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武舞的起源與演進研究*

陳新平，譚廣鑫，李兆偉

(1.廣東交通職業(yè)技術學院 體育教研室，廣東 廣州 510650；2.華南師范大學 體育科學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3.廣州中醫(yī)藥大學 體育健康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武舞是以人的身體為載體，以武術和舞蹈動作為素材，通過徒手或持械形式，表現(xiàn)一定思想內(nèi)涵的身體運動。本研究以歷史發(fā)生發(fā)展的順序，通過對二十四史及其相關研究資料、武術研究歷史文獻的梳理，對武舞演化歷程進行較為詳細梳理，期冀為武術史研究添磚加瓦。

1 巫、舞、武——武舞萌芽的雜糅互滲

武舞的產(chǎn)生與原始宗教和戰(zhàn)爭緊密相連。最初用于軍事活動，通過手持武器的舞蹈來祈?？藬持苿??！斑@一功能濫觴于龍山文化晚期，形成于夏商時代，隨后漸變?yōu)榫刺祆胱?、娛神降神、象征興亡的重要宗廟舞蹈形式。[1]《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記載刑天與帝爭神，被殺而不屈的神話：“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盵2]186這則充滿神話氣息的記載，更像是描繪一場遠古時期執(zhí)干戚而舞的祭祀儀式。廣西左江巖畫保存了古駱越人武舞祭祀的場面。巖畫中的人物幾乎都是裸體，形似巫師的長者面戴假面具，統(tǒng)領腰佩大刀、短劍等兵器的人群。胡新生在關于中國古代巫術的研究中指出：“巫術與武舞曾經(jīng)長期保持一種血脈相連的關系，時代越久遠這種依存關系就表現(xiàn)得越明顯?！盵3]35

武舞與戰(zhàn)爭的關聯(lián)亦有文獻為證?！俄n非子?五蠹》記載，“當舜之時，有苗不服，……乃修教三年，執(zhí)干戚舞，有苗乃服。”這里的“干戚舞”既是軍事操練，又帶有武力炫耀，具有“用武力威逼有苗臣服的意思”。[4]135著名學者聞一多先生曾說：“除戰(zhàn)爭外，恐怕跳舞對于原始部落的人，是惟一的使他們覺得休戚相關的事情，它也是對戰(zhàn)爭最好的準備之一。因為操練式的跳舞有許多地方相當于我們的軍事訓練?！盵5]184對此，王崗[6]認為：“為適應原始戰(zhàn)爭的需要，原始的人群要進行戰(zhàn)斗的操練和演習，以便于熟悉用于戰(zhàn)斗的那些擊刺的動作，于是原始人群中萌生了武舞。”

從早期字形和字義來看，“巫”“舞”“武”除字形相似之外，三者之間的釋義也存在聯(lián)系。巫，在甲骨文中作，小篆中作，現(xiàn)代漢語中指巫師、巫術。甲骨文中，“巫”的字形有祭祀時巫師手持道具，祝福祈禱降神之意；舞，甲骨文作，小篆中作，現(xiàn)代漢語中舞指舞蹈、跳舞，作為象形文字，“舞”字有研究者說是舞者雙手持流蘇一類鞭狀物，也有研究者認為是持牛尾而舞，據(jù)郭沫若[7]112《殷契粹編》的考證，甲骨文中便有頭戴羽毛，手持干戚而舞的祭司；武，在甲骨文作，小篆中作，現(xiàn)代漢語中“武”指武事，與“文”對應?！拔洹弊?，字形由“止”和“戈”組成，“戈”是一種武器，“止”代表人的足部，戈下置一足，也說明人持戈移動的狀態(tài)。武術的基礎與跑、跳、投，甚至舞蹈密切相關，舞練作為武事在史籍中常有記載，如《山堂肆考》：“舞者，樂之容，用之于武事，則為武舞”?！墩f文》中“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袖舞形”的記載則表明，舞蹈在先民看來本身就是連通神靈的巫術活動。由此可見，萌芽時期的武舞并不是獨立存在的文化現(xiàn)象，而是處于巫、舞、武雜糅互滲的混沌狀態(tài)。

