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千里寄哀思：媒介實踐中的情感流動

□ 祝嘉蔚

隨著媒介化時代的到來，社會生活方式已經發(fā)生了全面變革，其中的重要中介要素就是媒介實踐。悼念的形態(tài)也在數(shù)字與社交媒體的作用下生成了新的形式，這種新形式的數(shù)字哀悼實踐與固有的傳統(tǒng)悼念行為進行重新組合，又進一步拓展了紀念的空間。袁隆平院士逝世之后，全國人民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緬懷紀念，除了在網絡吊唁廳，微信、微博等社交媒體平臺表達哀悼之情，還有不少市民點外賣送花以寄哀思。這種通過數(shù)字媒介以“物的在場”表達感情的數(shù)字哀悼方式并非首次出現(xiàn)，據(jù)調查2021年初就有外地群眾通過鮮花外賣緬懷戍邊英烈。在媒介研究的實踐范式轉向中，情感成為區(qū)別媒介實踐與傳統(tǒng)媒介研究的主要維度。在“外賣千里寄哀思”這一媒介實踐行為中，數(shù)字哀悼的情感實踐是如何形成的？又為何出現(xiàn)向傳統(tǒng)哀悼方式的“反轉”？以及在網絡悼念中的情感是如何流動的？本文通過數(shù)據(jù)挖掘與分析，爬取了《人民日報》相關微博的評論，并通過外賣平臺對參與外賣送花哀悼這一實踐活動的商家進行訪談，試圖透過媒介實踐的理論視角，理解這一數(shù)字哀悼行為的情感流動，探知群體性數(shù)字悼念活動中的情感動員。

實踐理論中的情感維度

基于當下社會學領域向實踐理論的轉向，媒介實踐也逐步成為媒介研究的一種新的路徑，這種新的媒介研究范式與社會學框架下實踐理論的本質不謀而合。實踐理論的轉向試圖打破“個人”與“集體”“主觀”與“客觀”的二元對立。布迪厄認為人們只有對理論產生條件的邊界懷有批判意識，才能在實踐理論中引入一些新的表征。若一開始就無法超越認識途徑的二元性，那么實踐理論就無法獲得科學之構建所要客服的對立的真義。他還試圖引入用場域、資本和慣習的概念來調和二元論的缺陷。吉登斯也認為，面對著由個人經驗和社會整體所構成的基本的社會生活領域，實踐理論的一個主要意圖“攫取兩方面的精華來解決社會生活秩序的基本問題?！比绻f布迪厄與吉登斯是通過“融合與創(chuàng)造”的邏輯運用“一元論”與“本體論”避免二元論的局限，那么以西奧多·夏茲金和布魯諾·拉圖爾等人為代表的實踐理論則是通過“復雜元素”的協(xié)調與互動破解實踐理論二元對立的困境。夏茲金并沒有將情感、目的當作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主觀因素而刻意回避，在他看來，這些元素在實現(xiàn)形成后已經作為組成元素內化于實踐過程。按照學者顧潔的理解，這一系列主觀元素實質上是一種“客觀的主觀元素”，或是“一種基于非因果關系形成的實踐中介物”。

英國學者尼克·庫爾德利在2004年發(fā)表了《媒介的實踐化理論》一文，第一次嘗試將實踐理論引入媒介研究。他指出媒介研究的核心問題不再是媒介文本或是媒介生產，應該將過去有關媒介文本是否起重要作用與受眾意義生產重要性的無益爭論暫時擱置，將核心問題直接或間接聚焦于媒介的各種開放性實踐，聚焦于人們在不同的場景和環(huán)境中，從事哪些與媒介相關的實踐活動。媒介實踐研究范式超越了媒介研究一直以來在“形式”與“內容”上的獨立區(qū)分，避開了如何證明媒介效果這一無解問題。在媒介實踐理論的框架下，媒介實踐的“行動者”既不會被主觀的情感、目的所支配，也不會完全受制于具有強制性、普遍性的制度結構。因此，在實踐理論視域下的人具有在開放式互動過程中的“有限理性”。

國內學者認為，情感是區(qū)分媒介實踐與傳統(tǒng)媒介研究的主要因素，實踐理論打破二元論的初衷里蘊含著實踐與情感的內在契合性。實踐是社會生活中的行為活動及過程，情感是其內在特質。數(shù)字媒介實踐營造了一個易于激發(fā)感情達成共識，易于形成與他者共在的實踐環(huán)境，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與其說媒介文本得以傳播與流通，不如說是情感得以喚起與傳遞，因此人們的數(shù)字實踐就是典型的情感實踐。在數(shù)字哀悼這一環(huán)境中，在相關產品與內容的作用與影響下外賣鮮花哀悼是如何產生情感的，產生了何種類型的情感以及這些情感通過何種媒介傳播就成為了本研究亟需解決的問題。

