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滄尋茶記

相約冰島

柔柔的清香和甘甜在我口腔喉間潤動，三月三，我從舌尖上感受了云南冰島頭春大樹茶的美妙滋味。那是勐海的制茶師兌兌寄來的。后來又得知冰島老寨茶樹王采摘的鮮葉從2019年的88萬元、2020年的99萬元，到今年被競拍者以166萬元成交的消息。因此，當(dāng)兌兌向我發(fā)出五月去冰島看茶的邀約時，我未加思索便一口答應(yīng)。

與我相約冰島的還有一位王自榮。我在《尋茶記》《夢中臨滄》一文中寫過他的多次真誠邀約。王自榮是臨滄稅務(wù)部門的公務(wù)員，愛好攝影。在我啟程之前，對我的尋茶日程就作了周密的安排，第一站5月19日去冰島老寨。

冰島老寨屬雙江縣勐庫鎮(zhèn)管轄。雙江因瀾滄江和小黑江交匯于縣境東南而得名。在勐庫鎮(zhèn)境內(nèi)與耿馬縣交界處，有一南北走向的橫斷山系支脈：邦馬山。主峰勐庫大雪山，海拔3200多米，在海拔2200至2750米處有著名的勐庫野生古茶樹群。雙江縣的城市雕塑是一芽二葉的茶。茶已成了這里的符號、標(biāo)志和主要產(chǎn)業(yè)。

十多年前，當(dāng)冰島茶還沒那么走紅的時候，我曾在上海茶城買過冰島茶餅，飲之甜潤生津，包裝紙上“勐庫冰島正山老樹”和位于云南雙江的茶廠讓我有點費解。如今到了實地，我才明白云南、臨滄、雙江、勐庫、冰島正山之間的地理關(guān)系。所謂“冰島正山”應(yīng)該就是冰島老寨的那片茶區(qū)。

我的朋友兌兌原本要從勐海過來陪我去冰島老寨，但我還是婉拒了。從勐海到臨滄雖然只有三四百公里路程，卻全是盤山路，開車要六七個小時。我說：“我的稅務(wù)局朋友有辦法，你就別來回折騰了?！?/p>

王自榮先帶我們?nèi)チ松褶r(nóng)祠、冰島湖，讓初來雙江的我對這里的人文歷史、地理環(huán)境先有個大致的了解。周邊就是大概念的冰島茶區(qū)。在冰島湖的觀景臺上，我俯瞰碧湖，遠眺群山。我看到臨湖的山體巖壁上鐫刻著“相約冰島，綠色之戀”八個大字，就拉著王自榮合影。相約冰島，約了多少回，今天終于如愿。

冰島湖觀景臺門口豎有兩根立柱，底座刻有“拉祜族、佤族、傣族、布朗族”的字樣，柱身各種符號也許是這些民族的圖騰語言。雙江，是個多民族的地區(qū)。這冰島湖正是在許多方面給了這里各民族的百姓溫情的滋潤。

冰島湖也滋潤了這里的好茶。冰島茶區(qū)的茶普遍好喝，原因之一就是因為雙江境內(nèi)有冰島湖、南勐河等豐富的水系。在某種意義上說，冰島湖其實為截斷南勐河而建造的南等水庫。南勐河?xùn)|為東半山，河西為西半山，東半山的茶香氣高，但茶氣相對弱，西半山正相反，香氣弱但茶氣十足。冰島村恰恰位于冰島湖畔，茶兼具東半山和西半山的特色，集勐庫茶的優(yōu)點于一身。冰島村由冰島、壩歪、糯伍、南迫、地界五個自然村寨組成，冰島老寨的茶自然最為金貴。

冰島老寨曾名“扁島”“丙島”，以前是個傣族寨子，現(xiàn)在也有少數(shù)拉祜族人居住，既不下雪，也不結(jié)冰，真不知“冰島”這個寨名如何而來，如今卻讓愛茶者人人皆知，如同名勝。據(jù)臨滄市茶辦統(tǒng)計，冰島老寨“有茶園1425畝，其中可采摘782畝，百年以上古樹茶4954株”。“有記載：在明代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雙江的勐勐土司派人引種200余粒，在冰島培育成功了150余株，現(xiàn)今尚有二十余棵存世……”

