去。

奧蘭治兄弟邪教治下的腐族盜匪團伙發(fā)誓要“殺光所有富人，吸干他們的肥油?！钡珜嶋H上他們劫掠的是邊遠地區(qū)的窮人，大部分都是像渣普轄區(qū)的居民。真正的有錢人可以躲在城墻后面，確保他們的豪宅和賬本無虞。與此同時，農(nóng)民、牧羊人、漁夫和礦工等等只好生活在強盜的威脅之下。

前方的阿魯克叢如同無盡的大海一樣綿延，風(fēng)吹動植物的莖稈，泛起陣陣波紋。隨著傍晚的寒意襲來，野地上方積聚起了一片迷霧，將她身邊的地貌籠罩在一片血色的朦朧之中。時不時地，一兩只紅翅烏鴉突然從植物的海洋上飛起，穿行在迷霧之中，如同飛魚掠過波浪。烏鴉發(fā)出一連串嘎嘎的叫聲，仿佛金屬的魚鱗相互摩擦。

艾娃停下腳步，喘息著。她累了，天色也暗了下來。在荒野上過夜很危險，尤其是在這片一望無際的野草海洋之中。她盯著帶刺的莖稈之間露出的地面。她該不該——她能不能——她會不會——

不行。她否定了這個想法。恐懼和疑慮讓她的心臟悸動不止。自打告別羅安弗雷爾、回到這里，她一直將這個秘密深埋在心底，不想再面對那個真相。它粉碎了她家庭的夢想，讓她的父母失望，讓她蒙受羞辱——

再次傳來一聲嘶鳴，聲音就像金屬盤子相互摩擦，令她的脊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突然間，她意識到那不是烏鴉的叫聲。它更響、更硬、更堅韌。在金屬的嘶鳴聲之下，她還聽到了另一個聲音，像她自己的喘息聲，只是更絕望，也更急促。

她趴在阿魯克的莖稈之間，緊盯著越來越厚重的迷霧，竭力控制住發(fā)狂的心跳，好讓自己能夠聽清。

遠處的草海上激起了一陣紊流，仿佛有艘船正在穿越波浪。吃力的響鼻聲和綿長的嘶鳴就是它發(fā)出的汽笛，聲音如同燈光一樣穿透了迷霧。在紊流的后方，依舊隱身于迷霧之中，她能隱約看到其他的存在：一個如同魔鬼一般的身影，以機械般的精確在行軍：咔嚓——咯噔——咔嚓。

一陣陰風(fēng)吹過，撕開了迷霧。

一匹她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馬，正在阿魯克叢中狂奔，身后留下一行倒伏的植莖。這是一匹母馬，足有三米高，奔跑時猶如一團野火。長長的鬃毛甩動，像一面紅色的旗幟;馬蹄處覆蓋著茂密的深紅色長毛，像飛鳥的羽毛。艾娃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生物。它簡直就是力量、意志與速度的化身。

受啟示者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么一個地方？

在母馬身后，兩臺笨重的長腿正緊追不舍。黑色鋼鐵制成的全地形軍用車，像巨型的機械蜘蛛，長著八只分節(jié)的、活塞驅(qū)動的腿。腿上面坐落著一個座艙，座艙上安裝著旋轉(zhuǎn)炮塔。這種三人操縱的機器是執(zhí)政官軍隊的驕傲，馳騁在格里瑪大地上最致命的殺手。

母馬慢了下來，與追趕者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嗖。嗖。

在電磁力的推動之下，巨大的彈丸從旋轉(zhuǎn)的炮塔里不斷射出，砸在奔逃母馬身邊的地面上，其中有一顆還擦到了它的體側(cè)。

母馬直立起來，嘶鳴著。它猛一扭頭，凜然地盯著自己的對手，唾沫從它的嘴角甩離，露出牙齒和鼻孔。紅色的液滴在它的后背匯成小溪，灑落在它身旁的殘莖上，可能是血，也可能是汗。

艾娃的內(nèi)心涌起了憐惜與憤怒。

嗖！

又一顆彈丸徑直朝馬頭射去。以如此龐大的身形難以實現(xiàn)的優(yōu)雅姿態(tài)，這匹馬蹬了一下地，躍向一側(cè)。這優(yōu)雅的一躍至少跨過了二十米距離。

但那兩個長腿小組配合默契。另一臺長腿里射出了第二發(fā)彈丸，襲向判斷它落下的地方。彈丸擊中了母馬的右后腿，它悲鳴著倒在地上。

瘸腿的母馬在地面上掙扎。長腿接近了它，鋸齒形的鋼鐵下顎大張著，準備將它撕成碎片。最后一縷陽光照在母馬的眼睛上。艾娃看到眼里沒有絕望，只有堅強的意志和不屈的精神，想繼續(xù)戰(zhàn)斗、繼續(xù)抵抗、用牙齒去咬爛鐵腿。

艾娃熱血沸騰。如此壯觀、如此雄偉、如此具有活力的生物，卻被幾個躲在機械怪獸里的懦夫擊倒——還有天理可言嗎？

她猛地站起，在搖曳的阿魯克之海上探出了頭。一聲低吼之后，她將注意力集中于內(nèi)心，用上了七年前學(xué)到的方法——

啟示之酒的熱力在血管內(nèi)蔓延，唇齒間殘留著一千種香料的苦澀滋味。意識在風(fēng)暴中沉浮，在跌跌撞撞前行之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摔倒在地。

她和其他的候選人一起，被領(lǐng)著穿過宮殿地下黑暗復(fù)雜的隧道，來到顯身堂。一個接一個，他們將被引入鏡室。在那里，他們將顯出真身。

這么多年了，在神廟虔誠的祈禱、熟讀和背誦圣賢的語錄，父母省下每一分錢就為了買一封推薦信——全都為了這一刻。

緊閉的門后傳來一陣狂喜的呼喊，緊接著是見證者們贊嘆的歡呼。那個男孩顯出了什么樣的真身？他和他家庭的命運將就此改變。他將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成為格里瑪?shù)念I(lǐng)主之一。他同樣會站在宮殿的臺階上，迎接游行在聯(lián)邦大道上的新候選人。

一頭公牛雄踞在地，彎彎的牛角指向天空，如同一對彎刀。一只老虎，肩膀如同宮殿的黃銅大門一般高，慵懶地打著哈欠。一只老鷹，翼展至少有八米，威嚴地鳴叫。一只熊，幾乎和凱德總督的長腿一樣龐然，用兩條后腿直立起來……

緊閉的門后，聲音安靜下來?，F(xiàn)身之后的男孩將被領(lǐng)著穿過室內(nèi)另一頭的另一扇門，升入宮殿。在那里，執(zhí)政官和其他使節(jié)會歡迎他，賜予他貴族的身份——當然是最低的品級。要想沿著梯子往上攀爬，還需要更多的政治智慧與斗爭。

艾娃意識到自己是進入鏡室的下一個候選人。她緊張得快要瘋了。

“母親、父親、肖，”她喃喃自語道，“我們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p>

負責(zé)遴選啟示候選人的是舉薦委員會。富有的城市居民有多種渠道能獲得他們的垂青，垃圾礦工的機會則少得可憐。他們一家多年來參與義務(wù)勞役，直到總督覺得再不推薦她就實在說不過去了。她是十幾個幸運兒中唯一一個來自偏遠地區(qū)的人。接下來，家人把所有的積蓄都用來賄賂那幾個以索賄聞名的委員會成員。即便到了這個程度，她的位置仍然沒有確保，一直要到通過了委員會的面試才行：突擊隊指揮官對她的運動能力贊嘆不已，學(xué)者們則對她的古代文字知識表示贊賞。這些成果的背后是無數(shù)個小時的學(xué)習(xí)和鍛煉，而且既沒有教師，也沒有教練。

