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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利從外面進來的時候兩頰通紅,渾身蒸騰著白氣,一只手里提著一根茁壯的枯枝。眼下是北京的秋天,得利卻好似穿上了冬裝,他不知道從哪里撿來這根朽木,臉上有藏不住的喜悅。得利身高足足有一米八五,和出租屋的門一樣高,臉上紅撲撲的,有種樸素的孩子氣。
“你拿的這啥破玩意兒?”同屋的王哥躺在床上,看見他提著那個比小腿還要長的爛樹枝,便這樣問道。
“你看它長得多藝術(shù),放在屋里增加藝術(shù)氛圍,慶祝我們的喬遷之喜?!钡美麨樽约簱靵磉@根樹枝得意洋洋,好像那種不花一毛錢從古董市場里淘到寶貝的老收藏家。王哥雖然心里不愿讓這根枯枝占據(jù)他們本就不大的空間,但嘴上沒再說話。
他們二人住的是北京四環(huán)內(nèi)的一座合租屋子。這間普通的兩室一廳民居房被房東改造成了四個房間,除了兩個主臥外,客廳被分隔成兩個狹長的無窗房間,這間不足五平米的房間里,住了得利和王哥兩個男人。
他倆剛搬進來那天,王哥還在和中介討價還價,東說說毛病,西說說價格,表現(xiàn)出自己非常懂行的樣子。得利卻在行動上出賣了王哥,像個孩子一樣,滿臉寫著高興和滿意,迫不及待地在這個新家里轉(zhuǎn)悠。
得利隨便推開一扇門,看到屋里一位長發(fā)女生正坐在桌前看書,桌上的木質(zhì)藍牙音箱里正緩緩流動出舒曼的《異國和異國的人們》。音符輕快地跳躍在房間里,陽光跳躍在她身上,環(huán)繞著金色的光。
得利看呆了,他心里驚嘆:這是一個天女呀!她的目光從書本轉(zhuǎn)移到得利身上,卻并不為他的闖入而惱怒,得利從她的目光中甚至讀出了一種慈悲。她像是在一個遙遠的朦朧國度,注視著人間卑微的得利,得利仿佛見過這張臉,他家中貼著的菩薩像就是這樣注視著他的。
“那是別人房間!”得利在中介的訓(xùn)斥中把門關(guān)上了,但心還留在一片朦朧中。王哥還在那里為著八百塊的租金討價還價,得利卻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此時他信心滿滿,未來的生活就從這里開始,八百塊對于他們二人來說完全可以應(yīng)付。最主要的是,他不想離開他的天女。
他們二人合力將一個上下鋪搬進五平米的小屋內(nèi),王哥坐在下鋪忿忿說道:“你就得跟他講價,這些黑中介,你多碰碰你知道了,要說我第一次出村就遇到一個騙子……”王哥正打算從他走出家門講起,得利早就迫不及待地爬上了鐵床的上鋪,整個床頓時響起來吱吱嘎嘎的響聲。
王哥坐在那里表情嚴(yán)肅,似乎在思考今后的生活,并不樂觀。得利是他從老家?guī)н^來的新人,第一次來北京,滿臉是興奮,王哥見到得利根本不聽他的人生經(jīng)歷,心里頭有點失落。
住進新家的那個傍晚,得利出去逛了逛。眼前的景色陌生又漂亮,他忽然看到一只大鵝,那樣挺拔驕傲,后面的大爺也精氣神兒十足,昂首挺胸地和大鵝一起漫步在街頭。
得利見了十分欣喜,仿佛回了老家。老家的大鵝可是惹不得的,得利想起童年被大鵝追趕的恐懼,一旦被追上,身上的肉被那大鵝咬住,那種疼讓人終身難忘。如今又見到如此神奇的大鵝,雖然對它敬而遠之,卻也備感親切。溫暖的秋日陽光灑下來,得利仿佛要和這可愛的城市融在一起了。大馬路的對面是高樓大廈,濃濃的都市氣息,可這邊還有不少低矮的小平房、旱廁和土路。得利兩邊都挺喜歡,他堅信夢里面就是這樣的,未來也應(yīng)該是這樣的,畢竟這里是北京,可以包容萬象,容納一切的大城市。
走在灑滿夕陽的大道上,得利看到一根與眾不同的樹枝。它不像是來自周圍的樹木,倒像是為了要體驗生活,從藝術(shù)館里偷跑出來的名貴展品。它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得利一眼就認(rèn)出了它與眾不同的品質(zhì)。他為自己的眼光的獨到而沾沾自喜,不由得要去接近這根枯枝??葜δ迷谑稚细杏X沉甸甸的,得利的靈魂仿佛也有了重量。
