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學勤 楊宗儒
作為一門方興未艾的學科,當代中國社會史的學科建設任重道遠。社會史是一個跨學科的研究領域,需要對各學科研究理論和方法進行整合。在社會史學界,完全遵循傳統(tǒng)史學路徑進行探討的成果較少,更多的是借鑒相關學科理論和方法進行跨學科、多角度、多層面的綜合研究。這一趨向是由問題本身的實踐性和復雜性導致的,也是學術研究深入發(fā)展的需要。
近年來,受包括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在內(nèi)的相關社會科學理論的影響,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在學科視域、研究深度和史料挖掘等方面取得了顯著進展,但也出現(xiàn)了一些值得反思與注意的問題。隨著跨學科研究的深入開展,當代中國社會史學科與交叉學科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關于學科邊界問題,筆者曾在《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的議題與邊界》一文中做了初步論析,有待進一步回答的是,當代中國社會史的學科邊界何以成為“問題”?在當前學術界積極倡導學科交叉融合的背景下,為什么還要強調(diào)學科邊界的重要性?跨越學科邊界走向跨學科能夠為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帶來什么?本文試就上述問題加以探討。
“邊界”的修辭意義是由空間性的隱喻,如區(qū)域、疆域和領域指涉出來的。如果將學科看作是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學術部落”和“學術領地”,那么,“學科邊界”則意味著不同部落和領地之間的界線。學科邊界的出現(xiàn),與學科分類的精細化及學科的制度化和專業(yè)化進程有關。學科制度化和專業(yè)化程度加深的一個顯著影響是,“每一個學科都試圖對它與其他學科之間的差異進行界定,尤其是要說明它與那些在社會現(xiàn)實研究方面內(nèi)容最相近的學科之間究竟有何分別”。
在對某一特定學科與其相鄰學科間差異的尋求和確證中,學科邊界得以確立。通常而言,每門成熟獨立的學科均有自己相對清晰的學科邊界。然而,隨著學科間相互滲透程度的加深,只是簡單地以研究者的學科背景、科系歸屬、研究對象及方法等為依據(jù),來為不同學科同類議題的研究劃分明確的界限顯得越發(fā)困難,學科界限日益模糊。
學科邊界問題是在跨學科研究中產(chǎn)生的。當代中國社會史的學科邊界,是指當代中國社會史學科區(qū)別于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心理學等各專門學科的本質(zhì)性差異。由于各個學科在研究主題、研究對象、研究進路和研究方法上的不同,當代中國社會史學科與各專門學科之間的邊界劃分標準很難統(tǒng)一。學科邊界只有在具體的學科對比中方能確定。但總體而言,當代中國社會史學科與相關學科之間的邊界并“不存在于個體的研究者身上,而是存在于不同學科的方法論體系之上,尤其是在談及以何種標準或規(guī)范去評議某一項具體研究的學術意義時”。作為一門典型的交叉學科,在跨學科融合中,當代中國社會史的研究面目漸趨蕪雜,學科邊界逐漸淡化。邊界不明帶來的消極影響之一,便是部分研究者在進行跨學科研究時,熱衷于借用其他社會科學的概念、理論、方法和分析框架,而對于當代中國社會史的學科視野和獨到價值認識不足,不重視乃至漠視學科邊界的存在。學科邊界已成為制約當代中國社會史學科健康發(fā)展不容忽視的理論問題,因此,在跨學科研究日益廣泛而導致學科邊界模糊不清和學科邊界意識淡薄的情況下,討論及明確當代中國社會史的學科邊界就顯得尤為必要。
在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勃興的過程中,跨學科研究方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學術界普遍認為,由于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對象及內(nèi)容的綜合性、復雜性和多樣性,傳統(tǒng)的文獻考證和單純的事實敘述等方法具有明顯的局限。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需要綜合運用其他學科的理論與方法。學術實踐也已表明,跨學科方法在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中有著更強的適用性,是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走向深入不可或缺的途徑之一。
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中的跨學科研究,一是指當代中國社會史學科借鑒其他學科的概念、理論和方法,開辟新的研究領域或進一步深化對該領域既有研究議題的再認識;二是指其他學科尤其是社會學、人類學和政治學在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中的強力介入,為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提供了新的問題視角和解釋路徑。通過檢視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領域的既有成果便不難發(fā)現(xiàn),那些富有創(chuàng)新且影響較大的成果往往不只局限于歷史學研究,而是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等其他學科與歷史學科交互整合的結果。這種整合表現(xiàn)為當代中國社會史學科和其他學科之間的雙向整合。
