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蜀土茶稱圣,蒙山味獨珍。
靈根托高頂,圣地發(fā)先春。
幾樹初驚暖,群籃競摘新。
蒼條尋暗粒,紫萼落輕鱗。
的礫香瓊碎,?鬖綠蠆勻。
慢烘防熾碳,重碾敵輕塵。
無錫泉來蜀,乾窯盞自秦。
十分調雪粉,一啜咽云津。
沃睡迷無鬼,清吟健有神。
冰霜凝入骨,羽翼要騰身。
磊磊真賢宰,堂堂作主人。
玉川喉吻澀,莫惜寄來頻。
——〔宋〕文同《謝人送蒙頂新茶》
文,是一個不太常見的姓氏。但縱觀兩宋,文姓卻出了好幾位大人物。前有歷仕四朝、出將入相的文彥博,后有“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這兩位文姓名人,都曾位極人臣。但若單論詩名,文彥博也好,文天祥也罷,又都比不過同姓的文同了。
文同,字與可,梓州永泰(今四川鹽亭縣)人。他于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中進士,歷任邛州、洋州太守,晚年知湖州,未到任而卒,享年62歲。文同與文彥博、文天祥,雖為同姓,卻沒有什么關系。但是文同的家族里,出了一位比那兩人名氣都大的表弟—— 蘇軾。
論年齡,文同比蘇軾大十八歲。論資歷,文同中進士比蘇軾早八年。所以文同既是蘇軾的表哥,也算他的前輩。二人同在館閣任職時,蘇軾不僅一再上書議論朝政,平日與朋友聊天時也往往點評時事。文同性格沉穩(wěn)持重,對于表弟的“口無遮攔”深表憂慮。他經??嗫谄判牡貏裾f蘇軾,但都無濟于事。為了怕表弟出去聊天惹事,文同干脆每逢假日就陪在蘇軾身邊。
表兄弟在一起干什么呢?一方面,文同詩文宗梅堯臣、蘇舜欽,有著相當的造詣。另一方面,文同更是一位畫家。他善畫墨竹,最終開創(chuàng)了繪畫史上著名的“文湖州竹派”。對于藝術的共同追求與探索,使得文蘇二人不僅是表親,更是摯友。文同常常邀請?zhí)K軾一起吟詩作畫,也希望通過藝術來轉移表弟對于時政的關注。當然,最終文同的好心落空,蘇軾蒙冤下獄,這又是后話了。
總而言之,文同與蘇軾的性格有很大不同。他一生不嗜酒,卻對質地上乘的細絹和紙張情有獨鐘。只要見到美紙,立刻就邁不開步了,一定要提筆畫上一番才行。
畫家的身份,使得文同的詩風獨樹一幟。錢鍾書先生曾說,文同是位大畫家,他在詩里描摹天然風景,常跟繪畫聯結起來,為中國的寫景文學添了一種手法。誠如錢先生所講,讀文同的詩,總會讓人產生很強的畫面感。
這首詩的主題不新鮮,仍然是感謝友人寄贈新茶。但這次的茶,不是王禹偁愛惜的龍鳳茶,也不是林逋詠誦的建溪春,更不是歐陽修贊頌的雙井茶,而是四川的蒙頂茶。在宋代茶詩當中,這種茶算是比較少見的了。
唐代人較為重視四川茶,白居易就有《蕭員外寄新蜀茶》《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等多首專夸川茶的詩作傳世。依其《琴茶》一詩中“茶中故舊是蒙山”的說法,樂天居士詩中的“蜀茶”很可能就是蒙頂茶?,F如今人們說起蒙頂茶史,也常引清光緒十八年《名山縣志》中收錄的唐人黎陽王所寫《蒙山白云巖茶》一詩,原文如下:
聞道蒙山風味佳,洞天深處飽煙霞。
冰綃剪碎先春葉,石髓香粘極品花。
蟹眼不須煎活水,酪奴何敢問新芽。
若教陸羽持公論,應是人間第一茶。
黎陽王,不知何許人也。這首詩,也未見于其他詩集。我冒昧揣度,也可能是當地文人假托古人之名,寫詩猛夸蒙頂茶一番。但不論作者是誰,蒙頂佳茗卻因此有了“若教陸羽持公論,應是人間第一茶”的絕妙廣告語。
北宋文彥也曾寫過一首題為《蒙頂茶》的七絕,其文如下:
舊譜最稱蒙頂味,露芽云液勝醍醐。
公家藥籠雖多品,略采甘滋助道腴。
飲茶與穿衣一樣,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流行風潮。宋代人最推崇的已不是蜀茶,而是福建產的北苑貢茶。所以文彥博這首詩中提及蒙頂茶便說是“舊譜最稱”了。宋人飲蒙頂茶時的心態(tài),已有些復古意味了。
五代十國以來,建茶興起,自然對蜀茶有所沖擊。此外,宋代的四川地區(qū),在全國茶區(qū)中的地位也十分特殊。最初是“聽民自買賣,禁其出境”,以致蜀茶幾乎不能出川。后來便悉數實行禁榷,四川茶全部由朝廷專賣,以通吐蕃、西夏等處。且蜀茶的產量終難與江淮諸路相比,這也使關于四川地區(qū)的茶史資料尤為缺乏。
有宋一代,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尋常百姓,能喝到蜀茶的人并不多。因此縱觀兩宋茶詩,寫北苑貢茶的最多,寫雙井、日注等散茶的也不少,而寫四川蒙頂茶的卻寥寥無幾。文同的這首《謝人送蒙頂新茶》,對宋代四川茶史有補白之功。
第一部分,自“蜀土”至“先春”,寫的是蒙頂茶之精妙。