也許為了讓冰島老寨的古茶園有更好的生長環(huán)境，還房于茶，還地于茶，當(dāng)?shù)卣痪们皼Q定將冰島老寨的原住戶整體搬遷。半山腰果然在大興土木，那正是在建的“冰島茶小鎮(zhèn)”。冰島老寨的居民將來就遷居至此，目前74戶人家中大多已搬至臨時安置房，還有16戶人家沒搬。王自榮事先聯(lián)系的茶農(nóng)小王現(xiàn)在就住在臨時安置房里。

小王1989年出生，畢業(yè)于某財經(jīng)大學(xué)，曾經(jīng)是學(xué)霸，大學(xué)畢業(yè)后先是在金融機構(gòu)工作，后來他父母要他報考公務(wù)員，報名那天，他一看現(xiàn)場有三百多人排隊，立馬放棄報考，用那筆報名費找朋友喝酒去了。后來父母問他考得怎么樣？他說了個謊：沒考上。再后來，他辭職下海?，F(xiàn)在除了在冰島老寨承包了茶園外，還在永德經(jīng)營蔬果種植、畜牧業(yè)等。每個攤子都有人負(fù)責(zé)，茶園這一攤就交給他弟弟夏杰。此刻他正帶著幾位浙江客人看茶去了，接待我們的是他弟弟夏杰。

夏杰穿一身迷彩軍服，像個年輕士兵。在臨時安置房坐下后，夏杰在小竹匾上抓了一簇今年的冰島春茶放在白色蓋碗里，用開水沖泡，肥厚的墨綠色的葉片慢慢柔軟，隨之帶點清冽的茶香緩緩飄來。茶湯呈蜜黃色，我品味著，又一次在口腔喉間享受這茶的甘甜。

茶桌上還有幾塊“冰島黃金磚”，250克包裝。因為冰島老寨茶貴，原來揀茶時剔除的黃片，茶農(nóng)現(xiàn)在也舍不得扔，用來壓茶磚賣錢，還取了“黃金磚”這個似乎很富貴的好聽的名詞。喝著茶，夏杰告訴我，老寨那棵拍了166萬元的茶樹王今春采了鮮葉30.6公斤，做成干茶7.4公斤，平均1公斤干茶價值22.4萬元。水漲船高，冰島老寨今年的古樹單株鮮葉每公斤也升到1-2萬元，4公斤鮮葉做1公斤干茶，干茶每公斤能賣4-8萬元。茶家瘋狂追逐競購，也許有一定程度上的操作成分，但冰島老寨的古樹茶被視作是茶中珍品，卻是不爭的事實。

是什么造就了它的特異品質(zhì)？除了冰島湖、南勐河等水系的滋潤之外，還有地理位置、氣候環(huán)境、土壤特質(zhì)等諸多因素。我讀到過一篇文章，說這里的土壤深厚，營養(yǎng)充足，不僅僅是適合茶樹生長的酸性土，而且因為是土夾石土，土壤中含有大量石塊風(fēng)化后所產(chǎn)生的礦物質(zhì)，其元素被茶樹根系吸入后，形成了茶葉特別的品質(zhì)。同行的王自榮夫人張運河告訴我，冰島老寨的海拔比周圍一下子要高許多，因此，云霧繚繞，陽光更早地照到那里，夜里氣溫低，晝夜溫差大，也是造就冰島老寨的古樹茶好喝的重要原因。我走出臨時安置房，向冰島老寨眺望，山上還有屋子沒被拆除，地勢比我們所在的半山腰確實高了許多。

小王帶著浙江客人從山上老寨下來了。讓我詫異的是他也穿了一身迷彩軍服，我心中暗笑：這兩兄弟莫非把茶園當(dāng)戰(zhàn)場了？小王把白色越野車的鑰匙和進冰島老寨的通行證交給弟弟，對我打了個招呼：“樓老師，我很想陪你們?nèi)タ纯矗蛻魜砹?，我只能陪他們。我弟弟夏杰對這里熟，讓他做你們的帶路黨?！?/p>

冰島老寨門口果然有人設(shè)卡，見我們有通行證，守卡的很爽快地放行了。

沿路有個現(xiàn)象讓我印象很深，那就是已拆除和尚未拆除的農(nóng)戶建筑。一片又一片的廢墟，盡管有綠色塑料布覆蓋被拆的碎瓦殘磚，面積卻并不小，已廢的炒茶殺青用的大鐵鍋時有所見，那些未拆的住宅不少是豪華大屋。