2 制禮作樂——武舞的儀式化嬗變

西周初期，為強化王室權威，周公旦制定出一整套法定的禮樂制度，史稱“制禮作樂”。禮樂制度的出現(xiàn)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次重大飛躍，“它結(jié)束了中原諸侯國混亂復雜的文化，并以周禮、周樂作為政治和文化建設的指導原則，這對中華民族統(tǒng)一文化的形成是一個偉大的開端?！盵8]西周禮樂制度在沿襲前代內(nèi)容與風格的基礎上，性質(zhì)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變。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9]813的宗教意識不同，西周禮樂制度強調(diào)的是以樂饗神過程中的等級次序，即所謂的“周人尊禮而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痹谥艽Y樂制度中，文舞主要頌揚帝王德行，武舞主要歌頌帝王功業(yè)。文舞左手執(zhí)龠、右手執(zhí)羽，武舞左手執(zhí)干，右手執(zhí)戚。樂舞表演時，八人為一列，稱為佾。天子用八佾，諸侯用六佾，大夫用四佾。這種“堂上登歌、堂下樂懸、文武佾舞”的禮樂形式被后世稱為“雅樂”。與前代相比，西周武舞合樂、舞、歌為一體，不僅具有“事神祈?！钡奈准佬再|(zhì)，更是彰顯等級社會秩序的王權統(tǒng)治工具，而其軍事訓練的功能也逐漸褪去，成為一種固化的儀式符號。

西周的禮樂體系主要由“六大樂”和“六小樂”構成。六大樂分別是《云門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杜f唐書》載：“殷之《大濩》，周之《大武》，是古之武舞?！盵10]891《大濩》亡佚已久，無從考證?！洞笪洹窞橹艽漓胂茸嬷畼?，共分六段：“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復綴，以崇天子?！盵9]560《大武》的六個段落都有著明確的象征意義：第一段舞隊北向進，象征武王開始出兵伐紂；第二段象征滅商；第三段象征滅商后向南用兵；第四段象征將南方各國都收入版圖；第五段象征周公和召公分陜而治；第六段舞者又回到原來的位置，表示舞蹈已經(jīng)結(jié)束?！洞笪洹返牧芍ㄒ脖缓笫姥匾u，歷代宗廟武舞大多效仿此法。《大武》聲勢浩大，壯懷激烈，彰顯了武王的威力，神化了周的統(tǒng)治。

六小樂主要用于教育貴族子弟，包括《祓舞》《羽舞》《皇舞》《旄舞》《干舞》《人舞》。其中，《干舞》執(zhí)盾牌而舞，屬于武舞。周代武舞除了兩大樂舞體系的《大武》《干舞》外，學界普遍認為還有一種被稱為《象舞》的樂舞，其依據(jù)是鄭玄《詩經(jīng)·維清》中的一段注解：“象舞，象用兵時刺伐之舞，武王制焉。”然而，從后世其他學者的注疏來看，《象舞》也可能是指《大武》。孔穎達疏曰：“《維清》詩者，奏象舞之歌樂也。謂文王時有擊刺之法，武王作樂，象而為舞，號其樂為象舞?！瘪R瑞辰通釋：“舞、武古通用。象舞，蔡邕《獨斷》作‘象武’，蓋以象文王之成功也。作‘舞’者，通借字耳?！敝艽贫Y作樂確立了武舞在禮樂體系中的地位，文武二舞用于宗廟祭祀的禮樂范式被后世沿襲，成為中國禮樂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

3 禮崩樂壞——武舞的雅俗分化

3.1 禮樂的雅俗分化

《禮崩樂壞》最早見于《論語·陽貨》：“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11]380此后，“禮崩樂壞”用來形容西周“禮樂”制度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落寞的局面。從春秋時期的社會形式來看，禮樂崩壞的主要原因是其賴以生存的社會政治體系逐漸瓦解。春秋時期，奴隸制社會開始向封建社會轉(zhuǎn)變。周平王東遷洛邑以后，天子號令諸侯的權威已不復存在，各地諸侯獨霸一方。周桓王以后，諸侯幾乎不再朝貢天子，原有的禮樂制度也失去了昔日的約束力，各地諸侯紛紛“僭于禮樂”。如魯國卿大夫季平子無視禮樂制度，僭用天子八佾樂舞，孔子斥其“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盵11]41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禮崩樂壞，使得雅樂在樂舞體系中地位大不如前。又因雅樂形式沉悶僵化，逐漸失去原有的生命活力和藝術感染力。與此同時，俗樂(又稱“新樂”)以其靈活新穎的形式逐漸興盛，并受到社會各階層青睞。戰(zhàn)國時期，魏文候曾謂子夏言：“吾端冕而聽古樂，則惟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9]583-584齊宣王亦言：“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盵12]59盡管雅樂有著中正肅穆的審美效果，但其嚴肅刻板的儀式風格終究難以阻擋俗樂的洶涌來襲。周代禮樂體系獨興雅樂的歷史就此終結(jié)，分化出來俗樂的不斷興盛，呈現(xiàn)出雅俗共存的歷史格局。

