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繪園招人宴飲錄

晚明清初，改朝換代，社會動蕩，世風(fēng)日下，直接影響到文人士子的處世方式。他們一方面自命清高，憂國憂民，一方面又于淡泊中見風(fēng)騷，常常沉湎于風(fēng)月場。那時，凡是有點頭臉的文人，不與秦淮香艷扯點關(guān)系，似乎都說不過去，比如陳子龍、錢謙益與柳如是，錢謙益、冒辟疆與董小宛，冒辟疆、吳三桂與陳圓圓，陳圓圓、卞玉京與吳偉業(yè)，瞧這三角套三角的關(guān)系，想想都亂。不管誰是誰的誰，總之，愛了誰的誰的誰，最后都湊成了一對，結(jié)局是美好的。錢謙益與柳如是被奉為夫唱婦隨的典范，冒辟疆與董小宛則上演了一段“女追男”的凄美故事。

人們對冒辟疆的印象，大致來自兩篇文章：張明弼的《冒姬董小宛傳》和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前者將董小宛描述成一個“花癡”，以致最終積勞成疾，連命都搭給了冒公子；后者詳細(xì)回顧了與小宛相識相知相戀相愛相生相死的過程，一副被愛情寵壞的樣子，但對于董小姐的死，只言片語潦草交待了事。這兩篇流傳最為廣泛的文章，給歷史上的冒辟疆畫了像，原來這位名震江南的大才子，是個紈绔子弟，浪蕩公子，用現(xiàn)在的話講，是一枚徹頭徹尾的“渣男”。

事實上并非如此，閱讀《冒襄全集》你會發(fā)現(xiàn)，冒辟疆年輕時交游廣泛，結(jié)識的文人賢豪皆為董其昌、王鐸、吳梅村、陳維崧、張潮、周亮工、王士禛、錢謙益、孫尚任、黃宗羲、包壯行等名流。他一生把大量的錢用在吃喝玩賞上，但在救濟賑災(zāi)上也曾一度“捐金破產(chǎn)”，彰顯了他的俠之大義，好友許直為他辯解，稱其“不止風(fēng)雅”，為救濟難民，“盡發(fā)百口之糧，捐金破產(chǎn)，躬自倡率開賑，日待哺者四千余人?！笨上?，一個貴公子最終跌落為賣字乞米的老翁，晚年的冒辟疆饑寒交迫，連刻印書籍的費用都出不起，只好手抄行世。

晚明是個很有趣的年代，多數(shù)末世文人，其身上真情與矯情并存，家居生活講究淡而雅、追尋悠閑的情趣，為了打發(fā)苦悶的日子，玩法也是多種多樣。比如，冒辟疆喜歡收藏、把玩古董，后來在董小宛的影響下，品茗賞蘭，解衣推食，從不吝惜。

董小宛深諳“拴住男人就要拴住他的胃”的道理，進(jìn)了冒家的門后，拜余淡心、杜菜村、白仲三位名廚為師，四處求訪，細(xì)考食譜，苦練廚藝，獨創(chuàng)了名噪一時的“董菜”，錢謙益吃后稱贊：“珍肴品味千碗訣，巧奪天工萬種情。”給小宛寫傳的張明弼自然是沒少蹭冒家的飯，稱董氏“針神曲圣，食譜茶經(jīng)，莫不精曉”。

冒辟疆原本在吃上是個馬馬虎虎的人，在小宛的調(diào)教下，胃口越來越專、精、刁，尤喜歡吃海鮮、熏肉，各類甜品。總之，愛吃什么，董小宛都會滿足。冒公子吃過之后，也不忘點評，如吃了火腿肉，說“有松柏之味”，風(fēng)干魚“有麂鹿之味”；嘗過了醉蛤，說“如桃花”，油鯧“如鱘魚”，蝦松“如龍須”，烘兔酥雉“如餅餌”等，樣樣色香味型俱全，這是何等高超的手藝啊。