讓我更開眼界的是古茶樹群，綠郁郁的一片，此起彼伏，樹齡長的在五六百年，取名也花樣百出，除了首屈一指的冰島茶樹王外，還有冰島太后、冰島狀元、冰島茶尊、冰島大將軍、冰島祖母樹、拉祜王、拉祜夫人、公主樹、兄弟樹、姐妹樹等等。一棵棵古茶樹被擬人化，就像一本武俠小說中人物，各領(lǐng)風(fēng)騷。

在樹叢中，每見一棵我會向他打招呼：“你好，三公主”“你好，大將軍”。在大將軍古茶樹前，我把穿迷彩服的夏杰拉來合影；在兄弟樹下，我和王自榮合影；看到了姐妹樹，我又嚷嚷著要為殷慧芬與張運河拍照。我和殷慧芬的一張合影，像是重回到青蔥歲月在談戀愛……在這泱泱一片幾百年樹齡的古茶樹面前，年逾七旬的老人重又煥發(fā)了一顆少年心，因為我們在它們面前確實還年輕。

在樹叢中艱難穿行，有時不得不撥開樹枝，方能看清高高低低的泥濘山路。終于見到傳說中的茶樹王了，我和它彼此似乎等待了很久，我站在樹下細(xì)細(xì)打量，其神態(tài)無異于面對一位心儀已久的佳人，或者說是面對一位仰慕已久的長者。茶樹王上掛著塊標(biāo)牌，寫著：編號0001，高度7.2米，基部圍1.4米，樹幅5.5X5.2，樹齡600年以上，海拔1680米……所有的數(shù)據(jù)顯示著它的江湖地位。

有圍欄護衛(wèi)茶樹王，我在四周徘徊，看它的樹冠、根莖，看它向天空舒展的枝丫。發(fā)現(xiàn)圍欄后側(cè)有一個開口，我不由一陣竊喜，一個轉(zhuǎn)身投入它綠色懷抱中。我握著它的枝干，像拉著他的手臂，我摸著它的葉片，像輕撫他的眉目唇鼻。我湊近了細(xì)細(xì)嗅聞綻放的嫩芽，那神情像在親吻一個情人。我喁喁低語，像在傾吐著說不盡的情話。

彼此依戀之間，我聽見夏杰的喊聲：“前面還有太后樹，也很大?！笔堑?，太后樹，那是另一棵五六百年樹齡的古茶樹，對我也充滿誘惑。然而就在我想離開茶樹王的剎那，一陣大雨驟然而降，雨點越來越急，越來越猛，我只能在它的枝葉庇護下躲雨。殷慧芬說：“茶樹王舍不得讓你離開?！?/p>

沒錯，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于茶又何嘗不是如此？茶樹王認(rèn)為我懂它，希望彼此有更多對話，互抒情愫。茶樹王成了留客樹。

我也不想離開。趁著雨勢，我想在樹下停留更久一些。我情不自禁地摘下一片葉芽，含在唇間，那甜甜的柔柔的滋味沁入心肺，柔美而生甘，那么悠長。流通在市場上的冰島茶假的太多，而我口中含的葉芽來自茶樹王，那種生津的帶果香的冰糖般的甘甜，真實無疑地告訴我這是最真最好的冰島茶。

這一刻我方明白，與我真正相約冰島的不僅是兌兌、王自榮他們，更是這里蒼蒼莽莽的一片古茶樹，尤其是這棵茶樹王。

昔歸初識

去昔歸的前一夜，王自榮對我說，他聯(lián)系了一個叫小華的茶人，在昔歸有茶園和初制廠，第二天要搭我們的車去那里。我說有熟人帶路就太好了。那一夜，我做了點關(guān)于昔歸的功課，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看到一條2019年的舊消息：“大手筆，玉龍祥500萬現(xiàn)金認(rèn)購100棵昔歸古樹單株！”其中手寫的合同，甲乙雙方代表都按了手印，真是昔歸茶貴。昔歸茶讓很多人喜歡，我也喜歡，因此初行昔歸充滿期待。

第二天一早王自榮來接我，車上沒有別人，我問：“小華呢？”他說：“小華一個人先去了，在昔歸等我們。不要緊，他給了我位置，有導(dǎo)航?！?/p>

導(dǎo)航也有沒方向的時候。下了高速，走了一段山路，到了瀾滄江邊的一個地方，導(dǎo)航總是叫車調(diào)頭，然后說：“目的地就在附近，本次導(dǎo)航結(jié)束?！蓖踝詷s一下子找不到北，只能打電話聯(lián)系。小華說：“不要急，我來接你們?！?/p>

