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守云
1
我兩歲的時候麻疹出不來,大夫說麻疹把嗓子眼兒堵住了,這就得憋死,孩子沒啥希望了,找人扔了吧。父親找了鄰居老賈頭兒。老賈頭兒過來了,在地上鋪好谷草,把我放中間,他打個谷草捆兒,放胳膊底下一夾就走。母親發(fā)瘋似的沖過來,大聲哭著上前就搶。
父親攔住,不讓母親上前。母親撲通跪下,邊哭邊說,你們不給我孩子,我就跪著不起來。我的孩子,扔也得我自己扔,就是她死了,今天晚上我也得抱她一宿,明天早晨我再把她扔了。這回父親沒有阻攔,老賈頭兒嚇得連忙把我還給了母親。
母親給我穿上了幾層小衣服,又用小被包得緊緊的。后來她說她當時想的是,就是明天我把孩子扔了,也得把小被一塊兒燒了,孩子別凍著,媽媽得讓自己的孩子暖暖和和的。母親把我抱得緊緊的,生怕被人搶去。
母親抱著我來到外面,坐在煙囪橋(屋外一段土坯搭的煙道)上。母親不吃不喝,抱著一個人家眼中的死孩子,哭得像淚人兒一樣。父親看母親不吃一口東西,像個木頭人兒,真是心疼,他也陪母親坐在那里。
雞叫了,天亮了,母親突然覺著我有了溫度,熱乎乎的,像是在喘氣。母親激動地跟父親說,父親根本不信。把我抱到屋里,打開被子一看,我的小臉紅紅的,用手一摸滿腦袋汗,全身都是汗。我的麻疹全出來了,會哭了,病也好了。
這樣,我就死而復生了,是母親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母親說,那時候我能活過來,她高興得不知道說啥好了。家里擠了好多人,都說是奇跡,說祖宗有德,反正說啥的都有。母親啥都沒說,心想當時要不是自己堅持,孩子早就沒了,早就讓狗啃光了。
這是我懂事后母親跟我說起的,家里人、鄰居們也都說起過。
有一年春天,小弟有病出麻疹,母親三四天晚上都沒睡覺,弟弟渴了就給喝牛糞水,說是紅糖水,后來麻疹都出來了,小弟總算好了。感覺麻疹這種病比天花水痘都厲害,是孩子能不能活下來的一道坎。早些年孩子要是得上麻疹,麻疹要是出不來,真是九死一生,很多時候就是等死。聽老輩兒人說,荒地里哪年都扔不少死掉的小孩兒。
母親經(jīng)過那次,對我更疼愛有加,不管上哪兒去都抱著。我記得我六歲時,堂姐的婆婆有了病,母親領著我上蘇家屯去看病人,回來時走到半路就下了大雨。母親怕給我澆壞了,就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把我的頭包住,背起來就往家走。路上很滑,母親背著我摔了好幾個跟頭,雨停了,我們也到家了。進了屋,母親連忙把我的衣服脫下來,用被子給我蓋上。母親一點也不管自己。我哭了,說,媽,把衣服脫下來吧,省得感冒。我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報答母親。
還有一年冬天,供銷社分了豆油。我和二姐自告奮勇去領回來,那時我八歲,二姐十三。臨出門,母親又問,你倆行嗎?二姐說,行。母親又問我,你行嗎?我說,我不行誰行?我說我比二姐行,啥事兒她還不得問我?母親笑了,說我老姑娘多能辦事兒。
我們小姐倆帶著錢和壇子高高興興地來到了供銷社,把油裝了。我倆拿個燒火棍抬起來就走,王經(jīng)理說,好好抬著,別走道兒給賣(摔)了。供銷社離我們家有一里半地,走著走著來到林家大坑,還離我們家半里來地。就這個時候,在我們要走的道口兒,有一條狗在那兒不知吃什么東西。狗看見我倆直哼哼,我嚇壞了,往后一退,一下摔倒了,壇子也摔到地上。地上都是冰,壇子打了,油灑了一地。我哭了。二姐說,看我回家不告訴媽,就是你把油整灑了。
