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劉宇昆
自公元八世紀(jì)始,唐王朝越發(fā)倚重地方軍政長官,即節(jié)度使——起初只負(fù)責(zé)邊防,后逐漸將稅捐、民政等政治權(quán)力獨攬一身。他們實質(zhì)上就是獨立的封建軍閥,僅在名義上聽命于朝廷。
節(jié)度使之間明爭暗斗,手段殘暴而血腥。
猶記我十歲生日翌晨,槐樹繁花滿枝,春日陽光灑上屋前石板路,斑斑駁駁。枝丫間有一極粗者,如仙人之臂指向西方。我攀援而上,伸手摘取一串淡黃槐花,盼著那一絲略帶苦澀的甜味入口。
“施主,貧尼化緣來也。”
我低頭見一比丘尼。她的年歲我估摸不出——面上雖無皺紋,但那漆黑眼眸中的一抹堅忍叫我想起祖母。剃度頭頂上的毳毛映著暖陽,卻似一頂佛光。蒼灰色袈裟一塵不染,只在底邊處有些破損。她左手舉起一只木缽,期待地注視著我。
“你要吃槐花嗎?”我問。
她笑了?!吧圃丈圃???偨菚r曾識花味,轉(zhuǎn)眼已經(jīng)數(shù)年。”
“站到下面,我丟你缽盂里去?!闭f著,我伸手去夠背上的綢袋。
她搖頭?!凹偃艘允帜榛?,不可食,恐染塵世紛擾?!?/p>
“那你自己爬上來摘便是?!闭f完,我立即為這番無禮慚愧不已。
“自取齋食,可還是化緣嗎?”她的話音里隱含笑意。
“那好,”我說。父親一向教導(dǎo)我,對僧尼要以禮相待。人即便不吃齋念佛,也不必沖撞出家人,無論道教、釋教,或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旁門左道?!爸徽f你要哪串,我便勉力摘取,不費手?!?/p>
她手指之處在我身下粗枝下方。細(xì)枝梢頭花簇?fù)u曳,色澤尤淺,滋味想必更甜。但那枝丫太細(xì),承不住力。
我以膝腿鉤住粗枝,向后仰倒,一如蝙蝠倒掛。如此觀天地甚是有趣,雖裙腳拂面亦不為惱。父親每每叱責(zé)我這副模樣,卻也對我寬諒有加,只因我尚在襁褓中時母親即已故去了。
我輕抻寬袖隔在掌心,伸手去夠花兒。而她所指細(xì)枝仍舊太遠(yuǎn),白花誘人,望而不得。
“若太費功夫,就歇手吧!”尼姑喚道,“可別扯破了衣裳!”
我緊咬下唇,決意不理睬她,腿腹旋即發(fā)力,身體來回擺蕩。蕩至高處,我見時機(jī)合宜,便放開雙腿。
我自茂密枝葉間重重墜下,臉側(cè)拂過她所指花串,便張口咬住一穗,十指隨即抓緊下方枝丫,壓得它沉沉彎垂。墜落之勢驟減,而身體更欲向天回彈。一時間,我料想枝丫似已牢穩(wěn),卻聽得一聲脆響,身體頓時仿佛沒了重量。
我團(tuán)身收束膝頭,落在槐樹蔭下,毫發(fā)無傷,又速速滾至旁側(cè),滿枝繁花砸上我頃刻前所踞之地。
我信步來至尼姑跟前,張口讓花穗落入齋缽?!皼]有染塵,況且你只是不許我拿手碰。”
槐樹蔭下,我也學(xué)廟里佛陀的樣兒,盤腿與她并打蓮花坐。她從莖上摘下花來,一朵自用,一朵予我。滋味清甜,倒不比父親時而買與我的糖面人那般厚膩。
“施主天資不錯,”她說,“是件做盜賊的好料?!?/p>
我心頭火起,怒目相向?!拔夷藢㈤T之后!”
“當(dāng)真?”她說,“如此,施主已然為盜矣?!?/p>
“休得胡言!”
“貧尼行路千里,”她如此說,我便看向她赤腳,足底胼胝粗厚,“曾見列王招兵買馬,而農(nóng)夫餓死田間;曾見王侯將相執(zhí)象牙杯飲酒,尿書絹帛作樂,而孤兒寡母仰賴一合米度五日。”
“我家雖不窮,可錢也不是偷來的。我阿爺忠心事主,效命魏博節(jié)度使,盡職盡責(zé)?!?/p>
“苦海無邊,人皆盜賊?!蹦峁谜f,“忠義算什么操守,左不過加緊偷盜的借端罷了。”
“那師太不亦是強(qiáng)盜?”我怒得臉紅發(fā)燒,“你四處討食,不勞而獲。”
她點頭。“確然如此。佛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百態(tài)之世原是苦海,看破紅塵方為上岸。若命中為盜,則成其上盜,盜亦有道?!?/p>
“師太又遵何道?”
“鄙棄偽道,言必信,行必果,諾必誠。修煉絕學(xué),舞炬以昭暗世?!?/p>
我大笑?!吧媳I師太有何絕學(xué)?”
“盜命。”
密柜內(nèi)既暗又暖,樟腦藥香彌漫。柜門狹縫間透入微光,我將被蓋攏在周圍,身如倦鳥偎巢。
寢間外,巡兵的腳步聲在廊道里回蕩開去。他們每過轉(zhuǎn)角,便傳來盔甲與佩劍相碰的清音,宣示時辰的流逝與清晨的迫近。
比丘尼與父親的對話復(fù)現(xiàn)在我腦際。
“若交予貧尼,貧尼愿收她做弟子?!?/p>
“佛門錯愛,在下惶恐,但恐難從命。小女當(dāng)待家中,侍我左右?!?/p>
“押衙若不自愿交出,休怪貧尼不顧情面,動手劫人?!?/p>
“師太竟以劫人相要挾?須知老夫行走刀尖,況這宅邸上下有五十精兵把手,若小姐蒙難,必拼死相救?!?/p>
“貧尼并非要挾,只是告知押衙:即便你將她藏進(jìn)鐵箱,鎖上銅鏈,沉入海底,貧尼想劫走她仍易如反掌,何不用你髯須試試此匕?”
