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徹之
漂泊在外總免不了要搬家。小時候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我差不多都沒有離開過家,一年四季在天津濱海的小城里打轉(zhuǎn)。我四歲的時候我家搬到了離城區(qū)不遠的一片郊地。門前是一條小河——除了家門口的小河之外,我?guī)缀醪辉僬J(rèn)識別的小河。四周住戶很少,旁邊是成片的樹林,荒野和村落。在這種半自然的環(huán)境中,我很小的時候就學(xué)會了自娛自樂,學(xué)會了用可樂瓶捕螞蚱,裝滿一罐之后喂那些餓得急紅了眼的小雞,也學(xué)會了用燈籠網(wǎng)捕魚,白天撒網(wǎng),晚上趁著夕陽去收。夏天看著壁虎在窗格上吃蚊子,冬天去河面上開蓋釣魚。小時候的家是一片平凡而富足的天堂。而這所有區(qū)域被薊運河,也就是京杭大運河的一段包圍著,仿佛這是通往外部世界的唯一入口。這里說的外部世界,不是天津北京,也不是華北,而是更遠的南方,或者南方以外的地方。我小時候有個夢想,就是有一天能沿著河離開家門,看看河的盡頭是什么。
18歲的時候我第一次離家遠行,不過也就是去北京。以前也去過好幾次,但是最多就是待一個月。北大是我在外面第一個新家。但這種歸屬感很快被現(xiàn)實打破。在這種人口密集,每個人力爭上游,來自各個階層懷揣各種想法的人齊聚的地方,每天吃個早餐也跟上戰(zhàn)場似的。我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那個喜歡捉螞蚱和拿燈籠網(wǎng)捕魚的小孩,也許自然才是我的居所。抱著這種心態(tài),我出國之后也是盡量選擇往人煙稀少的地方搬家。
在國外的第一個家是我上大三的那個暑假。我受臧棣老師推薦,去加州戴維斯奚密教授那兒做訪問學(xué)者。說是訪問學(xué)者,但其實也就是去做獨立研究的學(xué)生,何況我和她老人家平常聊了好多關(guān)于中國好聲音和詩壇八卦。在那個夏天,我對家的感覺被前所未有地充實了。那是一間非常偏僻的,周圍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公園,頭上是成群的美洲椋鳥,腳下遍地黝黑的松子。在我的日本舍友回國后,我仿佛變成了這片野地的唯一領(lǐng)主。每天在超市買菜回來的路上,我都會去公園轉(zhuǎn)上幾圈,注視那些對我絲毫沒有畏懼的松鼠在草地上大快朵頤?!读质a道》就是在這個時候完成,那是我第一首很滿意的詩,收錄在《獅子巖》的開篇。那時我覺得,之所以之前寫的詩沒有大的突破,可能是我沒有嘗試新的生活。而當(dāng)?shù)搅水悋l(xiāng),真正的學(xué)習(xí)獨立生存之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詩的理解也比以前豐富得多。
也許這就是搬家的第一要義,就像旅行一樣,能讓自己的理性和感性得到新的拓寬。這是萬不可能在書本上學(xué)到的。我研究生時在芝加哥的生活也大抵約等于獨居,由于無法時刻忍受墨西哥舍友的功利,德國舍友的潔癖,和美國舍友的種族主義傾向,我總是錯開進出廚房和客廳的時間,每天情愿沿著密歇根湖多散散步,也不想那么早回家。而且因為我的公寓離密歇根湖大約就只有兩分鐘的距離,我也從不覺得早回家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即使芝加哥大學(xué)周邊的治安實在太差。這種漠然無知在我第二年去波士頓之后被改變了。在波士頓的第一個公寓是在昆西區(qū),算是波城東南部的郊區(qū)。房東是中國人,第一天歡迎我的時候滿面熱情,到第三天就開始大發(fā)雷霆,說我洗澡用水太多,需要再多交200美元。那天晚上房東太太把昆西的水價表甩在桌子上,對我的浪費和不仁不義加以痛斥。傻子也知道他們在想什么,我也并不想配合,轉(zhuǎn)天早晨就搬走了。
