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興祥 王藝明
孫立冰的《論中國經濟學現(xiàn)代化的馬克思主義發(fā)展道路——質疑洪永淼西方經濟學中國化觀點》一文,對洪永淼教授的學術觀點提出了“質疑”。針對孫立冰提出的核心議題,本文主要圍繞五個方面的論題展開討論,回應什么才是正確的中國經濟學現(xiàn)代化發(fā)展道路,以正視聽。
洪永淼認為,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主要研究經濟制度演化本身,側重于人與人之間的生產關系,而西方經濟學通過19世紀70年代的“邊際革命”,側重于研究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也從此與后者分道揚鑣了。應該說,洪永淼的學術觀點既符合馬克思的研究本意,又符合古典經濟學之后的歷史分化事實。然而,孫立冰斷言“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的研究是馬克思經濟學研究的重要內容,“馬克思不僅研究物質生產力”,而且是“在物質生產方式中加以研究”。事實果如其言嗎?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序言中開宗明義指出:“我要在本文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倍鞲袼箤Υ俗髁司唧w的說明:“經濟學研究的不是物,而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歸根到底是階級和階級之間的關系?!绷袑幵谠u述《資本論》時也指出:“馬克思在《資本論》序言中寫道:‘本書的最終目的就是揭示現(xiàn)代社會(即資本主義社會、資產階級社會)的經濟運動規(guī)律?!芯窟@個歷史上一定的社會的生產關系的發(fā)生、發(fā)展和衰落,就是馬克思的經濟學說的內容。”毛澤東在論述政治經濟學的有關問題時同樣指出,“政治經濟學研究的對象主要是生產關系”。從馬克思、恩格斯到列寧、毛澤東,均明白無誤地指出《資本論》的研究對象就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
有人也許會問,生產力如此重要,為什么馬克思不把它作為研究對象?對于這個問題,20年前蔣學模就已解釋清楚了:“生產力在社會經濟發(fā)展中的重要性無可爭論,但是,這并不因此而使它應該成為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歷來以生產關系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馬克思的分析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范例,表明當經濟關系上某種巨大的變化是生產力的發(fā)展推動的時候,應該把生產力發(fā)展的時代背景交待清楚,這樣才能使經濟關系的變化得到透徹的說明。但在這樣做的時候,并不需要把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并列成為政治經濟學的對象?!敝劣跒槭裁匆陨a關系為研究重點,衛(wèi)興華給出了答案:“馬克思《資本論》或政治經濟學,是研究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它之所以重在研究生產關系,是為要揭示資本主義制度中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剝削和被剝削的生產關系或階級關系本質,給工人階級提供社會主義運動的理論武器。馬克思沒有義務為資本主義制度出謀劃策、提供資本家該怎樣發(fā)展生產力的理論指導,所以不把生產力作為研究對象?!?/p>
真正打破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條條框框,是從鄧小平開始的。鄧小平明確指出,我國尚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fā)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級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第一次把生產力置于首要的位置。孫立冰混淆了不同時期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和研究重點,折射出其歷史觀的缺失,她對理論的演進毫無時間概念,古今不分,缺乏基本常識和歷史邏輯。
為拒斥西方經濟學,孫立冰不分青紅皂白,一律給它貼上“以維護資產階級利益為使命”的標簽,目的是把西方經濟學從已有學科設置中掃地出門。對于西方經濟學的地位和作用,我國領導人的態(tài)度是非常明確的。習近平指出,“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發(fā)展和完善,應當吸收西方經濟學有關市場經濟理論的研究成果。西方經濟學雖然是從資本主義私有制的角度研究市場經濟的,但它們也分別從不同層次、角度對市場經濟的一般原理和規(guī)律進行了探討和研究,形成了一些適合于不同社會形態(tài)的優(yōu)秀成果”,“要以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為指導,總結和提煉我國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的偉大實踐經驗,同時借鑒西方經濟學的有益成分”。
孫立冰以偏概全,將中國經濟學界很多學者們開展的經濟學研究(特別是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領域),完全等同于“以維護資產階級利益為使命的西方經濟學”,或者等同于“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進而武斷地下了“資產階級經濟學泛濫嚴重的中國”“經濟學嚴重西化”的結論,無視改革開放以來經濟學科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與理論貢獻,這是一種典型的歷史虛無主義。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學界作出的理論貢獻是不容抹殺的。2016年5月17日,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我國“廣大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解放思想、實事求是、與時俱進,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堅持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方向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深入研究和回答我國發(fā)展和我們黨執(zhí)政面臨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推出一大批重要學術成果,為堅持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作出了重大貢獻”。廣大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自然包括經濟學者,同時也包括那些具有家國情懷、為改革開放作出重要貢獻的海歸學者。
