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新世紀小說中邊緣市民形象考釋

張安安

在21世紀的中國文學中，自稱“上海的女兒”的王安憶可謂是給新世紀的上海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不同的時代背景下，“上?！痹谕醢矐浀墓P下具有獨特的意義。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王安憶一直執(zhí)著而辛勤地尋找上海，深情地敘述著屬于上海的故事;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她開始追求與80年代不同的上海面貌。一部《長恨歌》寫盡了這座城從近四十年的滄桑浮華，同時也把自己推向了海派文學傳人的位置。從《富萍》《桃之夭夭》到《遍地梟雄》，在王安憶新世紀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她筆下既有都市外來戶的尷尬生活境遇，也有邊緣市民的掙扎與浮沉經(jīng)驗。在日常生活的經(jīng)營紐結(jié)中，王安憶向我們展現(xiàn)出了一個邊緣視域下更人性、民間、本質(zhì)的21世紀的上海。本文立足于王安憶新世紀小說中的上海邊緣形象，從個像視角與群像視角出發(fā)，淺析王安憶對時代縫隙邊緣的上海市民喜怒哀樂的書寫，探究王安憶筆下邊緣市民的人生與上海都市的關(guān)系。

一、個像描寫展示的邊緣市民生存圖景

在王安憶的新世紀小說中，于都市邊緣徘徊的市民無疑是她的上海故事里濃墨重彩的一筆。而通過都市生活洪流下的個像描寫來表現(xiàn)邊緣人物的生存困境，則著重體現(xiàn)了她對上海邊緣市民的關(guān)懷以及對上海這座大都市的溫情。

《富萍》發(fā)表于2000年，是王安憶的第一部新世紀小說，寫的是來自揚州的農(nóng)村女孩兒逐步走入上海這個大都市的故事。在鄉(xiāng)下，女主人公富萍與李天華定了親，后來被李天華的奶奶邀請來上海玩，故事也就此發(fā)生了新的轉(zhuǎn)折，在見識過都市多姿多彩的生活之后，富萍漸漸長大成熟，逐漸萌生了毀棄婚約，赴身上海的想法，想要重新開始找尋自己的生活。故事最終卻以富萍由鄉(xiāng)下出走到上海，又最終遠離了上海，在邊緣的棚戶區(qū)落了腳為結(jié)局，這大大出乎了我們的意料，但這也是于城鄉(xiāng)之際掙扎的富萍在上海這個大都市中掙扎而最后放棄所作出的選擇，因此富萍便成為了上海城鄉(xiāng)間徘徊的市民中最為真實的個像寫照。從個像的角度出發(fā)，映射出了富萍的命運是上海新世紀變遷所塑造的千千萬萬人像中最為典型、普通的一種。正如鄭鵬指出：“富萍是一點一點擠進這座城市的，這是個敲楔子的過程，只要有一線縫隙就可以暫時停留，直到完全進去，與整件木器融為一體?！?/p>

作為上海這個大都市最邊沿的一員，富萍艱難地在其中一點點擠進去。王安憶也以個像視角生動地呈現(xiàn)邊緣人的生活經(jīng)歷，帶讀者走進了這個城市中最容易被忽視的那個灰暗的角落。從富萍的形象塑造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從《長恨歌》到《富萍》，自新世紀開始，王安憶逐漸將目光從燈紅酒綠的都市繁華轉(zhuǎn)移到城市邊緣的市民，開始關(guān)注屬于徘徊于城鄉(xiāng)之際上海市民的故事，以及屬于他們的悲歡離合與抉擇。這兩個不同的上海書寫在本質(zhì)上并無太大不同，反而愈加在不同的上海書寫形態(tài)上有著更為緊密的聯(lián)結(jié)。