寒光一閃,利刃奪目。父親隨即拔劍出鞘,金屬相磨的聲音緊攫人心,我胸中狂跳不止。
而比丘尼已消失無蹤,眼前唯余道道斜陽。余暉下,幾縷花白胡須失了憑靠,輕飄飄落向地面。父親大驚失色,手掌撫上臉側(cè),皮面上匕首涼意未消。
髯須落地,父親拿開手掌。他臉上有一片凈皮,蒼白似晨光中的鋪路石板。沒有見血。
“女兒莫怕,今晚爹派三倍兵力把守,你娘親在天之靈也會保佑你的?!?/p>
可我禁不住害怕,怕極了。我想到尼姑腦袋周圍那圈光華。我喜歡自己這頭濃密長發(fā),丫鬟說與我母親當(dāng)年一樣,她每晚睡前都要細(xì)篦百遍。我不想剃頭。
我想到尼姑手中那銀光之迅疾,為目力所不能及。
我想到父親那縷胡須飄然落地。
密柜門外的油燈火光一閃,我慌忙爬到角落,緊閉雙眼。
沒有任何聲響,只一陣微風(fēng)拂面,輕如飛蛾振翅。
我睜開眼,一時間深為眼前景象所困惑。
一個橢形物件懸在面前約三尺遠(yuǎn)處,形似蠶繭,大致有我小臂粗。它散發(fā)清輝,無熱無影,仿如明月碎片。我著了迷,爬近了些。
寒涼光芒似融冰一般從中流瀉而出,隨之有微風(fēng)拂動垂髫,輕打我顏面。不,它不大稱得上是個“物件”,更像匱缺實體的“否物質(zhì)”,撕裂了密柜內(nèi)的濃黑墨色,吞噬黑暗并將之變?yōu)楣饷鳌?/p>
喉嚨焦渴,我用力吞口唾沫,顫巍巍伸指去摸那銀光。一瞬猶疑之后,我觸到了它。
又仿佛觸之無物。既無灼膚的熾熱,亦無刺骨的冰寒。指尖的虛無更證實我視其為否物質(zhì)的初判。而五指也并未從后側(cè)穿出,而是完全消匿于銀光之中,一如將手探入虛空無底洞。
我驟然收手,驗看五指,尚能搖動,看上去毫發(fā)無傷。
光洞中忽地伸出一只手,抓住我胳膊往銀光拽去。我還來不及喊,眼前即已被茫茫亮光籠罩,渾身受一種墜落的感受挾裹,仿佛自參天槐樹之巔墜向無法企及的地面。
山峰似孤島,浮于云彩間。
我想找條路下山,霧林卻總叫我不辨方向。往下,只管往下。我告訴自己。而霧氣越發(fā)濃厚,甚至有了實體,狠命推去,云壁仍不動搖分毫。無法,我只得坐下,抖抖索索絞出發(fā)間露水。面上濕痕混著眼淚,但我不會承認(rèn)。
她從霧中現(xiàn)身,不發(fā)一言,召我隨她回山頂。我只得從命。
“你不善躲藏?!彼f。
我不答話。既然她能越過將軍府重兵把守的高墻大院,從密柜里偷走我,我想,我根本無處可藏。
我隨她穿過密林,重回峰頂。艷陽高照,一陣風(fēng)掠過,卷起落葉,漫天金紅。
“餓嗎?”她問,語氣并不兇。
我點頭。這番話語兀地令我戒備全消。父親從不過問我饑飽,有時我會夢見母親為我做朝飯,現(xiàn)烤環(huán)餅配幽菽。比丘尼帶我來這里已三天,我只吃些林中采的酸漿果與地下挖的苦菜根,除此以外,顆粒未進(jìn)。
“隨我來?!彼f。
她領(lǐng)我走上崖面中鑿出的蜿蜒小道。路極窄,我不敢往下看,只將臉和身子緊挨巖壁,伸手緊抓垂蕩的藤蔓,似壁虎貼壁挪動。比丘尼卻大步流星,仿佛行走于長安干道中央。每逢轉(zhuǎn)彎,她便停下,耐心等我跟上。
頂上隱隱有金鐵交擊聲入耳。我踩實路中洼處,手扯藤蔓確證其根系穩(wěn)扎山中,方抬頭仰望。
兩個少女,年約二七,在空中比劍。不,“比劍”一說不大準(zhǔn)確,稱之為舞蹈更加貼切。
其中,白衣少女左手持握藤蔓,雙足輕輕一點,輒大幅蕩離懸崖,兩腿伸于身前,姿態(tài)靈動飄逸,叫我想起廟里經(jīng)卷上身居云中的飛天畫像。她右手的劍閃耀日光,仿如天穹碎片。
劍尖揮向崖上另一女子,對手當(dāng)即放開手中所倚藤蔓,直直躍起,黑袍衣袂翻飛,似巨蛾振翼飛舞。躍至極限,她巧轉(zhuǎn)身軀,自至高點撲向白衣少女,一式狂鷹獵食,手中利劍如鷹喙突刺。
鐺!
劍尖相擊,明晃晃火星似銀花綻開。黑衣少女手中軟劍彎如新月,她俯沖之勢銳減,反借對手刃尖之力倒懸于半空。
兩人隨即以赤手互搏,揮掌相向。
啪!
