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談四則

◇吳卓然

白貓的怪談

他看見白貓鉆進灌木叢，去尋，卻只有一只黑鳥飛走了。

或許是妖怪正在作祟，也或許是科學(xué)存在誤區(qū)，總之，這樣的變化確實在那片灌木叢里發(fā)生過。

他說：“白貓可以變成黑鳥?！薄@是怪談。

當(dāng)人們被太多真理裹挾著生存時，怪談往往便會開始受到追捧，他的這句“白貓可以變成黑鳥”也就這樣獲得了極大的關(guān)注：各大出版商爭搶著向他獻媚，希望能獲得這僅有一句話的名作的版權(quán)；電影導(dǎo)演排著輩分，激烈爭論該要讓什么東西來主演這只白貓；科學(xué)家紛紛發(fā)表聲明，發(fā)誓要和錯誤的科學(xué)劃清界限；設(shè)計師加班加點，推廣出一種白貓樣貌、烏鴉叫聲的文創(chuàng)商品……

這句話的降臨給這窮餓無聊的世界帶來了色彩。其實世界原本就有色彩，可惜它太討厭，大多數(shù)的人們便不愿去看到。

但就像提出太陽圍著月亮轉(zhuǎn)、樹上的蘋果砸不死人等暢銷怪談的作者一樣，他終于也被送上了絞刑架，絞刑架上懸掛著锃亮的鍘刀，底下炭火燒得正旺，罪名是傳播謠言。

審判開始了。說是審判，其實只是讓法官扇他的嘴巴，讓他悔罪——絞死、砍頭、火燒等都是野蠻人的營生，文明人從來不屑于這套，只有扇嘴巴這樣既嚴(yán)酷又不會傷人性命的玩法才能滿足文明人對公平正義的需求。

“你悔罪嗎？”法官問他。

他那被抽打了一千次的嘴巴說不出話。

“那么便是不愿悔罪了？”法官繼續(xù)問。

他那被抽打了一千次的嘴巴說不出話。

于是他被判以絞死、砍頭、火燒之刑，他終于直挺挺死掉了。

“白貓只能變成白鳥?！狈ü僮龀鲎罱K裁判。

這又成了個沒有怪談的世界。

鴨子的喜樂

我家的對面有一條河，河里總是浮游著一群鴨子，每每見到它們我都會覺得詫異，誰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詫異。

鴨子會哭嗎？我從未見過流淚的鴨子，也沒碰上過哪只鴨子來向我訴苦——那么鴨子大概都是喜樂著的吧，我不確定。

當(dāng)我恍惚時，一只鴨子用嘴叼起手槍，頂在我的膝蓋上，用人的語言說：“不許動?！?/p>

我雙手舉過膝蓋表示投降。

“我是誰？”它發(fā)問。

“那鉆進水里發(fā)出叫聲的活物喚作鴨子?！蔽矣洸磺迨钦l傳授給我這樣的箴言，那時的我便這樣記住，背下來，對著河里那活物大喊：“鴨子！”這很簡單。但在生死存亡之際，我卻因此開始疑惑了——它真的是鴨子而不是條凳嗎？

根據(jù)我的一點兒知識，鴨子和條凳都能浮在水面上，都可以是商品，也都是人的從屬物，并都與我這樣一個不能浮于水面、無法出售、沒有歸屬的人截然不同。那么，對于我，他們的區(qū)別或許也只有樣貌的不同了，但樣貌是會騙人的，若是哪天鴨子長出了木頭的四條腿，二者大概連樣貌上都要一致了吧？