等待的時候，我觀賞瀾滄江兩岸風(fēng)景，很美，像一幅山水畫。江對岸是普洱市的三座山，分別是景東、鎮(zhèn)沅、景邁的。不遠處有瀾滄江大橋飛渡橫跨，頗為壯觀。

小華來了，騎著一輛像毛驢一樣的電動車，從一條更窄更陡的山路顛簸而來。我打量一下，貌不驚人，長相有點像蒙古族人，一件白色無領(lǐng)汗衫，微胖。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告訴我，小華或許只是一個普通茶農(nóng)。

他的初制所在山上，我們的車跟著他的電動車沿岔路盤旋而上。到了目的地我才發(fā)覺規(guī)模不小。小華已擺了茶席，身邊有三個漢子陪著，分別是昔歸自然村村長刀發(fā)林，忙費自然村村長俸先貴，忙亢自然村村長吳永成。一個個黑不溜秋的，卻很壯實。小華介紹時說了兩句順口溜：“他們都是原生態(tài)，漂白粉都漂不白?！?/p>

在茶桌前坐下后，他為大家泡茶。我問是什么茶？他說：“到了昔歸當(dāng)然喝昔歸茶。”我問：“這茶你賣多少錢一公斤？”他說：“一萬二?！蔽艺f：“不比老班章便宜啊?！彼f：“是的。你喝了就知道為什么不比老班章便宜?！?/p>

那茶酣暢淋漓，從霸氣上說，確實可與老班章媲美，三杯下肚，背心就沁出微汗。我說：“今天喝的茶男人喜歡，昨天在冰島喝茶女人喜歡。難怪有人形容昔歸茶像剛烈的小伙子，而冰島茶像柔雅的少女?！?/p>

小華哈哈笑起來：“我還有男人女人都喜歡的茶。我把它稱作昔歸茶中的‘勞斯萊斯，想不想嘗嘗？”我說好啊。他一邊取茶，一邊來了四句順口溜：“上海來的樓老師，尋茶身穿土布衫，走了一山又一山，昔歸好茶讓他饞?！?/p>

這款被稱為“勞斯萊斯”的茶與第一款明顯不一樣，口感類似冰島茶，不但飽滿細(xì)膩，絲滑甜潤，而且茶氣足，確實讓男人女人都喜歡。茶煙裊裊飄拂，小華又來順口溜了：“瀾滄江邊一席茶，世間美好像樹花，有滋有味有回甘，舌尖猶如發(fā)春芽?！?/p>

小華的母親是邦東鄉(xiāng)人。母親有七姐妹，他父親是招女婿。我問：“你跟爸姓還是跟媽姓？”他說：“跟爸姓。我媽姓劉。跟媽姓倒好了，錢都‘劉（留）住了，現(xiàn)在跟爸姓，錢都‘華（花）完了。”我說：“你媽招你爸入門當(dāng)女婿，那叫劉德（得）華，姓劉的得到了姓華的?！北娙舜笮?。昔歸村舊邦東鄉(xiāng)管轄，殷慧芬看著他身邊三位自然村村長，說：“原來你是在媽媽的懷抱里。難怪在這里如魚得水?！毙∪A笑道：“媽媽的吻，我長大了也忘記不了?！毙∪A說話風(fēng)趣，他稱自己：“畢生都在尋一路，每天想法總無數(shù)，可憐此身駐山中，做夢卻在繁華處?！表樋诹铩⒋蛴驮娝摽诙?，挺有才的。

茶過數(shù)盅，我站起身提議去茶山，我要去看昔歸好茶長在怎樣的一塊神奇土地上？小華不想走，“我這茶，如果不泡上二十多泡，你會說我的古樹茶是假的?！闭f著他又來四句：“初心沏好茶，頭春如旭日，質(zhì)高名聲揚，不喝負(fù)年華?！蔽抑荒茏略俸炔?，當(dāng)然那兩泡茶，茶氣仍很充沛，若不喝，真有點辜負(fù)它。

小華14歲開始學(xué)做茶，當(dāng)過兵，從事過木材買賣、汽車銷售，最終又回到茶葉行業(yè)。他說他愛茶?，F(xiàn)在他在昔歸有200多畝茶園，分布在昔歸山、忙麓山等地，此外在勐庫大雪山、白鶯山、老班章、冰島乃至緬甸，他都有茶園，有十幾個初制所和四個省二十多個銷售點。十來年沒見小華，王自榮有點吃驚：“想不到你現(xiàn)在做得那么大。”