回想從偏遠的東北鄉(xiāng)村來到首都,得利覺得像一場夢一樣。當(dāng)他被眾人推搡出車站時,身上已經(jīng)一股酸味了,但得利終于呼吸到了北京的空氣。他猛地吸了一口氣,硬座車?yán)锍翋灥目諝獗灰粧叨眨惺艿降氖潜本┑那锔邭馑?,望見高樓之間有一輪明晃晃的太陽,照射得他睜不開眼睛。
“這里就是我大展拳腳的地方?!笨粗囌纠锎蟀」娜藖韥硗?,得利在心中暗想。
就這樣,由王哥帶著,得利第一次踏進了北京外賣的職場。王哥教給他幾句所謂的秘訣,實際上是王哥臨時瞎編的,但這種當(dāng)人前輩的感覺讓王哥樂在其中。得利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用王哥的話說,渾身都是正能量。
來北京的第一個夜晚,得利有點興奮,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每次一翻身,鐵床都要嘎吱嘎吱響上一番,像是隨時要散架。這聲音極具穿透力,整個房子里的其他人家都能聽到,他們都指望得利能少翻點身,但得利偏不老實。
這個小屋對他來說不僅是個睡覺的地方,還是一個家,累了一天回到家,躺在鐵床上的一瞬間,得利就覺得幸福了滿足了。同時,好奇的他迫不及待地想和屋里其他人認(rèn)識,對他來說,這些就是他的新家人,得找機會和他們說說話。
得利最關(guān)心的還是天女,就住在得利隔壁的主臥。雖然只有一面之緣,卻給剛?cè)胱⌒戮拥牡美缮狭艘粚永寺拿婕?,許多小說里的年輕男女都是這樣認(rèn)識的。
他一邊嚼著蘸滿大醬的青椒一邊回味著那天初見天女時的場景,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在少女的閨房中他看到不少海報和書,干凈整潔又富有書香氣息,令他印象深刻。天女沒有怪罪得利的誤闖,和他見面也總會報以微笑。天啊,她一定不是人間的凡俗之人。
她是那樣親切,那樣文藝,那樣美麗,得利如此思索著。她也一定有一個熱愛藝術(shù)的靈魂在涌動著,得利沒想到會在這里找到一個靈魂密友,一起焚香閱卷,一起踏青游玩……
得利每天都走到天女的房門前回味一下書卷的氣味,那個房間總是那樣安靜、神秘,讓他想入非非??梢贿B幾日得利忙于送外賣,根本沒有機會見到她,終于有一天他鼓足勇氣,拿出了自己從老家?guī)н^來的小茶壺,第一次敲響了天女的房門。門開了,穿著復(fù)古綢子睡衣的天女給他開了門,就站在他面前。
“我也沒啥事,我就是想問問你愛喝茶嗎?”
高大的得利幾乎頂?shù)介T框上了,他望著眼前嬌小的天女,只覺得她的綢子睡衣特別美麗優(yōu)雅,又不覺間被某種清淡的香氣吸引了。
“這個茶壺可是個寶貝,再喝七次它就開釉了?!钡美麑ψ约旱牟鑹刭┵┒劊哉J(rèn)為十分懂得品茶,天女就靜靜地聽著,得利亂了分寸,車轱轆話來回說。
天女還是收下了茶壺,當(dāng)即泡起了一壺?zé)岵?。她手那樣纖長,拿起藍色的哥窯茶杯,他一眼就看到女生在窗前掛著的落葉杯,這不是和自己的枯枝有異曲同工之妙么!得利驚嘆道,這簡直就是自己的林妹妹。得利想入非非地傻站在那里,天女已經(jīng)將小茶杯遞到他面前。陽光中為他泡茶的天女,以及她手中的小茶杯,她的絲綢睡衣,都沉浸在日光中栩栩生輝。
真的是天女!得利頓時覺得這女子只能來自天上,否則為何她的周身會散發(fā)出光芒呢?如果不是在這間房子里,得利幾乎要為這一幕彎下膝蓋。詩的女神!得利在心中驚呼,多年來在詩中體會的美好,這一刻都在眼前閱盡了。從此得利自呼她為天女,硬將小茶壺作為信物塞給了她,并時常以此為由敲響她的房門。
那一刻,得利的心像被突然照亮了一般。這樣的感覺還有過一回。那就是他在縣報上發(fā)表作品,他總結(jié)為上次是理想的光亮,這次是愛情的光亮。
