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梅雨。梅梅回到雨庵鎮(zhèn)。
前天當梅梅提出回家過節(jié)時,方塊有些急了,方塊是個頗有心計的人,但他的心計你是很難看到的,永遠被他的嬉皮笑臉和死不正經(jīng)的樣子所遮掩。方塊不停地搓著雙手面露難色說回去是好事,按理兒呢我應該陪你回去認個門孝敬一下咱爸媽,可是手頭一攤子事情怎么辦,弄不好會丟掉工作呢。梅梅橫了他一眼說,誰跟你咱爸媽,做夢吧你。方塊又習慣性地舉起那根只有半截的手指頭,梅梅趕緊把他那半截指頭按下說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然后掏出自個的身份證拍到方塊手上說,你不就是怕我一去不回,這下總該放心了吧。在方塊詭異的表情中,梅梅不管不顧地兀自收拾起衣服來。
細雨綿密,遠遠近近像扯起了一片水霧,飄在臉上有絲絲的涼意。下了船,梅梅看見清華在堤壩等他的爹,并有模有樣嗯嗯啊啊地打著他自制的木頭手機,臟亂的頭發(fā)落滿雨絲,看上去像裹著一團漂浮的霧氣。梅梅感到一抹悲涼,一年多前她離家時,清華也是這般在堤壩上打著“手機”等著,只不過現(xiàn)在的衣服更邋遢了,頭發(fā)也長了許多,像團蓬亂的蒿草,幾乎要遮住他那張干瘦的臉。聽奶奶講,清華娘忍受不了窮日子和傻兒帶來的折磨,早年和來村里收魚的男人進城了,清華爹撇下老母親和傻兒子去城里尋女人,從此一去不返。此后,清華每天都會來江邊,過往船只上的游人商客,??匆娨粋€邋遢的,不停地來回走著打著“手機”,在等著他似乎永遠不會回來的爹和娘。
清華認出了梅梅,眼睛發(fā)亮,在細雨中舞之又蹈之,并突然剝下上衣,裸露出肋骨暴突的身板。梅梅臉“騰”地紅了,嚇得拔腿就跑,清華含混不清地大叫著,雙手舉著衣服,像扯著一片船帆在后面窮追。
跑至村口,梅梅被高跟鞋崴了腳,痛得直咧嘴。清華追了上來,笑呵呵地把手中那一片發(fā)出異味的“帆”遮在了梅梅頭頂,滿臉雨水的梅梅有些哭笑不得。喘勻了氣后,梅梅掏出幾顆糖果塞給清華,拉下臉說,莫要跟著了,你從那邊回去吧。說完用手指了指田埂上的小路。清華看見梅梅真的生氣了,只好噘著嘴一臉委屈地從大路上下了田埂,像條被主人攆走的狗一步一回頭。
回到家,爹娘都不在,門也是虛掩上的。墻上奶奶的遺像格外醒目,遺像掛在爺爺身邊,端然慈祥地看著梅梅,這讓梅梅鼻子陡然有些酸澀,哽著聲音叫了聲奶奶??赡棠桃粍硬粍?,一句話都不說。梅梅想奶奶總算遂了意了,躲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和爺爺嘮叨去了。奶奶是個愛嘮叨的人,大事小事都愛說,爹娘嫌奶奶話多,經(jīng)常呵斥她少管家事。奶奶就和梅梅嘮叨,小的時候,梅梅的玩伴多,在家里就像一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根本沒空聽奶奶講話。長大了呢,梅梅又有了自己的心事,更不愛聽奶奶的陳芝麻爛谷子之類的嘮叨。沒人和她說話,奶奶就同家里的雞鴨狗講,埋怨家里的雞鴨光吃不下蛋,訓斥狗在外惹是生非回來還裝瘋欺負雞鴨。但雞鴨狗不知道是沒聽進去還是根本就不怕她,照樣該干嗎干嗎,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奶奶不高興了,動不動就揚起打狗棍,鬧得家里是雞飛狗跳。這樣一來爹娘又不高興了,斥責奶奶不該把家里攪得一團糟。沒人說話的奶奶顯得很寂寞,生氣的時候常常指著墻上爺爺?shù)倪z像說真想把自己掛上去,省得讓你們嫌棄。后來奶奶迷上了看電視,家里淘汰下來的黑白電視機成了她的寶貝疙瘩,爹娘看奶奶徹底地安靜了下來,也就沒吭氣了。奶奶電視看多了,被城里的稀奇晃花了眼,就問梅梅,可梅梅也沒進過城,只能根據(jù)課本上的知識回答個囫圇。這樣一來,奶奶就有了念想,想進城去瞧瞧。當然奶奶也只是和梅梅嘮叨一下,和爹娘講,會被笑話。
