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銘
摘要:在中國的現(xiàn)實社會語境下,社會資本表現(xiàn)為基于“差序格局”而構建的“關系”網絡,并在個體追求經濟利益的過程中起到了關鍵作用。在農民追求致富的過程中,各類資源往往沿個體親緣關系網絡外溢并分配,在塑造了獨特的經濟業(yè)態(tài)的同時,也使社會資本在中國的運行呈現(xiàn)出個體性特征與先賦性特征。在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化轉型之中,傳統(tǒng)語境下的中國式社會資本——“關系”,終將被更具現(xiàn)代性社會資本形態(tài)所逐步替代。
關鍵詞:關系;社會資本;經濟績效
不同于西方語境的社會資本,中國語境之下的社會資本呈現(xiàn)出一種特殊的“關系”形態(tài)。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有著極為發(fā)達的基于血緣、親緣、地緣的社會關系網絡,這為中國式社會資本——“關系”的存在以及運轉提供了巨大的空間。費孝通認為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基本構成是“自我”的不斷擴大,是私人關系的不斷連接,最終形成以“自我”為中心不斷向外衍生的人倫關系圈,并將之表述為“差序格局”。
整體而言,“關系”在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要比西方社會在個體資源的獲取過程中,發(fā)揮著更強地支配性作用,一個人能否擁有強大的“人脈”從而攫取足夠的資源,是他能否取得成功的關鍵所在。正如韋伯所說“在中國一切信任、一切事業(yè)的基石明顯地建立在親戚關系或者親戚式純粹個人關系之上,這有十分重要的經濟意義”。[1]從目前國內的實際研究情況來看,不同類型的研究也都證實了“關系”在農民個體致富過程中的重大意義,能否通過自身社會網絡獲取資金、技術、信息等資源對于農民改善自身經濟狀況至
關重要。
一、作為個體致富途徑的“關系”
任何資本概念的提出,最終都會和經濟發(fā)生必然聯(lián)系,社會資本也是如此。一般來說分析社會資本的經濟功能,可以從宏觀和微觀兩個層面來看。在微觀個體層面,社會資本的著眼點就是在于如何為個體行動謀取各種各樣的必要資源,這對一個人的經濟活動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事實上,就我們一般的生活經驗而言,農村中率先富起來的鄉(xiāng)村精英群體往往具有性格外向、頭腦靈活、善于言辭的特點,而這些特點使他們遠比一般村民更擅長于編織自己的社會關系網絡,并從中攫取必要的資源,這在他們事業(yè)的起步階段顯得尤為重要。
青海省互助縣A鎮(zhèn)中村以拉面產業(yè)聞名遠近,村中居民大多以開拉面餐館為業(yè),其拉面生意遍布全國,居民收入較之周邊其他村落普遍較高??疾煸摯謇娈a業(yè)發(fā)展歷史,會明顯發(fā)現(xiàn)“關系”對村民經濟活動的重大影響。與周邊其他村落相比,該村之所以能在拉面產業(yè)上率先取得成功,首先取決于該村居民的特殊親緣網絡。該村與臨縣化隆有相互聯(lián)姻的歷史傳統(tǒng),村中居民普遍通過姻親關系在臨縣化隆建立了廣泛的親緣關系網絡。而化隆縣又是著名的“拉面經濟”起源地,化隆縣穆斯林群眾最早走出化隆并將牛肉拉面店開遍全國,在此過程中他們所積累的經驗、技術、資金正是沿著親屬關系網絡逐步外溢到中村。實際上,這種業(yè)緣、親緣高度重合的情況一方面是源于村民的主動選擇,但另一方面也是村民的被動接受。在激烈的市場競爭過程中,村民往往在資金、技術、信息等方面都處在絕對劣勢之中,唯一能夠靠得住的資源就是基于親緣關系的社會資本。在強大的生存壓力下,村民在自由的市場經濟中其擇業(yè)空間實際上非常小,現(xiàn)實的選擇往往是依附于已有的親屬關系上,動用親屬關系網絡中已有的行業(yè)資源,形成某一行業(yè)內的比較優(yōu)勢才能生存下去。換句話說,村民的業(yè)緣關系網絡是沿著原有親緣關系網絡而不斷延伸拓展的,福建的“沙縣小吃”、青?;〉摹袄娼洕薄⒑闲禄摹皬陀‘a業(yè)”莫不如此。
此外,盡管西方社會資本理論的一些基本原理在中村的拉面產業(yè)中得以印證,但也呈現(xiàn)出中國社會資本運行的本土特點:
一是個體性特征突出。確切地講,中國式的“關系”是建立在個體性的私人關系之上的。正如費孝通所分析的那樣,中國社會的基本構成是以“己”為中心不斷擴展的人際關系圈,這種差序格局的結構決定了中國人以“私”為中心的行為邏輯,表現(xiàn)出強烈的“自我主義”。[2]在信任結構上,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是建立在私人關系之上的“特殊信任”,而非是公共關系之上的“普遍信任”。他人是否值得信任取決于與他人在血緣、親緣、地緣等私人關系上的遠近,而非是契約、職務這樣的公共社會關系。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中國式的特殊信任結構決定了人與人之間的合作經濟行為,往往都是發(fā)生在親人、朋友這樣的私人關系輻射范圍之內,這一點在調查中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二是先賦性特征突出。公民社會的起點是強調獨立與自由的個人本位,個體成年后脫離家庭與家族的影響,根據自身利益與志趣自由選擇其所屬的社會團體,從而形成大量內部人員交叉重疊的社會團體群落,進而構成社會。在這種社會中,個體的后天選擇因素被突出了,所發(fā)展出來的社會資本可以被歸類為基于個人后天選擇的“后致性社會資本”。而傳統(tǒng)中國社會則相反,費孝通所言的“自我主義”中的“自我”并不等同于西方語境下的“個人”,這種“自我”不具有西方“個人”的獨立品性,而是被家庭與血緣裹挾其中的社會個體。[3]所以說,中國社會的基本遵循還是家庭本位的,個體是在一個他無法選擇的家庭中出生、成長與發(fā)展,他個人的生命歷程也往往被視為家族生命的一個環(huán)節(jié)。[4]在這樣的社會中,家庭的功能被突出了,個人的成長與發(fā)展過于依附于家庭親緣關系網絡,必然導致其他社會組織的存在意義被大大削弱,最終表現(xiàn)為以親緣關系為主的“先賦性社會資本”主導模式。