啟示之酒是這個瘟疫之后的世界最早發(fā)明的秘密之一。作為一種能喚醒體內(nèi)隱藏機制的混合物，它能讓飲用者將自己的身體轉(zhuǎn)換成另一種形式，一種能展現(xiàn)他們的天分和隱藏技能的形式。在它的幫助之下，首任執(zhí)政官——瘟疫剛過之后的一位不起眼的黑幫頭目——被啟示成了一條龍，一頭融合了魅力與力量的野獸。在由其他啟示者組成的軍團的幫助下，他從大地上趕走了怪物，打敗了他的對手，成立了格里瑪聯(lián)邦。

在她面前，沉重的大門打開了。鏡墻的光芒如此強烈，她不得不舉起手擋住眼睛。

“艾娃·賽德，”開門的助理不帶任何感情地說，“你可以進去了?！?/p>

她踉蹌了一下，幾乎摔倒在地，趕緊用顫抖的雙手扶住墻壁，摸索著走了進去。房間里亮得刺眼，她的心智一片模糊，耳朵里響徹心臟的狂跳聲。

她命中注定要成為一頭辛勤的耕牛嗎，忠誠地輔佐執(zhí)政官施政，最終升任公會中的首相？或者她會成為一只聰慧的猴子，一名學(xué)者，致力于采集失落在羅安弗雷爾數(shù)據(jù)庫廢墟里的古代圣賢知識，引領(lǐng)格里瑪進入新的黃金時代？又或者，眾神期待她成為一頭狼或一只龍蝦，一名保衛(wèi)格里瑪?shù)膽?zhàn)士，幫助這個文明的綠洲抵御荒野中的怪物和內(nèi)部野心家的反叛？

她竭力服從助理耳語般的、費解的指令，開始進行各種操作。閉上雙眼之后，她深吸了一口氣，想象著空氣灌滿兩肺，變成兩團能量之球，一個藍色，一個紅色。慢慢地，她想象著自己將能量球推向腹部，在那里它們?nèi)诤铣闪艘粋€白色的熾熱球體。她揉搓著它，繼續(xù)往里注入能量，往里添加火焰，讓它在意識中成長，填滿她的胸腔和四肢，在她體內(nèi)燃遍熊熊圣火。她想象著能量燒化了她的舊我，喚醒每一個細胞，在骨髓與肌肉之間架通新的血管，將她的身體重塑成一個新的形象，她的新自我——

——伴隨著狂喜與驚恐的叫聲，她感覺到了。她感覺到啟示之酒在她體內(nèi)流淌，再造了她的身體，就像阿羅斯河的激流在每個春天重塑河岸。酒正在發(fā)掘她的真身，將它帶往表面，如同光畫師的銅板在水銀蒸汽中逐漸顯像。她感覺到骨頭裂開，又重新拼接，肌肉重新附著在新的骨架上，內(nèi)臟根據(jù)新的空間重新安排著自己的位置……在生理上，給她的感覺既沒有喜悅，也沒有疼痛，而是一種跟這兩者類似、卻又更為深厚的感受。她沉迷于轉(zhuǎn)化的刺激之中。

最終，理智回歸了。她再次得以指揮自己的四肢，而且立刻感覺到了不同。就像在冬天首次穿上厚厚的皮衣和沉重的靴子，一切均令人感到不便和笨拙。她需要習(xí)慣自己的新身體，才談得上控制與優(yōu)雅，才能在人形與真身之間隨意轉(zhuǎn)換。

她不敢動，等待著，等待著他們對她的新形態(tài)發(fā)出贊嘆的歡呼。

一片寂靜。

她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

她想不通自己為什么會被傳送到這片不熟悉的土地上。

四周高聳著巨大的雕像，如同智慧神廟高聳的立柱，巨型雕像的臉上凍結(jié)著錯愕的表情。它們?nèi)绱烁叽螅屗肫鹆_安弗雷爾摩天大樓的殘骸，一個已逝時代沉默的見證者。

“我在哪里？”她疑惑不已。

接著，巨型雕像開始移動，它們的聲音如雷鳴般在她耳畔響起。她皺起了眉頭，為耳朵變得如此敏感而嚇了一跳。她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她無助地抬頭觀望，突然間認出了為她開門的那個助理的臉——

“毫無用處的啟示！”助理咆哮了一句，巨大的臉龐轉(zhuǎn)瞬間變成一臉鄙夷，“浪費時間！”

“在垃圾里尋寶只能是這種結(jié)果?！绷硪粋€聲音響起。如同雷擊。

“水準！轄區(qū)里的家伙不關(guān)心水準嗎？”

她本能地往前一跳。緊接著，一只巨大的腳，腳連著一條如同百年老樹一般粗的腿，狠狠地砸在她剛才的位置之上。

她發(fā)現(xiàn)自己位于一面明亮的墻壁跟前，一張毛茸茸的臉正緊盯著她，眼里露出驚恐的表情，鼻子還在一抽一抽地。她趴了下來，看到墻里的影像也同樣趴在毛茸茸的腳爪上。

啟示破殼了。

她感覺到、進而又看到長長的、軟塌塌的耳朵垂在肩膀上，顯得很是頹喪。一陣尖利的嗚咽從她嗓子里冒了出來。她用舌頭舔了舔上嘴唇的裂口，看著鏡子里的生物——不足一英尺長，覆蓋著煙灰色的茸毛——重復(fù)著同一個動作。

恐懼和羞恥攫住了她——

——隨著她再次體會到那種痛苦與歡樂、恐懼與狂喜的感覺，四周的阿魯克莖桿變高了，也變粗了。

她的人形未能留意到的一千種清晰的氣味，現(xiàn)在侵襲著她的鼻子：田鼠與鹿群剛拉的糞便、深秋腐爛的植被、一簇蘑菇那醉人的芬芳。她的耳朵，如同漁夫劃著小船在阿羅斯河里拖行的漁網(wǎng)一般細密，抓住了暮色朦朧的空氣中所有的聲音和振動。她的眼睛，現(xiàn)在已分處在頭顱的兩側(cè)，為她提供了幾乎全方位的視野，在她喜歡的半明半暗之間為她提供了清晰生動的景象。

又傳來幾聲金屬摩擦的聲音。母馬再次發(fā)出挑戰(zhàn)的嘶鳴。

兔子艾娃向前跳去，強勁有力的后腿賜予的自由讓她暢快不已。現(xiàn)在的她縮小了，稠密的阿魯克叢不再是沒有通路、必須用蠻力才能穿行的介質(zhì)，而是一個長著搖曳樹木的森林，目力所及之處，皆是可以通行的道路。

她不斷奔跑。隨著每一次跳躍，她越來越習(xí)慣這具不同的形體。她沉浸于這個新的存在模式之中，被啟示成了獵物而不是獵食者的恥辱感——變成一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兔子，而不是巨型的公牛、老虎或龍——漸漸消融，一如她褪下的人類衣裝。

從羅安弗雷爾回來之后，因為感到羞恥，她沒有向失望的家人吐露在鏡室內(nèi)看到的秘密，只告訴他們自己沒能得到啟示。但一次次地，每當獨處時，她樂于在月光下呼喚出體內(nèi)的兔子之形，蹦跳著、探索著，嗅探夜空中不熟悉的氣味。這是另一種存在方式，體驗的是只屬于她本人的現(xiàn)實。