“雅樂”最先出自《論語·陽貨》：“惡鄭聲之亂雅樂也?！睆目鬃拥难哉搧砜?，“雅樂”是與鄭樂(俗樂)相對立的概念。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雅樂的產(chǎn)生、形成與發(fā)展深受中國傳統(tǒng)哲學影響，儒家思想的浸染尤為深刻，帶有非常濃厚的陰陽五行的神秘主義色彩。在中國古代音樂史上，雅樂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和封閉的領域，基本上壟斷了歷代宗廟和先祖的祭祀用樂。“俗樂”一詞出現(xiàn)較晚?！睹骷Y》載：“俗樂之名，古未嘗有，至齊宣王始有今樂、古樂之辨?！盵13]61與雅樂擔負祭祀的性質(zhì)不同，俗樂主要用于日常娛樂欣賞，不屬于禮樂范疇。從歷史文獻的梳理情況來看，“武舞”概念嚴格來講屬于雅樂范疇。近代以來，隨著學術研究的不斷繁榮，“武舞”的概念外延不斷擴大。因此，本文的“雅樂武舞”主要涉及用于祭祀的禮樂舞蹈，“俗樂武舞”是指表演性質(zhì)的觀賞舞蹈。

3.2 雅樂武舞的延續(xù)

秦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后，建立新的政治文化體制。受焚書坑儒之影響，先秦流傳的樂舞幾乎殆盡，典禮所用前代之樂僅存《大韶》《大武》兩部，用于古樂演奏的樂器也大多失傳。為了昭示禮樂不相沿襲，秦始皇改《大武》為《五行》。秦始皇的這一舉措得到了后世效仿，但凡朝代更替，新的統(tǒng)治者大多會改易前代雅樂，歌頌本朝功德。漢代的雅樂武舞基本沿襲秦代禮制，最大的變化在于祭祀先祖時，不同廟號的先祖使用不同的廟樂?！啊段涞挛琛氛?，高祖四年作，以象天下樂已行武以除亂也。孝景采《武德舞》以為《昭德》，以尊大宗廟。至孝宣，采《昭德舞》為《盛德》，以尊世宗廟?！盵14]456“秦始滅學，經(jīng)亡義絕，莫探其真。人重協(xié)俗，世貴順耳，則雅聲古器幾將淪絕。漢興，制氏但識其鏗鏘鼓舞，不傳其義……”[15]2302-2303從后世的評介來看，秦漢時期雖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了雅樂的形制，但無論是內(nèi)容、樂器種類和對對雅樂的理解，都難與前代同日而語。

魏晉南北朝時期，雅樂武舞雖有施行，但受戰(zhàn)爭影響，雅樂樂器、樂章等古制迭失嚴重?！白杂兰沃?，咸、洛為墟，禮壞樂崩，典章殆盡?！盵10]896曹魏統(tǒng)一三國后，在吸收漢代禮樂的基礎上創(chuàng)制了《昭武舞》《武頌舞》《大武舞》等武舞?！?魏)文帝黃初二年，改漢《巴渝舞》曰《昭武舞》，改宗廟《安世樂》曰《正世樂》，《嘉至樂》曰《迎靈樂》，《武德舞》曰《武頌樂》，《昭容樂》曰《昭業(yè)樂》，《云翹舞》曰《鳳翔舞》，《育命舞》曰《靈應舞》，《武德舞》曰《武頌舞》，《文始舞》曰《大韶舞》，《五行舞》曰《大武舞》?！盵16]446晉代沿襲魏制，并無突破。“……及晉又改《昭武舞》曰《宣武舞》，《羽?舞》曰《宣文舞》。咸寧元年，昭定祖宗之號，而廟樂乃?！缎洹贰缎摹范?，而同用荀勖所使郭夏、宋識等所造《正德》《大豫》二舞云?！盵17]530