奶奶是一個多月前過世的。那個時候梅梅剛被“安徽佬”給攆出了蔬菜大棚,或者說奶奶剛咽氣那會兒,她正在“安徽佬”溫暖如春的蔬菜大棚里面昏昏欲睡,席卷而來的瞌睡就像一塊沉重的墜鉛,而她成了水面上孤獨無助的木塊,被墜鉛生生拖進水中,她掙扎著撲騰著,最后還是沒戰(zhàn)勝瞌睡,墜入了溫暖寂靜的水底。“安徽佬”陡然而起的一聲斷喝把她從睡夢中撈了上來。梅梅覺得這完全不是自己的錯,雖然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過很多次先例?!鞍不绽小笔裁丛捯矝]說,掏出一沓零票子,像趕蒼蠅一樣揮手讓她走人。突然失業(yè)的梅梅心情十分糟糕,她把這一切歸咎于倒騰羊雜碎的方塊。每天凌晨三點隔屋的方塊就要起來拾掇他的羊雜碎,趕早運到市場上去。所以每天晚上梅梅只能睡個囫圇覺,白天在溫暖的大棚里面,瞌睡早早地就爬上了她的眼瞼。梅梅剛氣鼓鼓離開大棚,爹就來電話說奶奶咽氣了,梅梅掛掉電話,眼眶就跟著濕潤了起來。一年多前進城做工,梅梅還答應奶奶下次回來帶她進城看新鮮的,不料愿望落空。
梅梅在屋后的菜園子里尋見了娘,矮小的娘正撅著屁股在雨霧中栽插薯苗,雨水從她耷拉下來的發(fā)梢一點一點地滴落。梅梅連喊了幾聲娘,聲音有些潮濕有些發(fā)顫。女人聽力不是很好,年輕的時候曾被男人狠狠地掌摑,落下了這點毛病。梅梅看娘沒聽見,扭身要回屋拿蓑衣斗笠,女人這時卻用左手捅住腰眼站了起來,她是站起來緩解腰痛的。就在這當兒,在彌漫的水霧中女人看見一個眼生的女孩站在菜園外,女人抬起胳膊肘擦了擦眼睛里的水霧。這回她看清楚了,是自己的女兒回來了,女人喲的一聲,急忙扔下手中的薯苗,劃動著雙手跑出園子,招呼女兒回屋。
滿臉喜氣的女人給女兒煮了一碗掛面,還臥了三個鴨蛋。梅梅問爹呢,女人說村東頭響愛家的小六出嫁,你爹過去幫忙了。男人是村里響器班使鈸的,十里八村有個紅白喜事,掙些零碎錢貼補家用。
剛吃過晌午飯,男人聞訊急匆匆就回來了,還沒進門,梅梅就聽見系在爹爹腰上的兩片鈸隨著腳步發(fā)出的清脆碰撞聲。男人看起來很高興,手里還拎著主家給的一掛豬腸子。男人把豬腸交給女人說,整幾個好菜,晚上和閨女好好喝上一盅,女人哎了一聲回頭去準備了,聲音里透出喜悅。梅梅要去幫忙,男人把她按坐下說,歇著吧,有你娘呢。梅梅有些不適,倒覺著自己像客人了。
這個細雨綿綿的下午,男人和女人開始房前屋后不停地忙碌起來。院落里殺雞宰鴨,盆是盆缽是缽。灶臺上七八個配好的菜,紅是紅綠是綠。從園子里新摘來的蔬菜,還滴著雨水,清新悅目。傍晚,炊煙早早地升了起來,那炊煙裊裊婷婷地融入水霧中,彌散在青瓦上,草垛上,稻田里,房前屋后青紗漫舞,更加顯得朦朧。沒過多久,陣陣香菇燉老鴨的味兒在霧氣中彌漫開來,惹得村里的狗四處轉(zhuǎn)悠。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家提前過節(jié)呢,相互一打聽,才知道是這家的女兒從城里回來了。
黑下,想好的七八個菜都上桌了,這是女人最拿手的幾碟菜,手藝自是沒得說。女人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碼頭燒過大鍋,手藝是那個時候燒出來的。但剛剛識得男人那陣,女人的手藝不好也不壞,湊合著糊大伙的嘴。男人那個時候在碼頭當腳夫,迷戀女人燒的飯菜,經(jīng)常端著飯盆在眾人面前嘖嘖稱贊,并把一盆飯吃得山響。女人不知道男人是真夸還是假夸,要是真夸呢,她倒是愿意替男人做一輩子飯。這個問題她至今都沒鬧明白,但有個事實是,女人嫁過來之后,男人再也沒有夸過她的飯菜香了。
準備動筷子的時候,有人來了。
清華是循著香味來的,當然即使沒這股香味引路,他也會在適當?shù)臅r候出現(xiàn)。清華并不是那樣令人嫌棄,且不說他給大伙帶來多少樂趣,就是家里有個孤兒寡母干不了的活,清華也會笑呵呵地搭上一只手。村里誰家操辦紅白喜事,或是來了尊貴的客人,清華總會一早趕去幫襯。清華不惜力氣,被人前前后后使喚著,里里外外他算最忙的一個,吃飯的時候也不坐席,端著主家給的飯菜蹲墻根吃得歡實,吃完了不忘給奶奶送去飯菜。
這會兒清華并沒有進來,倚坐在院門上,有些靦腆有些不好意思地摳著衣服上锃亮的紐扣。女人心善,或是記著清華某處的好,見男人沒吭氣,轉(zhuǎn)回灶房拿了一個破了沿兒的瓷碗,幾樣菜都搛了一些給端了過去。梅梅就笑,和爹娘說起白天回來碰見清華的狼狽,女人嘆口氣說其實清華不傻。