結(jié)結(jié)實實的鈍擊聲回蕩空中。黑衣少女落足崖側(cè),踝間輕巧地纏上藤蔓,借以穩(wěn)住腳跟。白衣少女援藤蔓蕩回原處,身如蜻蜓點水,雙腳再次蹬離崖面,發(fā)起下一招攻勢。
我出神地望著兩位女俠在懸崖絕壁之上,于交錯藤蔓間閃展騰挪,出招接招,施展拳腳,舞劍生風(fēng)。凌駕滾滾云海上數(shù)千尺,兩人身輕如燕,超凡脫塵,輕盈如飛鳥掠過搖曳竹海,迅疾如螳螂躍過綴露蛛網(wǎng),絕似如茶樓說書人那粗啞嗓音低述的傳奇仙姑。
與此同時,我留意到兩人滿頭秀發(fā)濃密如瀑,心中寬慰稍許?;蛟S這比丘尼的弟子不必剃度。
“來?!北惹鹉嵩僬傥遥冶愎怨匀サ叫焦諒澨幜杩罩С龅囊环叫∈_?!拔蚁耄阍擆I慌了?!彼_口,聲音暗含笑意。我方發(fā)覺,適才二女練武的英姿看得我目瞪口呆,不免羞窘,忙閉上嘴。
腳下滔滔云海相距甚遠(yuǎn),耳畔狂風(fēng)呼嘯,恍惚間,此生熟悉的世界似已遠(yuǎn)去不返。
“這兒,”她指向石臺邊緣一堆嫩紅蜜桃,個個有我拳頭大小,“此乃山中百歲猿猱自云層深處采來。云中桃樹汲取天地精華結(jié)出仙桃,食之一顆,整整十日不餓。若是口渴,就喝藤間露水,我等清居的山洞中亦有活泉?!?/p>
練武少女忽而現(xiàn)于身后。兩人從懸崖攀下,來到石臺,一人拿起一顆桃子。
“小師妹,我?guī)闳ネ砩纤X的地方吧?!卑滓律倥f,“我叫精精兒,你若是夜里叫狼嗥嚇著了,可以爬我床上來?!?/p>
“你肯定沒吃過像這桃子一般甜的東西。”黑衣少女道,“我是空空兒,我拜師最早,這山上何處有何種果子,我全都清楚?!?/p>
“你可嘗過槐花?”我問。
“沒有,”她說,“以后你帶我去開眼吧?!?/p>
我咬了口桃子。香甜無以言表,入口即化,仿若松軟雪沙。然而,剛吞下一口,肚腹即受其滋養(yǎng),生出暖熱之感。我相信這桃真能保十日不餓。師父說的一切我都將深信不疑。
“師父為何收我為徒?”我問。
“因你天賦異稟,隱娘。”她說。
我猜,這便是我今后的江湖名號。隱娘。
“而天賦仍須磨礪?!彼^續(xù)道,“你本為東海明珠,你愿泯滅于無盡泥淖,還是大放異彩,喚醒渾噩世人,照亮俗世紅塵?”
“徒兒愿求學(xué)兩位師姐那般輕功與武藝?!闭f罷,我舔了舔手上的香甜桃汁。我暗自發(fā)誓,我要成為大盜,從你手中偷回自己性命。
她若有所思地點頭,望向遠(yuǎn)方,夕陽將云海染成了金黃與血紅。
六年后。
車輪“吱嘎”一聲,驢車停了下來。
不經(jīng)任何提醒,師父為我扯下了眼前蒙布,掏出耳中綢塞。突如其來的刺眼日光與鼎沸喧囂讓我有些招架不住——驢叫,馬嘶,戲班子里二胡悲鳴、鐃鈸鏗鏘,裝卸貨物“砰砰乓乓”;歌聲、喊聲、笑聲、爭吵聲、討價還價聲、之乎者也聲,匯作一支鬧市雜燴曲。
我還未從漆黑顛簸的旅途中回過神,師父已跳上地面,將毛驢拴上路邊石樁。我盡多只能推知,這是一座州城——其實在取下蒙布之前,我已聞到炸環(huán)餅、糖漬蘋果、馬糞、西域香水等上百種各式氣味,便知此地繁華,只說不出具體地名。我努力辨識嘈雜市井談話的只言片語,卻發(fā)覺本地方言甚是陌生。
行人路過驢車,無不向師父鞠躬,口誦“阿彌陀佛”。
師父單手合十于胸前,躬身回禮,亦答“阿彌陀佛”。
泱泱大唐,任一城池皆然。
“你我先用齋飯,之后,你可到那家客棧歇息片刻?!睅煾赴l(fā)話。
“那任務(wù)呢?”我問。自習(xí)武以來,第一次下山,我頗有些緊張。
她看向我,眼中神情復(fù)雜,半含憐憫半含笑意?!叭绱思鼻??”
我咬住下唇,沒有作答。
“手段與時刻,你自行定奪?!彼K道,話語沉靜似無云晴空,“兩天后的夜里,為師來接你。愿吾徒旗開得勝。”
“眼觀耳聽,肢腿自如?!彼?xùn)導(dǎo),“記住為師教你的要訣?!?/p>
師父從附近山峰召來兩只霧鷹,個頭足有成年男子大小,利爪展鐵刃,鉤喙閃精鋼。兇猛雙鷹盤旋頭頂,在云霧間此隱彼現(xiàn),鳴嘯之聲凄厲高傲。
精精兒遞來一把匕首,長僅約五寸,似乎全然不足以行刺。我以五指圍握柄端,禁不住抖顫。
“一葉蔽目,則不見泰山?!彼凇?/p>
“留心隱秘之處。”空空兒添上一句。
“師妹吉人天相?!本珒汉醚缘?,捏捏我肩膀。
“世間虛妄,皆有秘法?!笨湛諆赫f道,又貼身交耳,溫暖鼻息拂過我臉頰,“我后項傷疤仍在,便是當(dāng)年拜鷹隼所賜?!?/p>
兩人退開,隱入霧中,留我獨自對付猛禽。頭頂藤蔓間傳來師父的聲音。
“佛門弟子,何故殺生?”我問。
雙鷹輪流撲擊,以虛打?qū)?,試探我防御。我折身跳開,揮舞匕首格擋。