與此同時，隨著清商樂在魏晉時期的逐漸興盛，雅樂在宮廷禮樂中的地位受到很大的沖擊。魏晉兩代雖然都做過修復古樂的嘗試，但終不及清商樂之影響?！凹包S巾、董卓以后，天下喪亂，諸樂亡缺。魏武既獲杜夔，令其考會古樂，而柴玉、左延年終以新聲寵愛?！盵15]2303南北朝時期，雅樂境遇更不如前，北魏雅樂不設舞名，僅以文、武舞相稱，其境遇可見一斑?！敖衤}朝樂舞未名，舞人冠服無準，稱之文、武舞而已。”[15]2319南朝宋、梁兩代也有關于武舞的記載，“宋，文舞曰前舞，武舞曰后舞。梁，武舞曰大壯舞，文舞曰大觀舞?！盵18]935但其形制已較為簡陋。

3.3 俗樂武舞的興起

春秋以降雅樂體系的逐漸崩壞，為俗樂的興起創(chuàng)造了條件。司馬遷在《史記》中表達了對“俗樂亂雅”的不滿，“鄭音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wèi)音趣數(shù)煩志，齊音驚辟驕志，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不用也?！盵19]418“古樂衰而新樂盛，正聲微而淫聲興者，在當時是一種趨勢?！盵20]149在這一過程中，民間的劍舞、戟舞、刀舞等武舞表演風靡一時。一些舞蹈素材經(jīng)過改造后進入宮廷，煥發(fā)出新的生機，其中就包含了許多武舞內(nèi)容，如巴渝舞、劍舞、大面舞等。

巴渝舞本為巴渝地區(qū)流行的一種民間歌舞，后被漢高祖引入宮廷，并令樂工進行習練改造，命名為《巴渝》?！杜f唐書》對這段歷史進行了詳細描述，“《巴渝》，漢高帝所作也。帝自漢伐楚，以版楯蠻為前鋒，其人勇而善斗，好為歌舞，高帝觀之曰：‘武王之伐紂歌也?！构ち曋?，號曰《巴渝》。渝，美也。亦云巴有渝水，故名之。魏、晉改其名，梁復號《巴渝》，隋文廢之?！盵10]901巴渝舞以其雄壯武勇的氣勢，在宮廷音樂中延續(xù)千年。雖在隋文帝時期遭遇罷廢，但在唐代十部伎中得以重現(xiàn)，可見其頑強的藝術生命力。

鴻門宴“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歷史可謂家喻戶曉，說明秦漢之際已有劍舞存在。在出土的漢畫像石中，劍舞、戟舞、劍戟對舞、刀舞等內(nèi)容比比皆是。而項莊舞劍時項伯以袖對舞的場景被創(chuàng)編成舞蹈，稱為“公莫舞”“巾舞”，在魏晉南北朝廣為流傳，唐代燕樂亦有存續(xù)?！敖砦枵?，公莫舞也。伏濤云：“項莊因舞，劍欲高祖，項伯紆長袖捍其鋒，魏、晉傳為舞也焉?！盵10]900

《大面舞》也是宮廷俗樂武舞的代表。蘭陵王高長恭為北齊將領，長相柔美，作戰(zhàn)時常佩戴猙獰面具威懾敵人。邙山大捷后，將士為其作《蘭陵王入陣曲》?！短m陵王入陣曲》雄渾悲壯、古樸悠揚，隋朝時被列為宮廷樂舞，唐代流行的假面舞，又稱“代面”“大面”亦是源自該舞?！杜f唐書·樂志》載：“《大面》出于北齊。北齊蘭陵王長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對敵。嘗擊周師金墉城下，勇冠三軍，齊人壯之，為此舞以效其指麾擊刺之容，謂之《蘭陵王入陣曲》?！盵10]910-911在中日交流過程中，大面舞東傳日本，在奈良王朝風靡一時，并流傳至今。

