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瀾》的欲望敘事及倫理秩序重構

⊙范昱廷［天津師范大學，天津 300000］

1925年，留法歸來的李劼人以他者的眼光重新審視巴蜀鄉(xiāng)土，既關注到這片土地上蓬勃、健壯的生命力，也發(fā)現(xiàn)了原有鄉(xiāng)土經(jīng)驗、鄉(xiāng)土秩序存在的問題，《死水微瀾》創(chuàng)作于茲。作家聚焦于蔡大嫂這一形象，由她的被欲望化與欲望化揭示人性的奧秘與悲愴，映射近現(xiàn)代巴蜀的社會文化變遷。蔡大嫂作為一個能指符號，對蔡大嫂的爭奪就是對權力的爭奪，蔡大嫂的幾段婚戀隱喻著社會秩序的沖突與興替。

一、欲望客體的身體塑造

（一）書中男性的凝視

在書中人的凝視里，作為欲望客體的蔡大嫂“件件齊全”，書中反復提及她“又精靈，又能干”，外貌更是一等一，既符合農(nóng)村對女性勞動力的需求，又能激起一眾追求者的情欲，幾乎沒有男性不為她著迷——王安和她好，丈夫喜歡她，羅歪嘴為她癲狂，陸茂林想同她親熱，顧天成無論如何要娶她做老婆。然而蔡大嫂看似掌握主動權，實際卻只是“許多鏡子的集合”，映射出男性對她的期望。除羅歪嘴外，男人們的愛無不因為她的身段樣貌與風流性格，她是一個有望得手的尤物，是一具傳統(tǒng)秩序中理想女性的肉體，是因男性欲望而生的誘餌。

羅歪嘴看她稍深一些，她身上承載的他的欲望也更豐富。蔡大嫂最引起羅歪嘴留意是她論洋教的時候，羅歪嘴被她連番發(fā)問，心內(nèi)再三感嘆：“這婆娘！……是個不安分的怪婆娘！”他看出了蔡大嫂和其他女人不一樣，但他是喜歡她的氣概與見識嗎？未必，他看她仍用審美的眼光：“一雙大眼，光閃閃的，簡直像著名小旦安安唱劫營的樣子……她搽了水粉，涂了胭脂，雖把本來的顏色掩住了，卻也烘出一種人工的艷彩來?！彼麑λ牟煌瑧驯еp玩的態(tài)度，她厲害得恰到好處，剛好使她不同于一般女性，又剛好使他可以被她恭維，總之她在他的掌控范圍內(nèi)。況且她又全然是他理想中的女性：沒有那么野，又不很莊重，是正經(jīng)女人與風流女人的完美糅合。在這碗人人都愛的“蓋面菜”仰視的目光里，他照見了自己的欲望——拯救她，擁有她，通過菲勒斯功能獲得自己的銘寫，補充自己的存在，宣告“父”的身份，完成在象征界的立足。

（二）對男性凝視的接受

?？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中指出：“虛構的關系會自動產(chǎn)生真實的臣服，被監(jiān)視者有意識地認為自身無時無刻不處于凝視之中，他們將這種狀態(tài)內(nèi)化并進行自我監(jiān)管?！辈檀笊┮彩侨绱?，她知道男人們“熱”自己的原因。她兩次照鏡子，一次是和羅歪嘴兩情正釅時：

將那黑白分明最為羅歪嘴恭維的眼珠，向左右一轉……露出也是羅歪嘴常常恭維的細白齒尖，做弄出一種媚笑……心想：難怪男人家都喜歡盯著我不轉眼！……不成人樣，他們還能像目前這樣熱我嗎？不見得罷？那才苦哩！……