正說著,村主任國旗嚷嚷著男人的名字跨進了院門,男人就知道來收龍舟賽攤派費了。每年過節(jié)村里都會聯(lián)合附近幾個村莊舉辦龍舟賽,往年都是鎮(zhèn)上和村上出錢,搞得熱熱鬧鬧。近兩年公家出不起錢了,改為各家按人頭攤派,不管在家不在家的,每人三十。這樣一來事情就不好辦了,去年勉強收齊了,可龍舟賽辦得卻不怎么紅火,大伙在心底里都猜錢被村干部昧下了。當然這也只是猜疑,心里窩著火嘴上不敢說。今年收繳龍舟賽攤派費,就有幾家硬上了,仿佛串通好了似的,梗著脖子不交。男人悄悄打聽清楚了這里面的道道兒,都有哪幾家抗著,領(lǐng)頭的那家是誰,心里有了譜后,男人也跟在后面思謀賴上了。前次村主任上門催繳,男人囁嚅著叫窮,要等女兒回來。村主任國旗什么話也沒說,死死地盯著男人的臉,足足盯了兩分鐘,隨后鐵著臉走了。但事情后來急轉(zhuǎn)直下,據(jù)今天在響愛家打聽,領(lǐng)頭抗著的那個刺兒被村主任硬是給拔了,至于怎么被拔掉的,說法不一,大致意思是村主任給了對方好處或者許諾。刺兒被拔掉了,跟在后面的幾家也就罵罵咧咧地交上了。男人就有些后悔,錢沒省下來反而得罪了主任,讓人給恨下了。
國旗進屋說吃著啊,男人說還沒呢,給主任敬了一支煙,添上一副碗筷,硬要拉他坐下喝兩盅。國旗擺擺手說吃過了吃過了,后面還有幾家要走呢。男人明白主任的意思,摳摳索索掏了一陣,故意加上今天使鈸的碎錢,湊足了數(shù)遞給主任說你看,正巧梅梅今天剛回來。主任毫無表情地“嗯”了一聲,臨走,國旗看了看梅梅,又看看男人,猶猶豫豫地問要不要“買響”?男人趕緊擺手。一直在旁邊的梅梅突然說買。梅梅說出這個字后心里有些怦怦跳,打小她沒有參與過家里的任何事情,但這回,她卻自作主張,這個“主張”完全是脫口而出的。男人有些詫異,女人悄悄用筷子頭捅了捅女兒。在爹娘驚愕的表情中,梅梅麻利地數(shù)出八張票子說就買“兩響”吧,好事成雙,趕明年咱再買“六響”,六六順嘛。國旗接過錢后,臉上就有了一些表情,對男人說,哈,閨女在城里掙下了吧。男人慌亂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每年龍舟賽前都要鳴銃慶賀,各家可出錢“買響”,上限為“六響”,以求吉利平安,每年都是各村的大戶或者在外做工掙了錢的人買走,“買響”的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成了大伙津津樂道的人物,這家要是有未嫁娶的姑娘小伙,往往是媒婆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國旗出院門后,男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一陣風似地跑進灶房,拎起那一掛豬腸出來,想想又轉(zhuǎn)身回屋切掉了半截,拎著半截腸子追了出去。
吃完飯,方塊發(fā)微信問有沒有到家,簡單的幾個字散發(fā)著淡淡的羊膻味。梅梅沒好氣地回道:船翻了人死了喂魚了。方塊說:“你可千萬別死啊,還欠我一個手指頭呢?!泵访氛f:“那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我,想要手指頭啊,再投一次胎吧。”方塊好像是真急了,回道:“那是得不償失,下次再也不敢動你半個指頭了?!泵访窊溥暌恍?,說:“沒有下次了!”方塊再也不說話了,梅梅想象著他那沮喪的樣子,肯定是好氣又好笑。這時手機卻叮叮咚咚響了,是方塊打來的。梅梅輕輕掐掉了,爹娘在身邊,她不想和方塊嚼舌頭,免得爹娘一番盤問。
男人和女人還在心疼那“買響”的錢,雖然八百元給他們掙足了面子,可他們還是覺得惴惴不安。出錢“買響”,那是有錢人的事情,村里人會怎么議論他們呢?在村里,她們夠不上有錢,也沒想象的那么窮,日子還湊合著。在心底,男人還是希望能徹底改變家里的面貌,當然他和女人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只有靠女兒。當初同意十九歲的女兒進城做工,男人是存了私心的,盡管女人要死要活不同意,但最終,男人還是用巴掌說服了女人,讓女兒隨村里的陳胖子進城了。女兒在陳胖子那里,男人是放心的,年輕的時候,男人有恩于陳胖子,在江里救過他一回。如今眨眼一年多了,女兒從城里回來,說話做事透著一股勁道,他們隱約感到,女兒似乎變了,和一年前走的時候有些不一樣,究竟哪里不一樣,他們也說不上來。
