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清華簡《厚父》所述夏史為例"/>
文/張利軍
當前夏史研究中,學界主流認為夏代是真實存在的。但仍有一些國外學者強調(diào),考古尚未發(fā)現(xiàn)夏的文字資料,商代材料中亦沒有夏的記錄,而將夏歸于傳說,視商以前為史前時代。最近《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伍)·厚父》的刊布,為證明夏王朝的存在及夏史研究提供了新證據(jù)和新思路。目前學界多集中于對《厚父》文本性質(zhì)的探討,對該篇記錄的王與夏貴族講述的夏史內(nèi)容和《厚父》史學功能關(guān)注不多。
趙平安初步判斷《厚父》成書很早且有古本流傳,應(yīng)為《尚書》類文獻;其字體具有明顯的三晉書風,是在晉系文本基礎(chǔ)上,用楚系文字轉(zhuǎn)抄而來。這說明其文本來自中原并非戰(zhàn)國時期楚地。該篇祖本應(yīng)是史官記錄的王言,由王與夏貴族厚父的對話構(gòu)成,談?wù)摰闹黝}是夏先哲王的明德事跡和對夏民的教化與治理策略等內(nèi)容。該篇公布后有李學勤等多位學者對其性質(zhì)進行研討,有《夏書》說、《商書》說、《周書》說、戰(zhàn)國時代墨家語類作品說等不同意見,由此,推進了學界對《厚父》文本性質(zhì)的認識。
《厚父》為《書》類文獻,是學界共識。《書》類文獻是當時史事和言論的實錄,皆有其史源,因具有重要的歷史借鑒意義而流傳于世。關(guān)于《厚父》的性質(zhì),我們從以下四個方面再略做探討。
第一,商代存在長篇典冊,商代史官具有記錄長篇史事和言論的能力,有書寫《厚父》這類長篇文獻的可能性?!渡袝ざ嗍俊份d周公謂殷遺多士:“惟爾知,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鄙檀牡鋬杂涊d了“殷革夏命”即商湯滅夏的歷史,直到周人克商之后為周公親見。學界主流意見認為近年公布的《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中的《尹至》《尹誥》及《傅說之命》等篇,皆是《尚書·商書》的戰(zhàn)國楚地傳抄本。這是商代存在《書》類文獻的直接證據(jù)。
第二,周人自稱“明德”思想來源于殷商,而非夏,說明《厚父》中的“王”可能不是周王而是商王?!渡袝た嫡a》載:“今民將在袛。遹乃文考,紹聞衣(殷)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敝苋俗哉J為“明德”乃周文王向殷商哲王學習“德言”的結(jié)果?!逗窀浮匪d夏先哲王“明德”之事,不見于《周書》各篇,《周書》所見者恰恰是殷商先哲王皆能明德的記載,如《尚書·多士》載:“自成湯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薄渡袝ざ喾健份d:“乃惟成湯,克以爾多方,簡代夏作民主……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罰。”清華簡《傅說之命(下)》第8—9簡載大戊能夠恤祀,而上天以九德彰顯獎掖他,而不賜百姓。大戊謙遜僅請以三德賜之,并布之于萬民,這是大戊明德恤祀的反映。大戊明德恤祀,可能也是遵循商湯學習夏先哲王恭明德事跡而總結(jié)的治國理念。
第三,從周人追述夏史時對夏的稱呼看,《厚父》之王似非周王?!吨軙分小墩僬a》載周公稱夏為“古先民有夏”,稱商為“今有殷”,于《立政》稱夏為“古之人迪惟有夏”,周人稱時代久遠的夏為“古”,稱剛被其取代的商為“今”。而《厚父》中王稱夏桀“其在寺(時)后王”,厚父稱夏桀“之慝王”,呼夏桀為“此后王”“此慝王”皆為近指,說明王與厚父的時代和亡國之君“之慝王”(夏桀)相距不遠甚或同時?!逗窀浮分械耐跞魹橹芡酰@種對話的情境是無法解釋的。
