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2)
印度神話題材電影《巴霍巴利王》系列(包括2015 年上映的《巴霍巴利王1:開端》與2017 年上映的《巴霍巴利王2:終結》),以其曲折動人的故事情節(jié)與絢麗恢宏的視聽呈現,在印度國內外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績,也在中國影迷群體中獲得了一定的關注度。近年較有影響力的印度影片,多以關注社會現實見長,而《巴霍巴利王》則作為非現實題材大片獨樹一幟。該片所呈現的藝術特征豐富而鮮明,其創(chuàng)作理念和表現手法,在印度神話題材電影中具有代表性,值得中國電影研究者分析、總結。
《巴霍巴利王》講述了虛構的古印度摩喜施末底王國中,兩位王子爭奪王位的故事。善良正直的巴霍巴利與暴虐兇惡的巴拉德夫是堂兄弟,皆由代掌王權的西瓦伽米太后撫養(yǎng)成人。巴霍巴利宅心仁厚且功勛卓著,在國中深得人心,但陰險的巴拉德夫通過挑撥離間奪得王位,并設計殺害了巴霍巴利。巴霍巴利的兒子希瓦流落民間、歷盡磨難,最終為父報仇,奪回王位。故事原型與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俱盧族與般度族的戰(zhàn)爭頗為相似。國王奇武生持國與般度二子,因長子持國目盲,次子般度繼位。持國生下以難敵為首的100 個兒子,稱為俱盧族;般度生下以堅戰(zhàn)為首的5個兒子,稱為般度族。俱盧族為爭權,欲殺盡般度族,堅戰(zhàn)五兄弟只得流亡。堅戰(zhàn)在鄰國與“黑公主”相愛,最終重回祖國,在大戰(zhàn)中殺死難敵兄弟、奪回王位。以上是《摩訶婆羅多》中的“俱盧之戰(zhàn)”始末,可看出《巴霍巴利王》有許多情節(jié)元素取材于此:巴拉德夫與巴霍巴利同為摩喜施末底開國君主之孫,但前者的父親因天生左臂殘疾無法繼位,王位由后者的父親繼承,與《摩訶婆羅多》中持國因目盲而讓位于弟弟般度相似;巴霍巴利探訪鄰國昆達拉王國時,和公主緹婆犀娜相愛,與《摩訶婆羅多》中堅戰(zhàn)同鄰國“黑公主”相愛的情節(jié)相似?!栋突舭屠酢分兄饕宋锏年P系框架,基本取材自《摩訶婆羅多》中的戰(zhàn)爭雙方。古印度神話為《巴霍巴利王》提供了故事原型,使影片的劇情創(chuàng)作獲得了成熟的敘事范本,也確保了故事情節(jié)符合印度國民的審美習慣,保障了影片在商業(yè)、藝術雙重維度都能獲得較廣的觀眾接受度。
《巴霍巴利王》塑造了眾多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無論正面或反面角色均令觀眾印象深刻。筆者以為,《巴霍巴利王》中人物形象的特征,主要表現為“神化”與“勇武特質化”兩個方面。
片中的兩代主人公巴霍巴利和希瓦,均被賦予了超乎常人的能力,而具有了近乎神的特性。例如,巴霍巴利和希瓦均力大無窮,可以徒手搬舉巨石、銅像等遠超人類力量可以承受的重物。巴霍巴利因遭陷害而被流放,在民間仍能指導百姓制作精巧的農具機械,除勇力外又顯露出過人的聰慧。兒子希瓦在成長中從未受過武藝、指揮作戰(zhàn)等技能訓練,卻與其父一樣智勇雙全,頗得人望。影片通過呈現這對父子不可思議的能力與無可指摘的品格,賦予他們“天選之子”一般的“神化”形象。尤其在希瓦這一人物身上,影片多次運用影像隱喻手法,暗示希瓦與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的“濕婆神”之間的身份互文性。