去了東北部的另一個郊區(qū),房東依然是中國人。房東大爺相比之下慈善很多,但是稱自己患病住院,只讓我把錢轉(zhuǎn)交給他的朋友,因此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此地區(qū)離市中心比較遠,因此每天坐地鐵都要40分鐘,下來之后還要再走很長的一段路,途中經(jīng)常伴隨海上刮來的狂風(fēng)和東倒西歪的橡樹。每天回到公寓我都凍得跟青蘿卜一樣,晚上在都是油漬和污水的廚房里煮碗面加個雞蛋就了事。
有一天正在做飯,轉(zhuǎn)身忽然發(fā)現(xiàn),客廳里有一個老年女人直愣愣地看著我。我用了一秒鐘確信這不是恐怖片。那女人是從我隔壁那個房間鉆出來的,同是在一個家里,卻連續(xù)一個多禮拜沒見其人,夜里甚至一點聲音都沒有,然后就突然在我身后冒出來。女人平靜地說,“來我房間里一趟”。我在突如其來的困惑之中跟她進了房間,才知道她是房東的妻子,目前已和房東離婚。跟我說她之所在隱藏在這里,是因為丈夫出軌年輕小三,并想把這份房產(chǎn)據(jù)為己有,因此索性就在這里住下,對過往的每一個房客都聲稱她才是這間房的主人。在那天被她嚴(yán)肅地宣示主權(quán)之后,我就開始悄悄安排下一次租房了。
經(jīng)歷了一兩個月的奔波之后,我終于在哈佛旁邊有了穩(wěn)定的新家。依然很偏僻,附近是東流入海的查爾斯河,和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公墓。我那時候忙于申請博士,每天幾乎把哈佛圖書館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而公寓仿佛只是一個歇腳的地方。在那段歲月中,我的生活和想法都前所未有地簡單了。其實哈佛和它那些傲慢的老師們并沒有教給我什么,它那些追名逐利嫉妒心強的學(xué)生,也都像過眼云煙。但哈佛的圖書館讓我的看書和寫作有了家的感覺。那些椅子的舒適度是無與倫比的,有效緩解了我的頸椎病,而那些大理石穹頂和古典臺燈完美地契合我的思緒,讓我過去幾年奔波的浮躁沉淀下來。以哈佛大學(xué)為中心,我閑下來的時候也會去逛逛海邊市場,看看水族館,在大雪中獨自去荒郊中的電影院看電影,然后再乘午夜最后一班橙線地鐵回來。
我之后給朋友的一首贈詩《搬家》,就是在回憶這段生活。那是2018年年初,我已經(jīng)有了較為可靠的工作保障,博士申請也順利完成。我經(jīng)常一個人去碼頭看海鳥捕食,或者去觀鯨船附近看來來往往的游客們。小時候我望著薊運河發(fā)呆,心想它的盡頭是哪里。而現(xiàn)在,查爾斯河的盡頭就在我的眼前,這個盡頭的名字是無限。旅程的終點就是下一段旅程的開始,宇宙的終點就是沒有終點,雖然有時難以理解,但是事實的確如此。我已經(jīng)換了無數(shù)種生活,因此我也想要擁有無數(shù)種語言,來描述我曾經(jīng)遇到和正在遭遇的世界。這種自覺的可能性,是為數(shù)不多可以談得上是收獲的東西。
因此所謂詩歌的世界眼光,或者文學(xué)的世界性,其實不在于多元和開放。它的要義是新,是獨立和流動。這種流動并不是毫無根源地隨波逐流,而是懷有自己明確目標(biāo)的奔騰不息,不管環(huán)境如何變化都需要努力打破桎梏。這種感受是隱性的,并且將以溫度和潛意識的形式,融入到本身枯燥無味的生命之中。因此,雖然離開美國之后什么都沒帶走,那些搬家的經(jīng)歷,其中的奔忙和安寧,可能將永遠進入我的生活軌跡。
前些天我在英國的房東派人來清空自己的舊物,每件物品都要仔細權(quán)衡,連奢侈品的盒子也不放過。我在一旁注視了許久,心想可能如果換我,應(yīng)該沒有什么好留戀的。但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有些人覺得家是一個名詞,里面必須要有物的充實,才能給人安全感。我倒覺得家更像是一個動詞,它需要一個人去不斷更新自我與周圍世界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