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城市里跋涉的個體

周會凌 謝有順

一

在中國當代文學中，陜西作家塑造了不少男性形象，如路遙筆下的高加林、孫少平，陳忠實筆下的白嘉軒、朱先生，賈平凹筆下的莊之蝶等，但讓人記憶深刻的女性形象較少。吳文莉的長篇小說《葉落長安》《葉落大地》《黃金城》，寫的也是家族主題，但其中的女性形象郝玉蘭、劉冬蓮與劉蘭草都有著從容的母性特征，堅韌、獨立的精神內核，她們在各自的人生困境中迸發(fā)出的強勁生命力，讓人看到了一種生命的尊嚴。她們往往作為家族的核心，并作為子輩男性的引領者而存在。吳文莉說：“陜西山東村老人們講述的傳奇故事里，大多沒有女人，頂天立地的全是男人，帶領家族和村子走出險境的也全是男人。可在我心里漸漸形成的故事中，兩個女人卻總走在所有人的前面，微笑著，哭泣著，痛苦著，歡喜著?！眳俏睦颍骸锻恋乩锏慕鹕獠省?，吳文莉：《葉落大地》，第431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21。在講述家族的綿延與興衰時，吳文莉讓郝玉蘭、劉冬蓮、劉蘭草這樣的民間女性浮出歷史地表，質疑并挑戰(zhàn)以男性為中心的家族文化，讓缺席與沉默的女性被關注、被書寫，建構以女性為主體的家族敘事模式。

魯迅曾將女人的本質特性分為“女兒性、妻性、母性”。魯迅：《而已集》，《魯迅全集》第3卷，第53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吳文莉小說塑造的主要女性形象——郝玉蘭、劉冬蓮、劉蘭草，都體現(xiàn)出了強烈的母性意識，即包含著孕育、繁衍、母愛、包容和犧牲等多種因子的女性意識，它并不單純體現(xiàn)在母親與子女的血緣關系中，也表現(xiàn)為一種博大的創(chuàng)造生命與關愛生命的精神力量。從最早寫作的《葉落長安》，到2015年出版的《葉落大地》，再到2021年出版的《黃金城》，隨著小說中父輩男性人物由弱化到缺席，其中主要女性形象所具有的母性特質逐步凸顯。

《葉落長安》主要講述白家兩代人的家族史，也是郝玉蘭的女性生命史。郝家從河南逃荒到西安城，十七八歲的郝玉蘭被母親以50塊大洋的價格“嫁”給比她大18歲的白老四，兩人經歷西安城解放、“大躍進”、“文革”與改革開放等歷史時期，在戰(zhàn)亂、饑饉中，她洗油紗、拉坡、編篾席、織手套、賣菜……，奮力將包括兩個繼子在內的8個孩子撫育成人，后在改革開放中憑借自己的勤勞能干經商致富，到了晚年依然在為子女、鄰里排憂解難。郝玉蘭的形象充滿母性光輝。她認為白老四前面妻子留下的兩個孩子沒媽可憐，寧可讓親生閨女白蓮花不上學也要供繼子白二林讀書;1962年冬天，丈夫白老四拉車養(yǎng)不活全家，身懷六甲的郝玉蘭在大雪中餓著肚子“拉坡”賺錢補貼家用;玉蘭娘當年為50塊大洋把女兒賣給白老四，但郝玉蘭一生對母親都極為孝順。作為母親、妻子與女兒的郝玉蘭，對待自己的每一個倫理角色都盡心盡力，無怨無悔。還不止于此，郝玉蘭身處底層，生活艱難，卻仍以仁愛與慈悲幫助身邊人，她所具有的母性已不僅僅是現(xiàn)實血緣意義上的，而是一種仁愛、慈悲、博大的母性意識。同樣，《葉落大地》在對劉冬蓮這一女性人物的刻畫中，也是以細膩筆觸詮釋母性意識下的偉大、責任、堅忍，意圖建構家族敘事中的母性神話。山東女子劉冬蓮在逃荒路上因丈夫落水溺亡而成為寡婦，身懷六甲的她只得賣女葬夫，經歷艱辛到達關中后，她難產生下一子。在之后的艱難歲月里，她沒有選擇改嫁，而是堅信“男人能做的事，俺也能做”。吳文莉：《葉落大地》，第26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21。在高婆婆、德空、譚彥章等人的幫助下，她像男人一樣在關中大地上開荒挖窯、耕作織布，直面貧困、饑餓與戰(zhàn)亂，隱忍世俗對孤兒寡母的欺侮，最終將兒子譚守東撫養(yǎng)長大。后來正是譚守東引領著山東移民形成“譚家堡子”，并使這一族群壯大。

