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
胡竹峰,1984年生,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竹簡精神》《不知味集》《民國的腔調(diào)》《擊缶歌》《雪下了一夜》《挖土豆的少年》《惜字亭下》等散文隨筆集二十余種。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人民文學(xué)獎、奎虛圖書獎、劉勰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滇池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大獎、紅豆文學(xué)獎、《廣西文學(xué)》年度優(yōu)秀散文獎,《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部分作品譯介為多種語言。
我喜歡魯迅的書法超過他的文章。讀魯迅書法,有種特別的味道。“五四”那幫舞文弄墨的人大多精于書道,但魯迅的書法還是顯得不同。朝玄虛里說,他的書法里有中國文化人獨特的血脈和性情。
魯迅寫字,落筆非常有力度,又無所謂,無意于書,也不屑取法。感覺是隨隨便便找來一張紙,輕輕松松拿起一支筆,慢條斯理地蘸點墨,一路寫來,非常藝術(shù),又非常自然,這大概和長期習(xí)古碑有關(guān)。
書架上有一本《魯迅手跡珍品展圖錄》,收錄魯迅各個時期手跡,剛硬直接者有之,認真偏執(zhí)者有之,倔強可愛者有之,風(fēng)流俏皮者有之,幽默含蓄者有之。魯迅的書法就應(yīng)該是那樣的,古雅厚重,又不失文人氣。魯迅書法倘若寫成郭沫若體,渾樸華美是夠了,但敦厚不足;寫成茅盾體,的確遒勁有力,筆墨間又缺乏意趣;要是他寫于右任那種,或者像李叔同那種,雖有古風(fēng),畢竟還不像魯迅。康有為的字縱橫奇宕,梁啟超的字俊俏倜儻,郁達夫的字古樸飛逸,許地山的字有靈動的拙,都稱得上書法大家,但統(tǒng)統(tǒng)不像魯迅的書法那樣古又非常新。
魯迅的書法,配他的人,配他的文學(xué),配他的脾氣,配他的長相,配他的命運,配他的修養(yǎng)。如果魯迅一筆王羲之的字,一筆顏真卿的字,一筆米芾的字,一筆八大山人的字,一筆鄭板橋的字,一筆曾國藩的字,那樣遠不如今天我們看到的這樣熨帖。魯迅的書法是可以代表中國,代表民國,代表五四精神的。如果說毛澤東的書法是一覽眾山小,魯迅的書法則是會當凌絕頂。
書法可以發(fā)聲,魯迅的字說:諸位隨意。周作人的字會說:慢慢欣賞。魯迅知道自己是大人物,提筆寫字時,法在心中,怎么寫都行,不太在意。周作人也知道自己是大人物,提筆寫字時,擔心寫壞,損了名頭。倘若將周作人的手稿與其書法條幅立軸對比,感覺越發(fā)明顯。
周作人的性格,從書法上著手,也挺有意思。即便是最動蕩的時代,周作人的手跡也溫潤沖淡之氣回轉(zhuǎn)。我編過一冊周作人《兒童雜事詩》,錄有周作人的抄本,墨跡閑氣彌漫,含而不露,落筆很謹慎,收筆也很小心,談不上瀟灑,能見出悲憫之心,不像魯迅的書法,更多是書寫需要,沒有法度的制約。
快十年了,在鄭州古玩城舊書店搜書。百十家古舊書店,在那里買過不少新文學(xué)舊文學(xué)著作,也買過不少作家簽名送人的文集,有汪曾祺、冰心、巴金。有回見到老舍的手稿、巴金的信箋,沒能買下,現(xiàn)在想來后悔。舊書店的老板用宣紙仔細包了一層又一層,小心翼翼翻開,說從筆跡上看,老舍、巴金一手字四平八穩(wěn),是個忠厚人。
