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碩
提起圓明園,人們首先會想起的便是“十二獸首”。這十二尊代表生肖的獸首人身銅像,當年就擺放在“海晏堂”前,分別代表全天十二時辰,每逢整點輪流吐水,共同構成了一組巧奪天工的水力鐘報時噴泉。不過,在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歷看來,意大利傳教士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設計的這組生肖噴泉,只能算是奇技淫巧,唯有端放在海晏堂之內(nèi)的“霽藍釉粉彩描金燕耳尊”,才能稱得上國之重器。而這件瓷尊就是咱們通常所說的“海晏河清尊”。
清高宗弘歷生于康熙五十年(1711年),至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周歲五十有九。不過,按照國人傳統(tǒng)的計齡方式,嬰兒出生即算一歲,故是年弘歷的虛歲剛好六十,正逢天子六旬萬壽之期。為了慶賀自己的生辰,乾隆皇帝親自設計了一件國之重器——霽藍釉粉彩描金燕耳尊,命景德鎮(zhèn)官窯奉旨燒造。督陶官舒善(九江關監(jiān)督兼管景德鎮(zhèn)御窯廠務)不敢怠慢,擇能工巧匠日夜督造,此即“海晏河清尊”。瓷尊進呈后,弘歷將這件寄托著美好愿景的瑰寶置于圓明園海晏堂中,朝夕相對,樂而忘倦。
咱們今天所說的圓明園,實際上涵蓋了圓明園、長春園與綺春園(同治朝改稱萬春園)三座皇家園林,在清代合稱“圓明三園”。具體到海晏堂,則屬于長春園的西洋樓景區(qū)。長春園位于圓明園以東,始建于乾隆十四年(1749)年,歷時兩年告竣工,占地約6400畝,僅相當于圓明園的1/3。之所以賜名“長春園”,一來是乾隆皇帝為皇子時,曾長期在圓明園“長春仙館”生活;二來是將此園作為自己他日退位之后的所在,有福壽綿長、青春常駐之意。
與水陸比例相若的圓明園相比,長春園內(nèi)水域更加寬闊,占到全園總面積的2/3;不同形狀的湖泊、沙洲和小島分布其間,配以奇石造景,可謂山水旖旎,宛如江南。長春園西湖之中的“海岳開襟”,是園內(nèi)最壯觀的建筑。登樓憑欄,俯瞰全園:以水為鏈,串起亭臺軒榭;漣漪漫漫,環(huán)繞咫尺山林,呈現(xiàn)出一派“正當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時”的祥和景象。而湖之北岸便矗立著海晏堂所在的西洋樓景區(qū),“海晏河清”與“海岳開襟”遙相呼應,相得益彰。
西洋樓景區(qū)是國內(nèi)最大的歐式皇家園林,占地面積約395畝,由六組西洋式建筑、三組噴泉以及許多別致的園中園構成,有“東方凡爾賽宮”之譽。海晏堂是西洋樓景區(qū)最大的巴洛克建筑,也是整座長春園乃至圓明三園中最大的歐式建筑,由前樓與后樓共同構成,坐東朝西,中有平臺相連。前樓系廡殿頂,上覆孔雀綠琉璃瓦,高為兩層,面寬達到11間,故原名“水法殿十一間樓”。后樓則呈工字形,面闊十三間,兩側(cè)有蓄水樓為噴泉提供水源。整棟建筑由意大利傳教士、精于繪畫的郎世寧負責設計,并以法國傳教士、善于數(shù)學的蔣友仁(P. Michel Benoist)專司監(jiān)造,而施工營建具體事宜則由中國工匠完成,是18世紀中西文化交流的結(jié)晶。
盡管美輪美奐的海晏堂已毀于“庚申之變”,但借助如意館的滿族宮廷畫師伊蘭泰(郎世寧弟子)所繪、造辦處匠人雕版的《圓明園西洋樓銅版畫》,我們?nèi)钥筛Q見其往昔的輝煌:在海晏堂門前有兩只西洋風格的石豹,口中吐水順流而下,匯入中央噴水池中。池旁砌有八字形石臺,其上陳列著大家熟悉的“十二生肖獸首人身水力鐘噴泉”。北側(cè)為牛、兔、蛇、羊、雞、豬六尊,南側(cè)則是鼠、虎、龍、馬、猴、狗六尊,按時辰輪流噴水。每到正午時分,十二條水柱齊射,蔚為壯觀。拾階而上,可以直接通往海晏堂的二樓,在室內(nèi)滿目琳瑯珍寶之中,便有乾隆親自參與設計、代表著盛世祥和的“海晏河清尊”。