除此之外，在王安憶發(fā)表于2003年的另一部新世紀小說—《桃之夭夭》的創(chuàng)作中，從女主角郁曉秋的都市人生里，我們也能窺視出上海都市生活的艱難以及徘徊于都市邊緣與底層個體的成長之路。從郁曉秋的個像形象塑造中，我們得以感受到萬千個于上海城市邊緣抉擇與掙扎的“郁曉秋們”的別樣人生。郁曉秋是一個飽經(jīng)世俗排難，掙扎于上海都市邊緣的底層市民，作為一個戲子的私生子，郁曉秋擁有極好的長相，卻被生活所埋沒，但最終她卻憑借自己堅韌頑強的生命力走出了一段耀眼奪目的人生之路。在家中，郁曉秋是不幸的。在母親那里，她是某種程度上的出氣筒，性格粗魯?shù)哪赣H時常打罵她，也從未向她表示過一絲親情。在女兒身上，母親只看到無盡的羞恥，于是她將所有的傷害以及流言的謾罵幾乎全部發(fā)泄在郁曉秋身上。兄姐也因她私生子的出身，對她十分的冷漠疏離。無論是從社會的輿論，還是家中冷到極致的環(huán)境來看，郁曉秋都處于城市邊緣，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底層的市民：她私生子的身世，成為了市井間被非議與八卦的話題，與此同時，她的青春與美麗呈現(xiàn)在她邊緣人的身份上，亦被毫無道理地認為是扎眼且不安分的象征。

然而，這個從未引人注目的都市邊緣者，最終卻走出了一條讓人意外的純粹且艱難的人生之路：當家里遭逢變故，哥哥離家、母親被扣留、姐姐患了肝炎，郁曉秋開始擔起家庭的重任，重新開始堅強的生活。在之后的人生經(jīng)歷中，我們可以看到，從小無愛的環(huán)境并沒有給郁曉秋造成打擊與毀滅，取而代之的是郁曉秋更加積極、頑強地尋找人生的價值。逆境賦予了郁曉秋頑強的生命力，給了她克服困難的勇氣與能量，在郁曉秋身上，我們也看到了與富萍的相似之處：作為底層個體于都市邊緣的掙扎及掙扎下所展現(xiàn)的生命的堅韌。

在《桃之夭夭》中，王安憶寫出了在上海這個大都市里身居底層的邊緣市民的別樣人生色彩，那更是一種關(guān)于堅韌善良的底色。從個像視角出發(f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的是這其中照映出的不僅是一個郁曉秋，亦是千千萬萬個郁曉秋的代表，正如王安憶所說：“她們就像那種石縫里的草，擠擠挨挨，沒什么養(yǎng)分，卻能鉆出頭，長出莖，某一時刻，還能開出些紫或黃的小花?！庇魰郧飩冊诟鞣N艱難的環(huán)境中汲取養(yǎng)分，充實豐盈自己，始終懷著一顆善良堅韌的心生活在市井煙火之中，最終得以開出最為絢爛的花朵，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二、群像描寫呈現(xiàn)的邊緣市民生存景象

2005年出版的《遍地梟雄》與《富萍》《桃之夭夭》有所不同，描寫的不再是作為城市底層的個體女性于都市的掙扎與成長，而是描述了一批當代大都市通俗底層市民的生存境遇，從《遍地梟雄》開始，王安憶從群像出發(fā)，塑造了一批身處都市邊緣的上海市民，展開了一幅城市邊緣市民們身居底層的人生命運畫卷，而《遍地梟雄》也因此成為了王安憶新世紀小說創(chuàng)作中邊緣市民群像塑造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21世紀初，上海經(jīng)濟開始飛速發(fā)展，應(yīng)運而生的是大批精英與人才，但與此同時，更多城市的邊緣者也開始出現(xiàn)。作為城市邊緣上海郊區(qū)的貧民窟的一員，韓燕來只身一人來到上海市區(qū)開出租車，在這個陌生的空間，他感到無助、孤獨而寂寞。但讓我們感到意外的是，默默無名的出租車司機韓燕來，卻在當時上海最盛大的節(jié)日—圣誕夜被三名劫匪劫車，更加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最終，他竟然主動加入大王們“梟雄”的行列，由被劫者變成打劫者，從此開始了與大王、二王、三王的浪跡天涯的亡命生活。他們游歷了江蘇、安徽、浙江一帶，想要隱居于深山，最終卻難逃法網(wǎng)?！皸n雄”們于上海這座大都市拼搏的最終結(jié)局，似乎也在詮釋著邊緣群體于這座城下所難以避免的困境。正如英國倫理學家鮑曼說的，“城市是產(chǎn)生陌生人的地方，是一個視若陌路的地方”。這種由于身處繁華都市感受到的陌生感與漂浮感，構(gòu)成了都市背景下這批“梟雄”們獨特的生命體驗，而都市邊緣人尷尬的身份也注定了他們只能成為時代洪流下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