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燕
《幻滅》中的慧女士,是一個深受“五四”以來新思想洗禮的新女性,她作為封建禮教的叛逆者,離開家庭前往巴黎,又來到上海,在巴黎的兩年,她的生活“風流跌宕”,“真正是甜酸苦辣都嘗遍了”。因為在感情中受過傷害,于是她用放縱自己來發(fā)泄對社會的不滿,完成她對男性的報復,高興時就同男子們耍一耍,不高興時連理都不理。她特立獨行、離經(jīng)叛道,憎恨男子,試圖用放縱自我的方式來報復男性。她“確信世界上沒有好人,人類都是自私的,想欺騙別人,想利用別人”。她認定這個世界是污濁的,人與人沒有信任也沒有友善。她還認為“男子都是壞人!他們接近我們,都不是存了好心!用真心去對待男子,猶如把明珠丟在糞窖里”。懷著這種偏激的心理,她對于男女感情抱著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放縱自己的欲望,但是并不付出真心,反而用主動拋棄男性的方式來進行報復。不管她對于男性的評價是否合理,但是她用放縱來報復的方法本身就是不可取的。在一場感情中,男性如果就是她所認為的那種“壞人”,那么她的這種報復是無意義的。因為真正的“壞人”沒有真誠的情感,他們是抱著玩弄女性的心態(tài)來接近慧女士的,試問這樣的人又怎么會因為感情的破裂而要生要死呢?而男性如果是真誠地對待這次戀愛,那么她對于男性的評價就是不準確的。
靜女士是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大家閨秀式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她也曾參加過學生運動,驅趕過學校校長,由于不滿家鄉(xiāng)的閉塞而來到了上海,但大革命失敗的幻滅感始終伴隨著她,后來她陷入了戀愛的漩渦,可發(fā)現(xiàn)自己所愛的卻是一個反革命的密探。她對于兩性關系“一向是躲在莊嚴、圣潔、溫柔的錦嶂后面”,可是此時卻表現(xiàn)得十分大膽,當抱素來到她面前時“她好像從容就義的志士閉了眼,等待那最后的一秒鐘”,“她熱烈地追求個人幸福,無暇顧及其他因素,而正巧這個男子是一個輕薄的女性獵逐者,且又是一個無恥的賣身的暗探”。于是她的夢想破滅了,再次陷入幻滅之中。處于迷茫中的靜女士,試圖用一次戀愛來進行自我救贖,走出空虛和幻滅,然而,卻陷入了更深的幻滅中。她的這種舉動是女性另一種軟弱的表現(xiàn),即將救贖自己的希望寄托于男性身上,借由他們的強大來拯救自己。這種救贖的不確定性在于她寄托于希望的男性的素質(zhì),如果男性品格高尚、人格強健,是值得托付的對象(如強連長),那么自然她的救贖就能夠成功,而當所遇到的男性品格低劣、人品猥瑣(如抱素),難免她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后來靜女士和強連長短暫而熱烈的相愛,讓靜女士走出了人生低谷,小說用靜女士支持強連長接受命令上前線來結尾,似乎表明了女性在反傳統(tǒng)問題上的回歸——借由男性社會角色的擔當來完成女性的自我救贖。
《幻滅》中的靜女士和慧女士,往往被看作是時代女性系列中的東方女性和西方女性的典型,而實質(zhì)上,在男權主義的眼光下,她們都只是男性審美的不同側面,代表了不同的審美情趣。“慧穿了件紫色綢的單旗袍,這軟綢緊裹著她的身體,十二分合適,把全身的圓凸部分都暴露得淋漓盡致;一雙清澈流動的眼睛,伏在彎彎的眉毛下面,和微黑的面龐對照,越顯得晶瑩;小嘴唇包在勻整的細白牙齒外面,像一朵盛開的花?;鄣拿利愂强梢悦鑼懙模o的美麗是不能描寫的;你不能指出靜女士面龐上、身體上的哪一部分是如何的合于希臘的美的金律,你也不能指出她的全身有什么特點,肉感的特點;你竟可以說靜女士的眼、鼻、口都是平平常常的眼、鼻、口,但是一切平凡的,湊合為‘靜女士’,就立刻變而為神奇了;似乎有一樣不可得見、不可思議的東西,聯(lián)系了她的肢骸,布滿在她的百竅,而結果便是不可分析的整個的美?;凼鼓闩d奮,她有一種攝人的魔力,使你身不由己地只往她旁邊挨;然而緊跟著興奮而來的卻是疲勞、麻木,那時你渴念逃避慧的女性的刺激,而如果有一千個美人在這里任憑你挑選時,你一定會奔就靜女士那樣的女子,那時,她的幽麗能熨帖你的緊張的神經(jīng),她使你陶醉,似乎從她身上有一種幽香發(fā)泄出來,有一種電波放射出來,愈久愈有力,你終于受了包圍,只好‘繳械靜候處分’了。”這里描寫了慧和靜兩種不同的女性美,但實際上,她們都只是男性的附庸,作為男性的審美對象而存在。書中大量的對于二者的外表描寫就說明了這一點。不管是對慧女士寫實化的描寫,外套下一件“印度紅的襯衫”“兩道彎彎的眉毛,一雙清澈的眼睛,和兩點可愛的笑渦”,抑或是對靜女士含蓄、朦朧的描述,“年約二十一二,身段很美麗,服裝極幽雅”“蒼白的臉上倏然掠過了一片紅暈”,都只是男性視角下將女子物化和附屬化的體現(xiàn)。