巴金信箋上的字寫得認真,一筆一畫,清清楚楚,像學(xué)生體。晚年手抖,筆力虛浮,越發(fā)像學(xué)生體。巴金的簽名有意思,潦草又認真,說不出的味道,偶爾簽名贈書友朋輩,落款后蓋一枚小指頭蓋大的印章,陽文“巴金”二字,紅彤彤鮮艷艷,比櫻桃好看。我見過幾枚巴金的印文,不知何人操刀,件件都是奇品:生機勃勃,一納須彌。
見過不少老舍的書法對聯(lián),還有尺幅見方的詩稿、書信,一手沉穩(wěn)的楷書,清雅可人。他的大字書法,取自北碑,線條凝練厚實,用筆起伏開張,并非一路重按到底,略有《石門銘》之氣象。老舍的尺幅楷書,楷隸結(jié)合,波磔靈動,有《爨寶子》《爨龍顏》的味道,古拙,大有意趣,比大字更見韻味。
老舍早年入私塾,寫字素有訓(xùn)練。在拍賣會上見過一幅老舍的書法長條,20世紀60年代的手書,內(nèi)容是毛澤東詩詞。湊近看,筆墨自然蘊藉,渾樸有味,線條看似端凝清腴,柔中有剛,布局雖略有拘謹,但氣息清清靜靜,落不得一絲塵垢,看得見寧死不屈的個性,看得出忠厚人家的本色。
老舍手稿我也見過,談不上出色,比不上魯迅比不上知堂,也沒有胡適那么文雅,但好在工整。前些年有人將《四世同堂》手稿影印出版,書我雖早已讀過,但還是買了一套,放在家里多一份文氣,“我看著舒服”。
參加拍賣會,看見一幅茅盾書法立軸,清癯入骨,秀氣里藏不住傲骨,儒雅得仿佛柳公權(quán)附體給董其昌了,或者歐陽修附體給楊凝式了。茅盾晚年和老朋友在信上閑聊,說他的字不成什么體,瘦金看過,未學(xué),少年時代臨過董美人碑,后來亂寫,老了手抖,目力又衰弱,“寫字如騰云,殊可笑也”。老先生謙卑矜持,不顯山露水。
印象中,茅盾給不少雜志題過刊名,一律精瘦精瘦的樣子,筋道,有鋼絲氣。字很瀟灑,一看就知道是練家子,有功夫,比書法家多了文人氣書卷氣風(fēng)雅氣。徐調(diào)孚說:“茅盾書法好,寫稿雖然清楚,字并不好,瘦削瑣小,筆畫常不齊全,排字一走神會排錯?!蔽业故窃敢庾鲆换孛┒芪母宓呐抛止?,苦點累點沒關(guān)系,寫在原稿紙上的筆墨養(yǎng)心養(yǎng)眼也怡人。
上次出去開會,偶遇茅盾任職《人民文學(xué)》時期的同事。老人家八十多歲,談起茅盾來,贊不絕口,開口沈先生如何如何,閉口沈先生如何如何。說茅盾為人隨和,去他家里,要多隨便有多隨便。說沈先生脾氣好極了,永遠溫文爾雅,放手讓他們?nèi)ソM稿、編輯,關(guān)心雜志社小同志的生活。說沈先生的手稿啊,清清爽爽,改字用筆涂掉然后畫一根線牽著替換的內(nèi)容,像穿了西服打了領(lǐng)帶一樣漂亮雅致……這些我信。
偶有余興,張恨水會作一點書法,他下筆有點張顛素狂的味道,也有祝允明的法度,成自家面目。曾見過張恨水約老舍茶歇的小紙條,寫得溫文爾雅,恭敬客氣,字跡比平常文稿信件耐看些秀麗些。坊間不時流出張恨水書畫作品,假的太多。有一年北京拍賣會上有他寫給蕭乾夫婦的橫條,寫“彈琴展卷納春和”,字很漂亮,墨色風(fēng)流,內(nèi)容風(fēng)流,非常張恨水,最后不知水流何處。水流何處都是故事,都是春天,都是風(fēng)景。
年輕時張恨水臨摹過《芥子園畫譜》,后來作畫取法馬遠、四王一派,以寫意為主,山水花卉,神清骨秀,是典型的文人畫。那一幅《菊石圖》雅氣:兩莖秋菊自石罅中長出,花朵卷曲者如龍爪,舒展者似虎須。傳統(tǒng)水墨外,張恨水也作漫畫,簡潔風(fēng)趣,有文人氣息。