她內(nèi)心也有彷徨。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是一只兔子。

但此時此刻顯然不適合彷徨。她第一次需要用這個形態(tài)來完成一項任務(wù)。她必須行動起來，而不是玩耍。

她蹭著地面，在阿魯克莖倒伏的地方停下，眼前正是那匹巨大的母馬。

艾娃同情地看著跛腿的母馬，馬眼里的光芒已然黯淡。母馬失望地打了個響鼻——兔子的同情有什么用處，它甚至還沒有自己餐盤似的蹄子大。母馬不耐煩地搖了搖頭，告訴艾娃趕緊逃走，免得機械獵手抓住她們兩個。

“別動，”她輕聲告訴母馬?？吹侥格R眼里露出詫異的表情時，滿足之感油然而生?！疤珊?，別再踢腿。在紅光之下，他們并不容易看到你。”

母馬目瞪口呆，艾娃已經(jīng)消失在濃密的阿魯克叢中，徑直沖向長腿。

就在那里！一條金屬長腿在活塞的驅(qū)動下進入她的眼簾。它踏倒阿魯克，如同流星砸入灌木叢。第二條腿也出現(xiàn)了。金屬柱子反射著幽暗的、堅不可摧的力量，來自非自然的力量。

她該怎么辦？艾娃打量著眼前的情景，猶豫著。

她是個奔跑者，不是戰(zhàn)士。她缺乏必要的體型、噸位和力量去阻止鋼鐵蜘蛛，連遲滯它們都做不到。她沒有鋸齒般的牙齒，也沒有能破壞鋼鐵的爪子。一團茸毛，憑什么來對抗執(zhí)政官那可怕的戰(zhàn)爭機器呢？

空氣中又傳來幾聲金屬腿撞擊地面的聲音，大地也隨之震顫。接著，現(xiàn)場安靜了下來。旋轉(zhuǎn)的鋸齒下顎似乎在猶豫。紅色的母馬聽從了艾娃的建議，蜘蛛戰(zhàn)隊暫時失去了獵物的蹤跡。

艾娃心中燃起希望。她咬緊牙關(guān)，沖向高聳的鐵腿。她跑到兩根鐵柱的中間，進入座艙里隊員的盲點——但她估計，即使他們看到她了，也不會把她當成什么威脅——開始撕咬活塞腿四周的阿魯克莖稈。

她咬得很快。莖稈有股苦澀的味道，像用這種植物的根煮成的茶。將門齒用作鑿子，她恣意地啃著如同樹木一樣的草。

倒了一棵，接著又是另一棵，然后是第三棵。她是一個微型伐木工，爭分奪秒地砍伐著粗壯的、富含纖維的樹干。

金屬腿仍然保持著靜止。她頭頂上方的炮塔一直在轉(zhuǎn)，隊員們搜索著受傷的馬匹，后者隱入了濃密的阿魯克叢中。落日余暉將草叢染上了紅色，如同一片余燼。蜘蛛試探著朝灌木叢里隨意射了幾發(fā)彈丸，希望能驚嚇已經(jīng)受傷的獵物。

艾娃知道自己沒有太多時間。她沒有停下休息已經(jīng)發(fā)酸的下巴，她一直在不停地跳躍，如同一只瘋狂的河貍，在啃斷的阿魯克莖稈之中干著她的工作。

一根、兩根、三根……艾娃不知疲倦地蹦跳著，耳朵收在后方，前爪緊緊地抓著纖維絲。她就是用同樣的方式，將垃圾山里的塑料織成了手套。這套動作如此熟悉，以至于她都進入了恍惚狀態(tài)。

她的耳朵突然被一聲摩擦聲驚動了。母馬或許因為傷腿疼得太厲害，在她的隱藏地點抽搐了一下。艾娃頭頂上方的炮塔轉(zhuǎn)動著對準發(fā)出動靜的草叢。在柴油引擎的轟鳴之下，隱約傳來了一聲馬的嘶鳴。艾娃跳開了。她祈禱玉兔的保佑，希望自己做的已然足夠。

引擎的轟鳴聲變尖了，活塞開始收縮，關(guān)節(jié)即將彎曲，腿將抬起，以一種協(xié)調(diào)的舞步前進——

有兩條腿被阿魯克的莖綁在了一起，笨拙地相互拉扯著。蜘蛛趔趄了一下。蜘蛛里的駕駛員疑惑地來回扳動駕駛桿，想把兩條腿分開。但被艾娃編織在一起的草莖頑強地抵抗住了拉力。

惱怒的駕駛員抓緊駕駛桿，使勁地來回搖晃，同時增大了活塞的動力。突然間，綁住腿的編織繩斷了，原本受困的長腿突地獲得自由，開始不受控地往前猛踢。

機器蹣跚起來，眼看就要喪失平衡。驚恐不已的駕駛員和駕駛桿搏斗，朝反方向猛推?；钊胍髦肟刂崎L腿停留在合適的位置，但已經(jīng)太晚了。蜘蛛踉蹌了一下，如同新生的小馬駒失足，狠狠摔倒在地。旋轉(zhuǎn)的金屬鋸齒啃進了泥里，激起一陣遮天蔽日的碎石和土塊，隨即如冰雹一樣紛紛墜地。炮塔呻吟著停了下來，接縫處冒出滾滾濃煙。一小會之后，三個咳嗆不止的士兵打開頂蓋，爬了出來。

另一個蜘蛛里的隊員看不到究竟是什么弄倒了他們的伙伴，驚慌失措。他們以為自己遭到了攻擊，于是將炮對準倒地蜘蛛的四周，開始急促射擊。彈丸嗖嗖地鉆進土里，增添了混亂。倒下的戰(zhàn)斗機器里的隊員慌忙躲到機器后面，向他們的同伙大聲喊叫，要求停止射擊。艾娃這時已經(jīng)趁亂逃出了攻擊范圍。

仍在戰(zhàn)斗的長腿終于發(fā)現(xiàn)有只兔子正在逃離倒下的蜘蛛。炮塔旋轉(zhuǎn)著對準她的方向，一連串彈丸砸進土里，離擊中它只差幾英尺。

左右交替著之字形奔逃，每秒變換一次方向。艾娃命懸一線。她感到自己慢了下來，呼吸變得急促。雖然她很快，但她只適合沖刺，而不是長跑。射手遲早會擊中她。

“停下不動，他們就看不到你了！”耳朵里突然飄來一聲母馬的話語。

艾娃閉上了眼瞼，將前爪插進土里。她團起身子，讓自己變得盡量小，強迫自己拋開想逃跑的本能。一顆彈丸砸進她身邊的土里，揚起的泥塊和碎莖灑了她一身。

無休止的嗖嗖聲終于停了。母馬說得對。恐懼讓她忘記了她自己方才提過的建議。她太小了，暮色又那么昏暗。只要不讓逃跑路徑上的草莖暴露自己的行蹤，她幾乎是隱形的。

炮塔仍在旋轉(zhuǎn)，炮手搜索著目標?？罩袀鱽聿缓椭C的人類的聲音，疑惑著她究竟在什么地方。

“那到底是什么玩意？”

“可能是老鼠？”

“可能更糟糕。腐族！”

“腐族不可能那么小。只是一只笨動物罷了。你在向我們射擊！你可能會——”

“你肯定是史上最蠢的駕駛員！我從沒聽說過老鼠能弄倒一臺長腿。隊長會——”

“別再談什么老鼠了。逃犯怎么樣了？”

“她逃不遠的。爬上來，我們一起去追她。”