在屋外若有若無的雨聲中,男人和女人小心翼翼地打聽著女兒在城里的點滴,梅梅一邊頻繁地回著方塊的微信,一邊稱還在“安徽佬”那里種植大棚蔬菜。女人聽說女兒在城里種菜,有些鬧不明白,咋舌那哪行,城里怎么種菜?也許在女人經(jīng)驗中,城里是高樓大廈馬路如織綠草如茵,就是屁大的地兒也找不到。經(jīng)女兒一解釋,男人仿佛明白一些,白了女人一眼說,是大棚蔬菜,反季節(jié)性的菜。女人還是有些不明白,就算能種,那和鄉(xiāng)下也是一回事,又何必進城呢。男人見女人又開始犯渾了,忙掐了女人的話頭。女人不敢和男人頂著來,趕緊把話題從出嫁的小六跳到到了梅梅的對象建軍身上,女人嘮叨說這次回來要把事定下,改天讓建軍過來掏個實話。男人瞪眼說就你急,牛馬也要相三天呢。女人耷拉下眼眉說,那你敲個日子吧。女人的聲音有些低聲下氣。梅梅不置可否,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對建軍她似乎已沒了具體印象,只有一個矮墩墩影子的輪廓,只知道每次打電話回來,爹娘都會和她嘮叨春種秋收的時候建軍都會來家里幫襯,是個難得的小伙,既然爹娘喜歡,梅梅也不忍拒絕,吃完飯默默地回屋睡覺去了。
雨還在下,根本就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梅雨天就是這樣,像漫天綿延的青絲,欲斷還續(xù)。細雨滴落在青瓦上,然后跌落在屋檐下,滴滴答答的聲音使得周圍更顯寂靜。細雨落在屋外的稻田里,發(fā)出一片沙沙的聲音,仿佛千萬只春蠶在吞食桑葉,那應該是稻穗在拔節(jié)鼓漿。窗外的雨聲讓梅梅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她想起了這一年多來的經(jīng)歷。
一年多前的秋天,梅梅進城先是在村里陳大胖開的“魚頭陳”餐館端盤子。冬天來臨的時候,梅梅厭倦了端盤子的活,通過賣羊肉的方塊去了城郊種植大棚蔬菜。被“安徽佬”攆出了大棚后,失業(yè)的梅梅無奈又去城郊找方塊,喝高了的方塊嬉笑著摟住了梅梅,被羊膻、酒味熏得不行了的梅梅將他一腳踹倒在地,恰巧碰落桌上割肉的刀,生生削掉了方塊半截小指頭,頓時血如噴涌。梅梅嚇得面如土色,方塊舉著血淋淋得手指頭,哭喪著臉說下半輩子要靠她養(yǎng)活了。那段日子,梅梅覺得很對不起方塊,干脆在方塊的隔壁住了下來照顧他,方塊羊肉也不賣了,心安理得哼哼唧唧地享受著被人服侍的幸福感覺,方塊一哼唧,梅梅就受不了,渾身起雞皮疙瘩,恨不得再剁掉他一根指頭。
傷好了后,方塊帶著梅梅四處找活,但都碰了一鼻子灰。一個偶然的機會,方塊得知一個老鄉(xiāng)在城郊造假證,需要一個跑腿的人,梅梅知道那是騙人的,堅決不干。到后來梅梅窩在出租屋里實在是悶得慌,就去了。其實活兒簡單輕快,揣著做好的東西,在指定的某個地方等人來取,錢也不用收,都是事先轉(zhuǎn)了賬的。頭幾趟,梅梅緊張得不行,看見警察城管都心跳得跟羊蹄蹬鼓似的,每干完一趟活,心里總覺著愧疚不安。至于她的上家,梅梅從來沒見過,每月從方塊那里領(lǐng)錢,梅梅甚至懷疑方塊從里面抽份子了?;顑弘m輕快,但梅梅還是不想干,可每次她還是猶猶豫豫去了,梅梅想等找到新的活,就徹底撒手。
第二天,梅梅拎著禮品去二姑家。
雨后的稻田一片蔥綠,綿延伸展,清目開闊。稻子開始抽穗揚花,清香陣陣。二姑家不遠,穿過一片稻田就到了。小的時候,梅梅和表妹小美經(jīng)常在一起相互串門玩兒。兩個清瘦的姑娘,撒開腳丫子在田埂上來去飛奔,不一會兒就到了。但現(xiàn)在,梅梅感覺這條窄窄的田埂變得漫長了,道路泥濘難走,更要命的是梅梅鞋和褲子都是新?lián)Q的。出門的時候,爹讓她穿膠鞋,梅梅嫌土氣難看。路上水洼積水多,梅梅就像一條秋后的螞蚱,一蹦一跳地前進。
在二姑家的屋角上,梅梅將鞋上的泥在墻角撇干凈。