希瓦(Shiva)這一名字本即“濕婆”之意。希瓦在成長中,多次與代表濕婆神的意象相聯結:希瓦以過人的臂力,替養(yǎng)母將濕婆神的圖騰物“林伽”扛置于瀑布下,以完成致敬濕婆神的浸洗儀式;希瓦領導起義民眾與巴拉德夫國王的軍隊作戰(zhàn)時,摩喜施末底城外手持三叉戟等法器的高大六臂濕婆神像也在鏡頭中反復出現,與希瓦的戰(zhàn)斗場景互相穿插剪輯;最終燒死巴拉德夫、完成復仇時,希瓦手持火種縱身躍起的慢鏡頭背后,天空中云彩顯出濕婆神的身形,更是有意強調希瓦為濕婆神所“附體”,人、神身份互文的意蘊顯而易見。印度文化受宗教影響深遠,影片借印度教神祇形象,為作為神之化身的主人公擁有超常能力、最終成功奪取王權等一系列人物設定和人物行為賦予了觀眾易于接受的合理性與正當性,也借助印度本土宗教文化,為本片增添了富有神秘主義色彩的藝術魅力。
《巴霍巴利王》中人物形象的另一特征為,主要人物大多具有鮮明的勇武特質。不僅巴霍巴利與希瓦父子勇猛善戰(zhàn),他們的敵人巴德拉夫也能徒手擊殺公牛、力敵萬人。非但男性主要角色皆孔武有力,片中幾位主要的女性人物也都勇猛善戰(zhàn)。如巴霍巴利之妻緹婆犀娜,射箭與近身格斗均武藝超群。再如反抗巴拉德夫暴政的游擊軍女戰(zhàn)士、希瓦的戀人埃溫緹卡,亦是驍勇善戰(zhàn)、身手不凡。人物群像的勇武特質,被影片以較夸張的手法呈現。例如,老邁的摩喜施末底王室奴隸卡塔帕,仍然身手敏捷,能輕易擊敗中亞的劍術高手;身為老婦的西瓦伽米王太后,懷抱王孫希瓦躲避叛軍追殺時,仍能在徒手格斗中獨力擊殺多名敵兵。這些并不符合常理的情節(jié),既體現了神話電影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可以適度跳出生活情理的靈活性,又反映了影片創(chuàng)作方為追求藝術效果、不惜適度犧牲現實邏輯合理性的創(chuàng)作取向。
作為神話題材電影的《巴霍巴利王》之所以在人物形象塑造中呈現出“勇武特質化”傾向,可能與古印度神話的自身特性有關。與中國、古希臘等其他文明古國的傳統(tǒng)神話故事相比,以《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兩大史詩為代表的古印度神話,其突出特征便是塑造了眾多勇士群像,且酷愛以長篇描述性語言表現每一次戰(zhàn)斗場景的細節(jié)。深植于印度文化傳統(tǒng)中的對戰(zhàn)斗情節(jié)與勇武善戰(zhàn)型人物的偏好,顯然潛移默化地影響了當代印度神話題材電影的創(chuàng)作理念。
《巴霍巴利王》的敘事手法,呈現出高度成熟的類型化特征,在借鑒了以美國好萊塢電影為代表的類型化電影敘事手法的同時,也充分保留了印度民族電影的敘事藝術特色。
《巴霍巴利王》系列之上部《巴霍巴利王1:開端》,主要講述兒子希瓦的成長歷程,并為父親巴霍巴利與其堂兄巴拉德夫為王位爆發(fā)爭端埋下伏筆;下部《巴霍巴利王2:終結》的主要情節(jié),則為父親巴霍巴利從贏得愛戴到被陷害而死,并以兒子希瓦最終成功復仇作為結局。上下兩部以倒敘的時間線講述,而兩代男主人公各自的故事則能獨立成為單元,使影片上下兩部的敘事都能呈現出相對完整的故事結構。上部通過巴霍巴利與巴拉德夫率領摩喜施末底軍隊戰(zhàn)勝入侵的強大敵軍作為結局,既給予觀眾階段性的滿足,又通過故事的戛然而止,為下部中巴霍巴利的最終命運留下懸念,從中可看出創(chuàng)作方駕馭系列類型電影的能力之嫻熟。