董小宛做菜從不按常規(guī)出牌，創(chuàng)新，是她在冒公子面前永遠(yuǎn)保持新鮮感的法寶。即使到了冬春之際，餐桌上也從來不寡淡，“蒲藕筍蕨、鮮花野菜、枸蒿蓉菊之類，無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到了夏天，又是做水果膏的好時節(jié)。董小宛親手將桃子西瓜榨成汁，過濾后用細(xì)火熬制膏汁，“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攪糖細(xì)煉”。水果膏做好后，分濃淡不同口味，一杯杯端給冒辟疆，“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可比金絲內(nèi)糖”，看上去好誘人，嘗過之后，冒公子用“異色異味”來形容那一瞬間的幸福感。詩詞名家梅磊在冒家做客后，大贊董小宛的調(diào)羹技術(shù)勝過段文昌家的廚子，“薔薇露釀醍醐味，桃李膏成琥珀光。若使珍廚常得在，食經(jīng)應(yīng)笑段文昌。”

秋天，萬物皆肅斂，精華成于果，這個時候的豆豉飽滿，風(fēng)味足。正所謂“取色取氣，先于取味”，這是董小宛制作豆豉醬的不二心經(jīng)?！岸裹S九曬九洗為度，顆瓣皆剝?nèi)ヒ履?，種種細(xì)料，瓜杏姜桂，以及釀豉之汁，極精潔以和之?！苯?jīng)過晾曬、剝膜、配料、腌制等工序，釀造出來的豆豉醬“香氣酣色殊味迥與常別”。從冒辟疆得意的口吻來看，董小宛獨家秘制的豆豉醬在當(dāng)時市肆上是買不到的，這樣的美味，冒先生自然是第一個品鑒者了。

《淮揚拾遺》中還記錄了一種“董肉”：肥而不膩，咸中滲甜，酒味馨香，虎皮縱橫。這款菜就是跑油肉，也是董小宛做給冒辟疆的暖心菜，水繪園每每招飲，作為壓軸美味呈上，頻頻贏得董其昌、張明弼這樣超級吃貨的稱贊。冒辟疆喜食甜食，董小宛采集各種花瓣，加上白面、飴糖、芝麻、花生仁、椒鹽、玫瑰、桂花等，制作成零食小吃，其中董糖是她的代表之作。

浙江大才子陳則梁說：“辟疆生平無第三事，頭上頂戴父母，眼中只見朋友，疾病，妻子非所恤也?！倍⊥馂槊氨俳膫涫常氨俳坝窒才c賓客共之”，廣交天下雅士。昆山徐元寫道：“每召諸故人歡飲，飲輒達(dá)旦，扶攜行酒，肩髀如壓石，不敢就寢也?！笨磥砼c客人通宵達(dá)旦，把酒言歡是冒辟疆的待客常態(tài)了。

1651年，董小宛積勞成疾，命隕塵埃。死后，冒辟疆寫了一篇懷念性長文《影梅庵憶語》，然后刻印若干份，分發(fā)給他的那些詩友們，約他們寫寫關(guān)于董小宛的文字。吳偉業(yè)、杜濬、王士祿、敬亭俞、陳弘緒、周積賢、顏光祚、王潢、張文峙、陳允衡、杜紹凱、張恂、梅磊、徐泰時、紀(jì)映鐘、周蓼卹、吳綺、劉肇國、韓詩、黃虞稷、史惇、趙而忭、葉衍蘭、張景祁、張僖、李綺青等社會名流交了作業(yè)，均對董小宛爐火純青的烹飪技術(shù)進(jìn)行了稱贊和品評。

清代詩詞名家梅磊在悼念詩中猛夸董小宛的廚藝：“少年夫婿老詞場，好客頻開白玉堂。刺繡爭夸中婦艷，調(diào)羹不遣小姑嘗。薔薇露釀醍醐味，桃李膏成琥珀光。若使珍廚常得在，食經(jīng)應(yīng)笑段文昌?！边@里提到的桃李果羹，著名藏書家黃虞稷也同樣吃過，“五朋桃膠琥珀涼”，他也用“琥珀”一詞來修飾董小宛的桃粥。