硬要將兩腳的活物與四腳的板凳分為兩類，再像奴隸主那樣用“鴨子”與“條凳”這兩個代號確定其身份與價值，這似乎并不合理。

“你是條凳?！泵鼞乙痪€的我給出了回答。

鴨子嘎嘎大笑：“你說得對，我不是鴨子，我是條凳——因為我是條凳，所以我不會流淚；因為我不是鴨子，所以我才如此喜樂?！?/p>

天色晚了，養(yǎng)鴨人傳來一聲吆喝，這只叼著槍的危險鴨子便溜回鴨棚里去了。

意識到世上竟然有如此偉大的人類，我于是慚愧起來。

猩猩的余燼

從第一只猩猩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毛發(fā)飛速脫落開始，終于演變成為猩猩族群共有的大恐慌。

他們之中最聰明的那只告誡他的同胞：“我們都得了脫毛癥，這是一場災(zāi)難。”于是，連他們之中最愚笨的那只都陷入到關(guān)于末日的陰影中去了。

世上哪里會有救世主？如果有，也只是存在于那些傳奇故事中——僅僅靠殺惡魔、殺惡龍、殺惡犬、殺惡人的本事便能賺得凡人頂禮膜拜。但猩猩大概是寫不了傳奇故事的，至少當(dāng)下出土的文物里找不出猩猩的作品，他們的命運自然也沒有什么高人一等的東西來拯救。

“沒有了這些毛發(fā)，我們就會被凍死，被曬死，被羞恥死！”猩猩演說家提著喇叭和擴音器叫喊。這類猩猩總是叫喊。叫喊從來是無罪的，就算喊不出《狂猩日記》《阿猩正傳》等大作，叫喊也并不是罪過，但只會叫喊的種群，總是有那么一些可悲之處。

唾沫、鼻涕蟲黏液、漿糊、強力膠水，這受難的族群試遍了所有已知的方法，但都無法使那些脫落的、無根的毛發(fā)在其身上作更多停留。科學(xué)的末日較之種族的末日更早來臨，這實在是一個令人絕望的事實。它們開始欽羨于先賢諾亞了，并非因為他那偶爾善良的上帝，而是因為他的寶船。

滅亡前的猩猩無一不成為“毛發(fā)之神”奧狄尼索斯的信徒。宗教首領(lǐng)宣稱：只要獻祭十根毛發(fā)，神就會賜下無限毛發(fā)。于是它們點燃了所有的煤氣爐、酒精爐、核反應(yīng)爐，在烈火里歡呼起彼岸和永生，直到最后一只猩猩最后一根毛發(fā)被燃盡。

當(dāng)然，并沒有誰被賞賜了無限的毛發(fā)，世上只是多了些有限的余燼，那些終究沒有進化成人類的、猩猩的余燼。

雞的腳跟

在這塊肉餅成型前，它的前身是美麗的雞腳。

世人常說金雞用左腿獨立，我卻獨愛那隱匿在羽毛下的右腿，獨愛那隱秘魅惑的雞腳跟。

摹物是困難的，但我愿意嘗試——

雞腳跟的皮下是筋，筋下是骨，骨髓里流動了我太多的欲望和惡念。

我向許多人發(fā)問：欲望是什么？

那個姓許、名多人的家伙告訴我，欲望是人心里的雞腳跟。

可我的心里沒有雞腳跟，我的面前有，那纖細神秘的存在正在講一個關(guān)于欲望的故事，一個扭曲變形成男人的甲蟲的故事，一個從第一代就絕戶的拉丁美洲家族的故事，一個吻醒野獸的公主的故事——如果折磨我的不是這物質(zhì)的、客觀的雞腳跟，那我一定得了失心瘋。

只能說雞腳跟與雞腳跟是不同的吧。

雞腳跟是他們的奴隸，卻是我的主人。

許多人手把手教我消滅欲望，我的主人于是成為了一塊肉餅被一口吞下。沒有了面前的雞腳跟，我大概以為也能逃離所謂的欲望了。

我自覺獲得了解脫，直到肚腸里發(fā)出笑聲。

是雞腳跟的笑聲，是在我肚腸里扎根的雞腳跟的笑聲。

與它融合了，我大概再也無法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