此外,在情節(jié)設置的謀篇布局上,影片結構呈現出明顯的段落穿插特征,即刺激的戰(zhàn)斗場景與輕松的歌舞場景交錯排置,使情節(jié)推進的節(jié)奏時而緊湊、時而舒緩。戰(zhàn)斗戲份是影片的主線情節(jié),影片對戰(zhàn)爭的規(guī)模之宏大、戰(zhàn)況之殘酷激烈、主人公之英勇皆給予了濃墨重彩的表現,根據每場戰(zhàn)斗的重要程度分配以不同長度的時間段落。而在酣暢淋漓的動作場景之間,影片插入表現希瓦與女戰(zhàn)士埃溫緹卡、巴霍巴利與公主緹婆犀娜產生愛情的歌舞段落。喜愛用歌舞場景張揚人物情感、渲染歡快情緒,是印度電影的標志性特征,既符合印度觀眾的審美習慣,又能在全片的多場高強度、長時段打斗戲之間,摻入若干能令觀眾放松、愉悅的抒情段落,使得全片的敘事節(jié)奏松緊適宜,張弛有度。
就視聽語言層面而言,《巴霍巴利王》堪稱標準的“視覺奇觀式”高概念電影。片中的王城宮殿、自然景觀、軍隊會戰(zhàn)等大量宏偉瑰麗的場景,給觀眾以極強烈的視覺震撼,是影片的重要商業(yè)賣點?!栋突舭屠酢分械氖彝獯笕?,較少實地取景拍攝,而大部分依賴于電腦特效制作。印度成熟的電影工業(yè),為影片創(chuàng)作方天馬行空的畫面想象力提供了有力的技術支持,使影片的美學取向呈現出夢幻般的奇觀式特征。
作為主要空間場景的摩喜施末底王宮,影片對其建筑風格與規(guī)模的視覺呈現,極盡恢宏繁復之能事,僅憑宮城之壯麗,就足以讓觀眾感受到摩喜施末底王國的強大,與暴君巴拉德夫濫用民力之酷烈。影片濃墨重彩表現的幾次戰(zhàn)爭場景,如上部的高潮段落——巴霍巴利與巴拉德夫合力抵抗鄰國侵略,與下部的高潮段落——希瓦率領起義民眾攻入王城,宏大的戰(zhàn)爭場面均采用近景實拍、遠景特效制作的方式,在保證近景動作戲具有一定真實影像質感的同時,借助特效極力凸顯戰(zhàn)爭規(guī)模的宏大,以增強觀眾的感官刺激。而片中最為夢幻的場景,應屬巴霍巴利與緹婆犀娜乘船返回摩喜施末底的段落:兩位主角乘坐的大船形制雄偉,眾侍女服飾艷麗、身姿曼妙,隨著熱情歡快的背景音樂奏響,巴霍巴利與緹婆犀娜在愛情感召下翩翩起舞直至飛升云端。影片在此歌舞段落中,用極度夸張的手法渲染男女主人公的愛情,將飽含浪漫主義色彩的奇觀式視聽效果推上高峰。
《巴霍巴利王》的奇觀式美學取向,與其神話題材緊密相關。一方面,影片情節(jié)的虛構性質與夢幻般的時空場景基調,需要影片以炫目的特效與夸張的手法彰顯其神話質感;另一方面,神話題材使得影片可以跳出現實主義道路的框架限制,充分張開想象力的翅膀,展現神話故事動人心魄的藝術魅力。
作為世界電影重要組成部分的印度電影,在近年發(fā)展中,既涌現出大量如《嗝嗝老師》、《摔跤吧!爸爸》、《廁所英雄》等立足社會現實的動人佳作,又產生了以《巴霍巴利王》為代表的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的神話題材巨制。印度神話題材電影,依托史詩神話、本土宗教等豐厚的傳統(tǒng)文化資源,結合電影技術工業(yè)進步的最新成果,以其成熟的敘事和頗具震撼力的視聽呈現,在當下世界電影市場中贏得了一席之地。雖然在敘事技巧、特效技術制作等方面,對別國類型電影有明顯借鑒之處,但以《巴霍巴利王》為代表的印度神話題材電影,仍然堅守民族美學、著意講好印度故事,這對于當前中國神話題材電影的創(chuàng)作方向有著重要的啟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