“當(dāng)今亂世,藩王并起,各懷野心?!睅煾傅溃笆谋R环阶用瘢从枞∮鑺Z,誓為父母官,反賣子食骨;橫征暴斂,大興土木,恨不能以金磚鋪地銀飾墻;強(qiáng)征丁壯,百姓骨肉分離,兵馬暴增之勢堪比黃河決堤;征伐連年,藩界移換,只把大唐作沙盤,農(nóng)夫命如螻蟻,戰(zhàn)戰(zhàn)兢兢,匍地蛇行?!?/p>
一只霧鷹掉頭俯沖,實力進(jìn)攻而非試探。我以守勢蹲伏,右手持匕護(hù)住頭臉,左手撐地穩(wěn)住身形,雙眼緊盯霧鷹,余枝末節(jié)皆已隱沒,只專注于明光閃耀的尖喙利爪,如夜空中一組星座。
眼中霧鷹倏忽臨近。后項有微風(fēng)拂過,猛禽伸爪撲翅,急穩(wěn)攻勢以展終極殺招。
“節(jié)帥都督各行其道,是非誰能定奪?”她反問,“男人引誘主上妻室,你安知他不是身負(fù)血仇,要接近暴君?女子向恩客討糧濟(jì)民,你安知她不是有意籌謀,包藏野心?身處亂世,唯不倫而成人倫。藩王買兇刺敵,你我則為弦上利箭,矢無虛發(fā),披肝瀝膽,不遺余力?!?/p>
我蹲身窺伺,正欲起而刺鷹,忽記起師姐叮嚀。
“……一葉蔽目,則不見泰山……后項傷疤仍在……”
我團(tuán)身滾至左側(cè),堪堪避過身后偷襲霧鷹之爪,相去僅寸余。雙鷹夾攻,在我頭顱先前所在之處相撞,恰似潛鳥擲身潭中,直直迎上水面倒影。一時間,羽翼狂撲,尖嘯鼓噪。
我沖向旋舞落羽之中。一刀,兩刀,三刀,迅疾之勢猶勝閃電。雙鷹栽落,折翼倒地,喉間刀口利落,汩汩淌血,石臺上匯起血泊。
我肩頭亦滲出血珠,方才滾地時讓粗石擦破了表皮。但我保全了性命,而敵手已奔赴黃泉。
“佛門弟子,何故殺生?”我再問,方才殊死一戰(zhàn),仍舊氣喘吁吁。我刺過山中猿猱與林中虎豹,而雙鷹試煉乃極難之境,非以登峰造極之能不能完成?!盀楹我洚?dāng)權(quán)貴爪牙?”
“瑞雪降蠹屋,除舊展新途。”她說,“百姓疲累,須有你我復(fù)仇。”
精精兒和空空兒從迷霧中現(xiàn)身,給雙鷹撒上化尸粉,又替我包扎傷口。
“多謝師姐。”我低聲道。
“師妹仍需練習(xí)。”精精兒批評道,語氣卻很和善。
“我可不能讓你死了?!笨湛諆荷裆器铮澳愦饝?yīng)要帶我嘗槐花的,記得吧?”
更夫敲響子時銅鑼,細(xì)細(xì)彎月掛上節(jié)度使官邸外古槐樹梢。街上濃影如墨,一如我玄黑的絲綢護(hù)腿、短衫與蒙蓋口鼻的面巾。
我倒掛墻頭,雙足鉤住墻頂,身似爬藤緊貼平坦墻面。兩個巡兵從下方經(jīng)過,假若抬頭,也只會認(rèn)我作一段影子或瞌睡的蝙蝠。
待兩人一走,我便弓身翻上墻頂,矮身疾走而過,腳步比貓更輕巧,直至宅府中院廳堂屋頂對面,屈腿輕輕一蹬,一躍跳過敞空,沒入飛檐后的瓦間。
要潛進(jìn)一座銅墻鐵壁的宅院,自然還有更為隱秘的途徑,但我喜歡待在現(xiàn)世,聆聽夜風(fēng)低吟及遙遠(yuǎn)夜梟哀鳴。
我仔細(xì)撬開釉面屋瓦,向縫隙里窺視。藻井格柵之下,現(xiàn)出一間明亮廳堂,方石鋪地。一個中年男子獨坐東端案臺,專心審讀一沓文書,緩緩翻頁。只見他左頰有個蝶形胎記,脖間套一只碧玉項圈。
正是我要刺殺的節(jié)度使。
“盜他命來,即可出師?!睅煾附淮?,“這是最終考驗?!?/p>
“他有何罪,竟至于死?”我問。
“罪行深淺有何妨?為師的救命恩人要他死,而且酬勞豐厚,如此足矣。你我不必有愧于助紂為虐;謹(jǐn)遵道義即可。”
我爬過屋頂,手掌與足尖輕盈掠過屋瓦,悄無聲息——三月,谷中平湖融冰欲消,連松鼠亦有時踏破薄冰,落水溺斃,師父每趁此時節(jié)訓(xùn)我三人過湖。我與夜色融而為一,五感機(jī)敏如匕首寒芒,興奮之余又有一絲不忍,仿佛正待揮毫在白紙上寫下第一筆。
我既已到節(jié)度使所坐案臺正上方,便又撬開屋瓦,一塊,兩塊,頂棚洞口已足以容身。隨后,我從綢袋中取出抓鉤(通體涂黑,以免反光)拋上脊頂,試試抓牢了,便將絲繩拴在腰間。
我從屋頂豁口往下看。節(jié)度使仍坐在原位,全然不察頭頂?shù)膬措U殺機(jī)。
剎那間,我恍惚覺得回到了房前大槐樹上,透過搖曳枝葉間的孔隙凝望父親。
回憶倏忽而過。我蓄勢待發(fā),將如魚鷹一般潛入房中,迅速割喉、剝衣,給他全身撒上化尸粉,當(dāng)他仍躺在石板地上抽搐,我即飛身自屋頂遁走。待侍從發(fā)現(xiàn)異樣,他遺骨已皮肉不存,而我無影無蹤。師父將宣布我出師,與兩位師姐平起平坐。
我深深吐納,弓起身體。為這一刻,我已勤學(xué)苦練六載,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阿爺!”