第二次是落難后她疑心顧天成竟因愛自己而來調(diào)情時：

難道自己現(xiàn)在還值得人愛嗎？……那天照鏡子時，差點沒把自己駭?shù)?；那里還是以前那樣，簡直成了鬼相了！……一個未見面的生人能一見就愛嗎？

實則兩次都是自我監(jiān)視，是照見的自己與認同的理想自我的較量：她要作為一個美麗的女人被看見，這是她想成為的樣子。她從鏡子里、從男人們的眼球里尋求自己的倒影，不斷地把自己推向客體的位置，配合地露出令他們所恭維的眼珠、齒尖、媚笑，“有意施展她的長處”，要是他們不“熱”她了，她寧肯死了。她通過異性的“熱”來求證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她溫馴地踏入象征秩序，在“父法”下不斷尋求認同，以男性欲望邏輯觀看自我，以他者為參照建構自我，她與自身疏離、異化，把自己轉化為一道景觀。因為“被凝視”的目光壓迫，她被深層次地投射了菲勒斯能指的權力與享樂。

二、欲望主體的生成與追逐

（一）自我建構初期：鄧幺姑

鄧幺姑是蔡大嫂人格特質(zhì)形成的初期，從天生和積習兩個方面考慮，鄧幺姑的人格特質(zhì)體現(xiàn)為最強烈的欲望與最美麗的幻想。前者是她性格的最鮮明之處，她生來就不安本分，粗活不做，細活路卻在行，十二歲已纏就一雙好小腳，夜里痛得不能睡，母親勸她松松，她就生氣：“為啥子鄉(xiāng)下人的腳，就不該纏小？我偏要纏，偏要纏，偏要纏！痛死了是我嘛！”她的要強此刻已顯露出來，她“偏要”和城里的太太、小姐爭個高低，這種欲望的碎片表達，正是主體一步步邁向欲望本體的過渡。

再說最美麗的幻想，幺姑十五歲上跟韓二奶奶做針線，自二奶奶處接受了整個美化的成都記憶。韓二奶奶常說，憑幺姑的樣貌和才干，要是能嫁到成都去，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自我認同初期，主體往往是圍繞他者的欲望建立的，在如此強烈的物質(zhì)享受的引誘下，幺姑成為韓二奶奶欲望追逐的中介，逐漸認同了韓二奶奶的成都情結，并且把它轉變?yōu)樽约浩惹行枰挠麑ο?。但她最終沒能嫁到城里，退而求其次，嫁到鄉(xiāng)鎮(zhèn)上去做掌柜娘，而成都記憶卻保存了下來?！八€記憶著個體過去的、實現(xiàn)完全滿足的那些發(fā)展階段，而且過去仍在對未來提出要求”，只是為現(xiàn)實原則所壓制。需要指出，成都對幺姑而言是一個模糊的完美的天堂，是欲望的能指符號，就如同她嫁人之后同羅歪嘴相好來達到期望的生活一樣，婚外戀只是欲望投射的對象，并不是真正的完滿。

（二）壓抑與反壓抑：蔡大嫂到顧三奶奶

鄧幺姑被命名為“蔡大嫂”，意味著她在傳統(tǒng)倫理中有了一個新的位置：作為一個男人的妻而存在。蔡興順生來憨癡，連女人的見識也沒有，和羅歪嘴比起來更加不堪，她的心不由得向羅歪嘴傾斜。羅歪嘴到蔡家來，她有意找話題同他攀談，羅歪嘴帶了劉三金回來，她也吃好大的醋，但她到底記得自己的名字，雖然試探不斷，卻總不肯越雷池一步。直到劉三金為她抱屈，她一下子被觸動了，成都在她心里復蘇過來，難道自己就這么福?。咳思业拿筒煌?？在劉三金的勸誘下，她被壓抑的情欲沖動起來，“得別一些人的愛”成為成都情結的替代性補償。又經(jīng)過劉的一番牽線搭橋，羅歪嘴也拋開了顧忌，兩人最終沖破封建倫理秩序走到一起。這時他們似乎進入了酒神式的狂歡中，覺得這樣狂蕩過，死了也值得。

