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生
明萬歷九年(1581),廣東從化人黎民表(1515-1581)下榻肇慶府(古端州)城西梅庵,并撰《重修梅庵碑記》?,F(xiàn)庵內(nèi)碑文有言:“端州為大鑒禪師下生之地,宜有大剎宇以闡揚其教,而土人顓樸,僅即西城之外為庵以事之?!卑矗按箬b禪師”即唐代六祖惠能大師,誕生于新州(今廣東新興縣),地鄰古端州;又明清兩朝新興為肇慶府下轄縣,故黎氏直視端州為六祖下生之地。在黎民表看來,端州民風(fēng)善良淳樸,當(dāng)?shù)胤铎肓娴乃聫R只有梅庵這座小寺廟,難以弘揚南宗頓教。其實,明代端州供奉六祖的寺院并非僅有一處,只是大多隱于深處以至荒廢無聞罷了。本文以肇慶七星巖大鑒寺(六祖堂)為例,考察大鑒寺的建置沿革與歷史人文,以揭示著名風(fēng)景名勝肇慶七星巖的六祖文化內(nèi)涵。
1.《星巖今志》載“大鑒寺”所據(jù)“高要志”的版本問題
民國25年(1936),廣東高要縣人黎杰所輯錄的《星巖今志》卷二“營建”明確著錄了七星巖天柱巖上的大鑒寺,載:
“大鑒寺。高要志云天柱巖南麓為大鑒寺。按,大鑒禪師,六祖惠能也。疑寺或因六祖建,有碑稱光緒三十一年(1905)重修?;虬衿溟T曰玄虛峒,誤也!語在天柱巖條……文昌宮。在天柱巖上,巖穴虛明,梁欐天成,即其中設(shè)神座祀文昌帝君。東數(shù)椽,守者棲焉。按,文昌宮、夢華軒、大鑒寺、凌霄宮并無歲月可考,疑皆清代物。因次于此?!盵1]
上引文的“高要志”即“《高要縣志》”,筆者所見《高要縣志》最早的有清康熙十二年(1673)刻本,其次有清道光六年(1826)、同治二年(1863)、光緒八年(1882)和民國27年(1938)。黎杰所據(jù)“高要志”,究竟是哪一版本的《高要縣志》?
先查康熙《高要縣志》卷四“地理一”載:
“天柱峰(巖),在石室西,與石室相接。巖去地百馀丈,石劍削壁立,險絕不可上。明萬歷間,郡守王泮始穴石百步,掐指而登。所遺瓦甕,不知何代物。相傳為群仙搗藥處。金液巖,在天柱峰稍西,將及峰頂,險踰天柱。元虛洞在天柱峰之陽,由六祖堂左歷百馀蹬始至洞口?!盵2]
此處提到“六祖堂”,雖不確定是否為“大鑒寺”(后文將詳述之),但可以判斷黎杰所見“高要志”應(yīng)非康熙本《高要縣志》。再看道光本《高要縣志》卷五“山川略”載:
“天柱巖,與石室西麓相屬,峭削如柱,南麓麓上為大鑒寺,由寺右北上,立石中空,曰旋螺洞。采訪冊。明知府王泮始穴石百步作蹬。舊志。僅容半趾,穿洞上出西北轉(zhuǎn)為元虛洞,南向。采訪冊。有遺甕,不知何代物,相傳為群仙搗藥處。舊志。洞北近山頂為金液巖,山徑險峻,人跡罕至。采訪冊?!盵3]
這里明確提到七星巖“大鑒寺”;又清同治、光緒及民國《高要縣志》均未見“大鑒寺”相關(guān)著錄,且民國27年《高要縣志》成書晚于黎杰《星巖今志》(民國25年)。因此,可以判斷黎杰所據(jù)“高要志”當(dāng)為道光《高要縣志》。
2.“六祖堂”與“大鑒寺”的關(guān)系
上文清康熙本《高要縣志》在“天柱巖”條目僅提及“六祖堂”,清乾隆本《肇慶府志》卷十五“壇廟”始明確著錄道:“六祖堂,在天柱巖。”[4]明崇禎本《肇慶府志》寺觀部分雖不見載“六祖堂”,但該志纂修者、肇慶知府陸鏊(1586-1641)在其七星巖游記中卻一再提到“六祖堂”,茲引錄如下:
