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廓
臨近新年,年過耳順的姜大媽心里又泛起一波焦慮的漣漪。
她年年一人孤零零地過年,年年感覺格外冷清。今年秋后,她吞咽困難,想來時(shí)日不多了,就軟磨硬泡讓兒子一家回家過年,好讓他們看看農(nóng)村的新房,好留住他們的心。
國(guó)慶節(jié),老塘村村民就搬進(jìn)了新居。老塘村啥樣?曲街彎巷參差不齊,老房新屋破舊各異,槐榆楊柳別扭不一,土里土氣的。新塘村啥樣?寬街直巷路燈華麗,座座別墅新穎精致,冬青墨松盎然吐綠,比城市還城市。
姜大媽的新家,也是兒子名下的二層樓,處在湖水盈盈、花樹叢叢的公園北面。四室兩廳兩廚兩衛(wèi)的小樓里,新的柜櫥沙發(fā)像剛?cè)淼膬合眿D那樣耐看,剛置辦的炊臺(tái)灶具像剛理過頭發(fā)的兒子一樣喜人,才安裝的窗簾布幔像孫子孫女一樣可心。這些家具都是她傾盡所有為兒子置辦的。物與人形狀不像,是姜大媽看到新家具的感覺與想到親人的感覺相似。
相片上,五歲的孫女,眼睛明朗朗的,活潑可愛;孫子迎生了,大眼清澈澈的,虎頭虎腦。她從微信視頻上看到孫女在幼兒園跳舞寫字,看到孫子在嬰兒床上搖鈴耍笑,心里像吹進(jìn)了暖氣。
她想起年輕時(shí)抱著小兒子的情形,他剛會(huì)叫娘,舌頭像伸不直似的,“娘”字后緊跟一個(gè)“唉”音,讓她聽后心醉。春節(jié),她就能抱著孫子、帶著孫女,走東街串西巷,好好過把抱孫癮了。
老頭走得早,兒子人小志大,小學(xué)大學(xué)一路走去,本科畢業(yè)后在深圳開了家公司。兒子出息了,出息得見不著他了。兒子娶個(gè)城里姑娘,回家辦了酒席。媳婦說話是從鼻腔發(fā)出音的,瞇著眼擦腳上的土。
后來,她想兒子想得望眼欲穿,就去了兒子所在的城市,兒媳嫌她有味兒,讓她住旅館。兒子有了閨女,她去了想抱抱孫女,兒媳怕孩子學(xué)會(huì)了鄉(xiāng)下話,硬是不讓見。兒媳的眼神是瞇著的,說話帶著鼻音腔。
現(xiàn)在新村落成了,她穿上了新衣服,又刷牙又抹洗面奶,見年輕人就學(xué)普通話,無異味也不老土了吧……
姜大媽從一樓到二樓,收拾了再收拾。她住一樓,二樓是讓兒子住的。兒子房間的地面拖得能映人影,柜子擦得手打滑,被褥曬得軟和和。孫子的娃娃車,車沿插的風(fēng)轱轆,車?yán)锓诺男〔捡R,孫女的布娃娃、皮狗熊,大小玩具,擺桌上,挪床上。她喜得合不攏嘴,逢人便說:“我兒子一家人回來過年了……”
太陽(yáng)出來又落下,冬風(fēng)刮了停,雪下了歇。日子慢得像被拴在了石樁上。大年三十,兒子突然打來電話,說公司臨時(shí)出了事情,不回來過年了。正燒肉的姜大媽一下蹲到地上,希望的火花再次熄滅,“再”囊括了她無數(shù)次的希望。她感覺頭上的血液極快地往下落,迅速流到心里……
大年三十晚上,外面的煙火炸出一天花。被窩里淚跡斑斑的姜大媽,恍惚中看到活潑可愛的小孫女頭扎小歪辮,虎里虎氣的孫子手捧大奶瓶,架著天使般的雙翅飛來了。“奶—奶—”孫女童聲清脆。小孫子也會(huì)跑了,奶聲奶氣:“娭—娭—”她接住了兩個(gè)孫子,一腿坐一個(gè),“來,吃小奶糖,大三刀!孫子,給你坦克,開去!孫女,給你花朵,戴上!”
“奶奶,我爸媽在后面呢,馬上就到……”孫女搖著小辮子。
“好哇!好哇!我兒子來了!兒媳婦來了!”她揚(yáng)起雙臂,“咚!”倆孩子從腿上掉下來。她一激靈,醒了。
她起床看看小樓,樓上樓下,還是新新的,卻顯得空空蕩蕩。她看到當(dāng)門桌子上擺著的丈夫的遺像:濃密的眉毛,明亮的眼神。這眼神像在召喚她,讓她想起兩人在舊村生活時(shí)香甜的炊煙味道,讓她想起那時(shí)他經(jīng)常為她拍打沒灰塵的后衣襟。她淚水漣漣地想:他才是我最親近的人,他待的地方才是我最好的歸宿。
老頭子從來沒嫌過自己,不嫌棄也得講究些。她從柜子里拿出來一身最好的衣服,到了洗漱間,打開了沒舍得用過的“浴霸”。幾分鐘,洗漱間變暖和了。她沖著熱水,從頭到腳,從前身到后背,洗得干干凈凈。她擦干身子,換上了那身好衣服。她看看兒子孫子的相片,從枕邊拿出來一個(gè)精致的盒子,抱在手里……
鞭炮炸響。東邊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