然而蔡大嫂對羅歪嘴的愛全出于情欲嗎？小說中寫青羊?qū)m一行，三個流氓調(diào)戲郝大小姐，蔡大嫂慫恿羅歪嘴等人制服流氓后，心里感到很得意：“羅歪嘴幾人向來冷眼旁觀，為她幾句話，卻可以命都不要?！彼_始享受弄權的趣味，羅歪嘴這樣的歪人，既能滿足她情欲的放縱，又能提供物質(zhì)上的享樂，他保護她，并且甘心為她調(diào)遣，她獲得了一種掌控的快感；是以陸茂林和她調(diào)情時她并不狠厲地拒絕，圍著她轉的男人越歪，越多，越完美，她的自戀就越能得到滿足。愛的本質(zhì)即為自戀，它是欲望構建的剩余物，揭示出她想象中的自我的樣子，并且欲望對象根本是缺乏，在不斷的言說中，總有剩余滑落，越滑落，越言說，主體只能在語言的鏈條中不斷向剩余前行。從物欲到情欲再到權欲，她“時刻處于超越自身的‘綻出’（ekstasis）過程之中”，她總整裝待發(fā)地去尋找些什么，但欲望能指與她所求之物永遠相隔，她永遠不會饜足。

然而顧天成的報復打滅了她的幻夢，羅歪嘴倉皇逃走，蔡傻子被捕入獄，她也遭到毒打。為了保護她的情人、丈夫，給自己、金娃子一個好未來，她再次向現(xiàn)實妥協(xié)，嫁給猥瑣、怯懦、庸俗、卑鄙的顧天成。這符合她一貫的生命邏輯，但她已經(jīng)嘗到掌控的好處，即便改嫁，她也要自己掌握這段關系的主動權，給顧天成開出一系列條件。從她的清單里我們?nèi)钥煽吹剿龔娏业那橛c物欲，她要極力地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舒展生命的觸角。

三、欲望敘事的文化內(nèi)涵

（一）作者的凝視：女性的反叛資格

“身體盡管具有不穩(wěn)定性，但它在我們對世界的解釋、我們對社會身份的假設和我們對知識的獲得中，扮演了一個關鍵角色。”蔡大嫂的身體塑造既承載了小說中幾類男性人物的欲望，又體現(xiàn)了作者對女性生命邏輯的理解。李劼人在刻畫蔡大嫂這一人物時，強調(diào)了她的美貌，以及她既是正經(jīng)女人又不同于正經(jīng)女人，有天真野氣的復雜氣質(zhì)。一方面，這反映了男性作家對女性外形與情性的期待，但從另一方面看，這也是蔡大嫂一系列越軌行為能夠進行的重要原因，唯如此，羅歪嘴、顧天成等人才愿意被她掌控。蔡大嫂認為自己可以將男性踩在腳下，這蘊含了人類兩性戰(zhàn)爭的母題。傳統(tǒng)父權制下，女性是男性的傀儡，蔡大嫂一朝有逾越性別角色的希望，思想上立馬出現(xiàn)了一個荒誕又值得玩味的翻轉：她要男性做自己的傀儡，將從前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反作用建構在這一體系的父權制上。這種權力欲望的投射并不意味著她有意識地反叛封建倫理，反而代表女性將自身所受的剝削，以另一種形式轉嫁給男性，她只是暫時獲得了男性的“同一”身份。

還可以把這個問題引申一下，什么樣的女性才有蔡大嫂式的反叛資格？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環(huán)境：蔡大嫂出身于務農(nóng)人家，父母替地主看墳園，兄長在成都做伙計，她從小受到父母嬌慣，家庭氛圍較輕松，嫁人后丈夫又極懦弱無能，她的愛情幾乎被徹底剝奪。除此，作者還為她的欲望追逐設置了兩個推動因素：韓二奶奶和劉三金，前者激發(fā)了她的欲望，而后者為她進行道德辯護，完成越軌合理化的心理敘事。我們可以做這樣的假設：如果蔡大嫂出生于佃農(nóng)家庭，如果她受到的壓抑較深，如果她的丈夫不那么不堪，如果沒有劉三金的勸說與拉皮條，如果她不是一碗“蓋面菜”，她能否成為或者愿意成為封建禮教的叛變者？她的叛變又能否被接受？答案恐怕未必。

