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范鑄 張虹倩 周萍
知識決定行動,行動生產(chǎn)知識。新冠疫情的暴發(fā)和控制,暴露了當代社會尤其是特大城市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一個重大問題:信息的生產(chǎn)與管理問題。而信息的生產(chǎn)與管理,不僅僅是政策制定和實施的過程,更是一個文化治理的過程。
對于“文化”的理解,今天與上古、中國與西方并非風馬牛不相及。受到泰勒定義的影響,今天學界一般都將“文化”看成是一種“名詞”。其實,在先哲那里,無論是《周易》的“人文化成”觀還是古羅馬的“靈魂培育”觀,強調的都是“變化”和“過程”。這蘊含著“文化不僅是結構性的,更是建構性的,是一種過程”的思想可能;也蘊含了“文化最根本的在于價值追求”的思想動力。也就是說,文化就是由一個共同體基于歷史、面向未來、協(xié)同開展的,由器物、制度、觀念體系所體現(xiàn)的,感覺、意義與意識的社會化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過程。
疫情的防控離不開信息,通常認為,疫情的治理就是政府的公共衛(wèi)生政策信息的制定、發(fā)布與落實的過程,其實不然,它更是一種“文化治理”過程,是“感覺、意義與意識的社會化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的過程。
“文化是一系列規(guī)范或準則,當社會成員按照它們行動時,所產(chǎn)生的行動應限于社會成員認為合適和可接受的變動范圍之中?!碑敻髯运耙罁?jù)”的舊的文化規(guī)范互相沖突時,意味著社會成員的行動很難協(xié)調;反之,當社會成員的行動終于能夠協(xié)調時,則意味著某種意義的新的“文化共識”已經(jīng)形成。因此,這里既需要“依據(jù)文化加以治理”,同時也需要“對文化加以治理”。文化的構成包括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和觀念文化等不同層次,其中最根本的是觀念文化。人類每一次重大危機,往往都意味著一系列觀念的助推;而每一次對危機的克服,又往往意味著新觀念的生長。公元前430年—前427年的雅典大瘟疫既導致了雅典“古典”財稅體制的瓦解,也催生了以火消毒防疫的觀念——“醫(y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發(fā)現(xiàn),雅典城中有一類人幾乎不染疫情,那就是每天和火打交道的鐵匠,由此他聯(lián)想到也許火可以防疫,于是在全城各處燃起火堆來撲滅瘟疫。這個簡單易行的方式,成為其后上千年西方防疫的重要手段之一。沒有對于積極性觀念的發(fā)揚,沒有對于陳腐性觀念的批判,便很難形成疫情防控的有效共識,也很難形成長效穩(wěn)定的疫情防控機制,更遑論推進文化的涅槃。
由此可見,無論是“依據(jù)文化加以治理”,抑或是“對文化加以治理”,其核心都是對觀念文化的“揚棄”過程。這一“揚棄”貫穿了危機預防、應對與善后的全過程。
在危機預防階段,信息治理的關鍵是有效把握先機,既維護正常輿論秩序,又不能干擾社會信息預警,由此就帶來兩個側面的工作:一是如何在正常行政系統(tǒng)信息傳遞之外,及時體察本地危機的社會預警信息;二是如何控制各種“謠言”的傳播,防止無謂的社會恐慌。為此,就需要重新認識究竟什么是“流言”,什么是“謊言”,什么是“謠言”。
在信息管理中,經(jīng)常可以看到“打擊網(wǎng)絡流言”“防止流言蜚語”之類的管理話語。其實,混淆“流言”“謊言”“謠言”之間的區(qū)別是信息治理中的常見弊端。