第四,《厚父》所載國家起源理論反映其文本具有早期特征。《厚父》第5簡載:“古天降下民,埶(設(shè))萬邦,作之君,作之帀(師),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碧旖得?、設(shè)立萬邦,為萬邦置君主及眾官長,并希望其助上帝治理下民。揭示最初建立的國家形態(tài)是邦國,而且是萬邦,這與《左傳》哀公七年所載“禹合諸侯于塗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的情景頗為相似,亦與考古發(fā)現(xiàn)龍山文化時代各地城邦拔地而起的情況相合。厚父所謂的古時或許是禹及其以前,并將建立邦國,設(shè)立君主和官僚的事情歸于上天的權(quán)能與神威。《厚父》第1—2簡所述天命禹治水成功后,降禹民建立夏邦,是《厚父》第5簡所述中國國家起源理論在夏代的實踐。《逸周書·度邑》載:“維天建殷,厥徵天民名三百六十夫?!币嗍钦f天建立殷邦,曾降天民三百六十族,是為商的建國實踐。厚父所說國家起源理論亦被戰(zhàn)國諸子所稱引,詞句或有不同,然皆是其流變。
學界雖對《厚父》性質(zhì)尚存分歧,但對厚父為夏王室貴族則是共識?!逗窀浮匪鱿氖返谋尘胺旁谙纳讨H似更為穩(wěn)妥。商湯滅夏后,以夏史為鑒,向夏貴族厚父垂詢夏先哲王恭敬明德之事,由史官實錄形成官方檔案,經(jīng)商王朝史官整理保存,作為重要的歷史典冊,即商代的《書》在商周官學教育中傳誦。清華簡《厚父》可能只是《商書》篇章在戰(zhàn)國楚地傳抄本。由史官記錄的夏貴族自述夏史的篇章為以往先秦材料所未見,其史料價值彌足珍貴。
《厚父》可能為商代史官記錄的夏貴族敘述夏史的典冊檔案,較為完整地書寫了夏代歷史發(fā)展的線索,對于證明夏史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逗窀浮匪C明的夏史主要有以下方面:
第一,《厚父》明確記載了夏邦建立者是禹?!逗窀浮返?—2 簡載,王若曰:“厚父!遹聞禹□□□□□□□□□□川,乃降之民,建夏邦?!闭碚哒J為“禹”與“川”之間殘缺10字左右,內(nèi)容應(yīng)為禹治水之事跡?!逗窀浮酚涊d禹受天命治水,治水成功,天于是降禹民,建立夏邦。如前文所論,這個建國理論可能與厚父所言“古天降下民,埶(設(shè))萬邦,作之君,作之帀(師),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這一古老的國家起源理論有關(guān)。
第二,夏啟為君,皋陶被任命為卿事?!逗窀浮返?—3簡:“啟惟后,帝亦弗鞏啟之經(jīng)德,少命咎(皋)?(繇)下為之卿事,茲咸有神,能格于上,智(知)天之畏(威)哉,聞民之若否,惟天乃永保夏邑。” “弗鞏”可能初為“不鞏”,流傳致誤,實為“丕鞏”,大鞏之義。帝命皋陶自天降下為啟卿事,正是大鞏啟之常德的舉措。夏啟、皋陶有神能,可與上天相通,知天之威,聞知百姓之善惡,故天長保夏邑?!逗窀浮份d皋陶用事于夏啟朝,《左傳》昭公十四年載叔向言:“《夏書》曰:‘昏、墨、賊,殺’,皋陶之刑也”。《左傳》莊公八年載:“《夏書》曰:‘皋陶邁種德’,德乃降。”皋陶輔佐夏后治國,曾制定昏、墨、賊三罪為死刑等刑罰,皋陶能行布德,德下洽于民。皋陶之德也是夏前文人敬明德的事跡。
第三,啟以后的夏先哲王因能敬畏天命,而保有夏邦?!逗窀浮返?—4簡:“在夏之哲王,乃嚴畏皇天上帝之命,朝夕肆祀,不盤于庚(康),以庶民惟政之恭,天則弗斁,永保夏邦?!毕南荣t王敬畏天命的表現(xiàn)是朝夕祭祀上天,不樂于安康。使庶民惟善是法。天于是不厭棄夏的哲王,永保夏邦。此處值得注意的是,《厚父》所述夏啟至夏桀之間的列王僅以“在夏之哲王”一筆帶過,像太康失國這樣的夏史內(nèi)容,可能是不符合“監(jiān)前文人恭明德”的需要,而未被提及。
第四,孔甲為夏哲王,曾制定典刑。厚父謂之慝王(夏桀)“弗甬(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表明先哲王孔甲曾經(jīng)制典刑。清華簡《厚父》與《左傳》皆以孔甲為賢王,而《史記·夏本紀》以孔甲為昏亂之君。對孔甲的不同評論,反映出兩種不同的史觀,《厚父》反映治理國家以德治為主,德刑相輔,末世君王德治衰弱,用以典刑,對于延續(xù)夏王朝的統(tǒng)治來說,孔甲做出重要貢獻。而《夏本紀》的撰述很可能受漢初批判法家刑罰治國,推崇儒家德治的政治環(huán)境影響,故對制定典刑并以之治國的孔甲持非議態(tài)度。
第五,亡國之君夏桀之事?!逗窀浮返?簡,王曰:“其在寺(時)后王之饗國,肆祀三后,永敘在服,惟如臺?”此后王,指亡國之君夏桀。在服,在事、在職也。《尚書·多士》載殷多士謂殷革夏命之后,“夏迪簡在王庭,有服在百僚”。夏人臣服商王朝,部分貴族作了商王朝內(nèi)服大臣。夏雖滅國但其后裔被封為杞侯,成為臣服于商王朝的外服。簡文意為在此后王(指夏桀)在位,祭祀夏的三位先王,夏卻永居臣職事,這又是為何?