數(shù)字哀悼中的情感流動

數(shù)字哀悼的分類與發(fā)展。通過調查與比較，根據(jù)現(xiàn)有的法律法規(guī)，可將網絡悼念的形式分為三類：第一，通過已逝親友或公眾人物的社交媒體賬號與逝者進行“單向互動”，而逝者過去的社交媒體發(fā)布則作為“數(shù)字遺產”，保留著逝者生前豐富的話語表達、在線行動與關系網絡。將逝者的社交媒體平臺作為集體哀悼與延展性情感空間，情感表達和流動是其核心特征；第二，在大型門戶網站與社交媒體平臺發(fā)布話題或是新聞專題，這種形式的“網悼”多是為了紀念某些重大突發(fā)事件中的逝者或是公眾人物；第三，以專業(yè)的網站出現(xiàn)，由政府部門與數(shù)據(jù)管理部門聯(lián)合承辦，為市民提供線上祭掃等多種緬懷方式，比如2020年3月“我的南京”開通了“寧思念”網上祭掃平臺。

將這三種“網悼形式”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網絡悼念的形式更具有自發(fā)性、隨意性與集體性，更能夠因其深刻的共鳴與共情，前兩者行動的起點與終點均通過線上，關注的重點在于文字本身，是一種在網絡上進行的多模態(tài)的、互動性的哀悼和紀念話語活動，組成了多層次、多功能的語類圖景。而第三種哀悼方式則更加聚焦于實踐行為，疫情期間“寧思念”平臺增加了集體祭掃區(qū)，參與網絡祭掃的市民能夠隨時觀看集體祭掃視頻以增強互動體驗。這種線上線下結合的情感傳遞方式似乎能夠為悼念增加一份親臨現(xiàn)場的崇敬與莊嚴，從實踐的維度來看，這一種方式通過媒介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情感狀態(tài)。正如袁隆平院士逝世，群眾通過外賣鮮花以“物”的在場彌補空間缺席的遺憾，寄托哀思。在實踐與情感兩個概念相互作用的情境下，情感中的實踐都是出于某項情感需求，而實踐中的情感不是主觀的，而是社會性的集體性的。實踐的行動者處于由實踐和情感構成的社會網絡中，其實踐過程受到社會網絡的影響，其情感狀態(tài)也會伴隨實踐活動而流于社會網絡之中，影響著其余社會成員的情感流動與實踐行為。

個體實踐的情感層次。個體實踐指單一主體的單一具體行動。在單個的個體實踐中，情感作為實踐的一個因素被反映出來，具體表現(xiàn)為情感動力或情感目的。本研究基于兩大外賣平臺的外賣數(shù)據(jù)，分別以“明陽山”“湖南水稻雜交研究中心”與“湘雅醫(yī)院”為目的地，搜索5月22日袁隆平院士逝世當天的菊花外賣情況，通過評論與實際訪談分別調查店家與顧客的情感目的與層次。

毋庸置疑，“崇敬”是“鮮花寄哀思”這一媒介行為的第一層次，敬獻鮮花都是以悼念與緬懷為目的。但若將外賣平臺評論數(shù)據(jù)進行爬取、清洗、統(tǒng)計并加以分析，“感謝”作為媒介行為的第二感情層次悄然浮現(xiàn)，除此之外“信任”“感動”甚至“氣忿”也作為情感的次級層次逐步顯現(xiàn)。此時實踐的行動者已不再是單一主體，商家與騎手作為致謝的對象已經成為了社會網絡之中情感流動的關鍵節(jié)點。實際上，情感一經出現(xiàn)就已經連接了至少兩個主體，個體實踐一經產生就已經與表征世界產生了不可避免的勾連。因此“個體”實踐行為難以從復雜多樣的社會過程中剝離，若僅聚焦于個體實踐的分析，雖然脫離了媒介傳播效果的局限，但又陷入了孤立片面的桎梏。某項實踐行為是否位于個體實踐的起點，不能在多維度互為主體間性的網絡外加以確定，實踐行為的研究務必同時根植于具體的環(huán)境這樣才能產生意義，因此要將更大范圍及集體性行為與集體性文化參與包括其中。