小華嘿嘿一笑，又來順口溜了：“理想就是離鄉(xiāng)，平民就是拼命，世上本無救主，全靠自己打拼?！?/p>

我問：“那你一年收入多少？”

“攤子大開銷也大，養(yǎng)家糊口，有這么多員工要養(yǎng)，有時還虧??！”他嘿嘿一笑，又念了四句順口溜：“做茶有苦也有甜，有時還有煩和累，不怨天來不怨地，人生百味要笑對?！比缓笳酒鹕恚瑩]揮手：“不說了，下山看茶去。”

昔歸山的茶園從初制所往下朝瀾滄江方向走，上山容易下山難，小華一路細(xì)心攙扶著殷慧芬。到了一片茶樹前，他向我講昔歸茶的特點：“梗難瞧，背無毫，柳葉條，黑緊繞?！彼f的十二個字的特點，也是順口溜，形象具體。

在三棵豐滿雍容的古茶樹前，小華特別介紹：“紫芽茶樹，就是我說的‘勞斯萊斯。”我上下左右打量，真有點貴夫人的風(fēng)范。我問：“為什么同一塊土地上的茶，滋味會如此大相徑庭呢？”小華說：“這沒什么奇怪的，一個家庭里的兄弟姐妹也不一樣啊，比如你是大作家，你的弟妹呢？”

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他又說：“太專業(yè)的我也說不清，比如有人講海拔高的茶好，昔歸山海拔才700米左右，不高啊。又有人說，昔歸茶好喝是因為靠瀾滄江近，那對面的鎮(zhèn)沅、景東也靠江邊啊。所以說不清。樓老師，你就寫茶文化、茶故事，寫尋茶途中的所見所聞，寫你自己對茶的感受，把好茶推薦給大家。什么茶多酚、氨基酸、茶兒素之類的就讓科技人員去研究。”

他說的沒錯。稍后，我們又隨他去忙麓山。忙麓山的茶園大多分布在海拔740米至1043.4米之間，莽莽蒼蒼的茶樹連成一片，如波濤起伏的綠色海洋，頗具氣勢。臨翔區(qū)人民政府在醒目處豎著宣傳牌，介紹古茶園概況：分布面積2600畝，其中核心區(qū)600畝，樹齡百年以上的約8262棵，年產(chǎn)茶約28噸，產(chǎn)值約7800萬元。

忙麓山無疑是昔歸古茶園中的核心區(qū)。我走近了看，一棵棵茶樹枝粗葉茂，盤曲高大，千姿百態(tài)，蔚為奇觀，有幾棵古樹前有標(biāo)牌注明樹齡在千年以上。一棵古茶樹旁有梯子，想來是茶農(nóng)爬著這梯子攀到樹上去采摘鮮葉所用。我拿著梯子比較，古茶樹的高大和我的矮小立即顯現(xiàn)出來。

清末民初，《緬寧縣志》記述：“邦東鄉(xiāng)則蠻鹿、錫規(guī)尤特著，蠻鹿茶色味之佳，超過其他產(chǎn)茶區(qū)。”忙麓當(dāng)時稱“蠻鹿”，“錫規(guī)”則為今日之昔歸?？梢娢魵w和忙麓所產(chǎn)茶的優(yōu)質(zhì)，歷史已很悠久。

忙麓的茶園向東綿延至瀾滄江邊，史料記載江邊有個嘎里渡口，是邦東昔歸茶馬古道的一個重要組成部門?？戳T茶山我們到渡口。

小華說：“我們?nèi)ユ?zhèn)沅吃飯?！?/p>

我有點好奇：“吃個飯還要過江？”

小華說：“昔歸人采茶做茶忙，沒心思好好做飯?！?/p>

小華說的也許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想讓我更近距離地感受一下瀾滄江和傳說中的渡口。他又來順口溜了：“為了迎接尊貴客，坐船渡過瀾滄江，江上魚鮮紅赤貝，鎮(zhèn)沅煮來滿屋香?！?/p>

