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運濤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連綿不斷的戰(zhàn)爭成就了杜甫的“詩史”創(chuàng)作。
一是“安史之亂”為杜甫的詩史創(chuàng)作立基。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不僅徹底改變了唐朝發(fā)展的走向,也徹底改變了杜甫的生命軌跡。杜甫一邊在戰(zhàn)爭的烽火中不停地輾轉奔突,一邊用他天才的詩歌創(chuàng)作記錄個人遭際和時代變遷。如“三吏”“三別”等名篇,均寫于詩人在戰(zhàn)火中逃亡之際,既反映了戰(zhàn)爭給人民生活帶來的苦難,也展現(xiàn)了杜甫憂國憂民的仁愛精神。由于安史叛軍是對唐朝政權侵犯最久、危害最大的主要力量,而杜甫向來支持國家統(tǒng)一,崇尚各民族和平,反對狹隘的民族分裂主義和不義戰(zhàn)爭,因此,杜甫詩歌更多地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安史叛軍,表達了對“羯胡事主終無賴”的強烈憤慨。
二是唐朝與吐蕃之間的戰(zhàn)爭為杜甫的詩史創(chuàng)作鑄魂。杜甫從乾元二年(759)秋寫《秦州雜詩》始,至大歷三年(768)秋寫《秋日送石首薛明府辭滿告別三十韻》止,十年時間寫了以吐蕃侵擾為題材的詩四十余首,真實反映了唐王朝和吐蕃曲折復雜關系的變化歷程。由于唐玄宗的窮兵黷武和邊將的好大喜功,客觀上給黎民百姓帶來了沉痛的災難,杜甫毫不猶豫地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唐朝統(tǒng)治者。無論是《兵車行》中對“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的悲慘情景的刻畫,還是在“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中蘊含的對非正義戰(zhàn)爭的憤怒譴責,都生動地反映了被迫應征人民的痛苦,形象地說明了對吐蕃的開邊戰(zhàn)爭不得人心,鮮明地表達了詩人的反戰(zhàn)立場。
杜甫漂泊西南時期的生活相對安靜平和,在此期間的詩歌中常常流露出對真實幸福生活的珍惜和滿足,給后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一是偏安一隅享受家庭生活的天倫之樂。無論是“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江村》)的“各美其美”,或是“曬藥能無婦,應門亦有兒”(《秦州雜詩》之二十)的全家勞作,還是“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客至》)的“朋來之樂”,詩人此時的心情都是舒展愜意的。
二是走近自然感受萬物生長的鄉(xiāng)野之趣。無論是“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中對“蝶舞”“鶯啼”的生動刻畫,還是“兩只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絕句》)中對“鸝鳴”“鷺飛”的貼切描寫,都洋溢著“萬類霜天競自由”的蓬勃生機??v使千載以后,人們依然記得杜甫那扇寧靜的窗,以及曾經(jīng)照亮了西嶺的“千秋雪”。
三是寄身孤舟領受浩瀚星空的壯闊之美。無論是“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旅夜書懷》)的漂流之夜,還是“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陽樓》)的洞庭水闊,縱使在漂泊無依的日子里,詩人依然能夠不時地感受到天地之壯美,只不過杜甫在山水吟詠中也飽含著對時事的關切。閱讀那些膾炙人口的詩篇,理解和“咀嚼”其中的“詩心”,可以感受杜甫西南漂泊生活中的生命律動,感受詩人享受天倫之樂的人生至趣,還有對遠方戰(zhàn)事的關注。
杜甫對戰(zhàn)爭與和平生活的態(tài)度展現(xiàn)了其鮮明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一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悲憫情懷。與儒家倡導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有所不同,“窮年憂黎元”的杜甫“一臥蒼江驚歲晚,幾回青鎖點朝班”(《秋興八首》),心心念念不忘百姓疾苦,只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這種“己溺己饑”的仁愛精神和悲天憫人的思想深度,對后來的詩人兼政治家的白居易、王安石等影響很大。
二是“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的故土情結。杜甫在“九度附書向洛陽,十年骨肉無消息”(《天邊行》)的困苦煎熬中,經(jīng)歷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春望》)的焦灼等待,厭倦了“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絕句二首》)的孤獨無奈,習慣了“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云白日眠”(《恨別》)的亂世漂泊,內心“尋找家園”的渴望反而越發(fā)強烈。
三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生命意識。在長期輾轉漂泊的生活中,詩人時常被人命如蟻的驚懼和無法把握命運的憂慮緊緊裹挾,由此更多了一份清醒和悲壯。慶幸的是,這份清醒和悲壯非但沒有讓詩人萎靡,反而讓他對身邊的一草一木有了更為豐盈的感知和欣賞。如他在《岳麓山道林二奔行》中所說:“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直謂起伏的山巒猶如自己起伏的肺腑,山中的花鳥就是自己的朋輩兄弟,表達了詩人眼中萬物皆有靈的生命自覺。
“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生活在智媒時代的我們,仍然可以借助詩歌走近杜甫,感受其詩歌中凝縮的儒家精神和道德傳統(tǒng)。特別是杜甫在顛沛流離中對國家民族的深切關注,對“戰(zhàn)爭與和平”的真實記錄,不僅集中展現(xiàn)了杜詩的“史詩”特征,也是“詩圣”杜甫人生觀和價值觀的詩意表達,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如果說“秀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是詩人余光中對“詩仙”李白的極致推崇,那么“一個人筆下的唐朝”則是世人對“詩圣”杜甫的由衷贊嘆。杜甫在戰(zhàn)爭與和平之間奔波,在襄陽與洛陽之間眺望,其詩歌呈現(xiàn)出的悲欣交集和家國情懷,無不彰顯出強大的文化能量和人格魅力。
(選自《鄭州日報》2020年11月9日,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