張恨水當年在北平找到一座四合院,畫過一張房屋布局結(jié)構(gòu)圖寄回安徽,家人看了覺得適合,張恨水這才買下。家人遷來北平,看到這院落與畫圖一模一樣。
對于書畫,張恨水用來自娛或贈友??箲?zhàn)時期,蟄居重慶山村,將自己畫的花卉貼在房墻破洞上擋風(fēng)。一方面隨畫隨棄,一方面惜墨如金,有人送來豐厚潤金,以求文墨,張恨水多以“仆病未能”婉拒,家人嗔怪,他笑稱:“這叫敝帚自珍。”
有個故事流傳甚廣。陳獨秀初見沈尹默時說:“昨在劉三壁上見了你寫的詩,詩很好,而字則其俗在骨??芍^詩在天上,字在地下!”沈先生聽了這話,自此開始專心臨寫六朝碑板,兼臨晉唐兩宋元明名家法帖,前后凡十數(shù)年揮毫不輟,直至寫出的字俗氣脫盡,氣骨挺立。
當然,個性不同趣味不同,兩人對書法的理解不同,追求自然不同。很多年后,兩人避亂入蜀,多有唱和。陳獨秀不知道沈尹默的住處,唱和之作常常交給臺靜農(nóng)轉(zhuǎn)寄。給友人信中如此寫道:“尹默字素來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無字,視三十年前無大異也?!?/p>
和陳獨秀的文章相比,我更喜歡他的詩詞。陳獨秀贈太虛法師之聯(lián)語:
一切無常,萬有不空。
此語洞察人世,得了佛門要旨,又無僧家俗氣。
晚年陳獨秀對書法興致勃勃,逝世前一年,得知朋友珍藏有東漢隸書佳拓《武榮碑》,眼饞之下,以詩代簡:
貫休入蜀唯瓶缽,臥病山中生事微。
歲暮家家足豚鴨,老饞獨羨武榮碑。
陳師曾集詩書畫印于一身,才擅四絕。我個人趣味,更喜歡他的書法,篆書格調(diào)極高,行書處處可見古意,瀟灑不失溫婉,功夫在字外,也可以稱其為文人字。陳師曾的字,有玉石之溫潤,縱橫點畫間無火燥氣,讀來清涼閑適,得大自在。看陳師曾的書法,能喚起很多詩性的感覺。他在繪畫上,前承吳昌碩,下啟齊白石。書法的境界卻比二人似乎要高一籌,畢竟腹有詩書。
當年,郭沫若八子郭世英從三層樓上關(guān)押他的房間里破窗而出,年僅二十六歲。妻子當即病倒,悲憤難忍。郭沫若強忍悲痛,默默伏在辦公桌前,將郭世英在西華農(nóng)場勞動期間的日記一行行、一頁頁地謄寫在宣紙上,整整抄了八本。我看見過影印件,筆跡剛勁,一絲不茍:
爹爹,他曾對我抱有希望,他又對我重新抱有希望了。我看著他顯得有些蒼老的面孔,心里難受。經(jīng)受了多少風(fēng)霜,斗爭,斗爭,而我——當吸血蟲——簡直不敢想象!……投入戰(zhàn)斗中去吧!加快自己的步子。
透過這些墨跡,不難體味郭沫若抄寫這些日記時的心情。歷史后臺有淚影有劍影,更有太多力不從心,臺前觀眾看不到。
郭沫若的字寫得漂亮,諸體皆能,楷書基礎(chǔ)是顏體,小楷多具六朝寫經(jīng)筆意,又不乏顏體的寬博之氣。郭沫若題字、題詞、書贈他人,多數(shù)用行草,被尊稱為“郭體”,這是書法風(fēng)格鮮明并有廣泛影響的標志。郭沫若行草筆勢里,瀟灑張放,文思書思不可阻遏,行筆如其人。
郭沫若書藝很高,個性突出、才氣畢現(xiàn)。他的字取法很廣,有宋四家的影子,結(jié)構(gòu)又頗有徐渭的感覺。有人說:“沈尹默的字有亭臺樓閣的氣息;魯迅的字完全適合攤在文人紀念館里;郭沫若的字是宮廷長廊上南書房行走的得意步伐?!边@與古人廢蔡京、貶趙孟頫是一個道理。