我登時定住。
簾后鉆出一個童子,約莫六歲,頭發(fā)綁成整潔的沖天鬏,形如雄雞尾。
“怎么還不睡哪?”男子說,“乖,回去睡覺。”
“孩兒睡不著。”童子道,“我聽到有響聲,還看見院墻上有團(tuán)影子在動?!?/p>
“只是鬧貓呢?!蹦凶诱f。童子一臉不服氣。男子想了想,妥協(xié)道,“好吧,過來?!?/p>
他把文書放上身旁矮桌,童子忙不迭爬到他膝上。
“影子沒什么可怕的?!闭f罷,他拿手比在燭火跟前,做了一連串手影戲,又教兒子做蝴蝶、小狗、蝙蝠、飛龍。童子眉開眼笑,用手比一只小貓,去撲廳堂窗紙上父親比的蝴蝶。
“影子因光而生,也會被光沖散。”男子停止扇動十指,雙手垂于脅側(cè)。“去睡覺了,吾兒,明早到花園里撲真蝴蝶?!?/p>
童子困意已濃,點頭默默退下。
我身在屋頂,躊躇萬分,童子的笑聲在腦中揮之不去。莫非,遭人盜走離家的姑娘,就可盜走別家小兒至親?這豈不是正須鄙棄的偽道?
“多謝義士靜候我兒回房?!蹦凶雍鋈婚_口。
我呆住了。廳堂中只他一人,而他話音響亮,絕非自言自語。
“本官無意叫人?!彼^續(xù)道,目光仍停留在文書上,“義士只管下來,一切好說?!?/p>
劇烈心跳敲震耳鼓。我應(yīng)當(dāng)立即逃走,這可能是個圈套。若我下去,他也許會召出伏兵或開啟地下機(jī)關(guān)擒獲我。然而,他聲音中似有某種力量,叫我不得不從。
我跳入屋頂洞口,旋身徐徐展開腰間纏繞數(shù)周的抓鉤絲繩,輕輕落上案臺,靜如雪花觸地。
“你如何知我在梁上?”我問。腳下并未有石磚翻開,現(xiàn)出深坑將我吞沒,屏風(fēng)后亦無兵丁沖出。我雙手緊握絲繩,膝頭微屈;倘若他確實全無防備,任務(wù)仍有望完成。
“孩童的耳目,比成人伶俐多了。”他答道,“再者,批閱公文至深夜時,我也每每比手影戲自娛。我熟知廳堂里燈火撲閃與影動,若異于平日,必是頂棚開了裂口,有氣流涌入?!?/p>
我點點頭,默記教訓(xùn),以免再犯。我將右手悄悄移向后腰,握住鞘中匕首把柄。
“鄭滑節(jié)度使朱溫心懷不軌,覬覦本官轄地已久。”他道,“此處乃中原腹地,倉實民殷。一旦落入他手,必遭強(qiáng)征壯丁。姑娘若殺了我,他將長驅(qū)直入,入主關(guān)中。若叛亂之勢席卷大唐,則百萬生靈涂炭,萬千孩童成孤兒,兵膏鋒鍔,曝尸荒野,任鳥獸啃食,英魂不得安息,終日在土地上群集游蕩?!?/p>
他所言數(shù)字巨大,堪比黃河濁水中翻騰的無數(shù)泥沙。我只覺難以理喻,便道:“他救過我?guī)煾傅拿!?/p>
“那姑娘就全憑她做主,不顧其他利害?”
“這世道爛透了?!蔽艺f,“我要替天行道。”
“本官不能自詡手不沾血。求仁得仁,亦復(fù)何怨。”他嘆道,“可否至少寬限兩日,以便本官料理后事?我兒出生時,娘親就去世了,我得找人好生托付。”
我瞠目而視,難以將男童的笑聲置若罔聞。
我在腦中描摹各式場面:節(jié)度使召集數(shù)千兵勇,將宅邸圍得水泄不通,他躲進(jìn)地下室,如秋葉抖抖瑟瑟。我內(nèi)心描畫他出城上路,快馬加鞭,面容猙獰似走投無路的傀儡子。
他仿佛能讀心一般,又道:“兩日后的夜里,我獨自在此等候姑娘。丈夫一言九鼎。”
“將死之人,談何九鼎大呂?”我冷嘲。
“人之將死,其諾也如俠士?!彼麘?yīng)道。
我點頭,飛身一躍,迅速攀上懸垂絲繩,自屋頂洞口遁走,無比得心應(yīng)手,恰如平日援藤蔓登云中絕壁。
我不擔(dān)心節(jié)度使逃跑。我武藝高強(qiáng),他不管逃到哪兒,都逃不出我掌心。我情愿給他機(jī)會盡人倫,與小兒妥善離別。
我在城中鬧市閑逛,盡享炸環(huán)餅與糖稀香氣。憶起六年未食之味,腹中“咕咕”鬧騰。餐桃飲露雖凈化靈魂,但肉身仍向往俗世甘美。
我以官話與商販攀談,只有少數(shù)人勉強(qiáng)能搭話。
“這個好精致啊?!蔽铱滟澭矍暗奶敲嫒藢④?。細(xì)棍上的小人身披大紅戰(zhàn)氅,刷了層晶亮棗糖漿,叫人垂涎三尺。
“要這個嗎?”小販問,“今晨新鮮現(xiàn)做的,姑娘,填的是蓮蓉餡?!?/p>
“我沒錢?!蔽覑潎@。師父給的盤纏只夠住店,這幾日口糧也只是顆桃子干。
小販打量我一番,似乎有了什么主意。“聽口音,姑娘不是本地人?”
我點頭。
“逃出家來,想在亂世找個安寧地兒?”
“大略如此吧?!蔽艺f。
他點點頭,似乎心照不宣,拔起糖面人將軍,把木棍遞到我手中?!凹热煌瑸榭途又?,就不收你錢了。這里是個安頓的好地方?!?/p>
我收下饋贈,謝過他?!暗昙液卧S人也?”