“海晏河清尊”高31.2厘米,口徑24.8厘米。瓷尊通體為霽藍釉,是在元代藍釉瓷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色調(diào)淡雅均勻,色澤穩(wěn)定。器型為敞口、短頸,頸部繪有金彩蕉葉紋飾,腹部飾以金彩繪纏枝牡丹紋,而脛部則施以粉彩,并凸雕有蓮瓣紋、蓮實和聯(lián)珠紋。底款為 “大清乾隆年制”六字篆書。這件國之重器不僅形態(tài)獨特、寓意美好,而且工藝頗為繁復,集貼、雕、凸壓等多道工序于一身,向世人展現(xiàn)出乾隆朝景德鎮(zhèn)制瓷工藝的最高水平。
“海晏河清尊”的得名,固然與“海晏堂”有關,但更多的是自身獨具匠心的造型,蘊藏著豐富文化內(nèi)涵,尤其是在瓷尊左右兩側(cè)堆貼有展翅剪尾的白釉燕耳,呈現(xiàn)出展翅翱翔之狀,造型靈動,栩栩如生。
坊間有一種說法,認為此鳥系海燕,乃是乾隆在圓明園福海湖畔散步之際,偶見低飛其上的海燕,突發(fā)奇想,以燕耳造型取“海晏”的諧音。實際上,這種說法完全經(jīng)不起推敲。從棲息分布上看,海燕屬于遠洋性鳥類,大多生活在海中偏遠的無人島上,不會出現(xiàn)在北京西郊的圓明園中。從造型上分析,海燕的尾部偏短,體態(tài)與海鷗類似??墒?,海晏河清尊兩側(cè)堆貼的燕子造型,其尾羽外側(cè)明顯延伸得更長,猶如一把鋒利的黑色鐮刀,更接近家燕。與棲息在遠洋海島的海鷗不同,家燕更偏愛人類的生活環(huán)境,筑巢屋檐之下,是北京地區(qū)最常見的燕子種類之一。它們的翅狹長而尖,尾呈叉狀,叫聲呢喃悅耳,且飛行速度極快,時常會以高速從水面掠過。以上特點,都符合“海晏河清尊”上“燕耳”的造型。因此,即使乾隆皇帝在構思、設計瓷尊之際,果真在福海之濱受到過燕子掠過湖面的啟發(fā),靈光乍見,給予其靈感的生靈也應該是家燕。
由此可知,“海晏河清尊”并非是用“海燕”瓷耳的造型來暗喻“海晏”。乾隆皇帝設計的初衷,是用“霽藍釉”比喻藍如“深?!?,并與展翅翱翔的家燕造型共同構成了瓷尊名字中的“海晏”諧音,象征著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既然“海晏”如此,“河清”又作何解釋呢?“河清之說”與黃河澄清的古老傳言有關:古人認為凡是圣人出世,盛世太平之期,滾滾黃河之水就會顯得格外清澈。
早在《左傳·襄公八年》里,位居鄭國正卿子駟就曾引用《周詩》中的“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之語,勸誡鄭厘公應該暫且降楚,而不是困守孤城等待晉國援軍,此舉就如同苦等黃河之水變清一樣,遙遙無期。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海晏河清往往伴隨著圣君出世的吉兆,正所謂“丹丘千年一燒,黃河千年一清,皆至圣之君以為大瑞”。因此,“海晏河清尊”的命名、設計與燒造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滲透著“十全老人”乾隆皇帝的心血。其目的在于用這件極具象征意味的國之重器,為自己進行的一次“圣君加冕”,將人工制作的“祥瑞吉兆”當作一種盛世妝點。這種做法與昔日宋真宗朝“爭言祥瑞”“泰山封禪”如出一轍,不過是粉飾太平而已。