除此之外，南北朝時期的北魏曾經(jīng)流行一種模仿戰(zhàn)場搏殺、舞姿雄壯的力士舞?！段簳ま煽瞪鷤鳌份d：“ 正光二年(公元 512 年)三月，肅宗朝靈太后于西林園。文武侍坐，酒酣迭舞。次至康生，康生乃為力士舞，及于折旋，每顧視太后，舉手踏足，瞋目頷首，為殺搏之勢。[15]1368除此之外，漢代盛行的角抵戲《東海黃公》中，也有角力相搏的武舞內(nèi)容。由此可見，禮樂崩壞雖然造成了雅樂武舞的式微，但卻為俗樂武舞的勃興創(chuàng)造了機會。秦代之后，俗樂武舞的發(fā)展空間不斷擴大，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4 雅俗互融——唐代武舞的繁榮

隋朝統(tǒng)一中國后，結(jié)束了南北對峙的戰(zhàn)爭局面。在顏之推等大臣的諫言下，隋朝開展了一場關于雅俗音樂的辯論，史稱“開皇樂議”。這場持續(xù)13年的爭議，雖然沒有恢復雅樂盛況，但由此引發(fā)的考證修復，扭轉(zhuǎn)了雅樂凋敝的境況。另一方面，隋朝在繼承清商樂的同時，兼容并蓄地吸收其他民族和異邦音樂的精髓，為唐代武舞的興盛夯實了基礎。

4.1 雅樂武舞的復興

唐代是中國封建社會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的輝煌時期，安定的政治環(huán)境和富強的經(jīng)濟基礎為禮樂文化的興盛創(chuàng)造了條件。唐代立國之初，禮樂沿襲隋制。李世民登基后功成作樂，貞觀二年，祖孝孫等人在繼承古代雅樂傳統(tǒng)，吸收此前諸朝經(jīng)驗的基礎上創(chuàng)制了“大唐雅樂”，扭轉(zhuǎn)了雅樂凋敗的頹勢。“唐代雅樂樂懸的編制是十分龐大的，非前朝諸代可比。其所用樂器，雖也以古代的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音，但也加進了一些新興樂器，其樂懸，已大大超過以往各代?！盵21]99

唐代最初制定武舞是在貞觀二年(626年)，祖孝孫、竇進、張文收等人議定雅樂，創(chuàng)制“十二和之樂”，其中包含了武舞內(nèi)容?！俺酰逵形奈?、武舞，至祖孝孫定樂，更文舞曰《治康》，武舞曰《凱安》?！盵22]469通過這段記載可知，《凱安》嚴格按照周代《大武》的“六成之法”之法進行創(chuàng)制，更加符合古制?！啊秳P安舞》是貞觀中所造武舞，準《貞觀禮》及今禮，但郊廟祭享奏武舞之樂即用之。凡有六變：一變象龍興參野，二變象克靖關中，三變象東夏賓服，四變象江淮寧謐，五變象獫狁讋伏，六變復位以崇，象兵還振旅?！盵10]890-891

唐高宗麟德二年(665年)，雅樂武舞改用《神功破陣樂》，又名《七德舞》?！渡窆ζ脐嚇贰吩肚赝跗脐嚇贰罚瑸楣?20年秦王李世民打敗叛軍劉武周，其將士所作。李世民登基后，制《破陣舞圖》，令樂工加以習練，并更名為《七德舞》。《舊唐書》對此進行了記載：“七年，太宗制《破陣舞圖》。左圓右方，先偏后伍，魚麗鵝貫，箕張翼舒，交錯屈伸，首尾迴互，以象戰(zhàn)陣之形。令呂才依圖教樂工百二十人，被甲執(zhí)戟而習之。凡為三變，每變?yōu)樗年?，有來往疾徐擊刺之象，以應歌?jié)，數(shù)日而就，更名《七德》之舞。癸已，奏《七德》《九功》之舞，觀者見其抑揚蹈厲，莫不扼腕踴躍，凜然震竦。武臣列將咸上壽云：‘此舞皆是陛下百戰(zhàn)百勝之形容?！撼枷谭Q萬歲?！盵10]245