渡船泊在江對岸，江這邊渡口墻上寫了一個醒目的手機號，那是渡船主人的。昔歸的船客要過江，只需撥個號，船主立即會從鎮(zhèn)沅渡口駛船過來。

過了江，我們在鎮(zhèn)沅瀾滄江食府用餐，客人還不少，多數(shù)是沖著瀾滄江的江鮮來，價格不菲的紅赤貝魚是這里的一道名菜。煮魚要花一定時間，在等待美味的時候，我和小華互加微信。小華的微信名叫華三元。

“華三元是你真名？”我問。

“不，我叫華玉忠。”他說。

華玉忠？這名字有點熟悉啊，我在記憶里搜索，想起來了，就是昨晚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的，玉龍祥2019年花500萬現(xiàn)金認(rèn)購100棵昔歸古樹單株，華玉忠就是甲方代表?。∥以谑謾C里搜到了那紙合同：“華玉忠就是你啊？還按了手印。”小華不動聲色地回答：“對啊，是我。甲方另一個代表、昔歸自然村的刀村長也坐在你旁邊??！”我看了看皮膚黑黑的村長刀發(fā)林，責(zé)怪小華：“這些故事你怎么不給我說呢？”

小華依然淡定：“你不是說做人要低調(diào)嗎？2020年玉龍祥也與我們簽了合同?！彼蜷_手機給我看合同書，金額600萬，甲乙雙方還是按了三個人的手印，稍有進步的是這份合同部分內(nèi)容是打印的。“無錢只能委屈身，無愛更是傷靈魂，人生無非物與靈，好好做人是本分。”他又來順口溜了，接著瞅著我：“樓老師，我這人性格很內(nèi)向的。”

我也瞅著他。我無法想象，這個幽默風(fēng)趣會編順口溜的昔歸茶人，如果性格再外向些、奔放些，將會怎么樣？

白鶯山一夜

計劃總是跟不上變化，王自榮原先計劃：5月21日，去鳳慶錦秀茶尊，住漫灣；5月22日去云縣白鶯山。后來在上海茶城經(jīng)營一家普洱茶莊的小向在微信中看到我行蹤，說他這幾天正在云縣做茶，邀請我去他那里看看。他所在的茶房鄉(xiāng)離云縣城里有幾十里地，時間實在排不過來，于是建議王自榮夜宿云縣，讓小向從鄉(xiāng)里趕來在縣城見面。王自榮說：“可以的?！?/p>

不料5月20日在昔歸看茶，華玉忠知道我們有去白鶯山的計劃，熱情相邀：“我在白鶯山有初制所，那里有客房，你們可以住山里。客房跟星級賓館一樣，什么都有?！蔽艺髟兺踝詷s意見。王自榮說：“可以的，白鶯山是云南古樹茶的自然博物園，在那里過一夜，多待些時間，你看到的東西會更多一些?！?/p>

我只能對小向說一聲抱歉，相約上海茶城再見。

一邊是蜿蜒的瀾滄江，一邊是巉巖峭壁，上面是變幻無窮的白云，下面是曲曲彎彎的山路。王自榮擅長攝影，有鏡頭感，在風(fēng)景迷人處，他會停車，讓我們拍照，當(dāng)然他自己也不忘捕捉美景。

過了一條岔口，導(dǎo)航開始要車調(diào)頭。前面的路較寬較平坦，導(dǎo)航為什么叫他調(diào)頭？王自榮不信，問路邊走過的婦女，婦女說：“往前。”開了百來米，導(dǎo)航繼續(xù)鼓噪要他調(diào)頭，他有點拿不準(zhǔn)了，又問路邊小屋旁的山民：“上白鶯山怎么走？”又多問一句：“去二嘎子茶王樹那里？”山民說：“往前開。”

王自榮這下算是吃了定心丸，分析說：“這條路也許新筑不久，導(dǎo)航?jīng)]更新。”后來我們才知道通往白鶯山的路有三條，我們走的那條最遠。繞過一山又一山，當(dāng)看到路上高高豎著的“二嘎子茶王”的標(biāo)牌時，王自榮才徹底放心了。

到達目的地時已是傍晚。牌樓上有陳宗懋題字：“白鶯山茶樹演化自然博物館”，門口掛的招牌是“白鶯山譽安茶文化公司”，院子里還有茶葉初制廠?？磥硎且粋€集多種功能于一體的機構(gòu)。