二姑和表妹對梅梅的到來顯示出異常的熱情,梅梅拿出帶來的一套衣服送給了表妹小美,表妹樂滋滋地換上了,忸怩著出來,一看還真像那么回事,猛一打眼還認不出來。二姑幫小美抻抻衣服嘖嘖叫說,這么好看的衣服挺貴的吧?小美怎么穿得起喲。梅梅說不貴不貴,下次回來我給姑買兩套。表妹這套衣服,梅梅是網(wǎng)上淘來的,只要用心去淘,價格便宜的好衣服還是有的,不一定比那品牌服裝差。二姑說怎么還能讓你破費,這次啊,讓小美隨你進城,讓她不但給我買衣服,明年回家過節(jié)也買個響。二姑說完臉笑成了一朵菊花。梅梅覺得有些突然,帶小美進城之前也沒聽爹娘說起過。梅梅說,大棚里苦,尿臊屎臭不說,痱子焐一身,城里開銷大,掙兩個錢存不下來,不如在雨庵鎮(zhèn)找工,更能見著錢。二姑卻笑說,大棚里面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聽說冬天像開了空調(diào)呢。梅梅心里叫苦不迭,坐一會兒便借口有事要回家,二姑留不住,只好讓梅梅回去給爹娘捎話:過幾天奶奶“滿七”,她已經(jīng)托人扎了東西,爹娘那邊可以不扎了。梅梅向二姑打聽到扎紙的那家老人,便匆匆離開了。
在村子池塘邊,梅梅很快找到扎紙的老人,小的時候梅梅來二姑家,老人曾給她和表妹扎過紙飛機紙風箏,梅梅有幾次偷偷地從家里帶上好吃的東西給老人。老人已經(jīng)不識得她了,梅梅只有說出爺爺奶奶的名字,老人這才緩緩地點點頭。梅梅說要扎城里的高樓大廈、紅綠燈、立交橋、摩天輪、城管、警察等等,老人摘下眼鏡,茫然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姑娘。梅梅一一解釋,掏出一張百元鈔票,老人猶豫了許久說,我扎扎看吧,過兩天你再來。
走完那條泥濘的田埂回到村,梅梅的鞋子和褲子上濺滿了黃泥。她有些懊惱,有些討厭陰雨不斷的鬼天氣。經(jīng)過村主任國旗家時,國旗家的黑毛竟然沖著她狂吠起來,繼而其他幾家好事的狗也圍了上來,好表現(xiàn)的黑毛更是起勁,唰地沖上來扯住她的褲腿。梅梅嚇得臉色刷白,褲腿被生生扯下一塊,村里的幾位小媳婦哈哈笑著把狗趕跑了。梅梅有些狼狽,村里的狗都欺生了,在離家前,黑毛和她可親熱呢,現(xiàn)在這畜牲竟然翻臉不認人,還要咬她,真?zhèn)€白長了一雙狗眼。
回到家梅梅驚魂未定,才發(fā)現(xiàn)家里來了人,正和父親坐在昏暗的光線里噓噓地吹著茶葉末子喝茶。來人面相模糊,見她進來,忙欠身站了起來。好一會兒,梅梅才看清楚是建軍,她有些慌亂地啊了一聲,徑直進屋換衣服,心里埋怨爹娘不該這時把他叫來,這狼狽樣子多丟人。
建軍不知道是站著好還是坐下好,有些局促不安,慌亂地搓著雙手。這個動作梅梅覺得很熟悉,方塊也是這樣,遇到局促尷尬只會不停地搓手。梅梅發(fā)現(xiàn)自己愣神了,這個時候還在想著方塊,實在不應該。梅梅說來啦,建軍說來了。接下來便找不到話說,建軍更是顯得有些慌亂,低下頭又抬起頭,目光空空地看著別處。梅梅指著凳子說坐吧,建軍就坐下了,想了想又覺得不合適,又站了起來。梅梅在心里就笑了一下說,還在幫你哥燒窯?建軍點點頭說是的,生意沒原來好。梅梅就想那是明擺著的事情,這地方燒磚窯的實在太多了,一個個隆起的不起眼的山包就是一個磚窯,就像鄉(xiāng)村的牛糞一樣,遍地都是,什么行業(yè)做得人多,錢自然難掙了。有沒有想著單干?梅梅問。建軍抬起頭看了看梅梅,顯得有些驚訝。沒想過這個問題,建軍說。那想過進城嗎?梅梅盯著建軍的臉。建軍避開梅梅的目光,暗淡地笑了笑說,進城干啥,咱又沒文化,在家里挺好的。梅梅沒有移開自己的目光,說那你就打算這樣替你哥一直干下去?建軍感覺自己似乎陷入了對方設下的話套子,急得額頭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沫子。想了想,好像是下了某種決心,舌頭有些打卷說,也不,我打算將來承包一些田地,現(xiàn)在政策好了,機械化種田也不錯。說完輕吁了一口氣。梅梅哦了一聲,聲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聽見。建軍感覺今天的氛圍不對,想想還是改天再來,于是把背來的半袋洋芋倒在墻角,拔腿要回。梅梅也沒挽留,目送他敦實的身影出了門,繼而消失在泥濘的村路上。
