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語
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于1925年創(chuàng)作了《了不起的蓋茨比》。彼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平息不久,穩(wěn)定的政治局勢使美國社會醉心于一夕成功的夢境之中,構建出迷離浮華的眾生相。然而狂飆突進式的經濟發(fā)展已經背離了軌道,資本洪流中隱含著大廈將傾的信號,菲茨杰拉德敏銳地捕捉到社會病態(tài),在他的人生體驗中提取出繁華年代中理想主義的幻滅?!读瞬黄鸬纳w茨比》以悲劇性的情節(jié)展現了蓋茨比的夢想破碎的過程,全面而豐富地反映了“爵士時代”的繁盛與脆弱。
在小說的前半部分,蓋茨比展現出強大的財力與驚人的魄力,在派對上營造出盛大的氣勢。菲茨杰拉德在描寫蓋茨比時顯然融入了個人生活,不難看出菲茨杰拉德實際上并不排斥奢華的生活,但作為文學家的敏感又使他難以忽視榮華背后潛藏的危機,他本人說:“這是一個奇跡的時代,一個藝術的時代,一個揮金如土的時代,也是一個充滿嘲諷的時代?!笨梢娝膬刃囊苍谖镔|的極大滿足與精神的異常焦慮之間搖擺,折射在作品中則成就了蓋茨比矛盾的一生。
菲茨杰拉德與妻子澤爾達在20世紀20年代縱情享樂,頻有出格的行為,而在十年后的大蕭條時代中,他家在家庭與事業(yè)的雙重打擊下散盡家財,他本人似乎就是蓋茨比的原型,而他筆下的蓋茨比也反映出作家對自己的認知。菲茨杰拉德通過藝術的手段處理蓋茨比這樁時代的悲劇,試圖給自己奢華但迷惘的生活找到方向。他在蓋茨比的死亡中遣發(fā)內心的痛苦,在悲痛中感知人性的單純與崇高,在偉大感與神圣感中重新獲得自然的、生命的、希望的力量。悲劇意識流貫于整本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既是作家的自我表達,也是作家的自我救贖。
與同時代典型人物不同,蓋茨比對金錢的追逐并不完全來自資本主義刺激下產生的貪婪,雖然小說中大量描繪了蓋茨比生活的精致奢華,但他仍然保持著純潔的靈魂,始終清醒地跟隨著自己的目標。菲茨杰拉德用“綠光”來代表蓋茨比的夢想,與浪漫主義的“藍色花”有異曲同工之處?!熬G光”象征著蓋茨比追尋的一切,它美麗、虛幻、可望而不可即,代表著極高的審美追求。蓋茨比在人生每個階段都追求著不一樣的事物,它們相互連結,又成為完整的“綠光”,表達了蓋茨比理想中的世界,引導他逆水行舟。
蓋茨比企圖改變命運、追尋幸福,而財富作為資本主義經濟時代衡量個人成就的重要指標,自然也就吸引了蓋茨比的目光,他牟取財富不僅是為了獲取物質保障,更是對自我的超越。過去的愛情讓他“體會到財富怎樣使黛西像白銀一樣熠熠發(fā)光,安然高踞于窮苦人激烈的生存斗爭上”,黛西因與他貧富懸殊,嫁給了湯姆,這無疑是蓋茨比人生中的重大打擊。蓋茨比一廂情愿地認為只有金錢才能重新連接他和黛西之間的愛情,于是陷入對資本的極端崇拜中。他沉湎于夢想,并逐漸把自己的生活理想化了,即使使用非法手段斂財也要躋身富商大賈行列,他的生活像空中樓閣一般脫離了理性的支持,在欲望的驅使下接近瘋狂,也給生活增加了不穩(wěn)定性,為他的悲劇埋下了隱根。
在這種意義上說,蓋茨比的夢想相當可悲,他執(zhí)著追求的是被資本誘導畸變的“綠光”,他帶著一顆熾熱的心,卻追逐著“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的金子投射出的浮光掠影,對精神審美的渴求轉變?yōu)閷ξ镔|審美的追逐。“‘美國夢’本代表著美利堅民族對美好生活的追求,然而在資本主義的影響下,卻不自覺地變成對金錢、成功、身份的追求?!眰鹘y(tǒng)社會結構在消費主義的沖擊下扭曲崩碎,貧富分化讓富人享受前所未有的物質條件,也壓榨盡窮人最后一滴血,在這樣的社會,或者被推向巔峰,或者被踩在腳下。蓋茨比雖然成功地擠入上層社會,卻在不知不覺中與初衷背道而馳,正如作者所言:“他的夢似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幾乎不可能抓不住的。他不知道那個夢已遠他而去,把他拋在后面,拋在這個城市后面那一片無垠的混沌之中,在那里合眾國的黑色原野在夜色中滾滾向前伸展?!?/p>