夏桀及朝臣有惡行,終失天命、亡國。《厚父》第5—7簡載厚父言:“之匿(慝)王乃渴(竭)失其命,弗甬(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真(顛)復(fù)(覆)厥德,湳(沉)湎于非彝,天乃弗若(赦),乃述(墜)厥命,亡厥邦。惟寺(時)下民帝之子,咸天之臣民,乃弗慎厥德,甬(用)敘在服?!薄爸酢保隧跸蔫钜?。“竭失其命”,盡失天命。夏桀弗用先哲王孔甲的典刑,顛覆先哲王美德,沉湎于酒。天不加顧念,不赦免夏桀之罪,乃使其天命墜失,滅亡夏邦。《尚書·多士》亦載夏桀不能用上帝教命,放縱淫樂且有罪辭。故上帝不顧念夏先王之德,廢黜夏桀享國大命,降下最大的懲罰,命令成湯革除夏命,正民而治理天下四方。厚父言夏桀朝臣不盡職、不慎德,是夏滅亡的重要原因?!渡袝ざ喾健份d夏王朝的官員借著內(nèi)亂而聚斂錢財,甚至荼毒百姓,導致夏民貪財風氣日盛,殘害了夏國。
第六,《厚父》相關(guān)記載可能還反映了夏代存在服制。《厚父》載王言“其在寺(時)后王之饗國,肆祀三后,永敘在服”,以及厚父言“惟寺(時)下民,帝之子,咸天之臣民,乃弗慎厥德,甬(用)敘在服”。大體可以判斷夏代也如商周時期一樣將王朝大臣的職事稱“服”。按照商周時期將內(nèi)外臣子職事稱“服”,是內(nèi)外服制存在的標志,表明夏代可能存在內(nèi)外服制度。內(nèi)外服除服政事,還要根據(jù)各自所產(chǎn)獻納貢賦。
第七,厚父之言反映了夏代的天命、德、民心、酒政等政治觀念及其相互關(guān)系。清華簡《厚父》第9—10簡載:“厚父曰:‘於(嗚)虖(呼),天子!天命不可漗斯,民心難測,民弋(式)克共(恭)心茍(敬)愄(畏),畏不恙(祥),保教明德,慎肆祀,惟所役之司民啟之。民其亡諒,乃弗畏不恙(祥),亡顯于民,亦惟禍之卣(攸)及,惟司民之所取?!焙單闹馑普f天命不可盡信,民心才是重要方面,故下文都是強調(diào)民心所向問題。天希望民能恭心敬畏天命,畏懼不善;希望民能保教明德,謹慎祭祀。民若能如此,為所任使治民之官教化所致;民若失信,并且不畏懼不善,民不被尊崇,又為禍所及,為治民之官所捕取。可見民心之變,在于所設(shè)官長的教化引導。
厚父又謂:“今民莫不曰:‘余保教明德,亦鮮克以誨(謀)?!唬骸裥奈┍?,厥作惟枼(葉),引(矧)其能丁良于友人,乃洹(宣)弔(淑)厥心。若山厥高,若水厥(深),如玉之在石,如丹之在朱,乃是惟人?!苯衩駸o不謂我保效明德,但鮮能與謀國事。厚父以樹為喻,人心如同樹根,人的所作所為像枝葉,根深則葉茂,反之亦然。同理,若行為可以使朋友的善變強大,則其善心亦可得以發(fā)揚。民心之善如山之高,如水之深,如玉在石,如丹在朱,做到這樣才可稱之為臣。
厚父曰:“天監(jiān)司民,厥升(征)汝左(佐)之服于人。民弋(式)克茍(敬)德,母(毋)湛于酒?!薄懊裨唬骸┚起ㄓ茫┧领耄辔┚起ㄓ茫└担?。’曰:‘酒非食,惟神之饗。民亦惟酒甬(用)敗畏(威)義(儀),亦惟酒甬(用)恒狂?!薄八久瘛敝竿醭賳T。“汝佐”指王佐,是司民的組成部分。簡文是說天監(jiān)察司民,從中征召王佐即得力的王臣治理民,希望民能敬德,不要荒湛于酒。而民謂酒可用祭祀,亦可用以康樂。厚父謂酒非食物,乃饗神之物。民因酒以敗威儀,達于恒狂,難以導之向善。厚父強調(diào)天命與民心有關(guān),民心與司民教化有關(guān),教化的重點在于敬德與酒誥。