復雜實踐的情感傳播。在復雜實踐中情感作為橫貫其中的媒介被凸顯出來，多個實踐協(xié)同產生了情感流動現(xiàn)象，即單個實踐產生的情感出現(xiàn)了跨主體的共鳴和傳播。復雜實踐指單一主體的一系列行動或多主體共同介入的行動。本研究爬取了《人民日報》微博“長沙外賣小哥說外賣單全是鮮花”下的評論，結合外賣點單數(shù)觀察“外賣獻花”這一行為所產生的相同主體不同行為或是不同主體行為集合的復雜實踐，分析實踐轉向中的情感流動以及情感作為復雜實踐的內在狀態(tài)是如何參與實踐動員的。

外賣訂單中的顧客基本要求商家在送達之后返圖、拍攝視頻，在商家的回復中涉及到“每送一束花都鞠躬三次”，新聞報道中也同樣出現(xiàn)了“外賣小哥脫帽鞠躬”等在場實踐行為。這看似是一種在線聯(lián)系向“在場”行為的轉向，一種網絡悼念向現(xiàn)場緬懷的回歸，其實不然。麥克盧漢將這種延伸某一種感覺的媒介稱之為“熱媒介”，它具有充滿數(shù)據(jù)的“高清晰度”，熱媒介并不會留下太多的需要接受者填補的空白與想象的空間，它提供大量的數(shù)據(jù)信息，如圖像、聲音、文本等。越是具體可感的信息呈現(xiàn)，越能夠喚起媒介實踐行動者的情感，從文字、到圖像再到現(xiàn)場視頻，信息的表達愈發(fā)接近現(xiàn)實世界的呈現(xiàn)方式，充沛的信息量更容易讓受眾建構一個接近真實的虛擬環(huán)境。而“鮮花外賣寄哀思”這一媒介實踐行為不僅需要圖像、文字甚至視頻的傳播作為聯(lián)系的橋梁，更是指定了具有特定標識的“卡片”“鮮花”等物的在場信息，在這一壞境下媒介形態(tài)越“熱”，媒介信息的直觀程度就越高，就越能喚起行動者情感。

群體性媒介實踐行為中的情感動員

在群體性媒介實踐行為中，情感作為易激要素需要正向的引導與動員。在日常生活中情感居于核心地位，沒有情感的生活是無力的蒼白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沒有情感的表達就沒有集體實踐行動，情感色彩越濃重，活動的方式越激烈?！巴赓u鮮花寄哀思”這一實踐行為中的實踐動員主要概括為線上與線下兩種形式，線上實踐行為的動員主要包括：通過公益行動為貧困地區(qū)的兒童捐早餐等公益行為；線下實踐行為主要包括賣花商家免費送花、光盤行動等。除去積極正向的實踐行為以外，也有一些負面的情緒，比如認為鮮花商家此時漲價是無良行為，認為異地送花過于形式與浪費呼吁“云”獻花等。如果這些負面情緒沒有及時得到回應與消解，積極情感沒有得到動員與強化，公共行動領域的“情感公眾”更容易“一呼百應”，共情產生的“情緒感染”“觀點采擇”“共情關注”這三個階段會在此種情況下缺乏理性思考，不自覺地形成與他人同形的情緒體驗。因此，在群體性媒介實踐行為中積極情感的動員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結語

隨著媒介化時代的到來，用交往理性分析媒介文本或內容已經不符合社會化媒介的特點與要求。數(shù)字媒介實踐已經深刻地嵌入社會成員的日常生活中，情感元素成為其中不可缺少的內在特質，群體性媒介實踐行為出于個人的情感目的與動機，并隨著情感的流動發(fā)展成為集體性、社會性的復雜媒介實踐，隨著情感擴散而傳播，隨著情感轉移而消失。網絡數(shù)字哀悼作為一種新型媒介實踐行為，擴展了情感流動的空間，也同時提高了媒介“高清晰度”的要求，越是富于情感的媒介傳播越是要求信息的完整性與直觀程度。在滿足媒介載體蘊含充沛信息量的同時，也不能忽視群體性媒介實踐中的情感動員，從根源上消解負面情緒累聚爆發(fā)成為網絡事件的可能，推動積極情感的發(fā)展。通過抓住“情感實踐”這一理解人與數(shù)字媒介關系的關鍵線索，理解數(shù)字哀悼這一新現(xiàn)象的情感流動循環(huán)，探析其內部的微觀實踐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