郭沫若才華橫溢,更難得精力橫溢。郭沫若的一生,真是精力橫溢,詩文仿佛余事。郭沫若過于富有激情,個性決定了在藝術(shù)上既不中庸也不無為,決定了他達不到傳統(tǒng)的“復(fù)歸平正”的老境(晚年郭沫若嘆息“人已老,而書不老,可為憾耳”)。郭沫若性格中的激情,或可稱為風(fēng)騷之氣,在他的詩里面目全非,在字里則保持得更為純粹。如果詩是一個歌者的歌,那字或可說是未脫民國腔調(diào)。
臺靜農(nóng)見識異于常人。有回拿出王獻之《鴨頭丸帖》說:“就這么兩行,也不見怎么好?!迸_靜農(nóng)晚年,不堪求字之擾,在臺灣《聯(lián)合報》副刊上以《我與書藝》為題,發(fā)表“告老宣言”,謝絕為人題書寫字,這篇文章可謂絕妙好辭:
近年使我煩膩的是為人題書簽,昔人著作請其知交或同道者為之題署,字之好壞不重要,重要的在著者與題者的關(guān)系,聲氣相投,原是可愛的風(fēng)尚。我遇到這種情形,往往欣然下筆,寫來不覺流露出彼此的交情。
相反的,供人家封面裝飾,甚至廣告作用,則我所感到的比放進籠子里掛在空中還要難過。
有時我想,寧愿寫一幅字送給對方,他只有放在家中,不像一本書出入市場或示眾于書販攤上。學(xué)生對我說:“老師的字常在書攤上露面”,天真地分享了我的一分榮譽感。而我的朋友卻說:“土地公似的,有求必應(yīng)?!甭犃宋业膶W(xué)生與朋友的話,只有報之以苦笑。
《左傳·成公二年》中有一句話“人生實難”,陶淵明臨命之前的自祭文竟拿來當自己的話,陶公猶且如此,何況若區(qū)區(qū)者。話又說回來了,既“為人役使”,也得有免于服役的時候。以退休之身又服役了十余年,能說不該“告老”嗎?準此,從今一九八五年始,一概謝絕這一差使,套一句老話“知我罪我”,只有聽之而已……
此后生活肅靜了很多,有學(xué)生怕老師閑來無聊,紛紛建議臺靜農(nóng)寫史怡情。席慕蓉登門勸他作回憶錄,臺靜農(nóng)嘆息一聲:“能回憶些什么呢?前年旅途中看見一書涉及往事,為之一驚,恍然如夢中事歷歷在目,這好像一張塵封的敗琴,偶被撥動發(fā)出聲音來,可是這聲音喑啞是不足聽的?!?/p>
如果對木心的審美趣味做些關(guān)注,不可忽略他的書法。木心書法,是才情之書,是隨意之法,散散松松里盡是法度,如滿天星斗,似秋江半月,更像一個人坐在八仙桌旁飲茶。
木心的墨跡,包括部分手稿,在不經(jīng)意間書寫出內(nèi)心,有自負有內(nèi)斂,舉重若輕,厚思以輕靈出之,不折不扣,條理分明,不拘不泥,一筆帶過,悲憫之心含而不發(fā),在個性氣質(zhì)的流露上絕無障礙。我見到的幾幅都可以作他的心跡看,有時會稍嫌用筆輕了些,卻又覺得輕些好,輕輕道出的是他內(nèi)心的寂寞。
木心的字,兩字概之,曰:斯文。
在一朋友家見過幾封木心信札,有豎寫的,有橫寫的,一律繁體字,筆跡古奧敦厚,能感受到書寫者的剛與柔。錄下其中一款,以為紀念:
多謝賜茶
欣慰奚如
余志茶
獨鐘清清
亟盼來信
以解懸念
葉圣陶、夏丏尊寫的《文心》,教小孩子把文章寫清通,把字寫規(guī)矩,將來到社會上即使做一個文員,也可以安身立命。不談修身不談文藝,落腳點在安身立命上,這是老派人的懇切。