工部主事徐泰時曾這樣寫道：“剪旗深翠護(hù)花鈴，本草新刪譜食經(jīng)。玉露瓊漿調(diào)指甲，畦蔬籬菜園丁。冬真蓄三年旨，餉客時挑百品馨。誰道幔亭無玉沆，至今空挈一雙瓶。”既描述了小宛在飲食上不斷追求的匠心，同時也表達(dá)了惋惜之情。冒辟疆二十六歲那年結(jié)識了清初進(jìn)士、名士陳焯，陳后來回憶受邀探訪水繪園時說，冒公子日常吃吃喝喝，包括針繡之類均出自董小宛之手?！氨俳畷r時出其畫閣中茗盌，香瓣啜且爇之，俱屬宛君手拱，迥異凡味，而肴蔌之芬旨，針縷之神奇”。廣陵好友吳綺說小婉“五夜彈箏，韻流弦外。又獨絡(luò)秀傳餐，過客知其宜婦，孟光饋食，說人歡為如賓也?！?/p>

在水繪園的餐桌上，既有文社同盟絡(luò)繹不絕，又有天下云游客時時到訪，想必他們一方面是追隨復(fù)社領(lǐng)袖冒辟疆而來，另一方面，大約也是為了一睹秦淮名妓之芳容，順便再蹭蹭人家的飯食。從某種意義上講，“董菜”維系著一個以冒辟疆為軸心的關(guān)系網(wǎng)，這一點，從冒辟疆的詩文里可以看得出。

嫁入如皋冒家后，因冒辟疆不勝酒力，董小宛“遂罷飲”，從此與冒辟疆共同以品茗為樂，“每飯以岕茶一小壺溫淘，佐以水菜香鼓數(shù)莖粒，便足一餐。”冒公子酒量之差這一點在王仲儒那里也得到了印證，他曾在聊到冒襄時說：“先生性不飲，把杯畏涓滴?！庇谩颁傅巍眮硇稳?，可見酒量不是一般的差?？墒且粋€幾乎不喝酒的人，詩文里為什么頻繁出現(xiàn)飲酒？古人的心境真是難以揣摩，看來復(fù)社老大不好當(dāng)，招飲太多。

冒辟疆不勝酒力，一生卻衷愛岕茶，為此還專門寫就了兩千多字的論茶筆記《岕茶匯鈔》，其中記述了其與董小宛推杯換盞品香茗的生活經(jīng)歷：“姬從吳門歸，余則岕片必需半塘顧子兼，黃熟香必金平叔，茶香雙妙，更入精微。然顧、金茶香之供，每歲必先虞山柳夫人，吾邑隴西之倩姬與余共宛姬?！倍笏诓≈仄陂g，仍不改嗜茶的秉性，“三年貧病極，并缺悅生茶”“縱有相如渴，三杯病即除”，由此可見，他與董小宛是一對真正意義上的茶癡。

冒辟疆曾寫下《水繪園約言》，“竹爐有火，點湯當(dāng)飲。午余蔬飯，僧佐烹飪。黃粱未熟，間制一面。何必?fù)苄?，槐芽始薦。即有遠(yuǎn)客，斗酒二簋，既訪我于深山古木之間。彼山中之人兮，聲希味淡而已。”這段話類似于告天下盟友之書：來我水繪園做客，吃什么喝什么交待清楚，凡是訪客，均得認(rèn)同“山人”身份，正所謂“以山水寄志，于飲食露經(jīng)濟”“市井不言義，義歸山谷中”。這是一種遠(yuǎn)離世俗，回歸自然的士人心境。冒辟疆曾在寫給陳眉公的信中說，“客來無別供，綠酒翦青蔬”，以此向?qū)Ψ桨l(fā)出了邀約。

有一年冬天，冒辟疆召集同人在祖宅的得全堂聚會，并在雪地里野炊，烤煮野雞獐肉，品酒吟詩，狂歡數(shù)日。文史學(xué)者鄧漢儀也參與其中，并描述了當(dāng)時的情景：“土鳳原射雉，野味擅燒獐。殺伐乾坤久，烹鮮倘未妨?！备鶕?jù)通州文人陳世祥的記錄，冒氏獐肉通常的做法是用陳皮豉熏制成臘肉，再配上主人收藏數(shù)年的美酒，色味俱別。除此之外，客人的桌席上少不了肥甘味厚的烤鴨、燒鷓鴣、紅鯉魚、鲖魚以及河豚等。