男人在菜園子里面掐了一些時蔬,進了灶房,等他再從灶房端來一碗面條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客人已經(jīng)走了。男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也沒追問,淡淡地哦了一聲。
晚上想起了白天和建軍的對話,梅梅心里一團亂麻。雨后田野里的蛙聲此起彼落,好像大合唱一樣,攪得她更是心煩意亂。蛙聲快要落下去的時候,方塊的電話跟著追來了。梅梅正煲著電話粥,似乎感覺屋外有人,忙掐掉方塊的聲音,把頭伸出窗外,看見爹爹正把臉貼在門上,估摸是在聽她打電話。梅梅輕輕放下窗簾子,躡手躡腳上床睡下了。
自這天后,梅梅走到哪里都被村里的狗吠得心驚肉跳,不敢出門,領(lǐng)頭的又是國旗家的黑毛,狗仗人勢,氣勢洶洶,還沖她齜牙咧嘴。國旗的女人覺得很過意不去,舉著撐船的竹篙滿村追打著黑毛,被從雨庵鎮(zhèn)喝酒回來的國旗給撞見,板起臉訓斥了女人一頓。女人在村人跟前丟了面子,面紅耳赤地拖著竹篙回家了。
可沒過多久,黑毛被人用漁網(wǎng)罩住殺死了,有目擊者稱此前曾看見清華拎著漁網(wǎng)在村里轉(zhuǎn)悠。狗被殺了,國旗只能自認倒霉,只是有些鬧不明白,自家的狗什么時候把清華給得罪了。
黑毛死了,那些起哄的狗失了勢,都乖乖地夾起尾巴噤了聲。
奶奶“滿七”這天一早,梅梅帶上給奶奶扎的東西去上墳,男人女人不明白女兒扎的稀奇東西,梅梅說奶奶這輩子沒進過城,燒些城里的東西給她看看鮮。男人女人就笑,說這回你奶奶有福氣了,進城看世界了。還沒到墳場,遠遠地看見二姑和表妹已經(jīng)到了。新墳上空,騰起陣陣青煙。
女人擺好祭品,男人點著了一掛爆竹,“噼噼啪啪”的爆竹聲在空曠寂靜的山野炸響。梅梅和表妹將扎來的東西一件件燒了,片片黑色的蝴蝶頓時在碑前翩翩起舞。不知道是被煙火熏著了還是想起了奶奶,梅梅眼里涌出了淚花。
回去的路上,二姑再次提及要梅梅節(jié)后帶小美進城找工,男人做不了主,拿眼問梅梅。梅梅沒有吭聲,尋思萬不能帶上小美,爹娘和村里人要是知道她在城里做下的活,那還有何臉面回來。二姑被拂了面子,臉上寡著,有些不高興。男人很是為難,但沒有絲毫辦法。在分岔路口,二姑突然改變了主意要回家。男人覺得有些對不住妹妹,把她拉到一邊說了幾句話。二姑走后,小美有些傷心地告訴梅梅,要是她進不了城,二姑將會在節(jié)后把她嫁給雨庵鎮(zhèn)一個小銀匠,她一點也不喜歡小銀匠,純粹是二姑看中了對方的家底。梅梅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端陽節(jié)一天一天近了,村巷里散發(fā)著蒸粽子的清香。女人在江邊采來了艾蒿菖蒲準備掛上院門,女人矮小的身子夠不上,梅梅便端來凳子幫忙,新鮮的艾蒿菖蒲掛上門臉,節(jié)日的感覺一下子就出來了。娘倆然后端來粽葉和糯米,開始在院子里包粽子。粽葉和糯米頭天就浸泡好了的,糯米粒粒飽滿,泛著黃亮的光澤,粽葉是屋后菜園子里面現(xiàn)摘的,也浸潤脹了,去掉了脆性有了韌勁,柔軟舒手。女人早就想好了,今年用紅棗豬肉餡,往年可沒這么舍得,這都是因為女兒回來了。女兒回家的次數(shù)是有數(shù)的,或許是越來越少。每每想到這,女人就有些淡淡的傷心,所以趁女兒在家,女人使出了年輕時的廚藝。梅梅就覺得驚訝,不停地夸著,沒想到娘還能做下這么可口的飯菜,這讓女人又找回了當年男人夸她的那種感覺,不過她知道,女兒的夸贊是發(fā)自心底的。梅梅不會包粽子,女人就讓她遞著東西,就這樣,在彌漫的水氣中,女人一邊包著粽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套著女兒的話。梅梅嘴巴嚴實,嘮叨了一下午,她也鬧不清楚女兒的心思,總覺得女兒大了心草著呢。在心底里,女人還是希望女兒在家能尋一個像建軍那樣的小伙,種田打魚燒窯,將來就當兒子搬過來住下,可女兒看不上,男人也不太熱乎。女人知道男人的心事,男人一門心思希望女兒在城里扎下根,可那樣聽起來有些玄乎,她只知道一個理兒,缸沿上跑馬,是沒譜兒的事情。女兒不在家的這一年多,女人沒有一刻不掛念,當然這種掛念她只能埋在心底,只能擰過身子去抹淚,不能讓男人看見,否則男人又會板起臉來唬她,有時候想想,女人覺得男人真狠心。