葉圣陶的毛筆字寫得好,規(guī)規(guī)矩矩,不離法度,有點像錢玄同,但比錢先生富貴,文人氣里多一些員外體,那是老人家坐享文化高位的一份尊貴一份自持。錢玄同書法好,棱角磨圓了,像揚州八怪里的金農(nóng),秀潤富態(tài)。寫經(jīng)體亦好,換了古人頭面,筋骨不改,翰逸神飛,透著一些風(fēng)流一些俏皮。晉人寫經(jīng)體數(shù)錢玄同寫得好,娥媚妍麗,無一絲敗筆,確是精品,學(xué)生魏建功也忍不住模仿,加一點隸書筆意,娥媚妍麗??上уX玄同英年早逝,短短五十二歲春秋,沒能夠養(yǎng)出足夠的文氣養(yǎng)出足夠的學(xué)養(yǎng)。葉圣陶一生淡泊,做出版、做編輯、做學(xué)問、做官員、做文化,字里字外散發(fā)規(guī)整的庭園風(fēng)味,還有廟宇氛圍。
葉圣陶的字有寫經(jīng)體、《圣教序》之類打底,大字還有魏碑意趣,更見功夫。偶見葉先生古雅的小篆、蒼老的行書,皆引人注目稱贊。
《辛亥革命前后日記摘抄》中,不滿二十歲的葉圣陶記下為朋友刻印,共同欣賞祝枝山書卷、趙子昂字帖、書寫文字贈予友人諸多事項。童子功在此,一手好字沒得說的。臨帖臨碑的基本功又扎實又深厚,更難得到頭來字外的人生與字里的性情有一個好結(jié)局。
葉圣陶書法氣象端嚴拙厚、磊落大方、工穩(wěn)謹嚴,既是人格品范,亦是筆墨旨趣。在《弘一法師的書法》中,葉圣陶評點弘一法師書法,其中有夫子自道夫子自勉——全幅看,好比一個溫良謙恭的君子。不亢不卑,和顏悅色,在那里從容論道。就一個字看,疏處不嫌其疏,密處不嫌其密,只覺得每一筆都落在最適當?shù)奈恢蒙?,移動一絲一毫不得。再就一筆一畫看,無不使人起充實之感、立體之感,有時候有點兒像小孩子所寫的那樣天真。但是一面是原始的,一面是成熟的,那分別顯然可見。總結(jié)以上的話,就是所謂蘊藉,毫不矜才使氣。功夫在筆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
古語說字如其人,葉圣陶楷書平正而又自然,篆書則圓潤中兼有端莊凝重氣概,行書又是中年儒士閑步的瀟灑,他的字不求取悅于人而自有可悅之處。
金庸先生喜愛書畫,宅府滿壁古人墨跡,淡濃繁簡,很多精品。友人說,查先生書齋,存有珍貴的古書法殘片,幾件齊白石更絕妙,還有大幅的吳昌碩。
金庸好借筆下人物論及書法,《倚天屠龍記》中,俞岱巖骨骸寸斷,師父張三豐悲憤難眠,憑空寫起《喪亂貼》?!渡竦駛b侶》中,朱子柳用一陽指書寫真草隸篆,書法之中有點穴,點穴之中有書法,勁峭凌厲中蘊有一股秀逸的書卷氣。俠客島上的石洞中以古蝌蚪文寫成的《太玄經(jīng)》,竟含有劍法、輕功、拳掌、內(nèi)功?!兑刑焱例堄洝分袕埓渖揭惨晕淙霑?。
金庸的書法亦好,一字一行是以手寫心的執(zhí)著與看破,蘸墨出筆,意在筆先,書藝儼然劍術(shù),氣息鏗鏘,夾雜著渾金璞玉的書香。友朋處零星見過一些金庸墨跡,收縱有力,字結(jié)中宮,一副好筋骨,鐵畫銀鉤是劍氣是俠氣,碑帖功力那么深。啟功先生當年勸金庸不要臨古太深,那是怕碑帖淹沒了他的才氣學(xué)識,沖撞了腕底的文采風(fēng)流。
越到年邁,金庸字跡越呈硬朗,落墨如滾石,筆走長槍,是玲瓏的俠骨。八十歲之后,筆畫兀自成骨,筆法更硬,不事彎曲。
金庸的字寫成條幅更見寬博,結(jié)體更見嚴密,氣韻更見駘蕩,有大江東去的氣概,難得還存了春江水暖的悠游。那是一身書卷氣熏染出來的,也許只有查慎行的后人才供養(yǎng)得起那一瓣脫俗的古典心香。一門十進士,叔侄五翰林,祖蔭如此,沒得說的。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