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鳳蘭
一
余秀華在詩歌《我愛你》中說:“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關于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稗草似乎第一次這么主觀地,卑微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了一首紅遍大江南北的詩歌里。
我從來沒有對稗草有過如此的好感,唯一的記憶就是母親對稗草的憎惡,以及對我不熱心于田間勞作的憤慨。母親不知道稗草的學名,她只會沿襲鄉(xiāng)村村民一貫的叫法——“派子”(諧音“敗子”,意思是敗家的兒子)。也許是江淮語系中“b”“p”拼音讀法不分,也許是鄉(xiāng)人就想賦予它一個貶義色彩。
“稗子”也好,“敗子”也罷。對我來說,都是意味著簡單粗暴的挑戰(zhàn)身體極限的低效勞動。每到秧苗挺直了腰桿極力分蘗時,母親便吆喝我們姐妹,去田地里把稗草一棵一棵辨認出來,然后拔莖除根,拋擲田埂。
我質(zhì)疑母親的苛責,覺得一個植物和另一個植物沒有必要勢不兩立。烈日當空的焦灼,稻田里水的燙熱,偶爾螞蟥的侵襲,漂浮蚯蚓的尸體……那種超越體能極限的酸痛與炎熱,讓我憎惡起母親的嚴酷、勞作的枯燥,還有稗草的喧賓奪主。
稗草葉片深綠,身姿挺直,若不是拔出后赫然呈紅色的根,恐怕普通人真難以分辨。母親能從有無毛絨、根的顏色甚至節(jié)結處的樣子辨認出稗草和稻秧的區(qū)別。這方面,母親是專家。
在母親眼中,我可能就是那個稗草。即便常常在稻田里脫穎而出,也只是落得個更容易辨認,成為不學無術、好逸惡勞的代名詞。
在我眼中,母親把稗草一把一把地打個卷,遠遠地拋在田埂上,然后坐等烈日的曝曬,不失為一種殘忍。萬物有靈,在母親那兒,植物也分了很多等級,有用無用便是她的坐標。母親把田埂上其他的婆婆納、貓眼草、狗尾草等雜物一并斬草除根,這樣近乎“繡花”的行為著實讓我和父親鄙夷:你就不能去做點其他有用的事嗎?這能增加糧食的產(chǎn)量嗎?母親不聽,依舊我行我素。而我家的莊稼地,包括田埂,都成了村婦們學習的樣板。
二
時間過得真快,從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一腳就跨進了新世紀,母親依舊流連在她的幾分地里,只是她再也守不住她的“江山”了。
村里引進的鋼廠擴大規(guī)模,大面積征用土地,早年讓我們覺得“一望無垠”的桑田,頃刻間就被一圈圍墻圈刮進去,變成了轟隆的機器廠房,變成了排列著整齊汽車的停車場……母親的紅薯、青菜、西紅柿等蔬菜無處安放,母親的心力與熱情更無處寄托。唯一留下的三分多地的桑田,還寄存著母親養(yǎng)蠶、種菜的一點眷念,在我們無數(shù)次的譴責與埋怨中,最終那一片田地也流轉了。母親的養(yǎng)老金一下子每月多了幾百元,她從一位當年生產(chǎn)隊的“鐵姑娘”迅速地化身為“失地農(nóng)民”。
“我當年娶你媽時,還去她生產(chǎn)隊查了她的工分,我就是看重她會干活,會掙工分。”這是曾為村干部的父親常掛在嘴上的話。母親的娘家在另一個鄉(xiāng),沒出嫁的姑娘能被冠以“鐵姑娘”,也是村里人對母親極大的尊重,就像是我們這個健身的年代里,談及誰能跑“全馬”或者“鐵人三項”一樣。
時代不斷前行,母親漸漸衰老。她不記得當年責令我們除一壟的草只許直身一次,不記得半夜把我哄到棉花地里陪她拔棉花稈,不記得草堆下總是窩著幾條叫不出名字的蛇……她開始健忘,永遠不記得我們的手機號碼,只能按照老人機上設定的“1、2、3、4”聯(lián)系我們姊妹幾個。
忽然有一天,母親跑到十幾里之外的隔壁鄉(xiāng)里,找了一塊別人不肯耕種的田地,說哪怕就種點水稻、麥子,反正都是機器播種收割,既輕松又省得買糧食。對于一輩子侍弄土地的母親來說,成袋成袋地買米買面,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母親騎著電瓶車,橫跨四座橋,轉三道彎,去田地里忙乎。我開車去找她,在一片鋪染的綠意中看到了那個佝僂的身影。母親依舊在除稗草,似乎不除稗草,稻子就沒有靈魂。母親看到我怯怯地笑了,把手里的一把稗草胡亂地卷成一團,“噗”的一下扔到田埂上,差點濺了我一身。
田埂上的一團團稗草,在艷陽下已漸漸褪去了綠,變成淺白,繼而枯黃。腳一踢,松散開,微風中,窸窸抖著。
到醫(yī)院治療母親的各種恐懼,醫(yī)生顯得漫不經(jīng)心:“疑病。”我估摸著這也不是醫(yī)學名詞,醫(yī)生又悠悠補充說:“癔癥?!敝钡交丶液螅腋鞣N百度才終于弄明白這個醫(yī)學術語。說到底,母親就是“恐懼自己有病,然后就有病了”。血壓高,后背痛,頭像有個箍箍著,整宿整宿的失眠……母親在陳述疾病時,詳細得讓我感同身受,身臨其境。
攙扶母親走出醫(yī)院,我都不敢松開手,這個曾經(jīng)無所不能的母親,似乎成了一個嬰兒。在醫(yī)院里,任憑我們向工作人員解釋她沒有健康碼,她不會乘電梯,找不到廁所,看不懂樓層。她死死地攥著我?guī)退a辦的醫(yī)???,生怕一不小心弄丟了。我也緊緊地抓著她粗糲的手,生怕把弄她丟了。我們生活的小縣城,對于不識字的母親來講,像是個人潮涌動的汪洋大海,很難找到自己的碼頭。
醫(yī)生開了藥,治療心理的,似乎很有用,也似乎很沒用。
三
現(xiàn)在,母親見到誰都一臉笑,全然沒有當年為了工分跟隊長打架的氣勢,也沒了為了種韭菜把父親種的玫瑰花砍掉的豪情,更沒有把我們拽到田地里去體驗體能極限的怒氣……她漸漸矮了,萎了,蔫了,慢慢地接受了她已沒有“斗天斗地”的能力。
母親再也沒有去稻田里拔稗草,因為農(nóng)技員推薦的除草劑更便捷。母親那善于識別稗草的雙眼已經(jīng)渾濁,靈巧有力的雙手已經(jīng)蜷曲,矯健的步伐已經(jīng)蹣跚……土地不需要母親,母親卻一直依戀著土地。
“稻田水淺,江湖水深”,浙江大學教授發(fā)現(xiàn),稗草幾千年來,一直在拼命“擬態(tài)”,努力跟水稻長得越來越像。當然,有了基因測序,稗草綿延千年的智慧,不敵高科技的碾壓。
稗草是,母親是,我們也是。
所有的掙扎都成了笑話,所有的努力不外乎死亡的結局。正如尼采所說:“如果非要強說生命的意義,那么我只能說,生命的意義就是它沒有意義?!钡且驗橐磺卸际菬o意義的,所以我們才要尋找生命的意義。
哪怕戰(zhàn)戰(zhàn)兢兢,哪怕卑微怯懦,哪怕提心吊膽,努力地活過,也許這就是生命最大的意義,也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