這兩天,建軍都在家附近轉(zhuǎn)悠。梅梅不知道是該見還是不該見,見他嘛又沒什么話可說,再者爹爹已經(jīng)托人帶話給對方了。不見嘛,總覺得心里隱隱的過意不去。建軍一出現(xiàn)在村口,清華就拖著放鴨棍氣喘吁吁地來通報。梅梅發(fā)微信給方塊,說快要被一個男人逼瘋了。梅梅想方塊也許會吃醋,沒想到方塊嬉笑說:我可沒逼你,婚姻自由嘛。梅梅嘆息一聲,她不知道自己在等誰,但肯定不是建軍,也不是方塊。建軍這輩子鐵定了在家里侍弄那十幾畝田地,這不是她所求的。方塊雖然進了城,但人一點也不方正、實誠,更不是她所要的。那在等什么呢,她也說不明白,要是建軍和方塊捏弄成一個人多好啊。第三天建軍再來的時候,爹說被清華手持魚叉攔住了,這樣過了幾天,建軍便再也沒來了。梅梅心里居然有了隱隱的失落。
端陽節(jié),龍舟賽熱鬧開場。這天一早男人就穿戴齊整拎著那兩片鈸出門了。女人留在家做飯,江邊鑼鼓等響器一響起來,女人就沒了心思,拉著女兒要去看熱鬧。梅梅不愿意去,覺得沒心情也沒這個興趣,女人只好解下圍裙兀自走了,她尋思著自家買了兩響,不能錯過這個長臉的機會,否則真是狗屎都不值。
女人約莫走了半個時辰,江邊的嘈雜聲一浪一浪地傳來,梅梅覺得有些無趣,出了院門漫無目的地走著。龍舟賽快要開始了,鳴銃一響一響地傳了過來,每響之前,主持人都會在高音喇叭里宣讀“買響”人的名字。梅梅在心里數(shù)了一下,不多不少總共十八響。隨后,號子鑼鼓聲隱約傳來,一陣緊一陣,想必是正式開賽了。
梅梅出門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后,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不見了,她想起肯定是被清華拿走了,剛剛出門的時候,看見清華正圪蹴在鄰居家的院墻邊。在屋后梅梅找到正拿著她手機口中嗯嗯啊啊的清華。梅梅氣咻咻地跑過去一把將手機奪了過來,清華一臉地委屈說,我想給爹娘打電話,我想他們回來。說完,身子一聳一聳地抽噎了起來,臉上滾出幾顆眼淚。那一刻,梅梅不忍。她想,也許他的爹娘這會兒正在城里過好日子,否則也不會幾年不回家。梅梅嘆口氣說,你快走吧,進城了我?guī)湍銓さ屗貋戆?。清華這才破涕為笑,站起來提褲子朝河邊飛奔而去。
天剛擦黑,女人拿出五六扎香,足足有幾百炷,梅梅有些興奮,知道要點香了。這地方端陽夜興點香,家家戶戶會在自家房前屋后插滿了點燃的檀香,然后在一片盈盈的亮光中許愿,人們相信香點得越多,許的愿望更容易實現(xiàn)。梅梅記得往年,奶奶都會帶著她,彎著腰像插秧一樣在院子外插滿了香,她是最愛跟在奶奶身邊干這活,奶奶要求高,要求插得整齊劃一,疏密有致,這樣看上去更漂亮壯觀。許愿的時候,奶奶、爹娘都很鄭重地雙手合十閉上眼,每年端陽后,梅梅都會纏著奶奶和爹娘說出許下的愿望,可都不肯說,奶奶說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女人先把一扎一扎香點著,梅梅便一炷一炷地插在院子里。雨后的土地有些松軟濕潤,香很方便就插進去。也就半個時辰,院子里除過道外都插滿了。娘倆就開始在院子外繞著院墻和房基插,娘在前,梅梅在后,娘插了一會兒就要直起腰來,用拳頭輕搗著腰眼,娘有風濕,不能長久地彎腰干活。在點點亮光中,梅梅回過頭看見娘瘦弱的身影在一步一步向后退著,梅梅恍然覺得娘的身影越來越像奶奶了,她喊了一聲娘,可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似的,在喉嚨里分明很大的聲音,到了舌尖卻有些輕飄飄的。娘并沒聽見。梅梅再回過頭彎下腰的時候,鼻子里面就有了一股酸澀的感覺,插著插著,一股熱辣的液體突然從眼眶、鼻腔涌了出來,跌落在溫涼的土地上,有幾滴落在香頭上,哧的一聲澆滅了點點火光。
香點好了,房前屋后一片盈盈的亮光,濃烈的香味在四周彌漫。男人這個時候趕回來了,男人是從村上慶賀龍舟賽的酒桌上抽身趕回的。男人進院門后看見遍地的香火,高興地“嚄”了一聲,然后進屋放下手中的什物。
該許愿了!