當然,乾隆皇帝心中非常清楚:所謂“河清之說”僅僅是一種美好的向往,更實際的工作是治理好水患。早在順治朝,清政府就在山東濟寧設立了“河道總督”,專司黃河、運河河道的堤防、疏浚等政務。乾隆十八年(1753年),弘歷為了治理黃河,又給予河道總督以兵部侍郎兼督察員右副都御史銜,擴大其權限,以便治理;而乾隆皇帝六次南巡的過程中,也多次視察河工堤壩,希冀彌平水患,河清海晏。
作為乾隆皇帝六十大壽的獻禮之作,“海晏河清尊”從發(fā)色到器型,從彩繪到堆貼,每一處細節(jié),每一個設計,無不彰顯出設計者的匠心獨具,寄托著這位“千古一帝”對升平盛世的無限向往。那么,乾隆三十五年的清朝,是否能當?shù)闷稹昂j毯忧濉彼膫€字呢?答案是肯定的。
自順治朝入關,清代君主即刻著手統(tǒng)一天下,次第平定了南明諸政權以及李自成、張獻忠兩支農(nóng)民起義軍。至康熙朝,清圣祖玄燁平定三藩、統(tǒng)一臺灣、三征漠西蒙古準格爾部的噶爾丹。迨雍正朝,繼續(xù)向西用兵,盡管在對準格爾部策妄阿拉布坦的戰(zhàn)斗中沒有取得決定性優(yōu)勢,但成功平定了青海蒙古和碩特部親王羅卜藏丹津的叛亂。
在祖、父兩代人的數(shù)十年的努力之下,清王朝在對準格爾部的戰(zhàn)爭中逐漸取得了壓倒性優(yōu)勢。乾隆二十年(1755年),弘歷趁準格爾部內(nèi)亂之機,再次用兵西北,一戰(zhàn)而定,徹底完成了貫穿康、雍、乾三朝的“統(tǒng)一準格爾之戰(zhàn)(平準之戰(zhàn))”。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清軍又擊潰了圖謀稱霸漠西蒙古四部的輝特部親王阿睦爾撒納,釋放了其囚禁在伊犁的大小和卓。豈料,小和卓霍集占裹挾大和卓波羅尼都,反清自立,更將前來平叛的定邊將軍烏雅·兆惠圍困在黑水營三個半月之久。
待到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也就是弘歷六旬萬壽的前一年,在定邊右副將軍富德的援軍支援下,兆惠始解黑水之圍。二人兵合一處,最終擊敗了叛軍。是年十月二十三日庚子,乾隆皇帝正式曉諭中外:“平定天山南路之戰(zhàn)”結(jié)束,西北統(tǒng)一大業(yè)宣告完成。
在一派河清海晏的祥和氣象之中,迎來了修文偃武的乾隆三十五年。唐代薛逢曾有詩云:“陌上秋風動酒旗,江頭絲竹競相追。正當海晏河清日,便是修文偃武時”。(《九日曲池游眺》)彼時的清高宗弘歷,恰好完成了統(tǒng)一大業(yè),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海晏河清。
然而,這場表面上的盛世并未持續(xù)多久。就在乾隆皇帝陶醉在六旬萬壽慶典,端坐明堂欣賞“海晏河清尊”的次年(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大、小金川死灰復燃,聯(lián)手復叛,直至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方才徹底平定。面對一個人口僅數(shù)萬的土司,乾隆皇帝先后調(diào)遣張廣泗、訥親、岳鐘琪、傅恒、溫福、桂林、阿桂等名將,投入六十萬兵力彈壓,仍是師老兵疲,所費公帑高達數(shù)千萬兩。與此同時,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山東還爆發(fā)的“王倫起義”(亦稱臨清起義),更成為“康乾盛世”由盛轉(zhuǎn)衰的分水嶺,開啟了“乾隆朝最后三十年的騷亂”序幕(歐力德:《Emperor Qianlong: Son of Heaven, Man of the World(乾隆帝)》)。此起彼伏的兵燹戰(zhàn)火,證明乾隆三十五年燒造的“海晏河清尊”,并未如弘歷祈求盼望的那樣,為清王朝帶來一個止戈偃武、樂享太平的繁華盛世。