“我乃鄭滑人氏。節(jié)度使朱大人差人到村里征召老少男丁入伍,我舍了田地逃跑了。阿爺已經(jīng)戰(zhàn)死,我豈有再拿血去染他戰(zhàn)氅的理?這小人兒就是照著朱大人的模樣做的,看到客人咬下他頭來,我心里無比快活?!?/p>
我大笑,一口咬去,遂了他心意。糖面殼在舌尖融化,滲出蓮蓉內(nèi)餡,細(xì)膩滋潤,沁人心脾。
我走過城中大街小巷,細(xì)品每一口甘甜滋味,隨心聆聽從茶鋪門口、往來馬車中飄出來的只言片語。
“……只是學(xué)舞,何必送她橫穿大半城?……”
“……如此欺上瞞下,縣太爺面上可不會好看……”
“……上等好魚,新鮮肥美,活蹦亂跳哎……”
“……你如何知道?他怎么說呀?告訴我嘛,姐姐,告訴我……”
市井生活熙熙攘攘,似河山間云海載我援藤蔓蕩躍。耳畔忽然縈繞那險些遇刺之人的話:
若叛亂之勢席卷大唐,則百萬生靈涂炭,萬千孩童成孤兒,兵膏鋒鍔,曝尸荒野,任鳥獸啃食,英魂不得安息,終日在土地上群集游蕩。
我想起他的孩兒,想起那寬敞空曠的廳堂和手影飛舞的四壁。我忽有所感,我的心與世間音韻一齊律動,既出塵,又與這俗世緊緊相連。水中沙粒翻騰旋轉(zhuǎn),匯成張張人臉,有笑有哭,有盼有夢。
兩日后。夜里鉤月微盈,寒風(fēng)料峭,遠(yuǎn)處夜梟的鳴叫更叫人毛骨悚然。
我駕輕就熟,攀上節(jié)度使官邸院墻。巡兵排崗仍舊如常。這次,我身子伏得更低,更為躡手躡腳,爬過纖如細(xì)枝的墻頂,踏過高低不平的屋瓦,回到熟悉的地點,撬起兩夜前放回的瓦片,眼目緊貼隙口,以皮肉阻住氣流。我不敢掉以輕心,隨時可能有蒙面侍衛(wèi)從暗處躍出,觸發(fā)機(jī)關(guān)。
而我亦不憂懼,早備好萬全之策。
下方卻并未傳出喊叫,也無響鑼示警。我細(xì)察那燈火通明的廳堂,他仍坐在老位子,身旁矮桌上擺有一沓文書。
我凝神傾聽,搜尋孩童的腳步聲。鴉默雀靜,男童已被送走。
再細(xì)看男子身下,廳堂地板鋪滿了稻草。見此情景我不免疑惑,隨即明白,此舉乃是出于好心,免得他的血染污石磚,好為后人清掃提供方便。
男子閉眼打蓮花座,面上微笑帶著,似一尊佛像。
我輕輕將屋瓦放回原位,如一縷清風(fēng)消失于夜色中。
“此事甚易,因何未畢?”師父質(zhì)問。兩個師姐站在她身后,如同護(hù)法阿羅漢。
“我見他與小兒耍玩,不忍下手。”我急道由來,如同攀上救命藤蔓,祈求一曳而蕩過深淵。
她惋嘆?!叭粼儆龃饲榇司?,當(dāng)先誅小兒,以免受其亂?!?/p>
我搖頭。
“此人善使花招,利用你婦人之仁。權(quán)貴無異于臺上戲子,粉墨之下,心如幽壑。”
“師父言之有理?!蔽业溃爸皇?,他言而有信,亦不懼死于我手。徒兒大體相信,他所說句句為實。”
“你如何知道,他不似他毀謗之人那般狼子野心?你如何知道,他現(xiàn)下藏鋒守拙,將來不會兇相畢露?”
“誰人能知曉未來?”我反問,“即便蠹屋將傾,徒兒亦不愿做那翻云覆雨之手,不忍摧枯拉朽,驚擾螻蟻尋求一方安寧?!?/p>
她目光咄咄逼人?!澳銥閲倚暮卧冢繉閹熜⑿暮卧??對諾言信義何在?”
“徒兒原不愿做盜命之徒?!蔽艺f。
“你一身絕技,”她無語半晌,又道,“可惜了?!?/p>
師父語調(diào)中的隱隱寒意叫我發(fā)抖。再看她身后,精精兒和空空兒已不見蹤影。
“你若踏出門口半步,”她道,“就別再叫我?guī)煾??!?/p>
我凝望她全無皺紋的臉,那雙眼中毫無兇光。我回想起早年間,我數(shù)次從藤蔓間摔下,她親手為我包扎傷腿。我回想起那場試煉,我無力招架熊貓,她出手為我打退。我回想起無數(shù)夜晚,她抱我在懷,教我看透世間虛妄,尋得本真秘法。
她害我與家人天各一方,卻又予我最似母親的疼愛。
“師父,徒兒就此別過?!?/p>
我屈身躍起,如騰猿飛虎,鷹擊長空,撞破客房窗戶,沒入如海暗夜。
“我不是來殺你的。”我說。
男子點頭,仿佛全在意料之中。
“我出師不利,任務(wù)會交由兩個師姐接替。一是精精兒,人稱霹靂心精精,一是空空兒,人稱妙手空空?!?/p>
“我去召侍衛(wèi)。”言罷,他站起身來。
“沒用的。”我告訴他,“饒是你躲進(jìn)金鐘罩藏入海底,精精兒一樣能盜走你魂魄,空空兒更加手段非凡?!?/p>
他訕笑?!翱磥碇荒軉螛屍ヱR會客了。多謝提醒,如此,我手下弟兄不致枉死。”
夜里隱約傳來尖嘯,仿佛遠(yuǎn)處有群猴呼號。“來不及解釋了?!蔽腋嬖V他,“那大紅幡子給我。”
他照辦了,我把幡子系上腰間?!澳憬袢账?,必覺匪夷所思。不論如何,盯緊這條幡子,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p>
嘯叫愈加響亮,充斥上下左右,卻不辨來處。精精兒已至。
不等他多問,我便撕開位面間幕,鉆入秘境,生生在他眼前消失,只留一截大紅幡子拖在身后。
“把現(xiàn)世想成一張紙?!睅煾刚f,“螞蟻爬行紙上,只知其廣、其寬,不知其深?!?/p>
我看向紙上所畫螞蟻,不知她葫蘆里賣什么藥。
“螞蟻懼怕危險,便在周圍筑起高墻,以為這密不透風(fēng)的壁障可保周全。”
師父畫個圓,把螞蟻圈了起來。
“而螞蟻并不知曉,一把刀懸于上方。刀不屬于螞蟻的世界,無法受其感知。螞蟻所筑高墻無法防御來自隱秘維度的打擊——”
她抬手一擲,匕尖扎中畫上螞蟻,將紙釘在地上。
“你若以為世界只有寬、廣、深三個維度,隱娘,這么想可就錯了。你這十多年,不過是像紙上螞蟻一般生活,遠(yuǎn)不能體會世界本原的妙處?!?/p>
我進(jìn)入秘境,境外之境,境中之境。
眼前一切都增添了全新維度——墻壁、石板、躍動的炬火,以及節(jié)度使驚異的面容。他的皮膚仿佛被掀開,五臟六腑展露無遺。我看見他心搏腸蠕,血液流過透明脈管,晶晶白骨內(nèi)填滿柔滑骨髓,讓人想起棗泥蓮蓉。我看見每塊磚里粒粒云母清透,萬千仙子在火焰中舞蹈。
不,還不夠準(zhǔn)確。我無法以言語描述眼前所見。我忽而看清萬物的億萬層重疊構(gòu)造,仿佛循曲線爬動的螞蟻驟然被抓離紙面,得見那無始無終的正圓。此乃佛陀天眼所見,他參透了因陀羅網(wǎng)的玄機(jī),領(lǐng)悟到跳蚤足尖微塵亦與夜空廣袤星河相連。
多年前,師父正是憑借此法穿透父親的大院高墻,避開府上精兵,從密閉鐵柜里將我偷走。
我看到精精兒白袍由遠(yuǎn)及近,似深海幽光水母舞動翻騰。行走間,她口中尖嘯,這一聲刺進(jìn)耳中,行刺目標(biāo)聽了,無不膽寒。
“小師妹,你緣何在此?”