流言就是“沒有得到證實而又無法反駁的信息”,與是否“有害”并無必然關聯(lián)。
謊言就是不合乎事實的話。其實,言語交際中的信息可分五類,即:客觀事實;說話人認可的事實與信息;語言形式在客觀上荷載的信息;說話人希望聽話人接收到的信息;聽話人實際理解的信息。謊言的本質不在于一個人說的話是否合乎事實,而在于說自己不相信的話。如果一個人以為已經(jīng)暴發(fā)了疫情,于是告訴了大家,哪怕疫情其實并沒有暴發(fā),也不能斷定其“撒謊”;反之,如果一個人以為疫情已經(jīng)暴發(fā),卻告訴大家沒有暴發(fā),哪怕疫情真的還沒有暴發(fā),他依然屬于“撒謊”。
在上古,“謠”最初是人類傳承知識最基本的手段。兩千多年來,“謠”經(jīng)歷了一個由“語言社群記錄、傳播、傳承最重要的共同體知識的主要手段”—“傳播民間的認識,尤其民間的批評性意見的主要方式”—“(民間流傳的)沒有事實根據(jù)的消息”的轉折。今天,從信息治理出發(fā),“謠言”應該嚴格界定為“在公共空間故意傳播的已被確證的不實陳述”。這就意味著所謂“謠言”,至少包括這樣幾個要素:一是“不實陳述”;二是該陳述已被足夠證據(jù)證偽;三是故意的;四是在公共空間獲得傳播。
“流言”與“謠言”雖然都不是“真實陳述”,但二者的最大區(qū)別就是與“事實”的關系:“流言”內容的真?zhèn)问巧形创_定的,可能是“不合乎事實”的,也可能是“合乎事實”的;而“謠言”則意味著已經(jīng)被證明屬于虛假的,肯定“不合乎事實”。“謠言”也與“謊言”有關?!爸e言”與“謠言”都是“掩蓋事實所指”的言說,但“謊言”的生產(chǎn)是“對話性”的,即“生產(chǎn)+消費”;而“謠言”的生產(chǎn)則是“大眾傳播性”的,即“生產(chǎn)+傳播+消費”。只對某一個人撒謊,其意圖并不在于廣泛傳播,不能稱之為“造謠”。而對某個人撒謊,并推動這一謊言廣泛傳播,便構成“造謠”。正因為“謠言”的生產(chǎn)過程離不開“傳播”,“謠言”行為的責任主體也就分為兩類:“生產(chǎn)者”和“傳播者”,“謠言”需要“傳謠”者的合作。只不過在這一過程中,“造謠”的“原述行為”就是“撒謊”,但“傳謠”的“轉述行為”卻未必屬于“撒謊”,他可能是因為相信而“傳謠”。
社會需要的是打擊“造謠”,對于“傳謠”則必須保持謹慎的態(tài)度?!靶畔⒌纳a(chǎn)”是一個生態(tài)化的過程。只有充分的信息競爭才能有效地制止謠言。在正常的思想競爭、信息競爭中,市場固然會不乏謠言,但這些謠言通常都不足以危害社會,而一旦試圖抑制大部分主體的信息生產(chǎn),信息的競爭機制失效,真正災難性的謠言才更容易產(chǎn)生。對于牽涉公共利益的流言,需要的是及時作出說明,而不是簡單“封堵”,這意味著不但不能簡單采用“封號”的方法,更不能輕易動用司法力量。既要有效“管控網(wǎng)絡謠言”,也要有效“保護社會自發(fā)性預警信息”。
同時,需要構建多渠道全方位的公共信息流通機制。第一,從“屏蔽”到“發(fā)現(xiàn)”。網(wǎng)信管理機構不能滿足于“屏蔽不良信息”以“控制輿情”,更要善于借助“輿情”發(fā)現(xiàn)潛在的危機。第二,從“發(fā)布”到“互動”。政府政務新媒體平臺應改變以往單向的“發(fā)布”行為,完善社會公眾“報告”和“叩問”機制,使得公眾的問題發(fā)現(xiàn)、心理焦慮都能及時傳達到管理和決策部門。第三,從“本地”到“全球”。21世紀是人口全球流動的世紀,也是疫情全球流動的世紀,更是信息全球流動的世紀。特大城市治理,不僅要關注本地的疫情信息,同時還必須對全球的疫情信息保持足夠的敏感。在本次疫情初發(fā)時,中國香港地區(qū)和新加坡的經(jīng)驗就是,在武漢發(fā)出明晰的預警之前就已經(jīng)捕捉到了危機的動向。