蜀地物阜民豐,尤以佳茗為貴。四川與云南接臨,地處茶樹原產地邊緣,所以茶樹很早就傳播到了蜀地。從文獻記載看,我國最早的茶事記載都在四川。例如西漢王褒《僮約》中有“武陽買荼”的故事。又如西晉張載《登成都樓》中有“芳茶冠六清”的詩句。再如東晉華璩《華陽國志》中有“園有芳蒻香茗”的記載。詩中“蜀土茶稱圣”的說法,絕非夸大之詞。
蒙頂山,在四川茶區(qū)中十分出眾。1978年初冬,安徽農業(yè)大學陳椽教授到蒙頂山考察,認為傳說中的“甘露大師”即西漢的吳理真。1980年8月,陳椽教授偕同浙江農業(yè)大學、云南農業(yè)大學、西南農業(yè)大學、廣西農學院、福建農學院等專業(yè)院校的教授20余人再上蒙頂山考察,最終認定西漢時期吳理真是有文字記載的種植茶樹的第一人。經陳椽教授發(fā)掘,如今蒙頂山成了四川乃至全國的茶文化圣地。(參見鐘國林、王云編著《蒙頂山當代史況》,中國農業(yè)科學技術出版社2019年,第29頁)唐宋時的文人,自然不知吳理真為何人,但已十分看重蒙頂茶區(qū)。文同將蒙山茶區(qū)呼為圣地,把蒙山茶樹稱為靈根,處處透露出對于蒙頂的尊重。
第二部分,自“幾樹”至“輕鱗”,講的是蒙頂茶之采制。
幾聲蟄雷,一場春雨,大地回暖,萬物復蘇。沉睡一冬的茶樹,這時又萌發(fā)出新芽。這本是自然現象,但作者卻用擬人的手法,將茶樹的抽芽歸因于春雷的驚動,“靈根”的形象躍然紙上。
北宋歐陽修詩云“建安三千里,京師三月嘗新茶”,由此可見綠茶貴新。誰的春茶能搶先上市,自然可以賣出好價錢。因此,雖然只有幾樹萌芽,但茶農已經攜籃而至,競相采摘了。他們在蒼老的枝條間尋找暗藏的新芽,自然要費一番氣力。他們的采摘標準,還是遵循陸羽“紫者上”三個字,所以仍然以“紫萼”為貴。
第三部分,自“的礫”至“輕塵”,講的是蒙頂茶的沖點。
的礫,讀如地利,解釋為鮮明的樣子。宋人制團餅茶,要將茶青搗碎后再加以定型,這便有了“的礫香瓊碎”的說法。制成的緊壓茶,宋人通過紋路與色澤鑒定膏質肉理。?鬖,讀如蘭三,本義為毛發(fā)垂下的樣子。蠆,本義是毒蟲。作者以“?鬖綠蠆”代指順滑的紋理,從而顯示茶餅的優(yōu)質。
上等的茶餅,還需經過炙與碾兩道工序,方可沖點飲用。按蔡襄《茶錄》記載,宋人飲團餅茶前,一般要于凈器中以沸湯浸漬,刮去膏油后再以微火炙烤干燥,然后再碾碎以備點茶之用。炙茶如今天的烤肉一樣,都是需要掌握火候的細致活兒。有的人不得要領,用大火將茶餅烤得焦黃,如同蛤蟆背一樣,那就算把好茶給糟踐了。文同既然說出了“慢烘防熾碳”,自然是深諳其道的懂茶之人了。
第四部分,自“無錫”至“云津”,講的是蒙頂茶的品飲。
光是茶好還不行,水與器也很重要。文同飲蒙頂茶時,水是無錫泉,器選乾窯盞,絕非草草行事。三者搭配相宜,這才能一啜而咽云津。本詩中“無錫泉來蜀,乾窯盞自秦”二句,與歐陽修《嘗新茶呈圣俞》中“泉甘器潔天色好”有異曲同工之妙。
飲茶這件事,其實就是茶、水、器三者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這件事在北宋愛茶人中已經達成共識。
第五部分,自“沃睡”至“來頻”,講的是蒙頂茶的絕妙。
“沃睡迷無鬼,清吟健有神”兩句,靈感似乎來自唐代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中“一飲滌昏寐”“二飲清我神”兩句?!氨牍牵鹨硪v身”兩句,似乎從唐代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五碗肌骨輕,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為覺兩腋習習清風生”幾句中化出。只是文同用法高妙,取唐人茶詩之神韻而舍其句式,自成佳作,不落俗套。
“磊磊真賢宰,堂堂作主人”,自然是夸贊寄茶來的朋友。文同以“玉川喉吻澀”來暗示朋友可以再寄些好茶來。千萬別有心理負擔,再多也不嫌多。細細品味,“莫惜寄來頻”五個字,其實比“一啜咽云津”還妙。畢竟,生活中您夸贊一個人做菜手藝高超,不要只說“真好吃”,還應該大喊一句“再來一份”。
行文至此,想再談談文同的另一首詩。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文同出任洋州(今陜西洋縣)太守。他醉心丹青之道,洋州多竹,他便每日畫竹,還寫了一首詠竹的七絕《此君庵》:
斑斑墮籜開新筠,粉光璀璨香氛氳。
我常愛君此默坐,勝見無限尋常人。
文湖州默坐賞竹,愛茶人獨啜佳茗,二者的樣子何其相似。曾幾何時,無用社交浪費了我們太多的時間和精力。與其參加無聊的飯局,真不如安靜地泡一壺茶品飲。
第一杯,一啜咽云津。第二杯,清吟健有神。
第三杯,冰霜凝入骨。第四杯,羽翼要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