咒罵聲與嘲笑聲中，繩梯刷的一聲放下來。仍然完好的長腿正在接收它倒地同伴里的隊員。

“你還能動嗎？”艾娃朝遠處尖聲問了一句，她知道母馬能聽到自己的高頻聲，人類則聽不到。

“動不了，”風(fēng)中傳來回答。

艾娃思忖著眼下的形勢。一旦等隊員在蜘蛛上會合，他們又將開始狩獵。找到母馬只是時間問題。

艾娃的心沉了下去。她感到莫名的驚恐。但她強迫自己在阿魯克叢中匍匐前進，朝著蜘蛛的方向，叢莖稈之中穿行，不去碰到它們。她必須想個辦法，任何辦法都行。

巨大的殺人機器出現(xiàn)在眼前。三個人形的身影正沿著掛在座艙一側(cè)的繩梯往上爬。蜘蛛因為他們的體重而略微有些傾斜。

繃緊長長的后腿，她跳了起來，在草叢上方劃出一道弧線。落地之后，她緊接著又筆直地往前跳去，對準了兩條細長腿之間的空檔。

“那里！那里！”

炮手一直緊張地在微微搖曳的草海里搜尋目標，他不假思索地扣下了扳機。一連串彈丸從炮口噴射而出，炮塔也開始旋轉(zhuǎn)，追蹤著灰色的身影。

“停止射擊！你這個笨蛋——”

但已經(jīng)太晚了。旋轉(zhuǎn)炮塔的動能，加上后坐力和攀爬人員的重量，推得蜘蛛偏離了重心。

急促的命令聲、咒罵聲和尖叫聲過后，第二只蜘蛛踉蹌倒地，砸在地上，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艾娃飛快地穿過濃密的阿魯克叢，回到受傷母馬的地方。

然而，她沒有看到馬。躺在地上的是一個修長苗條、長著一頭濃密紅色卷發(fā)的女人。她還算俊俏的臉龐上布滿道道血痕，可能是被阿魯克的荊棘劃傷的，也可能是過量酗酒導(dǎo)致的血管暴露。她的一條腿扭成了一個不正常的角度。

艾娃趴了下來，累壞了。女人伸出一只手，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背。艾娃的兔子身軀顫了一下，但她接受了觸摸，目光盯著女人。

“謝謝，”女人悄聲道，用的是她之前聽過的同一種沙啞嗓音，“真沒想到我會被……被你這樣的人給救了?！?/p>

“現(xiàn)在感謝還太早，”艾娃喘息道，“我只是推遲了無法避免的結(jié)局而已。一旦他們回過味來，即使沒有長腿，六個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要對付我們?nèi)匀痪b綽有余?！?/p>

女人換了個姿勢，疼得咧了下嘴?！耙皇俏业耐葌?，他們絕對追不上我們?！彪S后，她又朝著機器的方向鄙夷地看了一眼?！傲鶄€當兵的不算什么。在公平的戰(zhàn)斗中，紅馬對付一千個他們都不成問題?！?/p>

回想起女人那個令人敬畏的真身，艾娃知道她沒有夸大其詞。

“我不怎么能打，”艾娃哀嘆了一聲，“無論是以這個身體，還是用我的人形。”

女人看著她。“我倒是情愿有你陪我一起戰(zhàn)斗，小灰兔?！?/p>

這句話溫暖了艾娃的心窩，如同她的手溫暖了艾娃的背。艾娃扭過頭，不想讓女人看到她眼中涌起的淚水。

兩只摔倒在地的蜘蛛里的士兵已然停止了相互指責(zé)，開始商量如何獵殺逃犯。

“快走，保命要緊，”女人說道，“恐怕這輩子我沒法償還欠你的債了?！?/p>

艾娃搖了搖頭?！拔也粫G下你的。”

女人笑了，擼著艾娃的長耳朵。艾娃感到她的動作里并沒有居高臨下的意味，只有尊敬?！敖o我看看你長什么樣。假如我們注定要死在一起，我想先看看你的臉?！?/p>

“為什么？”

“這樣我就能在彼岸的英雄堂里找到你，邀請你跟我一起回來，殺光這些謀害我們的兇手。”

艾娃笑了。盡管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一種屈辱生活中久違的感覺卻讓她覺得快樂，甚至為之戰(zhàn)栗。這種感覺就是驕傲。

她變回人形，躺在女人身邊。“我的名字叫艾娃·賽德——但小灰兔這個稱呼也很可愛。”

“我是翼·蓋茨，來自河?xùn)|轄區(qū)。很榮幸能認識你?！?/p>

她們緊扣雙手，坐了起來，一起轉(zhuǎn)身面對士兵的方向，準備好迎接自己的命運。

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突然響起?！暗饶銈儍蓚€相互吹捧完了，我們還是來商量一下該怎么離開這地方吧?！?/p>

由于人類感官的遲鈍，艾娃沒能注意到空氣里突然間彌漫著貓科動物那濃郁的氣味。她吃驚地回頭觀看，看到一頭敏捷有力的豹子，足足十尺長，身披如炭一般黑的毛皮。它正穿過濃密的阿魯克叢，朝她們走過來。

“費·斯維爾！”艾娃輕呼了一聲，“你在這里干什么？你什么時候……在哪里……怎么得到啟示的？”

“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費傲慢地說，“你還叫我懦夫！如果消息傳出去，說你一個人去了腐族那里救你的弟弟、我卻躲在家里，我在手下人面前還怎么抬得起頭？”

沒等另兩個人回嘴，她轉(zhuǎn)身趴在地上，貢獻出了她的背。“騎上來！”

費馱著兩個女人，穿行在星光之下的阿魯克叢中。三個人分享了她們的人生經(jīng)歷。

翼過去是阿羅斯河上的漁民。一天，她捕到了一條罕見的三頭駝背狗魚。將魚開膛之后，她發(fā)現(xiàn)魚肚子里有一個小玻璃藥瓶，瓶里面裝著綠色液體，散發(fā)著濃烈的香料和草藥味。翼一向喜歡豪飲，便一口喝干了它——就此得到了啟示。

“你為什么不去羅安弗雷爾碰碰運氣呢？”艾娃問道，“多數(shù)人情愿付出一兩條胳膊的代價，來換取你的幸運。”

翼冷冷地笑了。“說書人告訴我們，聯(lián)邦宮殿里比春天汛期的阿羅斯河還要渾濁、還要危險。我為什么要放棄自由的生活，卷入政治的漩渦？我可不想，我就想一個人自由自在。”

因此她隱瞞了自己的天賦，繼續(xù)過自己的小日子。然而，有一天，在喝了一下午啤酒、玩了一下午牌之后，她看到一個官員以捏造的罪名敲詐某個漁民家庭一輩子的積蓄。因為酒精助燃的憤怒，她把官員綁在樹上，把他抽到直叫饒命。迫使那家伙立下誓言再也不會來騷擾這個家庭之后，她把他放走了。

但是，受辱的官員實施了報復(fù)。他雇傭亡命徒殺了漁民一家，又聲稱翼是謀殺犯。未經(jīng)任何調(diào)查與審訊，河?xùn)|總督逮捕了翼，宣布第二天一早就會將她處以極刑。那天晚上，翼變身成了紅馬，踢倒牢門，打傷警衛(wèi)，逃走了。她奔馳在河?xùn)|的街道上，找到那個犯下謀殺罪行的官員，用蹄子把他踩扁了。從那以后，她就成了逃犯，一直在躲避追捕。