第四,從“閉環(huán)”到“競爭”。社會治理需要構建成為一個“太極結構”,即各個層面各個角度都能夠互動的結構。語言是一種生態(tài),在正常的思想、信息競爭的語境中,世界上可能充滿流言,但這些流言一般并不足以危害社會。正如我們不能老是依賴抗生素去殺身體里面存在的各種微生物,在非常時期才可以使用抗生素來抑制某一部分的微生物,正常情況下微生物自己會產(chǎn)生和諧狀態(tài)。如果每個人都能自主地、如實地、沒有恐懼地表達對世界的理解,不但所謂流言的負面影響將被極大地縮小到可接受的范圍,而且那些建設性的力量更容易獲得流通。
危機一旦發(fā)生,信息治理的關鍵是有效進行社會動員,既能及時全面采集疫情、民情等各種重要信息,又能使政府信息發(fā)布獲得社會的普遍認同,由此便需要明確“何為信息責任”。
公共安全危機管理,尤其是疫情危機管理首先是一種“社會動員”行為,需要動員全社會每一個人參與。在這一過程中,“信息的發(fā)布與接收”不僅是一種“權利”,更是一種“責任”,社會的每一方都需要確立“信息責任”的觀念。
第一,主管機構的信息責任是“以民為本,實話實說”。這要求城市主官要有“預案意識”“危機意識”“行動意識”“擔當意識”“數(shù)據(jù)意識”“法治意識”“情感意識”“戰(zhàn)略意識”。
第二,新聞機構的信息責任是緊緊盯住那些直接關乎全社會根本利益的事件。這包括越是重大問題越是要主動說、越是重大的問題越是要及時說、越是重大問題越是要全面地說、“不說”也可能屬于“造謠”。
第三,執(zhí)法機構的信息責任是保護而非遏制信息的自由流通。如果執(zhí)法部門在疫情初發(fā)、信息明顯供給不足時,對于發(fā)布事態(tài)發(fā)展傳聞的市民盲目“依法處理”,顯然有違保護信息自由流通和自由競爭的信息責任。
第四,疑似感染者的信息責任是主動告知、及早就醫(yī)。疫情不僅是個人身體健康問題,更是公共安全問題,因此,一旦發(fā)生疫情,任何疑似患者及其家屬都有義務將自己可能牽涉疫情的信息如實地向有關機構報告,爭取進行及時的隔離與治療。
第五,社會公眾的信息責任是推動危機解決而非制造危機。就社會公眾而言,其信息責任首先就是認真監(jiān)督:監(jiān)督有關方面的信息發(fā)布是否合乎事實,監(jiān)督有關公權力的運用是否合乎人民利益。公眾所發(fā)布的各種相關信息,只要不是自己惡意瞎編,哪怕是傳聞不確,也是在行使自己的公民權利。當有關公權力信息供給明顯不足的時候,公民把自己所目睹的、所知曉的有關現(xiàn)象,把自己的內心訴求和緊張直接發(fā)布出來,與其他社會成員共享,形成一個有關該重大事件的“信息拼圖”,這也是一種公民的“信息責任”,有利于促進危機的化解。
在危機善后階段,信息治理的關鍵是化危為機,重構社會信任和政府認同,推動國家形象提升和社會發(fā)展,由此便需要重新認識“何為正能量”。
首先,要完善疫情信息的認知框架。特大疫情不僅是公共衛(wèi)生問題,也造成全社會生活生產(chǎn)節(jié)奏的紊亂,由此導致社會情緒甚至社會價值觀的紊亂。因此,疫情一旦受控,最重要的首先是紓解恐懼,推動社會生產(chǎn)生活的有序恢復。為此,在疫情信息發(fā)布上要繼續(xù)注意:
第一,完善“健康命運共同體”的認知框架。這需要做到以下幾個方面:(1)已經(jīng)形成的全球疫情播報必須堅持到全球疫情完全受控為止;(2)國內新發(fā)疫情必須及時加以充分說明;(3)報道其他國家疫情必須堅持同理心;(4)報道全球疫苗研發(fā)與接種進程必須客觀準確;(5)報道全球疫情致病率、重病率、死亡率、醫(yī)護壓力時應該注意空間變化和時間變化。