（二）微瀾的死水：倫理的沖突與重構

在此基礎上可以探討另一個更關鍵的問題：蔡大嫂是否具有民主思想以及反帝反封建的自發(fā)意識？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她真是先覺者，那為何要裹腳呢？為何肯去做姨太太呢？為何需要劉三金的勸說呢（劉三金的勸說出于縱欲而非思想解放）？為何情欲中又夾雜有那樣強烈的物欲與權欲呢？為何要故意做出媚笑呢？為何定要反過來把男子踩到腳底呢？為何屈服于顧天成的有權有勢呢？為何說“不信洋教”轉而又到教堂做外國冬至節(jié)且學洋婆子打扮呢？從鄧幺姑到蔡大嫂再到顧三奶奶，全然沒有什么先進思想去武裝她，一以貫之的是她追求美好事物的天性，她完全憑借直覺向下超越：壓抑是一種歷史現(xiàn)象，壓抑——反抗——進一步統(tǒng)治，乃文明史之標志，這在作為統(tǒng)治原型的原始父親那里已經(jīng)形成了，但欲望仍儲存在無意識之中，她只是無意識的代理，憑借直覺和本能向往一種她不知道的東西，一種外在于歷史譜系、外在于三綱五常、外在于自我、外在于周遭世界、外在于語言秩序的東西。

直覺與本能的釋放是有前提的，應當回到具體的經(jīng)濟、社會、政治情況中探討。除了前文提到的反叛資格以外，小說開篇與結尾都借鄧大爺之口點出“世道不同了”，鄧大爺一輩看來，蔡興順是絕好的結婚對象，而鄧幺姑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她喜歡“歪人”?！安檀笊边@一名字代表了封建倫理的規(guī)范，她和羅歪嘴的偷情不能不說是地方勢力對封建禮法的戰(zhàn)勝，在封建專制非常鞏固的時代，她的偷情不會如此順利。然而袍哥勢力終究不能長久，顧天成是比羅歪嘴更“歪”的歪人，顧的背后是外來侵略勢力。從鄧幺姑到蔡大嫂到顧三奶奶，可以看作封建倫理秩序、地方強權秩序、帝國主義秩序的沖突，正是在后者取代前者所起的“微瀾”中，才具備了她追逐欲望的場域。她的反叛看似掌握主動權，但本質(zhì)是盲目的、柔弱的，所依仗的仍是男性的力量。她從傳統(tǒng)倫理中掙脫出來，最終又被強權倫理吞噬。她何時又真正做了自己命運的主呢？

四、結語

我們既不需要把蔡大嫂看作一個先知先覺者，也不需要把她看成資產(chǎn)階級的新人，蔡大嫂就是一個最平常的、張揚著原始生命力的人，一個融合了地方特色與時代精神的典型人物。李劼人不構建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圖畫，他只從錯綜紛繁的生活里展示人生諸相，挖掘人物的性格根苗，這正是他敘述歷史的雄心所在。

① 李劼人：《死水微瀾》，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美〕羅洛·梅：《人的自我尋求》，郭本禹、方紅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頁。

③ 〔法〕米歇爾·?？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224頁。

④ 〔英〕哈夫洛克·埃利斯：《性心理學》，潘光旦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12—113頁。

⑤ 〔美〕赫伯特·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8頁。

⑥ 何磊：《欲望·身份·生命——朱迪斯·巴特勒的主體之旅》，河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2頁。

⑦ 〔英〕丹尼·卡拉瓦羅：《文化理論關鍵詞》，張衛(wèi)東、張生、趙順宏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6—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