清華簡《厚父》為《書》類文獻,其內(nèi)容有助于時人及后世認識夏史?!墩撜Z·為政》載孔子謂:“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八佾》載孔子謂:“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笨鬃又哉f明了文獻典冊在幫助人們認識歷史方面的重要意義?!逗窀浮纷鳛橛涗浵氖返耐醭鋬?,是王室及貴族認識夏史、吸取夏代歷史經(jīng)驗的寶典?!逗窀浮窞檎J識夏代歷史提供了重要材料,補充了學界對夏史的認識。
清華簡《厚父》記載的王與厚父談?wù)撓氖返膬?nèi)容,反映了史學具有吸取歷史經(jīng)驗、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功能?!逗窀浮烽_篇指出王訪厚父的目的:“王監(jiān)劼(嘉)績,問前文人之恭明德?!睘榱烁玫刂卫韯偟玫降奶煜?,王必須借鑒前文人的明德事跡?!渡袝ざ嗍俊份d自成湯至帝乙“罔不明德恤祀”,應(yīng)是商湯吸取夏代先哲王恭明德的歷史經(jīng)驗,并將之作為治理國家的祖訓,起到了鞏固殷商統(tǒng)治和促進社會發(fā)展的作用。
清華簡《厚父》所載史官書寫文辭,反映上古語言與制度文化的承襲與發(fā)展?!逗窀浮分刑岬降南南日芡酢懊鞯隆薄敖?jīng)德”與《尚書·周書》諸篇以及商周金文所載相合,即:夏代賢王明德、經(jīng)德、敬德的文化被商周賢王繼承,并發(fā)展為以德受天命,以德保有天命的政治思想?!逗窀浮匪d帝命皋陶為啟卿事,卿事職官為商周國家制度沿襲,到了周代,卿事成為王朝政治的主角。
清華簡《厚父》所載酒的功用及對酒的管制,為商周時期繼承和發(fā)展?!逗窀浮返?2—13簡載厚父總結(jié)的夏代酒文化的內(nèi)容,即:酒的用途主要在于饗神,亦可以康樂,強調(diào)民敬德而不沉湎于酒,而非禁止飲酒?!渡袝ぞ普a》載商王自成湯至帝乙及其內(nèi)外服皆不沉湎于酒,忙于治理國家。周文王治理西土,告誡王室貴族和朝臣祭祀才可用酒,不要經(jīng)常飲酒,告誡眾服國獨祭祀可飲酒,以德相扶不使醉。文王君臣因不腆于酒,文德達于上帝而受殷之大命。周公誥告衛(wèi)康叔時,引導教育酒的用途,告誡不要使官員沉湎于酒。簡文“酒非食,惟神之饗”,是商周時期祭祀方飲酒思想的源頭。商周時期對酒使用方法的總結(jié),表明夏代酒文化及酒德思想遺產(chǎn)亦為商周所繼承。
清華簡《厚父》所載內(nèi)容對商代及后世具有重要的歷史教育意義。清華簡《厚父》載王學習夏先哲王明德事跡,以提高其人生修養(yǎng)與治道?!吨芤住ご笮蟆は髠鳌份d:“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薄扒把酝小倍嘁蕾嚉v史書寫而存于世,歷史書寫產(chǎn)生的典冊是人們蓄德的主要依據(jù)。《國語·楚語上》載申叔時論教導太子時,謂:“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wù)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薄墩Z》《故志》等是不同類型的史書,學習史書,可以增進太子的人生修養(yǎng)和歷史經(jīng)驗。《厚父》為記言類《商書》,又是一種古老的文體“語”,講述的是剛?cè)〉锰煜碌耐鯇W習夏代先賢王恭敬明德事跡、吸取夏桀亡國歷史教訓的故事,具有宣揚先王明德精神及以史為鑒的重要教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