“執(zhí)政官手下的官員怎么能這么無法無天？還有那個總督，河?xùn)|的領(lǐng)主，怎么會那么蠢、那么冷酷？”騎在費背上一起一伏的艾娃叫出了聲。處于黑豹形態(tài)的費·斯維爾似乎能像在大太陽底下一樣視物，而且她移動時自帶一種獵手的優(yōu)雅。

“執(zhí)政官只是個沒什么志向的小女孩，對統(tǒng)治沒有興趣，”費說道，她的呼吸緩慢且均勻，盡管背上馱著兩個成年女人。“她身邊沒有德才兼?zhèn)涞妮o政官，盡是些兒時的玩伴，只會阿諛奉承，中飽私囊。宮殿里貪婪與野心橫行，每一個總督、將軍、官員、使節(jié)，不管是否得到過啟示，唯一的目標就是個人的權(quán)力與利益，而不是為人民謀福利。”

艾娃陷入了沉默。費所說的眾所周知，但艾娃卻一直拒絕接受。對她而言，承認啟示的領(lǐng)主們并不像他們表面上看起來那般光鮮，等于承認自己的理想破滅。因為她無法成為啟示中的一員，這種求而不得的感覺反而讓她將他們更加浪漫化。

“那你呢？”艾娃問費，“你是怎么得到啟示的？”

費一向喜歡探索格里瑪邊境之外的迷霧區(qū)，因為那里能找到最有意思的怪物，它們的毛皮、角或是鱗片在黑市上能賣大價錢。一次，在渣普鎮(zhèn)上交易時，她認識了一個為聯(lián)邦使節(jié)工作的女人。那女人給了費一瓶啟示之酒，跟她交換罕見的穿山甲鱗片——使節(jié)相信它能用來制成某種神藥，可讓人保持男子雄風(fēng)，而且永葆青春。

“她就這么給了你啟示之酒？”艾娃難以置信地問道，“但……但這是違法的！”

“對于有權(quán)有勢的領(lǐng)主而言，這片土地上的法律跟手紙沒什么區(qū)別?！辟M說道，“翼剛才說過，只要有好處，沒什么是官員不能做的，不管已啟示的還是沒啟示的。我想明白了，不能指望軍隊在強盜面前保護我們，所以我喝下了啟示酒。為了能變強，可以保護自己?！?/p>

艾娃再次陷入了沉默。她一直接受的教育讓她認為，被推薦給啟示是唯一一條發(fā)現(xiàn)真身、成為貴族的途徑。但現(xiàn)實顯然大為不同。

時代的確變了。

艾娃、費和翼此刻回復(fù)了人形，正謹慎地觀察著迷霧籠罩的山谷中的營地。她們已深入格里瑪邊境之外好幾英里，甚至連費都沒到過這么遠的地方。

這地方在大瘟疫之前顯然是個鎮(zhèn)子。街道分布呈棋盤格狀，兩旁依然排列著爬滿藤蔓的房屋廢墟。很多這樣的廢墟被腐族用作居所或是劫掠品的儲藏室。裊裊的炊煙和廢墟里影影綽綽的人影證實了她們的猜測。有的人影扛著大箱子，還有的推著裝滿貨物的手推車。給人感覺就像看著一個大老鼠窩，里面擠滿以貪婪為唯一動力的生物。

“你們覺得那下面有多少人？”艾娃問道，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

“要我說至少有八百個強盜?！辟M說道，“天知道這其中有多少已經(jīng)得到了啟示？”

翼和費都答應(yīng)了要幫艾娃找到她弟弟。翼的腿好得差不多了。經(jīng)過幾天的跋涉，費那敏感的鼻子終于追蹤肖到了這里。肖自己顯然不可能來到這么遠的地方。他很有可能成了腐族的俘虜，被帶到了這里。

“我現(xiàn)在覺得艾娃是對的，”費嘟囔了一聲，“看來我們確實該說服軍隊來這里。”

在艾娃的堅持下，一等到她們找到腐族的營地，翼就奔回渣普鎮(zhèn)，給總督留了個條子，標明了這地方的位置——飛速的母馬一天之內(nèi)就跑了個來回。但翼和費都認為總督絕無可能嚴肅對待這個消息。

翼撲哧一聲笑了。“害怕了？”她瞥了一眼費，血管暴露的臉上露出挑戰(zhàn)的微笑，“我沒有你的牙齒和爪子，但我不會臨陣脫逃?！?/p>

“再厲害的貓也對付不了二十倍于自己的老鼠。”費反駁道，黝黑的臉龐上涌起一抹深紅，“況且，一旦局勢不利，我們中的有個人跑起來更快?！?/p>

“你說誰會逃走？”翼假裝生氣地問道。

兩位戰(zhàn)士幾乎是立即就喜歡上了對方。她們喜歡爭斗——無論是口頭的還是身體上的——只要有機會。

“我們不能就這樣直接沖進去和腐族開打?！卑拚f道，“我不管你們對自己的武藝有多大信心——沒必要胡來?！?/p>

奧蘭治兄弟是來自麻神鯨兒灣的三個年輕人，幾年前被舉薦參與羅安弗雷爾的啟示。但酒將他們啟示成了人形大小的老鼠。這種形象通常與反叛和犯罪相關(guān)。執(zhí)政官把他們投入監(jiān)獄，但他們使了些錢逃了出來，據(jù)說在離開之前還偷了執(zhí)政官庫房里的啟示之酒。

有一陣子，他們滿足于率領(lǐng)小股強盜打劫來往于格里瑪各城鎮(zhèn)之間的商販車輛。但從去年開始，他們的人數(shù)膨脹到了好幾千，主要是因為北方的轄區(qū)發(fā)生了旱災(zāi)。有謠言說他們獲得了某種魔法，令他們的戰(zhàn)士變得更加無畏，能以一當十。大家稱這種人為“腐族”。他們搶劫村莊，甚至還有小城鎮(zhèn)。他們經(jīng)過的地方如同蝗蟲過境，除了死亡和毀滅，什么都不會剩下。

“你有什么計劃？”翼和費同時問道。

艾娃注視著腐族的營地，眼睛咕嚕嚕地轉(zhuǎn)著。最終，她們在一條鎮(zhèn)子廢墟外的排水溝里開始了行動。

“這可能是你最糟糕的主意了，”費抱怨道，“這里的氣味太難聞了?！?/p>

“沒讓你用真身走這里已經(jīng)夠?qū)Φ闷鹉懔恕！卑拚f道，因為口鼻處蓋著一塊布，聲音聽上去有點悶悶的?！耙桥渖夏敲匆粋€敏感的鼻子，你可能會暈倒?！?/p>

“盡量別說話，”翼說道，“話說得越多，吸入的空氣就越多?！彼涯_從污泥里拔出來，發(fā)出響亮的吧唧聲?！耙矂e老想著我們走的是什么路?！彼粥洁炝艘痪洹?/p>

一想到生活在上面的幾百個腐族都用這地方來排泄廢物，費差點吐出來。至少這讓她停止了抱怨。

三個人在沒過腳面的污水里跋涉著，周圍一片漆黑，每人都伸出一只手，扶著同樣黏糊糊的墻面。

“難以想象，你之前竟然以小灰兔的身體穿過了這里?！辟M說道，“怎么沒被淹死？”

“兔子擅于鉆洞，”艾娃說道，一想起剛才在這里摸索的情景，身體不由自主地發(fā)顫?！熬瓦@么簡單?！?/p>

艾娃知道，每個鎮(zhèn)子下面都有污水管道，勇敢者可以利用它們抵達鎮(zhèn)子里的任何地方，而且不會被人發(fā)覺。費和翼下午休息的時候，她蹦跳著探索了地下迷宮的每一條分支，最終找到了肖和其他俘虜被關(guān)押的地方。