一方面,當代中國社會史學科有效地實現(xiàn)了對其他學科概念、理論和方法的借用。在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的起步階段,田居儉就強調(diào)要“重視理論上的指導”,并從其他社會科學中積極“汲取經(jīng)驗和靈感”。近年來,隨著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的區(qū)域轉向,以“目光向下”和“走向田野”為基本特征的區(qū)域史研究已蔚然成風,社會學的理論建構和人類學的田野調(diào)查與民族志書寫被越來越多的史學研究者運用到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另一方面,其他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也介入了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領域。時下的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匯聚著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等不同學科領域的眾多研究者,尤其以社會學最為突出。
目前,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中的跨學科研究可以分為三種類型。一是在實證研究中淺層次地挪用或硬套社會科學的概念和理論;二是在史料分析中對所選用的理論進行深化、修正或證偽;三是在與其他學科理論的自覺對話中嘗試提煉新概念或構建新理論。事實上,在當代中國社會史領域,真正意義上的后兩種類型的高水平跨學科研究成果并不多見。
造成當代中國社會史跨學科研究成果總體質(zhì)量不高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但研究者的學科邊界意識淡薄卻是不容忽視的原因之一。
厘清和劃定學科邊界是保持當代中國社會史學科獨立性的重要前提。在跨學科交流中,一個學科要保持自身的獨立存在,必須要有區(qū)別于其他學科的相對清晰穩(wěn)定的學科邊界。如果某一學科的邊界被不斷蠶食或者模糊不清,勢必危及整個學科的獨立身份與“合法”存在。中國近代社會史學科在起步階段遭遇的學科危機便頗能說明這一問題。由于同社會學的界限不清,起步階段的中國近代社會史研究曾引入大量社會學術語和完全借用社會學的理論模式來建構社會史體系,出現(xiàn)了中國近代社會史學科理論體系建構中的所謂“社會學化”問題,造成了社會史史學本位的旁落。雖然“歷史學變得越來越社會學化,社會學變得越來越歷史學化,這樣對兩者都有更多的益處”,但社會學與社會史畢竟是兩門有著根本性差異的學科,相比于社會學,作為史學分支的當代中國社會史學科,其學科屬性只能是歷史學而不能是社會學,求真始終是其第一要務。
如果在學科交融中無視邊界的存在,那么當代中國社會史就會日漸失去其獨立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因此,只有在厘清和劃定各自學科邊界的前提下,每門學科才可能以獨立的身份自立于學科之林,并為其他學科提供本學科獨到的見解。正如英國學者勞埃德所強調(diào)的那樣:“一個學科要確立自身的地位,其所受的雙重限制是:一方面,它需要固定的邊界,且需要有序的精英隊伍去捍衛(wèi)這些邊界;而另一方面,為了達成它所需要的連續(xù)不斷的成功(尤其是在科學領域),它需要保持對各種異見的開放姿態(tài)?!倍欠N“聲稱學科的權威正在消失,學科邊界已經(jīng)消融,則是天真的,甚至是危險的”。
美國著名跨學科研究者艾倫·雷普克認為:“跨學科研究是回答問題、解決問題或處理問題的進程,這些問題太寬泛、太復雜,靠單門學科不足以解決;它以學科為依托,以整合其見解、構建更全面認識為目的?!焙喲灾鐚W科研究主要是對兩門或多門學科的見解進行整合。分工是協(xié)作的前提,見解的整合首先意味著識別并區(qū)分交叉學科知識的特性和差異。恰如德國學者赫爾巴特所言:“任何科學只有當其嘗試用自己的方式,并與其鄰近科學一樣有力地說明自己方向的時候,它們之間才能產(chǎn)生取長補短的交流?!?/p>
邊界不清在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中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是理論或分析框架的先行取向。值得注意的是,任何一種社會科學理論的產(chǎn)生都有其特定的社會文化土壤和邏輯前提,如果不加甄別地先驗性地將其運用于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很可能會誘使研究者得出與歷史實際不符的結論。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者在跨越邊界移植和運用西方社會科學理論時,應著重考察理論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以及中西歷史進程的差異,視具體的歷史情境對原有理論加以調(diào)整或修正,而不是不加消化地生搬硬套西方所謂的種種“前沿”理論。
邊界不清在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中的另一種表現(xiàn)是社會科學概念的直接挪用。需要明確的是,社會科學中使用的主要概念絕大多數(shù)出自研究西方社會的學者,這些概念往往附有特定的價值預設,將之運用于研究中國問題時需要謹慎辨析,考慮其對于中國歷史研究的適用性問題。社會學最重要的概念“只有在賦之以歷史內(nèi)容、確定它們與傳統(tǒng)的歷史概念之間的聯(lián)系的條件下,才可以運用于歷史研究”。同樣,對于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而言亦是如此。
必須指出的是,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固守學科本色,還需防止將社會史與歷史社會學混為一談。