卡爾·榮格曾提出“大地母親原型”代表著母性、豐饒與包容。劉冬蓮正是這種“地母”式的女性，她命運多舛卻以極其堅韌的生命意志、強烈的母性意識承受一切苦難。她以柔弱之軀完成了對土地的征服，掙下一份家業(yè)，撫育、引領并成就了子輩男性。此外，她還有著仁慈與悲憫的性情，如她對養(yǎng)女月月的憐愛，體現(xiàn)出中國女性的偉大母性和善良本性融會的生命形態(tài)。《葉落大地》中劉冬蓮守寡一生，人生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譚守東身上，哪怕遇到知她惜她并想要娶她的宋軒堂，劉冬蓮也最終顧慮到兒子的顏面而拒絕再嫁。正是劉冬蓮對宋軒堂隱忍的情感掙扎與傷痛，使這一人物形象于母性特質之外還保留著鮮活的女性欲望與真實的自我生命意識，人物才更顯立體。

《黃金城》中，從河南逃難去西安成為工人的劉蘭草因被人誣陷為“反革命分子”，全家被遣返至丈夫畢德全的老家河南沙村，畢德全卻與她離婚劃清界線。劉蘭草獨自養(yǎng)育未成年的兒子，作為外來戶在沙村接受勞動改造。她整日勞作，在極度窮困中還要面對隊長的欺侮、眾人的批斗與大兒子的怨恨。8年后她終于平反回到西安，成為小兒子畢成功創(chuàng)業(yè)初期的好幫手，見證兒子一步步積累巨額財富。長年的坎坷辛勞，也讓劉蘭草從一個膽小羞怯的女人變成了喋喋不休的老婦。劉蘭草這一女性形象以母親身份而存在，而她作為女性的性別意識與本應多樣的生命需求卻被遮蔽掉了，這是過度強調母性而付出的代價。

這三部長篇小說中的父親形象是被邊緣化的，或者是缺席的存在?！度~落長安》里的白老四從最初擁有自己的店鋪到后來只能靠拉架子車為生，反而是勤勞能干、善于經商的郝玉蘭逐漸成為家族的核心;《葉落大地》里劉冬蓮的丈夫譚雙林在小說開篇就溺水而亡，完全處于缺席狀態(tài);《黃金城》一開始畢德全就選擇與“現(xiàn)行反革命”劉蘭草離婚劃清界線，在家族敘事中也處于失語狀態(tài)。在這種父輩權威弱化、缺失或坍塌的境遇下，女性成為家族的主導者，子輩男性都是在母性意識養(yǎng)育、引導下實現(xiàn)自我確證，成為光耀家族的重要人物的。《葉落長安》中郝玉蘭與養(yǎng)子梁長安，《葉落大地》中劉冬蓮與兒子譚守東，《黃金城》中劉蘭草與小兒子畢成功，這些母與子的傳承都印證了這一點。只是，小說寫到后面，母親漸漸又成了子輩男性話語的順從者，使得女性個體意識的覺醒沒有貫穿到底，而是保留了某種斷裂感，或許，這種斷裂感的存在更接近現(xiàn)實本身。