回想起發(fā)表作品,是他有限的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過往。那時他正讀初中,每天被古典詩詞迷得神魂顛倒。小學(xué)課本里的幾首詩他都背得滾瓜爛熟,也模仿著寫一些。一個小小的夢想就在心里種下了,他想當(dāng)一個大詩人。這個想法一說出來就被父親罵得狗血噴頭,父親的想法是你能進城做個小買賣賺點錢是正經(jīng),要么靠讀書在當(dāng)?shù)禺?dāng)個小干部那就光宗耀祖了。但得利從未動搖過,他遙望著古代的先賢們,做著現(xiàn)代的美夢,從未考慮過在當(dāng)代當(dāng)一個詩人需要什么樣的品質(zhì)。
初二時,得利的一首“七絕”被縣報登了出來,一下子轟動了全校。語文老師在課上念了他寫的那首韻詩,得利坐在下面感到血脈僨張,心就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了。下課后同學(xué)們都來找他要簽名,得利有點羞澀,且一害羞就上臉。尤其是第一次得到了女生的關(guān)注,他的心徹底亂了,像漲滿了的春水,那些詩句像一只只小蜜蜂,嗡嗡嗡地盤旋著,讓他終日不得安寧。他還想發(fā)表更多的詩,他覺得自己好像王勃一樣是個少年天才,與眾不同,一只腳已經(jīng)踏入了夢想的大門。
得利少年時迷上詩詞,把學(xué)習(xí)的事情忘到九宵云外。現(xiàn)在迷上天女,又把送外賣的事情忘到九宵云外,每天都在想著如何給天女寫詩。特意選在天女在家的一個下午看起了中央臺的詩詞大會,故意把聲音放得很大,倒上一杯酒,像選手那樣大聲回答問題,渴望天女能從隔壁聽到他是一個如此博學(xué)多才的人。他望了一眼房間角落里的枯枝,覺得生活幸福,充滿雅味。又聽了幾首蘇東坡的好詞,大呼一聲“好”,把王哥嚇了一跳,說他又發(fā)神經(jīng)。
得利的外賣事業(yè)剛剛起步卻不見起色,因為他對搶單沒什么興趣,為了能和天女搭上話,得利送累了外賣就要跑回自己的小家歇息一下。王哥罵他一天像丟了魂兒似的,但他繼續(xù)做著天女和詩歌的夢。只是他雅興剛起就被強行打斷了,靠著門的小隔間里不斷傳來歌聲,腦瓜子就開始嗡嗡叫。
“太多的借口,太多的理由,為了愛情我也付出了所有。”
這句歌詞在得利耳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是那個女人在看劇了。挨著大門的小隔間和得利的房間只有一個過道的距離,面積差不多大,作為沒有窗子的隔間,便只能24小時把門開著,否則人就有可能窒息。
隔間里的女生喜歡看劇,每次都放得很大聲。得利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一頭黃發(fā),蹲在門口洗衣服,那幽藍的指甲特別刺眼,修得非常漂亮。屋子里還大聲放著情歌,洗著洗著便要突然跟著唱一下。得利想試著和她打招呼,她連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得利只感覺她脾氣不好,便從心里叫她“不好惹”?!安缓萌恰弊≈偷美粯拥母脑扉g,一樣沒有窗戶,她平時穿七十塊錢的連衣裙,但出門會背上一個七百塊的包。
私下里,得利與王哥一起討論過這姑娘究竟是做什么的?他們窮盡自己的想象,也沒猜出來。因為她好像根本不上班,也不知道她什么時間出去,什么時間回來,她就像個幽靈一般,來無影去無蹤的。
這天得利剛剛進門就聽聞隔間里一陣罵聲,這不就是在罵自己嗎?在“不好惹”的隔間前站了一會兒,得利不能忍受,大老爺們兒不能平白無故被罵,便主動去敲了小隔間的門。門半掩著,里面很暗,只有屋子里到處掛著的串聯(lián)彩燈給屋子一絲溫暖的光亮。隔著門縫兒得利便被香水味兒嗆了個大噴嚏,這間沒有窗戶的小隔間里到底搞什么名堂?得利今天就要搞個明白。
