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亡辭謝

被懸掛起來的，不僅僅是收獲，還有時光。

呼吸是我們的聲音，不是唯一的聲音。

倪月友，重慶市作協(xié)會員，做過鄉(xiāng)村教師和機(jī)關(guān)職員，部分作品發(fā)表于《安徽文學(xué)》《椰城》《延河·下半月刊》《貢嘎山》《滇池》和《重慶文學(xué)》《酉水》等雜志。

一

獻(xiàn)齋的科目已唱過，道士先生們在喝茶，說了些人世間的苦惱，無非是活著不易，總有些責(zé)任需要承擔(dān);死也不易，有些人和事放心不下，無法瞑目。說著說著，可能覺得話題太沉重，便轉(zhuǎn)換方向，講了些愉快荒誕的故事，惹出一陣哄笑。剛大笑起來，突然都覺得不妥，自然盡力收斂了些。

桂梅披了煙熏火燎的孝帕從廚房出來，眼睛哭腫了，兩頰深紅，排列著淚水鹵出的血口子。她不是假哭，怎么會假哭？棺材里躺的是她親爹。道士先生們停了閑話，斜眼偷看她。熱鬧的堂屋安靜下來，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了。鵝黃的陽光緩緩?fù)讼码A沿，屋子和階沿背了蔭，齋香的青煙清晰靈動了，仿佛悠游空氣里的藍(lán)蛇。桂梅身子一軟，伏在棺材上嚶嚶地哭開了。

她越哭越傷心，慟哭一聲深似一聲，徹底撕破了午后的安靜。她不是哭訴，而是扯裂了嗓子的哭喊，爹啊，爹啊！仿佛快暈死了?？藓氨瓤拊V更哀傷，幫忙的婦女們被她感染，眼睛紅了，鼻子酸了，眼里溢滿了淚水。池書坐在階沿上的八仙桌邊，也飽含淚水。她抬起手臂使勁兒揩了下眼眶?！鞍パ?，苦命的女人啊，老得膝蓋都跪不下去了?！彼龑γ娴木糜⒛樕氐攸c(diǎn)點(diǎn)頭。坐在兩邊的正香和蘭麗都沒說話，蹙著眉頭看桂梅哭喊。池書說的是桂梅。桂梅六十三了，兩個兒子在重慶買了房，都有份不錯的工作，可是還沒結(jié)婚。

有兩個婦女擔(dān)心桂梅暈倒，連忙過來扶她，勸慰她：別哭了，他都不擔(dān)心你，哭他干什么，人死不能復(fù)生，哭也哭不活。她們扶不動她，又有幾個婦女上來相幫相勸，終于把她拖進(jìn)了正屋。趁道士們休息，大川提了壺出來給大家倒茶。小川跟在后面給大家遞煙。他們臉色蠟黃，腰上拴著白孝帕，已經(jīng)熬了好幾個通宵。

池書接過大川遞過來的茶水，對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久英、正香和蘭麗也接了茶水，把杯子握在手里。好帥氣的小伙子，槍桿一樣挺直，正香笑著說。

久英說：桂梅也算有福人，雖然男人死得早，可兩個孩子爭氣，都把房子買到重慶主城了，這事一過，她就要跟過去享福啰。

他們找到姑娘了嗎？蘭麗問。

池書搖搖頭：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對個人問題好像都不急，催他們快點(diǎn)兒成家，他們都說還早。池書是桂梅最好的朋友。桂梅家里的事她都清楚，別人也喜歡向她打聽。

蘭麗說：也不小了，大川三十五了，小川也三十三了。是啊，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說不急，曉得是怎么不急??？池書擔(dān)心地說。

不用擔(dān)心他們，人家心里有數(shù)，都能在重慶主城買房，還對個人問題處理不好？久英摳了摳額頭。正香說：有道理，時代變了，我們這些都是癩蛤蟆攆兔，跟不上潮流了，年輕人普遍比我們厲害。