吳文莉從女性的角度重新設計了關于家族的想象，這不同于之前的西部家族敘事，她試圖為女性立傳，也想為大家所熟悉的那段歷史敘事建立一道女性的目光。

二

王國維在《殷周制度論》中說：“都邑者，政治與文化之標征也?！蓖鯂S：《殷周制度論》，第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曾經集政治、文化、經濟、外交于一體的西安古城有著極度的繁華，也有著蒼涼的過往。在西安城上演的故事太多了。比之名士偉人，或莊嚴的廟堂文化，吳文莉的長篇小說更執(zhí)著于書寫匍匐在關中大地上、散落在西安市井街巷中的民間人物，通過來自河南、山東移民群體中的郝玉蘭、劉冬蓮、譚守東、劉蘭草、畢成功這些小人物的遭際，呈現(xiàn)中國平民的百年生存樣態(tài)。

吳文莉的寫作重點之一就是通過日常生活來審視人性?！度~落長安》講述從西安城解放到改革開放時期，白家半個多世紀的家族史，也是河南移民家庭在西安城的奮斗史。小說所描繪的錦華巷是“城市鄉(xiāng)土性聚落”，主要是郝玉蘭這樣的靠洗油紗、拉坡、編篾席、拉架子車等方式養(yǎng)家糊口的河南移民，也有像老梁木匠、梁長安這樣有手藝的河北移民，還有老鄭家這樣的老西安人。大家來自不同地域，日子雖窮苦卻也過得熱氣騰騰，同鄉(xiāng)、鄰里之間有著溫熱真切的人情味。半個多世紀里，白家從錦華巷搬到尚德路，再到小區(qū)安置房，小說以散點透視的方法展開西安市井世界的風俗民情、人心冷暖與世道滄桑。小說敘事始終以生活的日常性為本位。

《葉落大地》是系列小說中最為開闊的一部，講述從清末至抗日戰(zhàn)爭初年，一群山東人因饑饉與戰(zhàn)亂遷徙，在關中大地上開荒、扎根、繁衍的移民歷史。個體成長、族群命運、家國情懷都凝聚其中。山東女子劉冬蓮在光緒二十五年逃難陜西，夫死女散的她拒絕改嫁，以開荒種地來撫育兒子譚守東。少年譚守東因錯殺鄰村敬奉的千年老鱉，失手重傷族長的孫子寶娃，只能出走西安城，得機緣學習了木工與醫(yī)術，回鄉(xiāng)后他帶領鄉(xiāng)人買機器織布以供軍需，使譚家堡子進入現(xiàn)代世界。譚守東最初“想當木匠只俺一家不餓，當中醫(yī)幾個村的人不病，讓大家掙上錢可就全堡子人不餓了”，③ 吳文莉：《葉落大地》，第385、392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21。再到后來“俺想幫了譚家堡子的人，也想幫了老百姓，也想救國”。

③最初學木工手藝是為糊口，這是個體意識;后來他希望用醫(yī)術造福鄉(xiāng)親，這是族群意識;當他在西安城親歷慘烈的“西安圍城”，后又投身到抗日戰(zhàn)爭這一以民族國家為本位的重大歷史事件之中，憑借醫(yī)術救治軍民，最終形成想要救國救民的國族意識。從個體—族群—國族這一價值信念的遞進，譚守東將個人命運與國族命運緊密相連，這一平民英雄在精神上的不斷成長與自我超越令人印象深刻。在劉冬蓮、譚守東等人“闖關中”的歷史身影背后，是渭北無數(shù)個“山東村”，是陜西的山東移民這一龐大的族群。因此，價值信念的遞進也體現(xiàn)在山東移民這一群體身上。由一開始人人單打獨斗，后來由譚彥章與譚守東組織大家齊心協(xié)力修建寨墻抵御刀客、災害、猛獸與戰(zhàn)亂，才真正凝聚成譚家堡子這個族群，歷史的進程開始有了新的向度。