梅梅在前,爹娘在后,站在屋檐下,各執(zhí)三炷香,開始許愿。梅梅合上眼,腦袋卻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許下什么愿望,或者說她的愿望太多了,還沒來得及挑出最重要的許下。梅梅偷偷回頭,看見爹娘低著頭,很虔誠的樣子。尤其是娘,嘴巴還在輕輕地囁嚅著,好像念念有詞。梅梅回過頭,還沒來得及許愿,爹娘就睜開了眼,把手中得香火插在廊檐下。梅梅覺得有些遺憾,埋怨爹娘不等她,娘就笑笑說,心里有愿自有愿,心中無愿不許愿。
許完愿吃完飯,梅梅很想去村里走走,這個時候村里遍地都是香火,綿延數(shù)里,不比城里閃爍的霓虹燈遜色。梅梅出了門,然后又折了回去,向娘要了三扎香。梅梅腳步匆匆,在插滿香火的村巷里面穿梭,點點片片的火光照亮了她前行的路。梅梅的腳步在村東頭清華家前停住了,清華家房前屋后一片漆黑。夜色中,清華和奶奶正蹲在門前插香,幾點微弱的香火在濃重的夜色中掙扎。梅梅沒有吱聲,靜靜地把手中的一扎香點燃,蹲在清華奶奶的身邊,一炷一炷地插著。清華和奶奶發(fā)現(xiàn)了梅梅,清華奶奶呃了一聲,叫著梅梅的小名,清華則齜牙咧嘴給了她一個難看的笑臉。
半個時辰后,村里人發(fā)現(xiàn),清華家房前屋后竟然也燃起了盈盈的香火,一片一片地綿延開來,清華跟著他的奶奶也有模有樣地許下了愿望。
街巷深處,有小孩兒清朗稚嫩的歌謠聲傳過來:
桃兒紅,杏兒黃,
五月初五是端陽。
粽子香,包五糧,
剝個粽子裹上糖。
隔天,清華來找梅梅,猛一看上去,梅梅都有些認不出了他了,清華理短了頭發(fā),新?lián)Q上了合身干凈的衣服,原來的紅繩褲帶也換成了一根舊皮帶,這樣的變化讓梅梅一下子適應不過來。清華有些靦腆地央求帶他進城找爹娘,梅梅覺得好笑,突然覺得清華并不傻,此前為了她把她不愿意見的建軍攔下了,隨后把黑毛殺了,今天又把自己拾掇干凈,原來是有求于她的。
梅梅并沒認真,幾顆糖幾句哄話把他打發(fā)走了。
端陽節(jié)后,熱鬧的村子復歸寂靜。梅梅覺得很無聊,也準備返城,方塊已經(jīng)催得緊了,再不回去對方就要另找他人了。梅梅不知道方塊是真話還是假話,冥冥中她甚至希望對方另找他人,這樣省得她回去又要艱難抉擇了,但想想,重新找工對她來說是件很麻煩的事情。女人希望女兒多住些日子,口氣近乎哀求。也就是在這天,村里的六婆婆來給梅梅說親,被梅梅婉言拒絕了。從六婆婆口中,梅梅無意得知建軍幾天前已經(jīng)說下了一個姑娘,雙方都很滿意,已過了禮。梅梅聞言心里掠過一絲疼痛。
返城前夜,清華又來執(zhí)拗地央求梅梅帶他走,連東西都提來了。梅梅哭笑不得,要爹爹把他攆回去。但隨后,她突然冒出了帶清華進城的閃念———她想讓清華來替自己做下那活,一個智障有問題的未成年少年,受別人唆使揣上假證,誰又能去指責懲罰他呢———她被自己的突然冒出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馬上像趕蒼蠅一樣趕走了這個可惡的想法。那么她帶清華進城干什么呢?尋他的爹娘?似乎更可笑。
次日,梅梅要帶清華進城的消息迅速傳開了,這比梅梅回家“買響”更具轟動性,村人都在紛紛議論梅梅的好心腸,也許在明年的端陽,清華不但找回了爹娘,還像梅梅一樣掙了一筆錢回來“買響”呢。
在爹娘困惑不解的目光中,梅梅帶上清華搭上了進城賣魚的躉船。臨上船,男人女人還在勸說女兒把清華留下,梅梅沒有吭聲,也沒和爹娘解釋。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要帶上清華,冥冥中兩種念頭在心里激烈糾纏、交鋒。梅梅靜靜地看著娘,江面上吹來的風把娘的頭發(fā)吹趴在臉上。
女人迎著女兒的目光,眼里裹滿的淚水這會兒奪眶而出。
作者簡介:
文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新華文摘》《長江文藝》《長城》《山花》等雜志,并入選《21世紀年度小說》等年選,出版小說集《漁船來到雨庵鎮(zhèn)》《周魚的池塘》(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2017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