這事過了，桂梅要跟著去城里了吧，兩個細(xì)娃也可能不忍心把她留在冉家壩了，再說寨子上都只有些老漢老婆婆了，年輕人都外出了，也沒得什么生氣，久英說。

不會喲，肯定不去，悖時鬼怎么好意思去？她寧愿死在冉家壩，也不會去城里跟著兩個細(xì)娃，池書喊桂梅悖時鬼，說明了她們感情其實(shí)很好。

那是為什么？

她自己做的事，心里肯定清楚，根本就沒臉跟兩個娃兒去城里。池書降低了聲音說，雙眼往上翻了翻，翻出一大片眼白。場面一時安靜了，三個老女人不約而同看著她。池書喝了一口茶，臉色凝重下來，法令紋越發(fā)明顯。她說：都曉得我和她好，可我還是要說說她，太不像話了，都說哪怕一百歲了也還想父母，可她怎么能那樣對她爹呢？

你們都曉得，老漢拖桂梅辛苦，要是稍微沒點(diǎn)兒良心，她能活到今天，說不定早在災(zāi)荒年餓死了，她娘死時，老漢才三十幾歲，老漢硬是沒再娶，把她養(yǎng)大成人。池書聲音小，卻掩飾不住心里的怒火和悲傷，臉紅了，眼睛里也噙著淚水。

久英說：這個我們都曉得，一個寨子長大的，誰不曉得？

那時候寨子熱鬧，哪家出屁大點(diǎn)兒事全寨人都知道，不像現(xiàn)在，人少了，人心反而隔遠(yuǎn)了，蘭麗插嘴說。

本來，這老漢不得死，又不是多不得了的病，可他還是死了，她就是舍不得那點(diǎn)兒錢，生怕老漢生病花了，哎，這桂梅啊，完全不明白父母身上好安錢的道理。池書越說越激動，即使壓低了聲音，也感覺像在說書。

二

老漢剛生病時，也沒在意，以為是小毛病，拖一拖就好了，哪曉得越拖越嚴(yán)重，還是被老天爺收了去，池書眼里又盈滿了淚水。另外三個老婦女都看著她，聽她說下回。

池書掏出干凈的小毛巾揩了揩眼淚，繼續(xù)往下說。

最難忘的是老漢那雙眼睛，眼白渾黃，眼仁里放出可憐的光，刺得人心里發(fā)慌。他不像別的老漢那樣不怕死，好想活下去，我不明白，都八十多歲了，為什么還貪戀活著，生活不能自理，行動也不方便，什么都需要別人照顧，貪戀活著有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刺疼了我，疼得我口干舌渴，不敢多看他一眼。我突然想，生活不能自理又怎樣，行動不方便又怎樣，需要別人照顧又怎樣？只要老人家愿意活著，當(dāng)小輩的就有義務(wù)幫他活著。老頭子說過，時代變化快，花花綠綠的，想多活幾年，看看世界。

想來也是造孽，辛苦一輩子，過難關(guān)，吃草根樹皮，拉扯孩子什么苦沒經(jīng)歷過，生活剛剛好點(diǎn)兒，不挨餓了，人卻老了，離黃土更近了。

池書說得激動，音量也放大了，眼淚成串滾出來。兩個老頭子從她身邊路過，看了看她們。她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再次降低聲量，用小毛巾揩了揩眼睛和臉。

我說嘛，她就是舍不得錢，怕過窮日子，可為了爹娘，過窮日子又怎樣，人家養(yǎng)你時，沒說怕窮，身上的肉都舍得割下來，做人要有良心，不能老想著自己。

她11歲那年打擺子，拉得紙人一樣，眼看不行了，她老漢去我家找生石灰，說是拿回去給她沖水喝，我娘給了他碗大一坨廣子，可他走到院子外伸手就摘了我家路邊兩個花紅，被我爹看見，他臉巴緋紅。沒想到那么大一個漢子，竟嗚嗚哭了，對我爹說：金安哥，丟臉，我怕梅病死，想讓她多吃一口。我爹被他鎮(zhèn)住了，擺擺手說，莫說了，拿去吧。你們都曉得我爹最吝嗇了，要是別人，還不被罵死，久英也輕聲地說起了桂梅家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