“到了。”她說道，停了下來。黯淡的星光照亮了頭頂上方的格柵。

三個人站著不動，傾聽著。離黎明還有幾個小時，上面沒有動靜，只有晚風(fēng)輕輕吹拂。這里遠離格里瑪?shù)某鞘?，腐族并不?dān)心遭到軍隊或民兵的攻擊。

一個接著一個，三人爬出污水管的井口，來到一條廢棄的路旁。她們身旁是一座兩層樓的石頭房子，兩個警衛(wèi)一左一右，躺在大門旁的地上打呼嚕。

三個人繞到房子后面，費頃刻間就掰彎了一扇大窗戶外的鐵欄，為她們制造了一個可以鉆進去的窟窿。一樓大廳里鋪滿睡墊，上面橫七豎八躺滿了人。艾娃領(lǐng)著她們踮起腳尖行走在打鼾的強盜中間，來到樓梯口。樓上的小房間關(guān)押著俘虜，他們因為還有利用價值，所以沒有被直接殺害。

一盞夜燈照亮二樓，夜燈無疑是從某個富裕家庭里搶來的。艾娃看著緊閉的房門，想決定先從哪一間開始調(diào)查。身后傳來了一聲金屬撞擊聲——然后又一下子被捂住了。

她轉(zhuǎn)過身。在夜燈冷冷的燈光下，她看到緊跟在身后的費臉上露出了歉意。費手里抓著一根鐵矛，正忙著避免它撞到地面。

“對不起?！?/p>

“你從哪里找到的這東西？”艾娃耳語道。

“我急著來追你，忘了帶上刀。”費說道，“萬一跟人打起來，我需要武器。我從途徑的一個睡著的強盜小頭目那里拿的——它在呼喚我?！?/p>

“我們來這里不是為了打仗?！卑拚f道，“溜進來，找到肖，再溜出去?！?/p>

“我跟她學(xué)的，”費狡辯道。她側(cè)身讓出了翼，后者手里拿著一把新月形的彎刀。

“你一直在跟我們說要以防萬一?！币碚f道，“況且，從強盜手里偷東西并不是什么罪過，不是嗎？”

艾娃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她轉(zhuǎn)身率先走進走廊。希望所有的俘虜也都在睡覺，她們不用吵醒誰就能找到肖。

輕輕地，艾娃推開了第一扇門。

三個人一下子趴在地上，隨即一翻身躲開門縫。費和翼進入了防御姿勢，武器也準備好了。艾娃躲在費身后，嚇得差點叫出了聲。

房間里擠滿呈立正姿勢的強盜，個個都怒目圓睜。

一片寂靜，只有樓下傳來的陣陣鼾聲。

終于，艾娃鼓起了足夠的勇氣，朝房間里瞥了一眼?！八麄兌紱]動。”她耳語道。

三顆腦袋都擠到門框旁。強盜整齊地站成幾排，大約三十來個，都睜著眼睛直視前方，雕像般一動不動。

“他們肯定不是蠟像，”費說道，她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離她最近的那家伙的腳面?！翱吹搅藛?，皮膚有彈性。”她大步邁了進去，還對著里面的一個女人揮了揮手，沒有得到回應(yīng)之后，朝她做了個鬼臉。

“這太奇怪了?！卑拚f道，脖子后面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我也覺得奇怪，”翼兒說道，“但現(xiàn)在不是解決謎團的時候。這里面有你弟弟嗎？”

艾娃和費都搖了搖頭。關(guān)上房門之后，她們又去了下一間。

同樣奇異的景象，在多個房間里都見到了看似醒著、卻沒有反應(yīng)的強盜，剩下的房間則堆滿了食品、武器和機器零件。整個地方看著像個倉庫，連站著的強盜看著都更像是物品，而不是人類。

最終，她們來到走廊盡頭的最后一個房間門前。艾娃推開房門。屋里被分隔成了多個牢籠，關(guān)著鐵門，每個牢籠里面有八到十個鋪位。和其他房間里的不同，鋪位上的人看著真的是在睡覺。

“艾娃？是你嗎？”角落里傳來一聲輕呼。

艾娃幾步邁過去?！靶ぃ∧氵€好嗎？”

“你來找我了，”年輕人喃喃地說，聽著仿佛不敢相信，“感謝眾神，你來了！對不起——”

“沒時間說這些，”艾娃不怎么客氣地打斷道，但欣喜的淚水卻止不住流下來，“你受傷了嗎？我們現(xiàn)在就把你救走?！?/p>

“太可怕了，艾娃。他們根本沒有啟示之酒！我剛穿過公路，他們就抓到了我，把我?guī)У搅诉@里。他們逼迫俘虜喝下能摧毀意志的毒藥，讓他們成為行走的僵尸，聽話，而且不要命?！?/p>

“難怪有那些雕像強盜?！辟M說道。

“他們先用財富和權(quán)勢誘惑我入伙，”肖抽泣著說，“因為他們說志愿者比木偶強得多。但我知道他們對被搶的村莊都做過些什么，所以我拒絕了。他們說，再拒絕的話，就要逼我喝那種毒藥?！?/p>

“我們過會兒再說，”艾娃說道，“費，該你了?！?/p>

費走到鐵欄面前，想扳彎它們。但鐵欄實在太粗，她的胳膊再強壯也沒用。

樓下傳來一聲叫喊?！昂?，我的長矛在哪兒？”很快，有人從睡夢中被叫醒，用憤怒且睡意蒙眬的聲音，給了否定的回答。丟失武器的人顯然不怕麻煩，一定要找到竊賊。

費罵了一句?！罢娴姑?，偏偏挑了一個要起夜的人?！?/p>

“沒時間躲躲藏藏了。”翼說道。她閉上眼睛，靜靜地站著。艾娃和費往后退去，給她留出空間。不到一分鐘，翼變身成了紅馬，幾乎塞滿整間屋子。她轉(zhuǎn)過身，用強有力的后腿狠踹了鐵欄一下。肖牢籠的牢門被踹倒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肖敬畏地看著啟示的野獸。

房子里響起了嘹亮的警鐘聲。命令聲也隨之響起。還有急促的腳步聲。強盜都已驚醒。其他被聲音驚醒的俘虜怕打著鐵欄，乞求救他們一起走。

“我們得走了！”費喊道。

“我們不能就這么把他們丟下，”艾娃猶豫著說道，“我的弟弟足夠幸運，有我們?nèi)齻€來救他。但有誰會來救他們呢？”

房門砰的一聲撞開了。幾個被毒藥剝奪了意志的腐族，手持木頭長矛闖了進來。

“我來擋住他們。你去救其他人?！辟M喊道。她沖向門邊，長長的鐵矛舉在身前。只一刺，就將四個攻擊者捅出了門口。

與此同時，紅色母馬在房間里到處跑動，踹開牢籠的鐵門。艾娃和肖安慰著受驚的俘虜，免得他們陷入恐慌，加劇現(xiàn)場的混亂局面。

費站在門口，如同一座大壩，攔住了來襲的洪水。兩個、四個、八個、十六個——不管多少個腐族強盜向她沖擊，都無法迫使她后退一步。緊握著槍桿，她將矛尖在空中舞成一朵朵小花，如同蟒蛇的信子一般伸縮不定。誰也無法突破這個由意志與力量組成的障礙。

更多的喊聲。還有警報聲。警鐘的聲音已被鎮(zhèn)子里其他地方的警報聲壓了下去。

“真不敢相信這些腐族木偶，”費說道，語氣緊張，“我從沒見過這種戰(zhàn)斗方式。”