《葉落大地》則將作為“拓荒者”的人物、族群的命運與宏闊的歷史風云相纏繞，如大饑荒、西安圍城、抗日戰(zhàn)爭等歷史事件，都貫穿在人物的命運之中?！度~落大地》有許多“歷史性細節(jié)”，這是讓“歷史中的人”與“人的歷史”變得豐滿的基礎所在，如小說中對“西安圍城”這一歷史事件的描繪，戰(zhàn)亂中譚守東與德寬的救死扶傷，青女為守城將士唱出的一曲曲高亢秦腔。不同的是，《黃金城》更像是主人公畢成功“一個人的史詩”，在人物的奮斗史背后，可以看到改革開放后實業(yè)商人的創(chuàng)業(yè)史。畢成功的個人史與國族史是同構的。他在特殊歷史時期經歷的貧窮與屈辱，使他從小就極度渴望金錢。14歲的他賣冰棍幫母親養(yǎng)家，卻被沙村人以“投機倒把”罪批斗，絕望之下出走西安求生。他最初當小商販，從廣州倒賣服裝;1988年與國營商店合作經營，10年后身家千萬;1997年創(chuàng)辦民營企業(yè)“金達”;之后進入房地產行業(yè);2012年涉足煤炭行業(yè)。這個“偏和命爭”的貧寒少年，用40年時間從城市底層攀爬到“黃金城”的頂端。通過一個懷揣夢想與哀榮的生命個體，見出中國社會轉型中的人世萬象，展示出個體與時代的歷史共振。

西安是一個有歷史負重的城市，要理解這種歷史的深厚與駁雜，光有文化感懷是不夠的，它需要把歷史還原到一個個具體的人身上。每一個生命所面對的情境都不一樣，同樣的歷史時刻、時代洪流，對于一些人可能是波瀾不驚，對于另一些人則可能是驚濤駭浪。文學的意義，正是要寫出個體的差異，通過時代的縫隙看到每一個個體的命運。文學寫作是為了補上歷史的血肉和肌理，它不提供宏大的結論，而是要從細節(jié)、場面、情感、面容里辨識出那些渺小的悲傷和希望，它留存生活的氣息，也留存生活的意志。當很多人都對西安有了固化的印象，把它視為文化的象征或傳統(tǒng)的存續(xù)時，吳文莉從另外一些角度進入，書寫女性、平民、外來者那苦難而卑微的生存史，這對于拓展我們對一座城市的認知是有價值的。她筆下人物所歷經的人生跨度之大，也能從一個側面看出時代的巨大變遷。個體盡管渺小，但個體的力量從來不可忽視。

三

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探討，吳文莉這三部長篇小說中有一個貫穿始終的巨大隱喻——“出走”。三部小說都以隱喻的方式講述“出走”這一主題。主人公無論男女，無論河南人還是山東人，無論是個人還是群體，都以“出走”的方式在諸如災荒、饑饉、戰(zhàn)禍與貧窮的困境中奮力突圍，最終，他們都抵達了西安城。西安城更像是一個精神烏托邦，它能滿足老梁木匠向往的“旱澇保收”、劉冬蓮等人渴望的土地、譚守東渴慕的技藝、畢成功執(zhí)著的財富夢想，它意味著實現(xiàn)生存理想、自我確證、身份認同與文化皈依。

事實上，自現(xiàn)代文學始，“出走”就是一個重要的文學主題。我們很容易想起魯迅的《故鄉(xiāng)》《祝?！贰秱拧贰徒鸬摹都摇贰逗埂?、沈從文的《邊城》、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等作品?！俺鲎摺笔窃陝硬话驳挠X醒時代的一個生存隱喻，它是對人類生存境遇、對人與世界關系的深沉思考，它意味著一種更為豐富的可能性與對于現(xiàn)實存在的審美超越。文藝理論家勒內·韋勒克據(jù)此宣稱：“文學的意義與功能主要呈現(xiàn)在隱喻和神話中?！薄裁馈忱諆取ろf勒克、〔美〕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第212頁，劉象愚等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吳文莉小說中的西安城，不僅是地理學意義上的文化古都，更是一個有獨特文化基因與人文價值的文化空間隱喻。她書寫近現(xiàn)代百年平民生活史的同時，是想對城市進行現(xiàn)代意義上的重新“構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