陸鏊《再游星巖記》:“星巖諸勝,石室絕奇……從崖下西行,踰溝度蹬,奇紛怪錯,徘徊久之。可里許,六祖堂倚山椒,歷蹬道二百馀級抵禪室。惜無好事者莊嚴(yán)厥觀石梁,慨欲檀施。繞堂躡巉石為天柱巖,去地百馀丈,石劍壁立,險不可上。萬歷中,郡守王公始穴石百步,掐指而登。洞口窄甚。僧請更衣冠上,余難之……曩飲鄰天閣時所望見洞入竇殊小中亦空邃多凹曲,若因供諸佛,當(dāng)不減含珠洞。第洞形稍……”[5]
陸鏊《四游星巖記》:“從水月宮至石室,徑道不可復(fù)……舟西行,經(jīng)六祖堂下,聞鐘磬聲,望天柱巖,去地百馀丈,劍削壁立……僧指示金液巖,險絕不可上?!盵6]
綜上,可知七星巖之“六祖堂”和“大鑒寺”實為同一處建筑的不同稱謂。根據(jù)上述文獻(xiàn)所載,天柱巖上供奉六祖惠能大師的寺廟,明末清初稱“六祖堂”,最遲至清道光年間已改稱“大鑒寺”(據(jù)采訪冊)。
黎杰在《星巖今志》著錄“大鑒寺”后加按語,認(rèn)為“文昌宮、夢華軒、大鑒寺、凌霄宮并無歲月可考,疑皆清代物”。據(jù)上文可知,明崇禎年間天柱巖上之大鑒寺(六祖堂)已存在,故黎氏關(guān)于大鑒寺建于清代的推測顯然有誤。那么大鑒寺究竟是何年何人所創(chuàng)建的?
清乾隆本《肇慶府志》“壇廟”著錄大鑒寺時只言大鑒寺(六祖堂)在天柱巖,寥寥數(shù)字,并無透露其他更多的信息。黎杰《星巖今志》著錄“大鑒寺”時,據(jù)其當(dāng)時于寺中所見石碑,知大鑒寺曾在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時重修,但該碑亦未載大鑒寺創(chuàng)建的時間,故黎氏才感嘆其“并無歲月可考”。那么,他何以推測大鑒寺只是“清代物”呢?
其一,黎杰對肇慶地方志書所見不廣,至少未見過明崇禎《肇慶府志》(藝文卷陸鏊七星巖游記兩次提到“六祖堂”)。若黎氏讀過該志書,他大致可以判斷天柱巖的六祖堂其實就是大鑒寺,也就不會認(rèn)為大鑒寺只是“清代物”了。
其二,黎杰從道光《高要縣志》了解到七星巖天柱峰(巖)修筑蹬道始于明萬歷肇慶知府王泮,除了崇禎《肇慶府志》,黎氏大概也未見有其他明末的文獻(xiàn)著錄大鑒寺。同時,清道光《高要縣志》記載位于大鑒寺上方的元虛洞時未提及文昌宮,文昌宮(閣)要遲至清同治、光緒間才建成。[7]黎杰可能是以為大鑒寺與文昌閣興建年代應(yīng)相去不遠(yuǎn),才猜測大鑒寺也是“清代物”。
民國《高要縣志》卷二《地理志》載:“石室?guī)r部。大鑒寺,巖之南麓。大鑒,唐六祖禪師。寺蓋為六祖而建。”[8]這里大鑒寺確實是為供奉六祖而興建的——語氣比黎杰要肯定許多,但認(rèn)為大鑒寺“建年不詳”[9]。至此,大鑒寺創(chuàng)建的具體時間確實文獻(xiàn)難征,但通過考察明末相關(guān)文獻(xiàn)資料,對此可以作出進一步的判斷。
明崇禎二年至六年(1629-1633),浙江平湖人陸鏊出任肇慶知府,則陸氏上文提及的兩篇七星巖游記當(dāng)作于此數(shù)年間。也就是說,大鑒寺(六祖堂)創(chuàng)建的時間當(dāng)不晚于明崇禎年間。從陸鏊的記文描述(“六祖堂倚山椒,歷蹬道二百馀級抵禪室。惜無好事者莊嚴(yán)厥觀石梁,慨欲檀施”)及其《石室賦》(“奉三元而閣建,嗣六祖之堂空”[10])可知大鑒寺當(dāng)時并非新建的寺廟。當(dāng)時陸氏所見的大鑒寺,禪堂佛像未稱莊嚴(yán),禪堂內(nèi)似乎已“空空如也”,故而感慨萬分,欲捐俸修繕之,惜其未果。[11]從寺廟一般數(shù)十年一修這一角度推測,大鑒寺創(chuàng)建的時間至少要比陸鏊守端時間(1629-1633)早數(shù)十載。