我們認為,對待西方經濟理論和不同流派,包括對待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本身,都應當采取科學分析的態(tài)度,因為這將直接影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理論創(chuàng)新、理論建構和理論自信,以及中國經濟學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道路。不過,孫立冰聲稱“中國經濟學現(xiàn)代化的路徑選擇只能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中國化”,這多少有點“罷黜百家,獨尊吾術”的意味。表面上看,這是在抬高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而實質上則是在孤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
孫立冰認為洪永淼教授闡述的“市場經濟一般原理”,“是用西方資產經濟學的范式和方法來認識和反映中國經濟實踐,用西方資產經濟學來指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甚至還質疑這些“市場經濟一般原理”“是否真的不帶有‘階級屬性’而通用任何社會”,然后斷言這些“市場經濟一般原理”“不過是現(xiàn)代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罷了。
對于市場經濟的一般原理或規(guī)律,習近平指出,馬克思的《資本論》“闡明和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的一系列基本原理和運行規(guī)律”,“其中一些原理和規(guī)律還具有一定的社會共性,諸如勞動的二重性原理、社會生產兩部類原理、供求原理和生產關系要適應生產力的原理等等,就是既適用于資本主義生產,也適用于社會主義生產”??梢?,市場經濟的一般原理和規(guī)律不僅存在,而且同樣適用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它不姓“資”,也不姓“社”。習近平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關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的說明中進一步指出,“理論和實踐都證明,市場配置資源是最有效率的形式。市場決定資源配置是市場經濟的一般規(guī)律,市場經濟本質上就是市場決定資源配置的經濟。健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必須遵循這條規(guī)律,著力解決市場體系不完善、政府干預過多和監(jiān)管不到位問題”?!笆袌鰶Q定資源配置是市場經濟的一般規(guī)律,市場經濟本質上就是市場決定資源配置的經濟”,回答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性質和定位問題。
洪永淼提出要從西方經濟理論中剝離出市場機制的理論,用來為社會主義服務。他所列舉的那些“沒有階級和制度屬性,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都可以用”的價值規(guī)律、供求規(guī)律(價格調整規(guī)律)等,就是成功的“剝離”。洪永淼提出“剝離”主張,恰恰點明了學習和借鑒西方經濟學的真義,我們要在“對西方經濟學有系統(tǒng)的、全面的、深刻的理解”的基礎上,做好鑒別、篩選工作,把西方經濟學中的有益成分分離、提煉出來,為我所用,為我服務。從這個意義上說,“剝離”不僅是一種“解放”,更是一種理論創(chuàng)新。
中國經濟學的現(xiàn)代化,包括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大廈,不能“閉門造車”,而應海納百川,博采眾長,吸收人類文明的一切優(yōu)秀成果,包括市場經濟的一般原理或規(guī)律。我們認為,改革開放的實踐不容否定,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學界形成的一些共識也不容否定。孫立冰否認市場經濟一般原理或規(guī)律的存在,只能說明,她整個思想還沒有擺脫改革開放初期“姓社姓資”的窠臼。
洪永淼用種屬關系來說明政治經濟學、經濟學和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之間的關系,即“經濟學包含政治經濟學”,“政治經濟學是經濟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又是在批判繼承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這在邏輯上沒有問題。但孫立冰認為“用種屬的形式掩飾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與西方經濟學之間階級性質的不同,是非常錯誤的”。孫立冰拿形式邏輯說事,但她真正懂形式邏輯了嗎?在質疑洪永淼的文章里,有三個術語概念被她不加區(qū)分地混用,即:西方經濟學=西方資產階級經濟學=西方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試看她的兩段原文:“洪永淼將西方經濟學中國化的要害在于他完全照搬西方經濟學的理論體系。我們的借鑒,是在從總體上否定西方資產階級經濟學理論體系的前提下肯定其部分科學成果?,F(xiàn)代西方經濟學作為一個理論體系被否定了,那么,它就不可能作為一般理論或一般原理被中國化了”,這是將西方經濟學直接等同于西方資產階級經濟學;“從經濟思想史發(fā)展的大的歷史時期的轉變來看,資產階級經濟學經過古典經濟學、早期庸俗經濟學、近代庸俗經濟學發(fā)展到現(xiàn)代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這是將資產階級經濟學直接等同于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三個存在種屬關系的概念,被不加區(qū)別地混用。一個受過專門學術訓練的人,怎么能犯這樣的邏輯錯誤?