我揚起匕首。“求求你,精精兒,回去吧。”
“你總是這般執(zhí)拗。”她說。
“你我曾同食一桃,共浴山中冷泉?!蔽艺f,“你曾采雪蓮戴我發(fā)間,教我攀藤走崖。我敬你如親姐姐,求求你不要殺他?!?/p>
她面露神傷?!安豢桑瑤煾敢恢Z千金?!?/p>
“舍此一諾,以全大義,不能違了本心?!?/p>
她收劍負(fù)于臂后。“我待你情同姐妹,你出招,我絕不還手。若你在我殺掉節(jié)度使之前刺中我,我即刻離開此地。”
我點頭?!爸x過師姐,小妹得罪了?!?/p>
秘境自有其架構(gòu),絲弦纖細(xì)交織,透出熒熒微光。我與精精兒穿行其間,踏橫絲跳躍,援垂絲擺蕩,于絲網(wǎng)上高攀低走,騰轉(zhuǎn)回旋,步履翩躚,天地間星光熠熠,冰瑩閃閃。
我自后方突刺,她輕巧躲開。她向來是頭等輕功好手,藤間過招與云端曼舞皆游刃有余,飛身滑步裊娜如天庭仙子。與她相比,我動作粗笨沉重,毫無技藝可言。
她翩然閃避攻勢,一面計數(shù):“一、二、三、四、五……甚妙,隱娘,想必你近日勤于練習(xí)。六、七、八、九、十……”當(dāng)我偶而靠近,她便隨手揮劍擋下匕首,舉重若輕,仿佛夢中人驅(qū)趕蚊蠅。
她眼中忽露惋惜之意,掉轉(zhuǎn)方向,援垂絲蕩向節(jié)度使,恰如那懸于紙上的短刀,欲自另一位面從天而降,而他全然無法察覺。
我緊隨精精兒,亦步亦趨,唯愿計謀順利。
節(jié)度使見我垂入現(xiàn)世的大紅幡子飄近,忙閃身伏地,滾到一旁。精精兒長劍穿透位面間幕,現(xiàn)世中,一口寶劍憑空現(xiàn)身,將節(jié)度使座前案桌斬得粉碎,隨即消失無影。
“咦?他如何能識我行蹤?”
我不給她機(jī)會看穿把戲,揮動匕首連續(xù)出招。“三一,三二、三、四、五、六……師妹匕法的確頗為精進(jìn)……”
我與精精兒在廳堂“上方”(言語實難描述準(zhǔn)確方位)秘境內(nèi)踴躍,她每攻向節(jié)度使,我便盡力追逐左右,警告他危險來襲。而我拼盡全力,也根本近不得她分毫。我自覺疲憊,手腳慢了下來。
我再度屈腿發(fā)力,蕩向她身后,但這次卻大意了,落足點距廳堂墻壁太近,飄蕩的紅幡被燈臺鉤住,我隨之跌倒。
精精兒看向我,大笑不止?!霸悄阍诟愎恚∧愎粰C(jī)靈,隱娘,不過,比試到此為止,我要請功領(lǐng)賞了。”
我困在此地,鞭長莫及。她若在此刻出襲,節(jié)度使收不到任何警示。
紅幡著了火,火焰猛躥入秘境,吞沒我衣袍。我驚恐尖叫。
精精兒躍出三步,回至我腳下所踏橫絲,迅速脫下白袍,罩住我身體,撲滅了火焰。
“你沒事吧?”她問。
我有幾處頭發(fā)與皮膚給火燒焦了,但無大礙?!岸嘀x師姐關(guān)照。”我說,隨即亮出匕首劃過她衣角,不等她反應(yīng),已割下一段布條。寒芒刺向更深處,切開位面間幕,布條自縫隙飄進(jìn)現(xiàn)世,抖抖瑟瑟,如水草在水面游蕩。我倆親見那白綢布落地,節(jié)度使?jié)M臉驚駭,手腳并用,倉皇逃開。
“一招刺中?!蔽倚?。
“啊,”她說,“原來你使詐?”
“畢竟刺中了師姐衣袍?!蔽掖?。
“你跌倒……只是苦肉計?”
“那是我唯一能使的法子。”我承認(rèn),“師姐劍法比小妹高明得多?!?/p>
她搖搖頭?!澳憔谷桓市臑橐粋€陌生人算計你師姐?不過,我既然答應(yīng)你,就決不反悔?!?/p>
她援垂絲而上,像水鬼一般翩然而去。融入夜色前,她回頭看我最后一眼。“告辭了,小師妹。你我緣分如這衣裙,已被你匕首斬斷。愿你得償所愿?!?/p>
“再會。”
她離開了,一路長嘯。
我爬回現(xiàn)世,節(jié)度使飛快迎了上來?!皣?biāo)牢伊耍∵@是何種法術(shù)?我聽聞金鐵相擊,卻不見刀光劍影。你腰間幡子在半空飄舞,如同鬼魅,后來,最后,那白布憑空出現(xiàn)……慢著,你受傷了?”