冒辟疆還喜歡吃海鮮，尤其對海蝦情有獨鐘。他在一篇詩文中寫道：海蝦產(chǎn)于冬春之季，到了五六月份能長到五寸上下，肉肥味美，如果在海上現(xiàn)撈現(xiàn)吃，則鮮美無比，可惜保鮮技術(shù)達(dá)不到，一旦隔夜入城，蝦就會咸臭腐爛?！敖衲耆股袚硇醭鞘?，忽得極鮮且大者以五十枚餉，二弟志之以詩：蝦鮮繁種類，風(fēng)味此為奇。拾得如蘆管，烹來勝蛤蜊。暑難攜百里，美正及茲時。急送書幃里，無煩去海涯?！笨磥頌榱顺缘叫迈r的海蝦，冒辟疆動用了各種法子，三伏天半夜用棉被將蝦裹起來快遞進(jìn)城，才吃到了新鮮的大海蝦，為此其二弟還專門吟詩一首，描述了吃蝦的感受。

清初官員、學(xué)者李宗孔去冒辟疆家做客，冒先生是怎么招待的呢？“餉我雋味足朵頤，海錯山珍及瓜藕”，既有山珍海味，還有各種瓜果蔬菜。水繪園的新鮮果蔬全部來自自家田園，至少有五畝豆棚、蔬菜圃子、葡萄園，花壇里種有時菊、芙蓉等，園子里還養(yǎng)有鳩鴿、鷦鷯等珍稀鳥寵。在日常待客中，素菜中青筍最為常見，同時還配有櫻桃、黃米粥以及江南上好的岕茶等。正所謂“櫻筍漸佳啼鳥倦，臨風(fēng)遙憶勸加餐”“野衲供蔬筍，山農(nóng)佐粥饘”“未傳塞北羊酪法，且醉淮南櫻筍廚”“黃粱初熟，燒筍加餐，飲岕一杯，摩腹千步”，這些贊賞冒氏美食的詩句均出自王士禛等好友。

冒辟疆生于1611年4月27日，卒于1693年12月31日，享年八十三歲。早年家境闊綽，生活奢而不侈。1660年，即清順治十七年五月，瞿有仲拜訪冒辟疆，晚上冒氏在得全堂開樽夜宴，出家樂。百聞不如一見，瞿有仲面對水繪園天上人間的生活極為震撼，于是對冒辟疆清初的隱逸生活奉承道：“好客不問家生產(chǎn)，買歌不惜千黃金。雕盤綺食開清尊，吳歌楚舞香氤氳?！?/p>

然而歷經(jīng)了禍亂，到了晚年，冒辟疆的人生況味大不如前，字字句句透露著難以抑制的落魄與凄切?？滴醺耆率迦?，冒辟疆七十歲壽辰時，詩人卞永吉描寫了拜訪水繪園時的情景：“辟疆野衣冠，跚跚然出，掖二豎子，攜畦蔬一榼，佐以樽醑”，孤寂、寡淡，顯然失去了早年的華彩。四十年老友余懷頓在冒先生七十歲生日時，說了一段總結(jié)性的話，在我看來較為貼切：“巢民之擁麗人，非漁于色也，蓄聲樂，非淫于聲也，園林花鳥、飲酒賦詩，非縱酒泛交、買聲名于天下也，直寄焉而矣。”

冒辟疆快八十歲時，水繪園的境況愈加糟糕。園前有一池水，是冒家沿用了三代的放生池，后來所有的魚都被強鄰捕撈個精光。1684年夏天，江南文人鄧漢儀來到如皋，眼前的水繪園荒頹不堪令他傷感：“板橋梁斷拆，滿眼蓬蒿，鳥鼠蟲蛇。家業(yè)愈落無力修葺?！薄拔魰r書舫朱欄，美人才子，檀板喧闐，綺筳駢集之地，而今一旦至此乎?！泵氨俳苍谠娭忻枥L了他的生活處境：“學(xué)鼠搬姜遷陋巷，十畝蓬蒿居宛轉(zhuǎn)”“推倒梁棟矗高臺，小摘畦蔬當(dāng)鯖饌”。

人至暮年，何以解憂？“南樓余隙地，種菊老馳心”“朝夕抱菊眠，陶然忘死生”。耄耋之年，冒辟疆真正悟到了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處世哲學(xué)，將種菊、吟菊、釀菊、品菊酒、擺菊宴，視為了心靈寄托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