隨著國內(nèi)社會學研究的歷史轉向,當代中國社會史的一些研究議題也被重新置于歷史社會學視野下加以考察。與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主張返回歷史場景、借助翔實史料客觀描述和闡釋歷史事實、從史料中提出問題不同,歷史社會學更加注重揭示研究議題背后深層次的社會學理論意涵。在歷史社會學中,“研究問題的提出往往在理論背景的籠罩下,建立在一定價值介入而非價值中立的基礎上,強調(diào)的不是對過去歷史情境的投入而是該問題的現(xiàn)實理論價值”。正因如此,那種認為社會史與歷史社會學并無實質(zhì)性區(qū)別乃至可以相互替代的看法,非但無益于學科融合,還有可能導致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的社會科學化。當然,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者若要更好地理解歷史發(fā)展過程所表現(xiàn)出的相互聯(lián)系,得出規(guī)律性的認識,需要學習歷史社會學研究者運用理論和處理史料的技藝與方法。
盡管厘清學科邊界有助于保持學科的獨立性、促進學科的發(fā)展,但如果過分強調(diào)學科邊界,也會導致思想的桎梏和偏見的加深,從而抑制學科的發(fā)展,即“專業(yè)化無可避免地意味著對學科的關注重心進行縮限處理”。正因為如此,對于跨越邊界走向跨學科的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而言,既須固守史學本位,又要不為學科邊界所束縛,應勇于打破學科邊界,充分借鑒并整合其他學科的概念、理論和方法,實現(xiàn)自身的進步。那么,跨越學科邊界能夠為當代中國社會史學科帶來什么?美國學者查爾斯·蒂利曾指出:“某種意義上社會科學就像一個巨大的倉庫,貯存著成因理論和有關因果關系的概念,問題是怎樣從亂糟糟的雜物堆中找到你所需要的東西。”根據(jù)特殊的經(jīng)驗事實,通過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研究者可從社會科學理論中獲得不同的益處。以下將以社會學中影響較大的社會流動研究為例,分別從問題意識、理論視角和方法與技術三個方面,提出當代社會史研究科際整合的可能途徑。
其一,問題意識層面的整合。目前,當代中國社會史學界有關社會流動的研究多集中于改革開放前城鄉(xiāng)人口在地理位置上的水平流動,缺少對垂直流動的深入研究。在此情況下,有必要整合社會流動理論的思想資源,為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提供新的問題意識。在社會學視域下,社會流動研究的傳統(tǒng)核心問題意識在于考察一個社會的開放性與平等性程度如何。社會學關于社會流動研究的問題意識提示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者,在宏觀層面描述當代中國社會結構的演變過程、認識當代中國社會總體特征固然必要,但從動態(tài)的社會流動意義上立足于個人、家庭對社會結構特征進行微觀透視也非常重要。具體而言,1949年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后,中國共產(chǎn)黨形塑了怎樣的社會流動觀念與體制?變化了的社會流動觀念與體制對代際流動和代內(nèi)流動有何影響?個體又如何實現(xiàn)社會流動?不同類型社會流動的背后折射出怎樣的社會變遷特征?對這些問題的探討無疑有助于深化對特定歷史時期當代中國社會特征的認識。
其二,多元理論視角的整合。從社會流動理論視角出發(fā),當代中國的一些政治運動以及它們與普通民眾社會生活的關系能得到更深刻的理解。家庭背景、個人特征、革命與社會變遷等對個體或群體社會流動的影響在既有的社會流動研究成果中有較多討論,而社會流動模式的改變對社會價值觀念、人的心態(tài)和行為所產(chǎn)生的影響則被忽視。1949年以后,在新生人民政權的社會改造浪潮中,中國的社會流動模式發(fā)生明顯變化。隨著社會流動渠道與機會的改變,為了達到向上流動的目的,人們的價值觀念、心態(tài)和行為也會發(fā)生相應的變化。從社會流動模式改變的角度解讀當代中國的一些重大政治運動和社會行為,研究者會得出新的見解。
其三,技術與方法的整合。英國歷史學家杰弗里·巴勒克拉夫提出:“歷史學中的新趨勢是對新的研究技術和方法的反應。唯有新的研究技術和方法才可能使歷史學有所發(fā)展?!碑敶袊鐣费芯款I域存有海量的文字材料、各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豐富多樣的影像資料等,為各學科研究方法在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中的廣泛應用提供了無限可能。如在社會流動研究中,社會學的定量研究方法是評估社會流動程度高低和流動模式的關鍵方法,將這一方法運用到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中,有助于更直觀地描述不同時期社會流動的狀態(tài)和具體表現(xiàn)。
在跨學科研究日益?zhèn)涫芡瞥绲膶W術環(huán)境下,當代中國社會史的學科邊界問題值得學術界重視。若漠視學科邊界的存在,一味地追求新概念、新理論和新方法,非但無益于當代中國社會史的繁榮發(fā)展,反而會導致學科自主性和獨立性的喪失??缭綄W科邊界走向跨學科的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既須固守史學本位,又要勇于打破學科界限;既要體察領會其他學科概念、理論與方法的獨到見解,避免生搬硬套,又須堅持社會史研究史料為基、求真為本的學科特質(zhì),在求真基礎上達致構建機制和探尋規(guī)律的求解目標。總之,當代中國社會史應將其他學科概念、理論與方法看作是研究的“動力、陪襯或指南”,而不是“現(xiàn)成的答案”,進而實現(xiàn)經(jīng)驗研究與理論的良性互動。唯有如此,當代中國社會史學科才能在學科交流中彰顯史學研究獨特的學術價值,開辟更為廣闊的發(fā)展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