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娜
一
西方自古就有“詩哲之爭”的傳統(tǒng),幾千年來,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對詩人的攻擊使人們形成一種模糊的概念,即詩歌是不真實的,與理念隔了兩層,是影子的影子。美國當代詩人本·勒納(Ben Lerner)的《憎惡詩歌》一書很容易使人誤以為其論調同于柏拉圖,而實際上,勒納的《憎惡詩歌》一書是從一個獨特的視角審視西方文學史上詩歌地位的變化,借助由美國當代著名詩人、批評家艾倫·格羅斯曼(Allen Grossman)提出的“虛擬的詩”和“實際的詩”這對概念,對文學史上著名的對詩歌的指責和辯護做了重新梳理,找到了其中的共性特征,即對實際詩歌的不滿,以及對虛擬詩歌的可望而不可即。
二
勒納援引了格羅斯曼對于“虛擬的詩”和“實際的詩”的區(qū)分,即虛擬的詩是與實際的詩相對的一種理想完美的詩歌。格羅斯曼認為實際詩歌的結構充滿著痛苦的邏輯,再精湛的水平也無法克服,理想的詩歌不是難以完成,而是不可能完成,實際的詩歌與理想的詩歌之間總是存在距離,在詩人心中,理想的詩歌和實際所呈現(xiàn)的詩歌之間有著無法調和的矛盾,正如格羅斯曼所指出的:“有一個不能被確定的沖突:一方面,詩人渴望歌唱另一個世界;另一方面,組成任何一個世界的材料天生就抵制被改造?!?/p>
柏拉圖在《斐多篇》中有關于“不完美”的專門論述。為了能夠感知某一特定事物的不完美,我們心中必須有一個完美的理想。笛卡爾運用這種模式來討論上帝的存在:我知道我是一個不完美的存在,因為我具有一個對完美生命的概念。當現(xiàn)實與理想相距甚遠時,油然而起的厭惡之情也就不難理解了。如果可以近距離傾聽理想詩歌的天籟之音和實際詩歌的粗陋之聲,就可以感受到兩者之間的距離。19世紀蘇格蘭詩人威廉·托帕斯·麥戈納格爾的詩作《泰橋之災難》被普遍認為是最糟糕的詩作。與此相反,約翰·濟慈最負盛名的六首頌詩,被視為最接近天籟之音。但即使在其最悅耳的頌詩中,他仍認為詩歌本身的那種理想完美的音樂是聽不見的。正如他在《希臘古甕頌》中所描述的那樣:“聽見的樂聲雖好,但若聽不見/ 卻更美;所以,吹吧,柔情的風笛;/ 不是奏給耳朵聽,而是更甜/ 它給靈魂奏出無聲的樂曲?!睂τ谠姼柚欣硐胍魳返南胂螅荒芡ㄟ^文字描述,無法實際地演奏,而且無人能演奏,不是困難,而是不可能做到。文學形式不能創(chuàng)造比濟慈設想的更高層次的音樂,只能描繪它。換言之,它只能虛擬地存在于實際詩歌之中。也就是說,實際的詩——無論出自拙劣詩人之手還是出自大師之手,都無法企及虛擬的詩或理想的詩。甚至某種程度上,麥戈納格爾的詩比濟慈的詩更能在讀者心中喚起對理想詩歌的渴望。因此本·勒納認為,濟慈詩歌中的諧音永遠沒有艾米莉·狄金森詩歌中的不和諧音那樣有力。因為狄金森詩歌中成問題的格律和不規(guī)整的尾韻能使人感受到兩種極端不和諧,但又不同于麥戈納格爾。她的作品總是強調潛在性,而非實際。她的詩歌專注于內心的探求,有著獨特的意向和譬喻。當然,這也標志著現(xiàn)實詩歌的局限性,一種無法用語言言表的暗示,相對于實際詩歌中具體辭藻的蒼白無力,破折號的使用則任憑讀者在想象的空間自由馳騁,也豐富了詩歌的內涵。破折號是狄金森趨近虛擬的詩的一種手段。
不論是麥戈納格爾,還是濟慈和狄金森,他們在現(xiàn)實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各種問題和障礙,都表明了現(xiàn)實詩歌的局限,也因此為完美的理想詩歌保留了一席之地。詩人和讀者都懷疑任何實際的詩歌,這種懷疑是對于理想詩歌的一種直覺。
三
有史以來,柏拉圖對詩歌的攻擊是最具影響力的,然而,具有反諷意味的是,柏拉圖的對話本身也是詩性的。正如錫德尼(Philip Sidney)在《為詩辯護》里所說:“柏拉圖的作品雖然在內容和力量上是哲學的,但其外表和美麗卻是最為依靠詩的??梢院敛豢鋸埖卣f,在一切哲學家中,柏拉圖是最富有詩意的?!币簿褪钦f,柏拉圖雖然反對實際的詩歌,但他的《哲學對話錄》卻更接近虛擬的詩。錫德尼認為,詩歌優(yōu)于歷史和哲學,它能夠使人感動,而不僅僅是教人事實,詩人是創(chuàng)造者,他能夠超越自然,因此,詩歌能夠讓人接觸靈魂深處神圣的東西。錫德尼并不擔憂實際的詩歌,他認為,人們不應該認為詩歌濫用了人類的智慧,而是人類的智慧濫用了詩歌,人類不能因為不好的詩歌而全然否定所有的詩歌。