明萬歷八年至十二年(1580-1584),王泮出任肇慶知府,曾大力裝點湖山,首次點題并賦詩《星巖二十景》。黎民表曾賡和之(《和端州太守王君宗魯七星巖二十景詩》),又黎氏卒于萬歷九年,故可推知王泮《星巖二十景》詩創(chuàng)作時間當(dāng)在萬歷八年至九年(1580-1581)之間。上引文多次提到郡守王泮始筑天柱巖蹬道之事,時間大概也在萬歷八九年間。
1989年版《七星巖志》,“旅游篇”分纂者莊名渠在介紹“天柱閣旅店”時寫道:“位于景區(qū)天柱巖半山腰上,原此地為明萬歷年間所建大鑒寺。1961年改建為天柱閣旅店?!盵12]莊氏大概認(rèn)為在明萬歷八九年間王泮始筑蹬道以前天柱巖上大概不會有任何建筑物,因而斷言大鑒寺創(chuàng)建于明萬歷年間,但這一說法仍缺乏可靠的文獻(xiàn)佐證。
王泮守端時間僅比陸鏊早49年,據(jù)前文可推測王泮筑天柱巖蹬道時大鑒寺已存在。盡管王泮現(xiàn)存詩文中(包括《星巖二十景》詩)未明確記載“大鑒寺”(或“六祖堂”),但大鑒寺作為目前所見文獻(xiàn)記載中天柱巖上最早的建筑物,故筆者推測:信奉佛教的王泮[13]之所以倡修天柱巖蹬道,與大鑒寺不無關(guān)聯(lián)[14],即修登山路是為了方便端州士民到大鑒寺參禪拜佛。
綜上,肇慶七星巖天柱巖上大鑒寺創(chuàng)建的具體時間雖已無從考證,但可推斷其下限為明萬歷初年。
在清康熙本《高要縣志》卷一“輿圖”,筆者發(fā)現(xiàn)七星巖天柱巖南麓上標(biāo)示有“六祖堂”三個字[15](圖1),這可能是古輿地圖上最早著錄七星巖大鑒寺的。民國初,日本森清太郎在其《嶺海紀(jì)勝》書中收錄一張七星巖風(fēng)光照片(局部-圖2),其中天柱巖南麓橙色方框(筆者標(biāo)示)內(nèi)的建筑為“大鑒寺”,這恐怕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的七星巖大鑒寺圖像資料。
圖1 康熙《高要縣志》卷一“輿圖”中天柱巖上標(biāo)示的“六祖堂”
圖2 民國初天柱巖南麓的大鑒寺(方框內(nèi))
由于遠(yuǎn)景拍攝,這張民國黑白照片難以反映清末民初大鑒寺的基本建筑格局。筆者又查閱民國27年(1938)《高要縣志》,發(fā)現(xiàn)卷三“附圖”有天柱巖(附文昌閣、玄虛峒-圖3)的測繪示意圖,[16]其中“玄虛峒”古建筑其實就是“大鑒寺”。據(jù)圖可知,大鑒寺坐北朝南,有前后兩列建筑物,中為天井和廊道。后列中間為六祖殿,左有房和佛堂各一,右有房和供“牌位”房(功德堂)各一;前列中間為頭門及中廳,左有房、客廳和廚房各一,右有客廳和祖堂各一。
圖3 民國《高要縣志》中的玄虛峒(實為“大鑒寺”)示意圖
明末七星巖景勝大開發(fā),文人來游者眾。除上文提及陸鏊對大鑒寺的記載,據(jù)筆者所見尚有明歐必元《游七星巖記》:“下山腰,為六祖堂。旁一小樓,自樓后度險捫蔓而下,其絕頂為紫竹洞?!盵17]清康熙年間,宋廣業(yè)(子宋志益曾任肇慶知府)游七星巖并賦詩:“七嶺森羅似七星,高卑體勢各殊形。天連瓊島通南極,地接羊城鎮(zhèn)北溟。水月宮中翻貝葉,含珠洞口叩禪扃。勝游喜得同心侶,擬向空山問祖庭。”[18]詩人在描繪七星巖地勢之后,不覺轉(zhuǎn)入禪境(“翻貝葉”“叩禪扃”),末句“擬向空山問祖庭”,使人聯(lián)想到天柱巖山麓供奉惠能大師之大鑒寺(“六祖堂”“祖庭”)。
清咸豐元年(1851),高要縣人陳培桂讀書天柱巖上,嘗與陳芳瑞、梁棟、張楷、梁錦瑛、楊翱、湯超駿、何汝松等人重修登山蹬道,袁梓貴撰文為記(《天柱巖路記》鐫于天柱巖石壁上)。據(jù)上文知清末時,大鑒寺依巖傍湖,西江在望,堂內(nèi)有客房(廳)數(shù)間。若不問佛事,此間亦可謂讀書佳境。