封建社會給女性的另一種定位——賢妻良母,即作為男性的妻子和孩子的母親存在,似乎更加顧及女性的尊嚴和地位,而實際上是將女性放到了一個輔助性的位置,所謂的“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社會分工就是這樣。在這種社會分工下,女性完成自我理想的方式只有通過輔佐和扶助男性來完成。封建社會沒有給女性提供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方式,那么女性要實現(xiàn)個人的理想和抱負,就只有通過幫助她生命中的男性角色——丈夫和兒子事業(yè)成功的途徑完成。她們必須通過婚姻的方式,找到一個能夠擔當起這種責任的人,來實現(xiàn)“封侯拜相”的理想,最終來達到封建社會女性的最高理想——封誥命夫人,走上人生巔峰。在慧女士和靜女士的時代,“王侯將相”早已經(jīng)成為過去,但是在女性的潛意識中這種思想并未消失,在“個性解放”的表層下,隱藏著女性潛意識中對男性的依附。
在中國婦女解放運動中,許多如慧女士、靜女士一樣的婦女,高舉個性解放的旗幟,大膽地追求個性自由、婚戀自主,然而封建意識的殘余,讓她們的追求個性解放僅僅局限于追求婚戀自主上,反而折射出長期的封建壓迫下婦女人格的不健全?;叟康碾x經(jīng)叛道,無非是用另一種途徑完成了男性對女性的定位——性伴侶。把女性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寄托在性的隨心所欲之上,這本身就是女性對自我在社會中角色定位的局限;而慧女士本人在這種行為中也并未獲得樂趣,反而帶給了慧更多的痛苦。如書中開頭所寫:“我討厭上海,討厭那些外國人,討厭大商店里油嘴的伙計,討厭黃包車夫,討厭電車上的賣票,討厭二房東,討厭專站在馬路旁水門汀上看女人的那班癟三……真的,不知為什么,全上海成了我的仇人,想著就生氣!”這段話說明慧女士在巴黎度過那段醉生夢死的日子后,陷入了更深的空虛和焦慮之中了。靜女士則在迷惘和空虛中,對任何工作提不起勁來,卻一次次地陷入戀愛的漩渦之中。這是她試圖將自己的幸福寄托于一個相愛的男性的嘗試,這種嘗試是危險的,因為這直接決定于對方男性的品行而非女性自己的努力。在靜的兩段感情中,第一次的抱素是個密探,他追求靜只是為了獵艷,靜因此而痛苦不堪。第二段的強連長,他似乎是個完美的戀愛對象,“靜女士現(xiàn)在是第一次嘗得了好夢似的甜蜜生活”。他強健而富有理想,是個經(jīng)歷戰(zhàn)火洗禮的軍人;他對感情是很認真、負責的,和靜的戀愛是他“第一次被女子俘獲”;而最后,他也能放下兒女情長去履行自己的職責。但是,他也同樣不能給靜以想要的拯救,強連長的離開,讓靜陷入了更深的空虛中。強連長的出現(xiàn),看似是靜女士通過投身革命而得到了新生,但是這種新生是不可控和不可靠的,因為靜的新生是寄托在強連長身上的,因此就具有依附意味。女性必然要尋覓一個有理想和抱負的男性,通過他的愛來實現(xiàn)自己的追求,實際上這是讓女性處于一種被動的地位,實際上是另類的“賢妻良母”思想的體現(xiàn)。
時代女性試圖經(jīng)由婚姻、戀愛或者性欲的放縱來獲得女性自身的解放是行不通的。如慧女士的放縱,自以為是報復了男性,而事實上這種報復是無意義的。因為如果男性真正付出真心,則男性是無辜的,不應該被傷害,而如果男性虛情假意,用“拋棄”的手段也構不成對他們的傷害。女性價值的實現(xiàn)固然不能夠將自己當成男性的性工具和生育工具,也不在于將自己置于主動墮落中來證明自己擁有性自由,甚至擁有對于男性的某種優(yōu)勢。慧的放縱正體現(xiàn)了部分女性的不自信,她們不自覺地將自己的角色定位為男性的性伴侶,不過是在兩性情感之中由被動變成了主動。靜女士想要經(jīng)由戀愛來去除自己的空虛,卻恰好讓自己陷入更深的空虛中,說明她試圖完成自我拯救的失??;后來靜女士獲得新生,是經(jīng)由一場熱情的戀愛,似乎讓靜暫時擺脫了空虛,但強連長離開后,靜就又一次陷入沮喪和抑郁之中,說明女性的自我解放不可能通過男性來實現(xiàn)。靜的這種做法,更加說明了女性在精神上根深蒂固地對男性的依賴,她們無法通過擔當社會責任來增加自身的分量,從而在社會層面提高自我價值。
胡適曾經(jīng)倡導女性的自立并對自立進行了解釋:“‘自立’的意義,只是要發(fā)展個人的才性,可以不依賴別人,自己能獨立生活,自己能替社會作事。”然而從理論上,時代女性認同女性的獨立,并試圖積極實施這一點,但在實踐中,因為女性的自我認識不足而不自覺地把自己局限在了男性的附屬品的位置。女性的社會角色是多方面的,除了愛情、婚姻、情人、妻子,還有其他的社會功能,然而,多數(shù)女性將自己的角色僅僅定位為男性的情人或者男性的妻子、母親,將女性的社會功能單一化,這本身意味著對男性意識的認同?;叟亢挽o女士的遭遇說明,時代女性看似走在了女性解放的前列,但在精神上女性并沒有實現(xiàn)真正的獨立和自由,從而證明了女性解放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