孫立冰雖然弄不清概念的種屬關系,但這不妨礙其“發(fā)明”新術語——西方資產經濟學。孫立冰使用了一連串的“西方資產經濟學”來達到給洪永淼貼意識形態(tài)標簽的目的。
孫立冰簡單粗暴地將經濟學話語區(qū)分為“西方資產階級經濟學的話語體系”和“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話語體系”,并把前者直接套到中國經濟學界。這時候,連“西方資產階級經濟學”都不足以吸引眼球了,于是她干脆再貶抑為“被證偽了的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這還沒完,她緊接著拋出“以維護資產階級利益為使命的西方經濟學和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一并被我們作為應用經濟學的理論基礎和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指導思想”的論調。人為制造類似階級對立的“兩種指導思想”“兩個陣營”,完全否定了黨的領導,違背了中央精神,不利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
近年來,洪永淼在多篇文章里提倡用“國際語言”講“中國故事”。孫立冰也承認,“洪永淼教授將經濟學研究通俗化解釋為用什么語言講什么故事,這本身并沒有什么大的問題”,但在論證了一通“講中國故事就要用講社會主義故事的語言”后,她筆鋒陡然一轉,說什么“用現(xiàn)代西方資產階級經濟學的話語來講中國故事,必然會庸俗化社會主義社會生產關系,使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事業(yè)走向顛覆性毀滅”。
洪永淼提倡用“國際語言”講中國經濟故事,自然有語言方面的考量。在他看來,包括經濟學在內的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國際影響力與話語權不強,一個重要原因是,中國經濟學家受限于英語水平,不能有效地與國際同行進行交流。鑒于當下國際社會在交流過程中主要以英語作為通用語言,中國經濟學家在推動國際化、講“中國故事”時,如果能補上英語這塊短板,在教學、發(fā)表論文和對外交流合作等方面自如地使用英語,就可以擴大中國經濟學的國際影響。實際上,語言國際化是改革開放的需要,也是適應經濟全球化的時代要求。2001年,兼任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的朱镕基總理就希望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能用英語授課。對此,他特別作了說明:“我絕對不是崇洋媚外,因為現(xiàn)在經濟在全球化,你不能跟外國人交流,又怎么能融入全球的經濟呢?我們的經濟發(fā)展就是靠改革開放,不會英語是絕對不行的,……搞經濟管理不能用英語跟外國人講話,就很難融入世界經濟浪潮里?!?/p>
洪永淼提倡用“國際語言”,另一層意思是指注重國際規(guī)范,特別是遵循國際同行認同的研究范式和研究方法。對于政治經濟學,除了歷史分析、邏輯分析等研究方法,他認為應該借鑒現(xiàn)代西方經濟學的定量分析方法,包括用科學量化方法來評估政策,幫助政府部門設計出更科學、更精準的經濟政策。值得一提的是,他始終強調要堅持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來研究經濟現(xiàn)實問題,服務國家的改革開放與經濟全球化實踐。
把“國際語言”等同于“現(xiàn)代西方資產階級經濟學的話語”,足見孫立冰視野的狹隘。在她眼中,但凡“國際的”都是“西方的”。按照她的思維邏輯,那么,所謂“國際社會”豈不成了“西方社會”?而“國際關系”“國際規(guī)則”,也就是“西方關系”“西方規(guī)則”了。
當前,我們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面臨的風險挑戰(zhàn)之嚴峻前所未有。全方位對外開放需要進一步解放思想,思想大解放才能促進開放大發(fā)展。中國經濟學的現(xiàn)代化之路,首先要樹立一種正確的大局觀、全局觀,應放眼世界,走向世界,不能搞自我封閉,唯我獨尊。其次,對待西方經濟學,應堅持科學分析,不能全盤照抄,也不能全盤否定,要真正把其中的有益成分從階級和制度屬性中“剝離”出來,為我所用,為我服務。再次,構建中國經濟學理論體系,特別是增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話語體系,應在堅持馬克思主義主體地位的前提下,進一步促進“中、西、馬”有機融合,兼容并包,以成其大。最后,必須指出的是,以捍衛(wèi)馬克思主義為名,實則固步自封,僵化不變,不是真馬克思主義。從歷史經驗看,民粹主義、極端主義、排外主義、孤立主義都在重走封閉主義老路,背離國家大政方針,必然成為中國向現(xiàn)代化之路邁進的障礙,成為中國經濟學現(xiàn)代化發(fā)展道路的絆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