華玉忠和合作伙伴沈天安、劉斌、劉小東等已在那里守候?！霸瓶h漫灣白鶯山，云南古茶博物園，本山茶、二嘎子，品種多得數(shù)不來?！币灰娒嫒A玉忠就來順口溜，指著不同方位的幾個房間，問我想住哪里？我稍一打量，往主樓旁靠山邊地指了指：“外面就是古茶樹，就這間。”那屋子一半靠著山坡，另一半是懸空的，靠兩根水泥柱支撐著。

房間面積果然比賓館標(biāo)準(zhǔn)房還大，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放下行李后，略做洗漱，我們就去飯?zhí)?。飯菜挺豐盛，手撕雞、烤鴨等是從山下帶上來的。大家喝著酒，說笑不斷，氣氛挺熱烈。劉小東說他會跳街舞，眾人起哄要他表演，他當(dāng)仁不讓來了一段，身材雖然有點胖，跳起舞來腰肢卻很柔軟，節(jié)奏感挺強，一招一式很有喜感。與我同桌的布朗族漢子劉斌則與我說徐霞客：“徐霞客來云南，走到白鶯山，他就折返往回走了?！?/p>

我知道徐霞客在云南有一年零九個月的游歷，其中在臨滄12天。《徐霞客游記》有記，明崇禎十二年（1639年）八月初九日，徐霞客行至云州（今云縣）觀音閣，“……小憩閣中，日色正午，涼風(fēng)悠悠，僧煮茗以供……”至于徐霞客到了白鶯山不再往南，我是初次聽說。劉斌的描述有鼻子有眼的，像是他當(dāng)年為徐霞客帶過路似的。

酒醉飯飽，華玉忠又來順口溜：“當(dāng)年徐霞客，今日樓作家，來了白鶯山，都要喝碗茶?！闭泻舯娙巳ゲ枋液炔?。

茶室墻上有“鶯山茶語”字匾，看不清是誰寫的，字還算端正。沈天安為大家沏了一壺本山茶。

沈天安，1975年出生，16歲高中畢業(yè)，華玉忠是他遠房表弟。沈天安在云縣大寨鎮(zhèn)有個規(guī)模更大的茶葉精制廠。我問：“那你為什么還要到白鶯山來發(fā)展？”他說來白鶯山是想做些特色茶。白鶯山的古茶樹品種多，除了本山茶外，還有二嘎子茶、黑條子茶、白芽口芽、藤子茶、柳葉茶、賀慶茶、勐庫茶等十幾種，千姿百態(tài)，共生共存，形成了白鶯山古茶樹園的獨特風(fēng)景。白鶯山數(shù)以萬計的古茶樹為制作特色茶提供了豐富資源。

沈天安父母過去做小生意，他對我說的往事中最有趣的是他父母趕著豬從云縣大寨鎮(zhèn)步行到臨滄城里去賣。山路，總共多少公里？他沒計算過。人和豬走兩天兩夜，夜里借農(nóng)民房子鋪草就地住宿，給人和豬補充一些食物。第二夜住宿的農(nóng)屋要求離臨滄城稍近些，以方便第三天一早趕上城里集市把豬賣掉。我聽了驚訝：“全程步行，人受得了，豬也受不了啊？”

沈天安笑說：“那時的豬沒現(xiàn)在的嬌貴，散養(yǎng)的，能走?！蔽覇枺骸澳阋策@樣走過嗎？”他說：“念初中以后，我也走?！?/p>

“你為什么也走？”我又問。他說：“農(nóng)村的孩子想進城見見世面啊，再說賣了豬，爸媽會在城里買肉包子給我吃?！?/p>

聽到這里，我忽然有點辛酸，少年時我也挨過餓，我也有過對肉包子的渴望。

高中畢業(yè)后的沈天安沒能繼續(xù)升學(xué)，他開始做小買賣，后來也辦過廠，最后還是選擇做茶賣茶。十多年前，他白手起家辦了茶葉初制廠，結(jié)識了幾位浙江茶界，浙江茶商起初拉著他做的毛茶到保山精制滇紅，后來覺得這樣做成本高，質(zhì)量也不一定能得到保證，就鼓勵沈天安自己做精制茶。他們向沈天安提供全套設(shè)備，沈天安請來技術(shù)人員，一年又一年，他用精心制作的滇紅茶抵扣那些設(shè)備的費用。直至現(xiàn)在，他和那幾個浙江茶商仍是很好的朋友，保持著互惠互利的合作關(guān)系。現(xiàn)在，沈天安的茶企在大寨鎮(zhèn)乃至白云縣都算得上有相當(dāng)?shù)囊?guī)模和知名度。