蓋茨比為得到愛情,向金錢伸出手,一步步走進金錢編織的陷阱,漸漸失去了人的尊嚴,在不知不覺間無法自拔,甚至為黛西頂罪而死,然而即使做出這樣的犧牲,他也沒有得到愛人的肯定。蓋茨比對黛西有著純潔熱烈的感情,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宗教般虔誠的愛,即使黛西在蓋茨比和湯姆中選擇了湯姆,他仍然對黛西保持著驚人的耐心和忠誠,當尼克在路上遇見他時,他仍然在月光下守望著,靜靜等待她上床睡覺。
蓋茨比對黛西的愛既純潔又復雜,少年時的愛情永遠鐫刻在他的心里,是他的“綠光”。然而蓋茨比追求的其實是他夢中的黛西,是他理想作用下的產物,與其說他愛黛西,不如說他愛的是美本身。蓋茨比眼中的她是夢幻的,正如那些夜夜笙歌的派對,但他忽視了真正的黛西身上的缺陷,她虛榮、膽怯、沒有真心,也如派對解散后一般空虛。蓋茨比飛蛾撲火般追求美的女神,用金錢討好她,在苦苦支撐的自我消耗中愈見疲憊,在心的磨難中愈見精神的單純。但這種執(zhí)著并沒有喚起同等的愛,黛西背叛了他,金錢腐化了他,孤獨也吞沒了他。
“悲劇迫使行動中的人抗擊無情的命運”,三重打擊下,蓋茨比抗擊命運的唯一方式就是在忍受命運中用痛苦消耗自我,這也是克服惡的唯一方式。尼克對蓋茨比說:“他們那一伙全放在一塊都比不上你?!彪m然蓋茨比在錯誤的命運中死去了,但其強烈的愛與單純的心證明了他精神的偉大。蓋茨比的悲劇在于他是一個頑強崇高的、誤入歧途的人,他對夢想有著超乎常人的執(zhí)著,然而他的夢想也隨著黛西離去而消逝,他年少時一文不名卻志向遠大,去世時家財萬貫卻無人吊唁,內質的美麗與外在的壓迫形成一組悖論,蓋茨比在生命的悖論中艱難地追求著“綠光”,并為之而死去,在死亡的悲歌中痛苦洗去了世俗的惡臭,積累的悲劇感也被釋放,蓋茨比最終穿透黑暗,剝離出執(zhí)著勇敢的精神內核。
蓋茨比的悲劇是復雜的,小說表面上講述的是蓋茨比求愛不成的悲劇,但更藏匿著蓋茨比對美的終極追求,審美追求與外在現實之間的反差形成張力,驅使著蓋茨比野心勃勃地侵略外界,構建審美意象中的完美世界。混沌道路與崇高精神之間的巨大反差尤其讓人震動,也使死亡的悲劇感更加純粹有力。金錢本會消解人物個性的高貴,但蓋茨比的死亡彌合了靈與肉之間的悖逆,肉體消散但靈魂不滅。
菲茨杰拉德如蓋茨比一樣,身體沉浸于享樂,靈魂卻純潔自由,尼克和蓋茨比都有一顆純凈善良的心,但個性不同,代表了他精神的兩面:尼克清醒敏感,蓋茨比狂熱迷醉。他在小說中見證了蓋茨比離世,似乎也預見了自己的死亡,這顯示出作家內心的無力和悲愴,也是菲茨杰拉德對物欲困境的回應:只有永恒的死亡才能消解過去的荒唐放肆。菲茨杰拉德創(chuàng)造了兩個對立又融合的人物,試圖通過悲劇和淚水從罪孽的享樂中掙脫,安撫因沉湎其中而痛苦焦灼的心靈,最終完成對自己的救贖。
不過,悲劇的結局并不意味著蓋茨比人生的悲劇,菲茨杰拉德并沒有因為蓋茨比死去而否定了他生存的意義,他用“了不起”(great)形容蓋茨比,正是對他悲劇性奮斗的衷心褒揚,小說結尾寫道:“我們奮力搏擊,好比逆水行舟,不停地被水浪沖退,回到了過去。”蓋茨比此生都在逆水行舟,也總是被水浪沖回過去,他的追求始終沒有完成,但是他最閃光、最“了不起”的正是行舟的努力與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