一群沒有心智的工蜂，受躲在他們身后的指揮官驅(qū)使，簇擁在狹窄的走廊內(nèi)，如同一堵血肉之墻般向前推進。他們不顧費的長矛能造成什么傷害，不在乎丟掉胳膊甚至性命。費被迫攻擊，將矛尖捅進其中一只工蜂的胸膛。那人慘叫一聲，嘴里噴出鮮血，卻半步都沒后退。他瞪大的雙眼里既沒有恐懼，也沒有理智。身后的其他工蜂繼續(xù)往前擠，迫使長矛在胸腔里刺得更深，最后刺透他的后背，接著扎進另一個人的胸膛。

費齜著牙，感覺既惡心又害怕。“太瘋狂了！”

“多么可憐的東西啊。”艾娃說道，“他們也是別人的姐妹、兄弟、兒子和女兒。他們戰(zhàn)斗，不是因為想戰(zhàn)斗，而是因為他們的心智已經(jīng)死了。奧蘭治兄弟即使死上一千回，也不足以彌補這樣的罪行?！?/p>

“我擋不住了，”費喊道。她的腳在地板上摩擦著后退，因為工蜂的血而打滑。

“所有俘虜都放出來了，”艾娃喊道，“翼，我們走！”

紅色母馬回應(yīng)了一聲嘶鳴。只一跳，就來到房間深處的墻前。她后腿猛踹，兩只蹄子看著就像巨大的手提鉆。一次、兩次、三次。石墻坍塌了。原本是墻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窟窿，晚風(fēng)嗖嗖地刮了進來。

紅色母馬得意地叫了一聲，跳了出去。艾娃、費和其他人跟在后面。

拂曉之前的戰(zhàn)斗殘酷而血腥。

強盜們驅(qū)使著一波接一波失去心智的工蜂，試圖包圍逃跑的俘虜，切斷他們的退路。

在啟示后的真身內(nèi)，艾娃嗅探著空氣、傾聽著伏兵，努力指揮驚恐的俘虜踏上正確的道路，逃離強盜占據(jù)的城鎮(zhèn)。費、肖和她本可以輕易地騎在翼的背上逃出鎮(zhèn)子。沒有哪個強盜能趕上飛快的母馬。但艾娃堅持不能丟下任何一個俘虜。

所以翼和費分別化身紅色母馬和黑色獵豹，嘶鳴著、吼叫著，與尾隨的強盜展開搏斗。蹄子呼呼地在空中飛踹;爪子和牙齒在星光下反射寒光。強盜的鮮血浸染了街道，殘破的石屋里慘叫聲此起彼伏。強盜的數(shù)目越多，戰(zhàn)士們的內(nèi)心就越發(fā)堅強。

疲憊不堪的艾娃又沖進一條巷子，俘虜們緊跟在她身后。但前方并沒有通往自由。更多的強盜揮舞著劍、矛，甚至是電池驅(qū)動的電棒，阻住了去路。幾個強盜頭子化身巨大的啟示老鼠，帶頭進攻，他們的爪子和牙齒看著比電棒上的藍色火花還要陰森。

費從俘虜?shù)念^頂上方一躍而過，如同一道黑色的彩虹，降落在艾娃的前方。她匍匐在地，對著進攻的強盜低吼。受驚的強盜停住腳步，趔趄著后退，被恐懼嚇倒了。

在俘虜們的后方，面對從巷子另一頭追趕而至的強盜，翼發(fā)出一聲挑釁的嘶鳴，蹄子一下下地跺在地上，每一下都像一次小地震。

強盜又開始往上撲了，一開始有些猶豫，接著就更大膽了。工蜂是被迫的，仍有自由意志的強盜則受到人數(shù)優(yōu)勢的鼓舞。不管紅色母馬與黑色獵豹有多么厲害，她們在數(shù)量上處于極大的劣勢，沒有取勝的希望。

絕望之中，艾娃趴在了地上，知道已無路可逃。

肖趴在她身旁。

“對不起，弟弟，”艾娃說道，“我救不了你、救不了費、救不了翼，救不了任何人。你姐姐是……是個廢物。”

“不是?！毙ど斐鲆恢皇?，觸摸著艾娃抽搐不已、滿是淚水的臉頰?！澳闶亲畎舻慕憬??！?/p>

艾娃苦笑一聲?！拔抑皇且恢煌米?，什么用都沒有。看看我。跑了還沒到半英里，就已經(jīng)累得渾身發(fā)抖了。我甚至沒法在戰(zhàn)斗中打敗一個孩子?！?/p>

“然而費和翼都愿意追隨你，我們也是?！毙ふf道，“你可能個子小，沒力氣，但你有勇氣、智慧和同情心。你愿意傾聽，你能放大其他人內(nèi)心的聲音。”

“我不怎么擅長傾聽你。我不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艾娃說道。

肖搖了搖頭?！罢埪犖艺f，相信我。你的精神如同飛翔的龍一樣昂揚。我以為我能拯救我們的家庭，卻不知道我的家庭早已擁有了最偉大的啟示領(lǐng)主?！?/p>

艾娃抬頭看著弟弟。她注意到，他看著她的樣子跟七年前一模一樣。那時，他們正在拍攝他們家唯一的全家福。

“謝謝，弟弟。”艾娃說道，內(nèi)心平靜下來，“我們死前要好好教訓(xùn)一下這群強盜。我們要像龍一樣死去，而不是像兔子——”

就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聲悠揚嘹亮的號角刺破了空氣，就像剛剛躍出地平線的太陽。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抬眼觀看。

就在那里，在東方，一只巨大的、如雪一般白的飛行獸出現(xiàn)在消散的霧氣中。兩只巨大的翅膀，翅膀的邊緣鋒利如刃;一個長長的、如蟒蛇般的脖子，脖子上長著一只箭形的腦袋。它的體側(cè)有一排排斑駁的藍色斑點，就像穿著古代的軍服。

“活見鬼了，”費·斯維爾說道，語氣里充滿向往，“龍?！?/p>

艾娃轉(zhuǎn)向東方，耳朵從未如此靈敏。她能聽到隱約的隆隆聲，那是上千名士兵的腳步聲和上千種裝備的摩擦聲。

“執(zhí)政官的軍隊來了！”她叫道，“執(zhí)政官的軍隊來了！”

巨大的龍越飛越近，向鎮(zhèn)子俯沖。強盜們發(fā)出驚恐的叫喊，夾雜著俘虜們喜悅的吶喊。緊接著，腐族強盜四散而去，就像勢不可擋的波濤前的沙堡。

艾娃、翼和費局促地站在一起。艾娃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在她們前方，坐在一張由四張椅子架高的椅子上的，正是唐·伊克塞爾將軍，又被稱為龍;他是烏斯特的總督，這片土地上最強大的軍閥。本已是身形高大，臨時王座更是凸顯了他的權(quán)勢與地位。他銳利的雙眼閃爍著無情、算計、頂級獵食者的目光，耐心地盯著這三個女人。

“這沒什么，閣下，”艾娃說道，“我們只是在盡格里瑪公民和執(zhí)政官子民的義務(wù)。”

總督感謝她們給他送去了強盜巢穴情報。原來，凱德總督是伊克塞爾總督的支持者，知道他正在尋求一場軍事上的勝利，用以提升自己在格里瑪領(lǐng)主之中的地位，增加自己的政治資本，所以他將腐族巢穴的情報送給了他，后者決定對強盜發(fā)動一次徹底的打擊。