我齜牙咧嘴,勉強(qiáng)坐起?!盁o礙。精精兒已走了。下一個刺客將是我大師姐,空空兒,她厲害得多,我不敢說一定保護(hù)得了你。”
“我不怕死?!彼f。
“你若死了,鄭滑節(jié)度使會殺更多人?!蔽艺f,“你得聽我的?!?/p>
我打開綢袋,取出及笄之日師父送我的禮物,遞交與他。
“這是……紙驢?”他看向我,甚是不解。
“這是機(jī)關(guān)驢在現(xiàn)世的投影。”我說,“正如球體在平面投影為圓——別管了,沒時間了。聽我的,你趕緊走!”
我劃開秘境,推他進(jìn)去。此刻,紙驢在他跟前化身為機(jī)關(guān)巨獸。我不顧他連聲反對,推他上了驢背。
驢身內(nèi)緊繃的牛筋帶動齒輪旋轉(zhuǎn),動力傳過曲柄,四腿交替行進(jìn),機(jī)關(guān)驢可在秘境中疾走半個時辰,繞一大圈,如空中飛人那般在熒白橫絲間跳躍。師父贈我此物,以備在任務(wù)中受傷時借以脫身。
“姑娘要如何抵御她?”他問。
我沒有作答,只是拔出鎖鑰,機(jī)關(guān)驢飛奔而去。
空空兒的接近,全然無聲無息。沒有長嘯,沒有歌吟,沒有可怖巨響。不熟悉的人會以為她手無寸鐵,她也因此得名“妙手空空”。
寬袍悶熱,臉上假面人皮厚重。地上所鋪稻草俱已引燃,廳堂濃煙彌漫。我蹲伏在地,為求吸納少許清涼空氣。我在臉上堆砌出平和笑容,雙眼瞇出一條縫。
煙霧打了個旋,一絲細(xì)微異樣,須得明察秋毫方能辨別。
我熟知廳堂里燈火撲閃,若異于平日,必是頂棚開了裂口,有氣流涌入。
片刻之前,我仔細(xì)用匕首在位面間幕上劃開幾道細(xì)痕,為免閉合,又系上割自精精兒衣袍的綢條。切口足以透出秘境的風(fēng),能借此覺察任何潛影的接近。
我在腦中描摹空空兒的冷峻身姿,如索命惡鬼般潛于秘境,逐我而來,右手鋼針閃耀,她只需這一枚暗器。
她喜歡用鋼針直刺對方心臟,而胸腔與表皮不留痕跡。她喜歡將鋼針扎入對方頭顱,把腦子攪成糨糊,叫對方神亂而死,而頭皮不見傷口。她尤其喜歡行刺于無形之中,在不設(shè)防之處直搗黃龍。
濃煙驟然翻騰,她在接近。
我想象她眼中所見情景:面生蝶形胎記的男子身著節(jié)度使袍獨坐廳堂,身周宅邸失火,煙霧繚繞,他驚惶無措,張口結(jié)舌,錯愕之情僵在臉上。在他頭頂,秘境中空氣莫名渾濁起來,仿佛廳中濃煙穿透了位面間幕。
她出手了。
我向右一偏,這是本能舉動而非五感應(yīng)變。我已同她練武多年,但愿她使出慣用套路。
她用意必是將鋼針刺入我頭顱。我一偏頭,而鋼針仍循原跡往現(xiàn)世刺出,“?!币宦暻屙懀瑩糁形翌i上碧玉項圈。
我在濃煙中蹣跚起身,嗆得咳嗽不止。我抹掉假面人皮??湛諆轰撫樇?xì)弱,一擊即會彎曲變形,若一擊不中,絕不會出第二招。
一聲詫異輕笑。
“好把戲,隱娘。我大意了,沒看穿那煙霧。你不愧是師父最得意的弟子?!?/p>
我在現(xiàn)世中劃開秘境之隙,遠(yuǎn)不止是示警。待煙霧充塞秘境,她眼中現(xiàn)世即變得模糊。若論常時,她居迷觀實,我的假面透若無物,寬松大衣也不過繞我劃一空圈而已,和那紙上螞蟻無分。
而另有可能,她或許是刻意沒捅破我粗陋的偽裝,一如她曾刻意提醒,霧鷹慣從背后偷襲。
我向那空不見人的聲音來處拜倒?!罢堔D(zhuǎn)告師父,恕徒兒不孝,不會再回山上了?!?/p>
“不想你竟成刺客對頭。后會有期。”
“若有緣再會,我邀你共品槐花,大師姐,那滋味甜中帶澀,清而不膩?!?/p>
瑯瑯笑聲遠(yuǎn)去,我癱倒在地,筋疲力盡。
我想要回家,與父親重聚??晌乙绾蜗蛩v述我的云游,如何向他解釋我的改變?
我無法長成他期望的模樣。我心甚野,無法身穿束衣款款走過大院房間,聽媒人敘說未來夫婿時滿臉羞紅。我無法裝作喜愛女紅勝過攀爬門前槐樹。
我身負(fù)絕技。
我要像精精兒與空空兒那般飛檐走壁,我亦曾攀引道道藤蔓蕩過懸崖。我要與勁敵過招。我要自己挑選夫婿,想找個手細(xì)心善的好人——淬鏡工就不差,好叫他知道那光滑鏡面之下別有洞天。
我要磨礪絕技,以赫赫光明震怖奸邪之徒,為能人異士照亮濟(jì)世之路。我要保護(hù)弱小,庇佑純良。雖不知能否堅守正道,我,隱娘,誓為天下蒼生求得安寧。
而我終究是個盜賊。我已盜得己命,亦將盜回他人之命。
機(jī)關(guān)驢蹄音“得得”,由遠(yuǎn)及近。
責(zé)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