如果說柏拉圖憎惡詩歌是因為其負面的社會效用,那么先鋒派(Avant-garde)憎惡詩歌恰恰是因為他們相信藝術具有強大的政治力量。先鋒派作為一個強烈憎惡詩歌的重要派別,他們聲稱藝術家的作用就是為人民充當先鋒,因為在他們看來,藝術是實現(xiàn)社會政治改革最直接、最迅速的方式。先鋒派討厭那些現(xiàn)存的詩歌,因為它們是衰敗社會中的一部分。對現(xiàn)存詩歌的厭惡催生了先鋒派詩歌,后者標新立異,反對傳統(tǒng)的詩歌形式和創(chuàng)作原則。但問題是,無論先鋒派詩歌在形式上如何突破,也依然是詩歌。他們也許可以重新定義詩歌或藝術的界線,但他們卻無法抹除這些界線。而詩歌在政治方面的遜色表現(xiàn),不僅令先鋒派憤怒,同樣也讓未來主義者和懷舊者們失望,并成為他們指責詩歌的一個重要因素。
出于詩歌與政治之間關系的考慮,美國前總統(tǒng)肯尼迪、克林頓和奧巴馬等都曾有意復興詩歌。美國作家喬治·帕克(George Packer)指出,幾十年來,美國詩歌一直是一種私人行為,詩歌中缺少那種能在公共場合感動大多數(shù)人的辭藻、韻律、情感和思想。帕克的批評表明,詩歌的理想就是運用語言和韻律的魔力集眾多不同于一身,詩歌不僅是詩人自我的對話,也應該是與每一個讀者的對話。然而,帕克的觀點仍需進一步商榷,詩歌運用辭藻、韻律的魔力影響讀者心魂這一點被包括柏拉圖在內的很多人詬病。柏拉圖認為詩歌容易助長喜怒哀樂的情感,削弱理性的力量,滋長靈魂中的低劣部分,進而威脅到對理想城邦的統(tǒng)治。帕克和許多美國懷舊者都深受沃爾特·惠特曼(Walt Whitman)的影響。惠特曼在《我自己的歌》中寫道:“我遼闊博大,我包羅萬象?!被萏芈摹恫萑~集》被視為美國民主社會的世俗版圣經。他認為,不久人們將不再需要牧師,而詩歌將發(fā)揮牧師的作用,詩歌能夠包容各種差異,使國家和民族團結在一起。
到了后現(xiàn)代主義時期,社會飛速變化,充滿多樣性、差異性,一致與統(tǒng)一是很難實現(xiàn)的。沒有一首抒情詩既能完全代表詩人自己獨特的心境,也能代表所有人的心情。抒情詩,顧名思義就是具有強烈主觀色彩的、個體化的詩,在這樣一個充滿差異與暴力的世界里,奢望抒情詩代表所有人的心情是不可能做到的。詩歌反映著時代,時代影響著詩歌,在一個充滿差異的時代,要求一致與統(tǒng)一是困難的,然而,人們不會因為現(xiàn)實的局限而放松對詩歌的要求。詩歌永遠無法滿足政治的要求,人們對詩歌的厭惡與不滿也不會消失。烏托邦是理想的,現(xiàn)實則充滿著局限,但正因為有著對理想詩歌的渴望,才讓實際的詩歌有著不斷趨近理想的動力。
四
格羅斯曼認為,詩歌源自一種超越歷史和有限性的渴望,每個人都是詩人。勒納認為,詩人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是被賦予的。語言是社會的材料,詩歌是個性的表達,無論你是否意識到自己是詩人,只要你屬于某個語言共同體,就被賦予了詩的潛力。但想象力并不代表詩歌的創(chuàng)作力,寫詩以及運用語言的能力是需要天賦和后天的學習錘煉,并非生而有之。實際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諸多局限,更能有力地說明詩歌創(chuàng)作并非易事,寫詩也并非人人所能,即便是技法高超的偉大詩人創(chuàng)作出來的詩歌,也依然與理想的詩歌存在距離。
在勒納看來,理想詩歌的價值是任何實際詩歌所無法實現(xiàn)的,它是一種超越勞動和金錢的人的價值、人的行為的價值。憎惡詩歌是一種對理想詩歌向往的消極表達,一種對于豐富想象力和重建理想世界的渴望。在“詩歌”這個詞下面,貫穿著多樣的要求:能夠戰(zhàn)勝時間,讓時間美麗地靜止;能以一種被社會認可的方式表達個性;能戰(zhàn)勝現(xiàn)存社會的語言和價值;可以提出一種超越金錢的價值標準,等等。但對于這些要求,詩歌從未做到應對自如。對實際詩歌的悲嘆,也是對理想詩歌的一種辯護。因此,對于詩歌的譴責可以理解為是對實際詩歌刻板邏輯的厭惡,而不是對于詩歌本身的否定。
盡管現(xiàn)實詩歌有著諸多問題和不足,“詩與哲學之爭”也持續(xù)了幾千年,但詩歌依然存在,社會依舊需要詩歌,并且理想的詩歌與我們對社會生活的想象密不可分。但由于在想表達和能表達間總是無法達成一致,所以詩人總是感到尷尬和備受譴責。按照勒納的理解,詩人是說謊者,并非如柏拉圖所說詩歌是影子的影子,與真理隔了兩層,詩人是在運用模仿的力量欺騙我們,而是因為標榜自己作為一名詩人,就意味著你可以克服詩歌規(guī)則的嚴酷邏輯,但其實你并沒有做到。就某種意義而言,詩人是在從事一種不可能的職業(yè),但這種“不可能”又是非常重要的。詩歌的有用和它的無用是一對雙胞胎。準確地說,這是由于詩人職業(yè)本身的矛盾性所決定,它的有用性正依賴于它缺乏實際功用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