回到家一進屋,二姐就哭著對母親說,油是讓我(提我小名兒)給整灑的,不怨她。二姐哇啦哇啦地告狀,母親聽了把我們倆緊緊地抱在懷里,說不怨你倆,怨媽沒去,這冰天雪地的,不怪你倆,你倆都還太小,都別哭了。我聽了,指了指二姐,你白告狀了吧?鄰居老賈頭兒在我家里,他說,這樣的母親真是難找啊?;氐郊依锼寖合彼蛠韮山锒褂?。前院兒傅嬸,聽了也拿來兩斤油給我家。母親不要,他們說就算借給你家的,等你啥時候有啥時候再還。
2
父親八歲給東家放豬,十七歲就當了“打頭的”,開始領著大家干活兒。父親人憨厚又勤快,樣子也帥,東家很喜歡他,還讓他沒事兒學學編席子,“多門手藝多條路”。一吃啥好飯,東家就把他叫過去。工錢一分錢不少給,還為父親買衣服買鞋子。
東家的外甥女父母都死得早。父親二十三歲時,東家就把這姑娘嫁給了他。東家沒要一分錢彩禮,他對父親說:“過日子靠別人靠不住,得靠自己?!?/p>
母親長得標致,又識文斷字,書看一遍,就能講得明明白白。剛成家日子還算好過,后來孩子多了,就困難了。母親操心費力,身體一直不大好。母親去世時我才十三歲,兩個姐姐都已出嫁,兩個弟弟一個九歲一個七歲。
六十四歲的父親領著我們?nèi)齻€小不點兒怎么過日子?一到天黑,我們姐弟三個就開始哭,大聲哭,父親也哭。父親年邁,再加難過、上火,患上眼病,病了兩個多月,有一只眼睛看不見了。父親說他都不想活了。
我真的很害怕,對兩個弟弟說,你們兩個乖,別哭了,媽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爸再沒了,咱們怎么辦?姐姐咱們也指不上,再說人家也得過日子。
過年時,父親問我:“老姑娘,咱是不也得吃餃子?”我說吃吧。父親拌餡兒,我和面。水多了,面稀了,父親說加面。面加多了,又放水,最后挺大的“三盆兒”(三號泥瓦盆)都快滿了。
我煮餃子父親燒火,我在鍋臺上面哭,父親在鍋臺下面哭。餃子煮成了面片兒,一家人誰都沒吃。
這以后很多年,父親又當?shù)之攱?。他忙隊里的活兒,還要跑回來給我們做飯,他不會別的,只會做粥。就這樣,把我們一個個養(yǎng)大。父親特別辛苦,我想快點長大,能幫父親分擔點兒,我盼望自己啥時候能上生產(chǎn)隊干活,能養(yǎng)家,能供兩個弟弟上學讀書,讓父親少受點兒痛苦。
父親有心口疼的病,一犯病就疼得不得了,就得吃藥。弟弟必須得坐在父親的胸脯上,好長時間才能過勁兒。讓他上醫(yī)院,怎么也不去,父親特別堅強,操心,苦日子他多半也不跟我們說,有時自己背后掉眼淚。
我現(xiàn)在都不敢想那時候是怎么過來的,一想起那時的事就想哭。
十四歲那年,我上隊上干活了,父親干完農(nóng)活,回到家里還要紡麻經(jīng)兒、喂豬、做飯啥的。我把家務料理得非常好,外人都說這孩子真會過日子。生活也不像以前那樣了,慢慢地家里啥都不缺了,每年都能殺一口年豬,父親也不那么累了。
我十九歲那年大弟不讀書了,下來干活了,我不讓他下來,他說啥也不干。也是那年,父親的迷糊病好了,心口疼的病也好了。
有一次姐夫來家跟父親說,得給老妹兒找婆家了。父親說她說不找,我也舍不得,她走了,這家就完了。姐夫說,不找以后咋辦?她找,要兩個錢兒,好給大弟訂婚成家,要不然的話,老妹兒一出嫁,誰給你們做飯?