民國24年(1935),七星巖公園會重修天柱巖登山路,同時重修大鑒寺[19]。又,1989年12月陳奕康所繪的“一九四九年前七星巖風(fēng)景區(qū)平面圖”,在天柱巖上標(biāo)示有“大鑒寺遺址”。[20]大鑒寺從1935年重修至1949年,期間不過十幾年,何以悄然變?yōu)椤斑z址”了?如果大鑒寺在短時間內(nèi)意外被毀,為何不見載于文獻(xiàn)的(年代距今較近)。反之,則是陳氏筆誤,1949年前天柱巖上是“大鑒寺”,非其1989年繪制時天柱巖上之“大鑒寺遺址”。
1959年,六祖堂被改建為天柱閣,高三層,紅柱綠瓦,具有民族建筑風(fēng)格,面積718平方米,混合結(jié)構(gòu)。天柱閣曾作為高級旅店之用。1961年冬,郭沫若來游七星巖,夜宿天柱巖,賦詩:“七星落地上,天柱立中流。山多紅豆樹,窗對白鳧洲。月下開菱鏡,云間結(jié)彩樓。勾留過一宿,燈火是端州。”(此詩現(xiàn)鐫刻于天柱巖下,天柱閣西側(cè)有一株樹齡400年左右的海紅豆)至20世紀(jì)60年代,除了郭沫若,還有陳毅、羅瑞卿等名人曾下榻天柱閣。[21]
時至今日,依舊矗立在天柱巖南麓上的天柱閣(圖4)早已失去旅店的功能而成為一處名副其實的“危樓”,沉寂多年,無人問津,誠為可惜。
圖4 七星巖天柱巖南麓天柱閣(方框內(nèi))的現(xiàn)狀(拍攝:劉曉生)
注釋:
[1] 黎杰輯錄:《星巖今志》,民國25年(1936)初版,卷二<營建>,第11頁。
[2] [清]譚桓修、梁登印纂:清康熙本《高要縣志》,卷四《地理一》,第17頁。
[3] [清]韓際飛、葉承基修,何元等纂:道光本《高要縣志》,卷五《山川略》,第5頁。
[4] [清]吳繩年修,何夢瑤纂:清乾隆本《肇慶府志》,卷十五《壇廟》,第6頁。
[5][6] [明]陸鏊纂修:明崇禎本《肇慶府志》,見《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嶺南美術(shù)出版社,第583-585、589頁,2009年。
[7][9] 梁贊燊等纂修:《高要縣志》(民國27年,1986年重印),卷十七《營建》,第763頁。載:“文昌閣(宮),在天柱巖玄虛洞,建于清同治、光緒間,民國23年(1934)七星巖公園重加修建?;ヒ姷乩砥!?/p>
[8] 梁贊燊等纂修:《高要縣志》卷二《地理志》,第81頁。
[10] [明]陸鏊纂修:《崇禎肇慶府志》,見《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第684頁。按,三元閣與六祖堂同為七星巖之建筑。
[11] 陸鏊守端期間曾捐資修繕端州羚山古寺和城北寶月臺觀音廟,反映了其崇佛的一面。
[12][16] 劉明安主編:《七星巖志》,廣東省地圖出版社,第156頁、258-259頁,1989。
[13] 六祖惠能高弟智常禪師在端州鼎湖山創(chuàng)建白云寺,明萬歷年間知府王泮曾倡修。
[14] 大鑒寺創(chuàng)建者無考。明萬歷本《肇慶府志》著錄王泮在肇事跡甚詳,而不載王泮興建大鑒寺一事,可見大鑒寺的興建與王泮并無關(guān)聯(lián)。
[15] [清]譚桓修、梁登印纂:清康熙本《高要縣志》卷一《輿圖》,第9頁。
[17][18][19][20][21] 劉明安主編:《七星巖志》,第228、202、扉頁1、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