戰(zhàn)斗——更確切地說，屠殺——進行得干脆利落。在龍熾熱呼吸的驅(qū)趕之下，強盜奔逃于鎮(zhèn)子的廢墟，卻發(fā)現(xiàn)退路已經(jīng)被大步趕來的長腿用鋼鐵彈丸封死了。接著，乘著蜻蜓這種致命的旋翼機器的空軍，用精巧的十字弓將逃跑者一一射殺。最后，穿著塑料盔甲的步兵在廢墟中進行了大掃除，用電擊棒殺光了所有幸存的強盜。不管是否得到啟示、不管是人類還是木偶，總之沒有一個腐族逃脫，即使他們跪下投降也沒用。

一堆人頭，外加一圈啟示老鼠的尾巴，放在了將軍的身旁，就像某種令人作嘔的獎杯?？吹竭@個景象，艾娃的肚子里翻騰不已。

將軍依然什么也沒說，耐心地等待著。

“我們很榮幸能得到您的贊賞，并給我們這樣的機會，伊克塞爾大人?！卑扪柿丝谕倌瑥娖茸约褐币暷菍ΛC食者的目光，接著說道，“但我們姐妹幾個只是些普通人，難以擔(dān)當侍奉大人的重任。”

她決定將翼和費說成自己的姐妹，是為了隱藏翼的逃犯身份?？吹礁灞粺o情地屠戮殆盡后，她不想讓翼冒這個險。目光在尸塊和高坐的將軍之間逡巡，她不確定到底哪個形象更可怕一些。

“你是個聰明的女孩，艾娃·賽德，在幫助我贏得這場勝利的過程中展現(xiàn)了足夠的潛力?！币量巳麪栴I(lǐng)主的聲音威嚴而又低沉，和緩而有魅力，“不必過分謙虛。你覺得我給你們的職位太低了？把它當作我的開價吧。我能給你們更多，只要你們能忠心侍奉我。”

“你誤會我們了，閣下?！卑拚f道，“我們不是在討價還價。我們不是為了升官發(fā)財而戰(zhàn)斗，而是為了我們的親人。我們不想追求榮耀，只是希望可以寧靜地生活?！?/p>

“寧靜？”將軍笑了，但聲音里沒有歡樂，只有算計?！耙暗乩锏陌Ⅳ斂艘蚕Ｍ馨矊?，但風(fēng)卻總是刮個不停。格里瑪外部被怪物緊緊包圍，羅安弗雷爾內(nèi)部則擠滿了野心家。沒有一個位高權(quán)重者的保護，你們怎么才能得到寧靜？鋒利的寶劍需要配上高明的劍士，沒有伯樂，寶馬也會在默默無聞中死去?！?/p>

“野馬只適合生活在荒野，而不是羅安弗雷爾的棋盤街道上?！币怼どw茨說道。

“生銹的刀刃只能用來砍柴，不適合掛在大人的玉腰帶上?！辟M·斯維爾說道。

氣氛漸漸變得緊張，伊克塞爾將軍瞇起了眼睛。

“我姐妹們的意思是，我們只想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卑拚f道，聲音雖比翼和費的溫柔，但卻同樣堅定，“如果你想違背我們的意愿，強迫我們?yōu)槟惴?wù)，那你就和用毒藥奴役他人的腐族沒什么差別?！?/p>

有那么一陣子，伊克塞爾將軍的臉上掛起了冰霜，空氣都似乎冷卻了。三個女人緊張起來。但接著他的臉解凍了，變成了溫暖的微笑。“說得好，艾娃·賽德，說得好。我不會再強求，祝你們歸途愉快?！?/p>

艾娃暗自松了口氣。三人深深地朝伊克塞爾將軍鞠了個躬，轉(zhuǎn)身離去。艾娃示意了一下站在一旁俘虜群里的肖。

“我們回家?！卑扌χf道。

“送他們走，”身后響起將軍陰森的命令，“一個不留?！?/p>

剎那間，站在俘虜身旁的士兵步調(diào)一致地拔出了劍，刺進俘虜?shù)纳眢w。在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大多數(shù)人甚至來不及發(fā)出叫喊。

艾娃驚呆了，忘了行動。

肖倒在了地上。仿佛剛從噩夢中驚醒，艾娃一下子沖到他身旁，雙膝跪倒在地。臂彎里摟著垂死的男孩，她瘋狂地用手壓住他胸前的傷口，想阻止血液的流出。

“哦，神啊！求你了，求你了！”

肖抬眼看著她，擠出一個笑容?！皼]事，姐姐。我應(yīng)該聽你的話，留在垃圾礦?！彼穆曇舢惓Ｌ撊?，艾娃不得不將耳朵貼近他蠕動的嘴唇，“你說的對，對這些人而言，我們就是雜草?！?/p>

最終，艾娃輕輕地將已不再動彈的身子放到了地上。她轉(zhuǎn)身看著將軍?！盀槭裁矗俊?/p>

“我騎不上的野馬，絕不會讓別人去騎?！睂④娬f道，聲音如同艾娃腳底的血泊一樣平靜?！拔椅詹簧系纳P刀刃，也絕不能握在別人手中。況且，我們還缺幾個人頭，才能湊夠我要報告給執(zhí)政官的一千個殺敵數(shù)目。為了湊數(shù)，我只能借用俘虜?shù)娜祟^了，還有……你和你姐妹的人頭?！?/p>

“你怎么能這么做？”艾娃朝他尖叫道，“你是執(zhí)政官的仆人，是格里瑪人民的仆人！”

“執(zhí)政官在我面前也不敢放肆，更不用說命令我。”將軍說道，“實際上，等回到羅安弗雷爾之后，我要向她要一個更加響亮的稱號。格里瑪守衛(wèi)者聽上去不錯，你覺得呢？其他總督和將軍也是時候該面對現(xiàn)實了?！?/p>

士兵們向前逼近，舉起了手中的劍。艾娃死死地盯著將軍，沖向了他，她舉起了手，如爪子一般——

一對有力的胳膊抓住她，將她舉離了地面。隨后，她感到自己騎坐在一個長滿紅色鬃毛的背上，一上一下地顛簸著。將軍漸漸退出了視野。她騎在了紅色母馬之上，費·斯維爾緊緊地按住她，她們一起奔出了將軍手下人的包圍圈。

費低沉痛苦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安皇菚r候！兔子最擅長的就是等待時機！”

在齊肩高的阿魯克叢中，三個浴血的女人面朝東方跪下，那是太陽升起和羅安弗雷爾的方向。

“雖然我們并非同年同月同日生，”她們的聲音整齊劃一，“雖然我們并非同父同母，雖然我們并非出生在同一屋檐下、共用一個姓氏，但是我們找到了彼此。我們因為悲傷而團結(jié)在一起，因為尋求正義而團結(jié)在一起。在此我們義結(jié)金蘭。天地為證，我們不想挑起這場戰(zhàn)爭，但我們一定會堅持到最后。在和平降臨到格里瑪之前，我們絕不會退卻，直至同年同月同日死?！?/p>

阿魯克莖在風(fēng)中搖曳。三個姐妹哭干了眼淚。

草海之中，紅色母馬正在疾馳，黑色獵豹相伴在她身旁。在她們前方，如同飛魚一般掠過海浪的，是一只灰兔。她會聽、會躲、會出計策，甚至還會戰(zhàn)斗——而且她絕不會從自己的理想面前退縮。

“格里瑪?shù)拇笕藗?，”艾娃默念道，“你們又多了一名新對手。?/p>

責(zé)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