和沈天安在“鶯山茶語”的字匾下相聊甚歡，我忽然覺得有點冷落華玉忠。華玉忠走過的路又何嘗不坎坷？為了找好的茶源，無數(shù)次地翻山越嶺探尋勘查，為此他開壞了三輛越野吉普車，報廢過兩輛摩托車，出過車禍?zhǔn)苓^傷，臉部下巴在醫(yī)院被縫過多針，與死亡擦肩而過。

我忽然想到521是國際茶日，拉著他到陽臺上合影，然后發(fā)微信：“521，茶人的節(jié)日。70后的寫茶人與80后的做茶人在白鶯山，背后有2800年樹齡的二嘎子茶王樹。70后和80后在這些古茶樹面前太年輕了?！比A玉忠的80后貨真價實，而年已75歲的我說自己是“70后”，無非是調(diào)侃和裝嫩罷了。

2021年的5月21日，于我注定是個難忘的日子。回到宿地房間不久，我得到了來自上海的喜訊，拙著《尋茶續(xù)記》已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發(fā)行，首印一萬冊，《尋茶記》也已第4次加印。正當(dāng)我沉浸在喜悅和激動的時刻，21點58分，房屋突然晃動，窗外像有十多輛重型卡車同時駛過，有地動山搖之感。

怎么回事？一開始我有點懵然，但很快意識到是地震。果然，有信息在手機上出現(xiàn)：云南大理州漾濞縣發(fā)生地震，最大震級為6.4級。我們出奇的淡定?，F(xiàn)在回想，也許這一天我們虔誠地朝拜過3200年樹齡的錦秀茶尊。世界上最古老的茶王樹在護佑我們。我甚至還傻傻地想，在《尋茶記》和《尋茶續(xù)記》中我寫過尋茶途中摔跤、迷路，遇到風(fēng)雨、寒暑，這一回寫《尋茶三記》遇到地震了。

我向華玉忠了解了情況，華玉忠回答我，他們的房子能抗九級地震。于是我們非常安心地入睡，睡得很香很寧靜。

第二天，我們依然在大山深處行走。二嘎子茶樹王、斗茶谷、古茶碑和標(biāo)志著不同品種的古茶樹前都留下了我們的足跡。生態(tài)真好，當(dāng)我走過白鶯山百年水車房時，有蟄伏的大青蛇爬出來。有小鳥停到了殷慧芬手里……人和自然，一切都相處得那么和諧?？粗蠡鄯沂种械男▲B，我想這白鶯山名字的來歷莫非與這山林里的眾多飛鳥有關(guān)。

因為晚上與臨滄市政府的一位秘書長有約，也因為第二天我將赴勐海，我不得不向白鶯山說再見。太多的意猶未盡，當(dāng)我在一棵棵不同品種的古茶樹前走過的片刻，我都沒能細(xì)細(xì)分辨它們各自的特點和互相間的差異，我甚至沒時間細(xì)品這些茶的不同滋味。至于徐霞客當(dāng)年是否在此折返往回走，我更是無法查考。

我和白鶯山諸位朋友合影留念，我在心中說：白鶯山，我下次再來。

快下白鶯山的時候，華玉忠像是知道我流連的心思，指揮三輛越野車在山路邊停車，讓我在半山再看白鶯山一眼，四周群山綿亙，沈天安告訴我，他大寨鎮(zhèn)的精制茶廠在哪個方位？劉斌和劉小東告訴我，對面海拔1900米的山里有他們數(shù)以千畝的茶園。他們相邀：“樓老師下次來，一定請到我們那里去看看。”

我頻頻點頭，連聲說好。云縣，徐霞客曾經(jīng)喝過茶的觀音閣還在不在？還有這次來不及去的在上海開茶鋪的小向的家鄉(xiāng)茶房鄉(xiāng)我也想去看看，據(jù)說“茶房鄉(xiāng)”這個地方與徐霞客也有關(guān)系。

作者簡介：

樓耀福，1973年11月開始發(fā)表作品，早年著有長篇小說《落葉瀟瀟》（與殷慧芬合作）、中短篇小說《拉幕的人》《彼岸》《夜的罪惡》等百余萬字，小說曾被《中國文學(xué)》英文版、法文版向世界各國推介。近幾年出版《上海閑人》《海上尋珍》《月河淘舊》等散文集、人物傳記、文化專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