嘉慶四年(1799年)正月初三,乾隆皇帝龍馭上賓,留下了日薄西山的帝國。道光二十年(1840年),英軍封鎖珠江口,繼而北上攻占定海,兵臨大沽口,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西方的堅船利炮徹底擊碎了清代統(tǒng)治者的盛世殘夢,曾經(jīng)的“天朝上國”逐漸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昔日的輝煌猶如過眼云煙。而備受乾隆皇帝青睞的海晏河清尊,就靜靜地佇立在圓明園海晏堂中,仿佛還在訴說著“康乾盛世”的富足與榮耀。
咸豐六年(1856年),英國為了進一步擴大在華權益,炮擊廣州城,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次年,法國與英國組成聯(lián)軍,共占廣州,組織傀儡政權。至咸豐十年(1860年),英法聯(lián)軍再起戰(zhàn)端,登陸北塘,先占天津,再陷通州,最終在八里橋擊潰了博多勒噶臺親王僧格林沁統(tǒng)率的滿蒙騎兵部隊。聞知僧王在前方戰(zhàn)敗,清文宗奕詝遂以“秋狝”為名,“遽棄京城而去”,逃亡熱河避暑山莊。
法軍在1860年10月6日晚率先抵達海淀鎮(zhèn),迅速占領圓明園。技勇太監(jiān)“八品首領”任亮等人戰(zhàn)死。總管圓明園事務大臣鈕祜祿·文豐(一說董姓,內(nèi)務府漢軍正黃旗人,筆者注)見無力回天,投福海以殉,“園中宮殿悉毀,火三日夜不絕”(佚名:《圓明園總管世家》)。英軍于10月7日清晨與法軍會合,開始了洗劫與奪掠。法國大文豪維克多·雨果在《就英法聯(lián)軍遠征中國給巴特勒上尉的信》中寫道:“有一天,兩個來自歐洲的強盜闖進了圓明園。一個強盜洗劫財物,另一個強盜在放火。似乎得勝之后,便可以動手行竊了。他們對圓明園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劫掠,贓物由兩個勝利者均分?!?/p>
海晏河清尊所在的海晏堂亦慘遭兵燹,現(xiàn)僅存斷壁殘垣,而附屬建筑“十二生肖獸首人身水力鐘噴泉”亦被毀,獸首被盜運至海外。然而,作為海晏堂“靈魂”的海晏河清尊,竟奇跡般地躲過此劫。
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慈禧太后“將儀鑾殿已毀基址改建洋房”,耗費白銀五百余萬兩,命“樣式雷”的第六代傳人雷廷昌在西苑中海正式仿建長春園海晏堂,美其名曰在此接見外國公使夫人。囿于財力、技術等多方面限制,復建的海晏堂取消了最具特色的“十二生肖坐像水法”,改為十二生肖手捧蓮花,蓮葉之中安裝有電燈泡,按時辰定時亮起,但從意境到氣勢皆略遜原物一籌。室內(nèi)陳設除御座之外,全部采用西式家具,并將劫后余生的海晏河清尊移入其間,作為她對圓明園歲月的一種追憶。
清王朝覆滅后,北洋皖系、直系、奉系等各派軍閥輪流入主中樞,大王旗在北京城頭不斷變換,上演著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鬧劇。適逢亂世,海晏河清尊亦在那段動蕩的歲月中流落民間。直至20世紀50年代,這尊由乾隆皇帝弘歷親自設計的國之至寶——海晏河清尊終于找到了最終的歸宿,入藏中國歷史博物館(今中國國家博物館),靜靜地在展廳中向游人訴說著祖國從苦難走向復興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