《秦王破陣樂》本為俗樂，用于宴饗?！凹凹次?，宴會必奏之，謂侍臣曰：‘雖發(fā)揚蹈厲，異乎文容，然功業(yè)由之，被于樂章，示不忘本也?！盵22]467更名《七德舞》之后，最初用于朝會慶賀，《舊唐書》載：“令兒童八佾，皆進德冠，紫袴褶，為《九功》之舞。冬至享宴，及國有大慶，與《七德》之舞偕奏于庭?！?舊唐書 卷二十八 中華書局 1975 1046)麟德二年，唐高宗正式下詔武舞改用《神功破陣樂》，即《七德舞》。雖然《七德舞》被修入雅樂，但其用于郊廟文武舞的時間并不長。

儀鳳二年(667年)，太常少卿韋萬石以《慶善樂》不可降神，《破陣樂》不入雅樂為由，奏請更置。鑒于《破陣樂》為先皇所作，唐高宗將其改用于殿庭，武舞復用《凱安》?！镀脐嚇贰分员慌懦谘艠分?，其主要原因在于其表演樂器、舞具皆不合古制?！白浴镀脐囄琛芬韵?，皆雷大鼓，雜以龜茲之樂，聲振百里，動蕩山谷?！洞蠖贰芳咏疸`，惟《慶善舞》獨用西涼樂，最為閑雅?！镀脐嚒贰渡显贰稇c善》三舞，皆易其衣冠，和之鐘磬，以享郊廟。以《破陣》為武舞，謂之《七德》；《慶善》為文舞，謂之《九功》。自武后稱制，毀唐太廟，此禮遂有名而亡實?！盵10]891

《破陣樂》表演時“皆雷大鼓”，雖然很有氣勢，但與雅樂“鐘磬”不合。為了將《破陣樂》編入武舞，曾對服飾和樂器等進行削足適履地改造?！镑氲露晔?，制曰：‘其武舞宜用《神功破陣》之樂，皆被甲執(zhí)戟，其執(zhí)纛之人，亦著金甲。人數(shù)并依八佾，仍量加簫、笛、歌鼓等，并于懸南列坐，若舞即與宮懸合奏。[10]1047-1048雖然做了較大改動，但仍有許多未能融通之處，“其舞猶依舊，迄今不改?！弊铍y磨合之處在于雅樂有著非常嚴格的禮制，樂舞表演必須遵循“六成之法”，而《破陣樂》很難完美地契合其中。“立部伎內(nèi)《破陣樂》五十二遍，修入雅樂，只有兩遍，名曰《七德》?！盵10]1049兩遍的演奏節(jié)次顯然不符合雅樂“六成之法”的定法，這也是《破陣樂》被清理出雅樂體系的主要原因。盡管如此，《秦王破陣樂》“由俗到雅”的轉(zhuǎn)變還是打破了雅樂與俗樂之間涇渭分明的界限，改寫了雅樂武舞只用“干戚”的歷史，豐富了雅樂武舞的內(nèi)容，在武舞發(fā)展史上有著里程碑式的意義。

4.2 俗樂武舞的興盛

除雅樂復興外，俗樂在唐代也得到長足發(fā)展，主要表現(xiàn)為：一是表現(xiàn)形式的多樣化，如三大樂、十部伎、坐立部伎、法曲、雜戲等多體裁、多風格的俗樂體系盛況空前，其中也包含豐富的武舞內(nèi)容；二是武舞形態(tài)的多元化，如唐代燕樂分為“健舞”和“軟舞”“健舞”動作硬朗、快捷，而“軟舞”則安詳、舒展。

《秦王破陣樂》與《慶善樂》《上元樂》一起，構成唐初的三大樂。雖然經(jīng)歷了并入雅樂后的棄用，但仍舊盛行于朝會、宴饗等場合。龍朔元年(661年)，唐高宗欲伐遼東，鼓舞士氣，贊揚其武功，就在屯兵的軍營教練兵舞，名為《一戎大定樂》，亦稱《大定樂》。《大定樂》氣勢恢宏，共有舞者一百四十人，皆身披五彩盔甲，手執(zhí)槊，象征平定遼東而邊疆安定。[23]110