二、傳統(tǒng)社會資本的現(xiàn)代轉化:走向逐步消亡的“關系”
事實上,在社會資本理論進入中國之前,“關系”“人脈”在中國早已成為具有鄉(xiāng)土特色的基本常識。如何建構自己的關系網絡,又如何利用關系網絡為自己謀求特殊利益,已經成為深入中國人骨髓的日常行為邏輯,這本無需多言。似乎對一些人而言,社會資本理論只是將已有的常識和潛規(guī)則進行了復雜的概念化,并沒有揭示出什么不為大眾所知的“社會隱秘”。
但是,一個經常被研究者忽視的問題是:中西方所談的“社會資本”實際在其內在指向上是有所不同的。西方語境下的“社會資本”固然在微觀層面闡述了個體行動的邏輯所在,但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在中觀層面上揭示了群體如何借由“社會資本”達成集體行動,進而進一步在宏觀層面上解釋了“公民社會”何以構成。作為西方社會資本研究的經典案例,帕特南的《讓民主運轉起來》實際上探討了原子化的社會個體如何在“社會資本”的作用下鏈接成不同的社會群體,進一步又構成了民主政治得以運轉的基石所在。如果以這種西方“社會資本”的視角來看的話,中國語境下的“關系”并無這種宏觀上的野心,其著眼點始終在于那些秘而不宣而又耐人尋味的“人情”“關系”是如何在微觀上影響了個體的生活軌跡。究其根源而言,中國式的“社會資本”——“關系”,其本質就是以“利己”為價值取向的私人關系網絡,以“己”為圓心不斷擴展的基本社會結構決定了“關系”的視野不會超過家庭、朋友這樣的私人領域,投向社團、公民社會那樣遙遠的公共領域。
以現(xiàn)代化的線性歷史觀來看,中國差序格局社會下的“關系”往往被認為是前現(xiàn)代性的,而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劇,中國式“關系”社會資本終將被現(xiàn)代特質的社會資本所替代。具體而言,以工業(yè)化、法治化和公民社會為特征的現(xiàn)代社會將逐步瓦解“關系”的存在基礎和適用條件,并為“現(xiàn)代性”的社會資本誕生創(chuàng)造條件:工業(yè)化進程將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賦予個人更多選擇空間,從而瓦解了作為“關系”基礎的先賦性親緣網絡;法治化進程將增加公開、公平、普遍的正式制度供給,減少“關系”為個體謀取特殊利益的效能,從而逐步削弱“關系”的適用條件;公民社會的建立將改變現(xiàn)有社會的治理結構,公民將結成不同社會團體增強自我管理與協(xié)調的能力,從而構成“現(xiàn)代性”的社會資本的生成條件。
但需要注意的是,雖然“關系”會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逐步走向衰落,但這種衰落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因為其不僅是一場重大的社會變革,更是一場深刻的文化變革。不可否認,“關系”已經沉淀為一種中國文化的特有構成要素,中國人對“關系”的倚重是一種千百年來不變的歷史沿襲。即使是在今天,“關系”依然在中國人之間枝繁葉茂、根深蒂固,國人也習慣于在日常生活中享受關系所帶來的便捷與高效。在這種情況下,“關系”在當代中國的演變不僅依賴于生產方式的轉變、法治社會的建立與公民社會的到來,更是一場將會綿延幾代人的文化變遷。有學者將這種“關系”文化的變遷過程比喻為“旋轉門”,通過“旋轉門”以一定合理速率的旋轉,中西方文化得以交換、吸收與整合,最終順利實現(xiàn)個體取向的關系文化向公共取向的規(guī)則文化變遷。[5]
總而言之,作為前現(xiàn)代社會的伴生品,“關系”只是儒家文化與小農經濟共同哺育下的產物。隨著現(xiàn)代社會整體由“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過渡,由“機械團結”向“有機團結”轉變,“關系”必將逐步衰落甚至消亡。這一點在中村的調研中也有所體現(xiàn),一來親屬關系網絡的效能正在減弱,受訪者都表示親戚關系越來越淡,通過親屬獲取資金、幫助的難度越來越大,二來穆斯林傳統(tǒng)的“乜貼”行為已近消失。更重要的是,一些村民已經開始嘗試運用“關系”之外的方式解決自身生活中出現(xiàn)的問題,這成為“關系”在現(xiàn)代社會逐漸走向衰落的一個注腳。
參考文獻:
[1]〔德〕馬克思.韋伯:《儒教與道教》,王榮芬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89頁。
[2]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5-31頁。
[3]卜長莉:《“差序格局”的理論詮釋及現(xiàn)代內涵》,《社會學研究》2003年第1期,第21—29頁。
[4]陳福平:《市場社會中社會參與的路徑問題——關系信任還是普遍信任》,《社會》2012年第2期,第84-104頁。
[5]〔韓〕樸雨淳:《中國社會的“關系”文化——兼論能否增進“關系”的公共性》,《學海》2006年第5期,第5-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