沒幾天,姐夫就領來了一個小伙兒,還有小伙的父親和二大爺。這個小伙兒就是我現(xiàn)在的老伴兒。父親問我看得怎樣,我說你們看好就行,問我白費。就這樣,我的婚姻草草地就定下了,婆家給了七百塊錢彩禮,秋天我就出嫁了。那時候看看年邁的父親,別提心里有多難過。父親不敢看我,一直在哭。
本村有一位孫大神,他給大弟保的媒是本村的,姓劉,弟媳那時才十六歲。當時父親跟我說,我真的有點兒不同意,我說得比弟弟大兩歲,才能知道過日子,省得父親操心,老人都夠不容易的了。但我沒能改變得了結果。
孫大神還向父親要了一領炕席,意思是他給保媒了,父親就應該給點兒啥。
大弟結婚并不是那么順利,因為弟媳的娘家太窮,弟媳的母親說不給“二茬禮”五百元錢,說啥都不讓結婚。父親上火,迷糊病都犯了。費了幾次周折,大弟終于把婚結了?;楹髢蓚€年輕人也不太會過日子,大弟家生了六個孩子,都是父親帶大的。
每次我回去的時候往炕上一坐,就有不少來要錢的。父親掉眼淚,我說,爹,你管就早管,現(xiàn)在罵也罵不動了,打也打不動了,現(xiàn)在你不用上火了,也不用操這個心,你管不了的事兒你就不管。你含辛茹苦地把我們養(yǎng)大,以后自己的路我們自己走,你這么大的年紀了,好好活著吧。
父親八十二歲去世。
3
二姐很小的時候就訂了婚,她十七歲嫁到了老吳家。
吳家三口人,有老太太,還有二姐夫的大哥明典,二姐夫叫月典。這家人脾氣都不大好,可是他們善良、淳樸。別家有事兒哥倆都有求必應,誰家打架,他們會去勸架說和,紅白喜事兒他們都要到場,二姐夫一輩子保過好多次媒說成了好多樁姻緣。
孩子們從小都是奶奶在照顧,沒有奶奶就沒有他們的后來。老太太是一位最好的人,二姐對她也特別好,打從進吳家門兒,沒跟老太太紅過臉。二姐夫脾氣不好,對母親卻非常孝順。
我多次去,老太太都拿我當親閨女一樣看待,噓寒問暖的。好多天不去二姐家,我會想老太太,她也會想我。我十三歲那年,第一次到二姐家串門兒,老太太把我當客人接待,炒了五六個菜,才放桌子吃飯。說來我那時候真的很可笑,老太太給我夾菜,我臉通紅。二姐說讓她自己吃吧,別管她。我突然哭了,把筷子一放,穿上鞋就跑了。二姐和二姐夫就在后面追,我家和她家距離三四里地,我跑得快,他們追不上。
我到了家,二姐夫也到了,他是跟在后面把我送回了家。二姐夫沒發(fā)脾氣,我在想,他脾氣那么不好,跟外人打架,常常也跟二姐打架,跟我們不但不發(fā)脾氣,而且像個大哥哥似的。
自己家日子過得本來就艱苦,二姐夫還得操心我家的事兒。那時候母親走得早,扔下我們?nèi)齻€沒媽的孩子,父親年紀大了,二姐和二姐夫就是我們?nèi)齻€的依靠。那時我們太小,啥事兒都得找他們。二姐夫拿我們當親弟弟妹妹看,尤其倆弟弟,惹出啥樣兒的禍,也沒見二姐夫發(fā)過脾氣。
包括我們?nèi)齻€的婚姻事情都是他一手操辦,特別是大弟結婚的事情,讓二姐夫操碎了心。那時候我出嫁了,家里沒人做飯。二姐夫上弟媳家商量弟弟和弟媳結婚的事兒,一開始弟媳的母親同意了,彩禮也過了,酒席也辦了??刹恢趺椿厥拢芟钡哪赣H后來又改主意了,說啥也不讓結了。我和二姐夫去了好幾次,咋的都不行。她說再拿五百元就結婚,錢不拿到想結婚門兒都沒有,我女兒歲數(shù)小,多少年都能等。
我家沒有錢過二茬禮。準備的酒席也不能放了,天數(shù)太多了,都送給人了。父親上火上得不得了,都犯病了。我問姐夫怎么辦。我們一合計,得找弟媳的姐夫,找他來喝一頓酒,請他幫個忙。二姐夫是我見過的男的里面最能說會道的一個,弟媳的姐夫被勸動了。晚上他把弟媳領出來,偷偷送到我家。