唐代燕樂根據(jù)舞蹈性質(zhì)和形態(tài)，分為“健舞”和“軟舞”?！敖∥琛眲幼魉省⒖旖?、剛健，“軟舞”舒徐、安詳、溫婉。健舞包含不少武舞內(nèi)容，如“劍器舞”“黃獐”等，其中《劍器舞》最負盛名。唐代詩人杜甫在《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24]35中描述：“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嬌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鄙鷦有稳荨秳ζ魑琛返木钪帲①潎@：“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笔纺詈25]258根據(jù)“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的序文，推測這種《劍器舞》可能發(fā)源于山西、陜西的黃河兩側(cè)之地?！案鶕?jù)唐人鄭處誨的《明皇雜錄》記載：‘時有公孫大娘者，善劍舞，能為《鄰里曲》《裴將軍滿堂勢》《西河劍器渾脫》?！磥恚秳ζ魑琛愤€有多種舞曲，杜甫所見的《劍器渾脫》就是其中的一種?！盵23]122-123

5 重文輕武——武舞的式微

唐代以后，武舞逐漸式微。雅樂武舞在禮樂體系中雖然始終占有一席之地，但由于形式單一、刻板，其影響力逐漸削弱。受重文輕武思想影響，俗樂武舞在宮廷中的發(fā)展大不如前，更多地轉(zhuǎn)向民間。北宋雖然統(tǒng)一了長江南北，卻仍不斷面臨遼、金、西夏等國的侵擾，終宋一代并無寧日?！八囊牟环?，中國不尊”的危機喚醒了宋儒們“尊王攘夷”的憂患意識，在批判唐代夷狄之風的同時，強調(diào)“華夏為尊”。正如葛兆光所言：“面對異邦的存在，趙宋王朝就得想方設法凸顯自身國家的合法性輪廓，張揚文化自身的合理性?！盵26]260

這一時期的雅樂呈現(xiàn)出強烈的復古情結(jié)，然而在追求“雅正之音”的過程中，忽略藝術性、審美性的雅樂成為完全意義上的政治工具。宋太祖建隆元年(960年)，改《崇德之舞》為《文德之舞》，《象成之舞》為《武功之舞》，其后又創(chuàng)制了《天下大定之舞》《降真觀德之舞》《威加海內(nèi)之舞》等武舞。其中，淳化二年(991年)創(chuàng)制的《威加海內(nèi)之舞》，匯集了建國以來的武功大業(yè)，“一變象登臺講武，二變象漳、泉奉土，三變象杭、越來朝，四變象克殄并、汾，五變象肅清銀、夏，六變象兵還振旅?！盵27]2395武舞頌揚功業(yè)的政治意味在宋代得以強化，但藝術性卻衰減弱化，諫官就曾表達過“今舞者發(fā)揚蹈厲、進退俯仰，既不足以稱成功盛德，失其所向……”[27]2430-2431的質(zhì)疑。此外，宋代明確了“以揖讓得天下者，先奏文舞；以征伐得天下者，先奏武舞”[27]2394的演奏次序，并為后世所遵從。

元代雖沿襲舊制，但重視程度遠不及宋，郊祀武舞為《定功之舞》，宗廟武舞為《內(nèi)平外成之舞》，“第一成象滅王罕，二成破西夏，三成克金，四成收西域、定河南，五成取西蜀、平南詔，六成臣高麗、服交趾?！盵28]1319元代武舞雖沿襲古制，但所用器具的制式有所不同，“戚六十有四，制若劍然。”[28]1327明代創(chuàng)制了《平定天下之舞》和《武功之舞》等武舞，在宗廟、郊祀、宴饗之時使用?！镀蕉ㄌ煜轮琛氛蔑@了開疆辟土的武功謀略，“拔劍起淮土，策馬定寰區(qū)。王氣開天統(tǒng)，寶曆應乾符。武略文謨，龍虎風云創(chuàng)業(yè)初。將軍星繞弁，勇士月彎弧。選騎平南楚，結(jié)陣下東吳?？缡耱?qū)胡，萬里山河壯帝居?！盵29]1200明代雅樂武舞雖有復興，但頹廢之勢已積重難返。清代祭天、祭祖先沿用入關前的薩滿教“堂子祭”，武舞規(guī)制從簡，在雅樂體系中的地位也逐漸弱化。清代后期，“惟先師廟祇文舞六佾”，只在祭祀孔子時使用雅樂文舞，雅樂武舞的歷史就此終結(jié)。