第二,完善國內疫情信息認知框架。任何疫情的應對行為都需要支付相應的社會成本,而疫情的強度有高有低,為了有效降低社會成本,需要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1)改變空間分割的認知習慣,完善以市、區(qū)、小區(qū)為單位的疫情分區(qū)管理模式,無須因一兩個病例影響過大面積,一碰就導致“全省戰(zhàn)時狀態(tài)”“全市進入高風險”;(2)改變不分強度的認知習慣,完善口岸、醫(yī)院、學校、地鐵和其他公共空間的分級管理模式,有序解除過度的管控措施,適當鼓勵公共生活;(3)改變傳統(tǒng)公共衛(wèi)生的認知習慣,實行就醫(yī)戴口罩、公共場合設消毒洗手液、就餐使用公筷等防疫衛(wèi)生措施,并將之制度化,使之成為中國公共衛(wèi)生習慣變革的一個契機。
其次,要重建社會的情感認同。在疫情的防控過程中,群體情感沖突高發(fā),而社會共同體、命運共同體最核心的其實就是情感共同體。而疫后的獎罰分明,無疑是重建社會情感認同的重要路徑。
第一,恰當表彰有功人員。(1)所有在疫情中殉職的醫(yī)護人員都應被授予“烈士”稱號;(2)建立“醫(yī)護紀念牌”,弘揚為公眾犧牲精神;(3)設立醫(yī)護特別后援基金,不讓英雄流血又流淚,對所有在本次抗擊疫情中因公死亡的醫(yī)生護士,對今后所有在各種救災中因公死亡的醫(yī)生護士,乃至今后所有在醫(yī)療崗位上被醫(yī)鬧殺害的醫(yī)生護士,都考慮由這一基金給予數(shù)倍于普通工傷的撫恤;(4)醫(yī)護獎勵應該“論功行賞”,政府可以用自己的無形資源或有形資源獎勵醫(yī)護人員,但用其他群體的利益“轉移支付”給另一個群體的做法必須慎重。諸如“一線醫(yī)務人員子女加分”的政策,其用心雖好,但效果有明顯缺陷。教育是社會的基礎性領域,教育政策必須保持前瞻性和穩(wěn)定性,不能簡單當作臨時的救濟措施。為此,可以采取的方法是:其一,鼓勵醫(yī)護子女報考醫(yī)學類學校;其二,醫(yī)學專業(yè)學費全免,鼓勵貧困學生報考。
第二,嚴厲處置過錯人員。對于在疫情中負有重大責任的人員,必須及時加以處罰。對疫情負有重大過錯的人員如長時間得不到處理,也會極大地影響社會的情感認同。
最后,要深刻反思,避免一味地簡單慶功。疫情管控成功,自然得益于全民的努力,該表彰的必須表彰,幸存者也都可以大大松一口氣。但在整個事件的處理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那些遭遇不幸的家庭。這時最需要的是總結教訓,不宜過度慶功,更不可把整個事件“悲劇”當成“喜劇”。
總之,特大疫情中的信息治理,既是一場劇烈沖擊文化觀念、文化秩序的危機,又未嘗不是一種促進文化自省、文化更新的機緣。疫情防控和疫情信息治理,不僅是政策制定和實施的過程,更是一個文化治理的過程。這里,既要“依據(jù)文化加以治理”,也要“對文化加以治理”。這意味著,在危機預防階段,信息治理的關鍵是有效把握先機,既維護正常輿論秩序,又不能干擾社會信息預警,由此便需要重新認識“何為流言”;危機一旦發(fā)生,信息治理的關鍵是有效實施社會動員,既及時全面采集疫情、民情等各種重要信息,又能使政府信息發(fā)布獲得社會的普遍認同,由此便需要明確“何為信息責任”;危機善后階段,信息治理的關鍵是化危為機,重構社會信任和政府認同,推動國家形象提升和社會發(fā)展,由此便需要重新認識“何為正能量”。沒有對于積極性觀念的發(fā)揚,沒有對于陳腐性觀念的批判,便很難形成疫情防控的文化共識,也很難形成長效穩(wěn)定的疫情防控機制,更遑論化危為機、推進文化的“鳳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