弟媳的母親很快就知道了,手拿個大棒子,來我家大罵,要打女兒,讓女兒回去。女兒說啥也不回去,女兒看見我家啥都有,比她家強多了,進門就當家。再說之前兩家都說得妥妥的了,怎么能隨便就變卦呢?二姐夫特別高興,跟我說,這下可好了,弟弟的婚事這下子解決了,還省了兩百塊的押車錢。
現(xiàn)在弟弟兒女一大幫,生活過得很是像樣兒。姐夫對我們姐弟的好,我們無以回報。
二姐家真的太困難了,年年退賠,口糧都領不回來,讓人看著心里難受。有一次退賠,要退姐姐家的縫紉機??p紉機是華南牌兒的,上下兩箱,還有氣派的四個抽屜,是托人在廣東買的,這是二姐最喜歡的東西。要是退到生產(chǎn)隊,就讓別人買去了,再也拿不回來了。二姐心疼,真是舍不得,她說啥也不干,直掉眼淚。實在沒辦法,二姐夫只好來我家和我倆商量。
老伴兒跟我說,咱留下縫紉機??晌覀円粫r也想不出什么辦法。老伴兒工資太少了,家里也沒有余錢。后來我想了想說,有辦法了,咱們把年豬殺了,把肉賣了不就解決了嗎?我們把豬殺了,三百多斤的大豬,賣了錢給二姐家拿去了。
二姐夫把錢交給生產(chǎn)隊,把糧食領了回來,問題解決了。我說這錢就算借給你們的,啥時給我們都行,我也不要縫紉機。二姐夫那人辦事認真,丁是丁卯是卯,一點兒都不會含糊。沒過幾天他就把縫紉機給我們拉來,我讓他們拉回去,他說啥都不干,他說我拉回去還得欠你們的錢,往后再說吧。到現(xiàn)在,這個縫紉機還在我們家。
二姐二姐夫他倆細心,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一分錢都算計著咋花。他們養(yǎng)一幫雞,到秋天拿到供銷社賣了,買幾斤鹽買兩包火柴啥的。一只雞才賣一塊多錢。二姐家還養(yǎng)一頭母豬,下豬崽兒賣錢,給孩子們買上學用品,再給孩子買點衣服穿。我家的日子比二姐家強一些,家里缺啥少啥,我就幫助點兒。
后來分田到戶了,二姐家的生活漸漸地好了起來。大兒子娶了媳婦,生了孩子。二兒子、小兒子都當了兵,后來都成了軍官。孩子們都長大了,都孝順。二姐二姐夫晚年,被小兒子接到天津養(yǎng)老,媳婦賢惠,兒子孝心,兩個老的過上了幸福生活。二姐和二姐夫這一生太不容易了,沒享著啥福,罪可沒少遭,晚年還不錯,日子比以前好得太多了。
二姐出嫁之前,可以給屯里的人唱書,成家后日子沉重,就放下了。二姐夫人很巧,能刻出人人羨慕的掛錢,一手好字能寫春聯(lián)。他還會畫畫,給人家畫過大柜。我小弟弟也會畫畫,兩人有空兒會在一起比賽。一次二姐夫畫了一幅老虎。小弟弟說,你這不對呀,虎下山還了得?二姐夫提筆想都沒想,就加了一行字:“老虎下山人危險,黎民百姓要提防?!?/p>
吳家老太太人好,也修來了壽數(shù),她是活到八十五歲時去世的。
二姐夫是七十多歲去世的,打從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精瘦精瘦的,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算不錯了。
二姐做過一個大手術后,人竟然一下就結實了,之后很少再得病。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