俗樂武舞在重文輕武思想影響下發(fā)展同樣受到限制?！八稳松形模湮枰虼藴p少，娛樂的美術舞極盛?！盵20]149元代立里甲為制，禁漢人田獵、習武，民間武舞逐漸走向與戲劇相融合的發(fā)展道路。元代戲曲專有“樸刀趕棒”之類，其中不乏武舞表演的形式。明代武舞也沿襲了戲曲表演的發(fā)展道路，武生成為戲曲表演的重要角色。清代康熙、乾隆年間，曾創(chuàng)制揚烈舞、慶隆舞等用于宴樂的表演性武舞。對此，《清史稿》樂志八中有較為詳細的記載：“揚烈舞，用戴面具三十二人，衣黃畫布者半，衣黑羊皮者半。跳躍倒擲，象異獸。騎禺馬者八人，介胄弓矢，分兩翼上，北面一叩，興，周旋馳逐，象八旗。一獸受矢，群獸懾伏，象武成。”關于“慶隆舞”，清人姚元在其所著《竹葉亭雜記》中描述：“慶隆舞，每歲除夕用之，以竹作馬頭，馬尾彩繒飾之，如戲中假馬者。一人踩高蹺騎假馬，一人涂面、身著黑皮作野獸狀，奮力跳躍，高蹺者彎弓射。旁有持紅油簸箕者一人，箸刮箕而歌。高蹺者逐此獸而射之，獸應弦斃，人謂之‘射媽狐之’。此象功之舞也?！盵30]482

6 結(jié)語

武舞發(fā)端于史前干戚之舞，其起源與原始宗教和戰(zhàn)爭緊密相連。萌芽時期的武舞并非獨立的文化現(xiàn)象，而是巫、武、武雜糅互滲的混沌狀態(tài)。經(jīng)過周代初期的制禮作樂，武舞從混沌狀態(tài)中脫穎而出，演繹為彰顯統(tǒng)治階級地位的固化儀式符號。朱干玉戚、六成之法、八佾而舞的規(guī)制貫穿于武舞發(fā)展之始終，與文舞相結(jié)合的雅樂體系成為中國古代禮樂制度的鮮明表征。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崩樂壞，隨著雅俗分化格局的逐步呈現(xiàn)，雅樂武舞的地位漸為弱化。秦漢兩代雅樂武舞雖存形制卻不傳真義，無論是樂章節(jié)次、樂工數(shù)量、樂器種類，都難與前代同日而語，而俗樂武舞的藝術形態(tài)不斷豐富，劍舞、戟舞等俗樂武舞方興未艾。魏晉南北朝時期，雅樂武舞所用樂器、技法等古制迭失嚴重，以巴渝舞、大面舞為代表的俗樂武舞開始廣為流傳。禮樂崩壞雖然造成了雅樂武舞的式微，但卻釋放了俗樂武舞勃興的空間。

唐代武舞呈現(xiàn)雅俗互融之格局，以《秦王破陣樂》為代表的俗樂武舞融入雅樂體系，改寫了雅樂武舞只用“干戚”的歷史，打破了雅俗武舞此前涇渭分明的歷史界限，扭轉(zhuǎn)了雅樂武舞凋敝的境況。與此同時，隋唐時期的俗樂武舞兼容并蓄地吸收了其他民族的音樂精髓，以《劍器舞》《黃獐》為代表的俗樂武舞盛極一時，武舞發(fā)展達到雅俗共興的歷史新高度。唐代以后，武舞發(fā)展逐漸式微。雅樂武舞在禮樂體系中雖有一席之地，但由于形式刻板單一等原因，凋敝之勢積重難返。宋代雅樂武舞呈現(xiàn)強烈的復古情節(jié)，藝術性、審美性逐漸弱化，頌揚功業(yè)的政治意味不斷強化。元明時期，雅樂武舞的表演形式愈加僵化，成為彰顯統(tǒng)治階層武功韜略的文化工具。清代祭天祭祖沿用入關前習俗，雅樂武舞規(guī)制從簡，逐漸退出歷史舞臺。俗樂武舞在“重文輕武”思想的影響下，走向了與戲劇融合的發(fā)展道路。時至今日，武舞最初的巫術色彩和練兵功效早已消減蛻化，雅樂武舞的歷史隨著封建王朝的終結(jié)也畫上了休止符，俗樂武舞則以戲曲、舞臺劇等更具活力的形式不斷傳承，成為弘揚中國傳統(tǒng)武術文化的重要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