只聽小隔間里噼哩啪拉的一陣聲音,“不好惹”一把拉開了門,那氣勢,能讓得利摔個趔趄。再一看這“不好惹”,里面穿著個小吊帶,外面搭一個毛茸茸的披肩,估計是剛剛披上的。
“干嘛呀?”“不好惹”靠在門框上不屑地說著,指甲鑲著亮晶晶的白鉆,直閃光,好像隔幾天就換一個樣。
得利突然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吭吭哧哧地說了一堆話,自己都不清楚要表達個啥。
“你還問我?你一下午進進出出多少趟了,每次都把門關(guān)上,你關(guān)上我就得開開,你這么大個人,沒有點眼力見兒嗎?”“不好惹”劈頭蓋臉一頓說,把得利徹底弄蒙了,只能點頭道歉。
“不好惹”又先發(fā)制人地說道:“還有,門口這個鞋架,是我自己放這兒的,你那個臭鞋別往我這兒上放行不行?一股味兒啊大哥?!?/p>
得利趕緊賠不是,他以為放在大門口的鞋架就是給大家來用的,殊不知那是“不好惹”自己的鞋架,得利只能一個勁兒道歉,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小隔間。
躺在床上的得利一臉通紅,腦袋冒煙,被這樣一頓教訓(xùn),估計整個屋子的人都聽到了,自己這是丟了臉面,但想想又覺得委屈,那個大門又不是她房間的門,憑什么她來當(dāng)“掌門人”?門前的空間也屬于大家的,憑什么她放她自己的鞋架?得利越想越氣,恨自己怎么當(dāng)時沒有把話懟回去,又只能安慰自己好男不和女斗。
再想想他的天女,簡直云泥之別,高下立判。得利在心中默默贊嘆,天女給了他在北京住豪宅的感覺,“不好惹”一巴掌又把他扇回了東北老家,這么一想得利更加贊嘆天女難得的可愛。
屋里的兩個女的得利算是都認(rèn)識了,另一個主臥里還住著一個神秘的男人。他操著一口京腔,似乎是北京本地人,但很少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好像那個屋子是他的一個殼,一旦出來就會死亡。得利只記得那人頭頂已經(jīng)禿了,是個地中海,出門總是穿著一件豎條襯衫搭配一個公文包,那個公文包就像黏在他的左側(cè)腋下一樣,只要他出門就從未離開過那里。他那樣行色匆匆,像在躲避所有人的眼光。
起初大家都互相不溝通,得利還把村里的那一套用出來,見人就喜歡打招呼,只是極少得到回應(yīng),他不明白為什么這里所有人都在逃避別人的目光,當(dāng)對方不存在。但總有些事需要互相溝通,比如交錢,這下就給了王哥當(dāng)管事人的機會,他總想把話語權(quán)拿捏在手,率先張羅建了一個微信群,萬一有事情,聯(lián)系也方便。
給群起名字讓得利來了精神。
“就叫鹿鳴客棧如何?”得利得意地等待著別人的回應(yīng)。
住在另一個主臥室的地中海不屑地哼笑了一聲,最后的名字還是叫了704,讓得利很失落。事后得利給屋內(nèi)的幾個人都加了備注,特意留意了每個人的朋友圈,天女幾乎不發(fā)朋友圈,“不好惹”設(shè)置了三天可見,再看這個地中海,發(fā)了一堆幾乎每日打卡,得利仔細(xì)研究了他的朋友圈,終于看出來地中海至今單身,在出版社做校對,不得已住在這個散發(fā)著各種氣味的出租房里。他在朋友圈里一邊發(fā)著自己夜里焚香閱卷的清雅,一邊抱怨著他的窮鄰居們和這糟糕的環(huán)境。王哥嘲諷著說道:“肯定是個假北京人,真的能住這兒?”得利笑了笑,給了他一個備注:地中海。
得利給天女備注的時候又加了一個愛心表情,自認(rèn)為已經(jīng)找到了心中的靈魂伴侶,704因為有了天女,才能叫做家。
得利愛情的偉業(yè)似乎已經(jīng)鋪開了道路,他開始覺得日子真好,未來可期。那天王哥無意中看到他對天女的微信備注,不禁把他一頓嘲諷,他不服,還說在他的心目中,詩就等于天女,天女就等于詩。
“快別再提你那詩了,你讓詩害得還不夠嗎?”在王哥眼里,得利就是個失敗者。而得利最不愿意回首的就是他中考落榜的日子。得利因為發(fā)表作品,便一頭扎進詩詞中,對語文之外的科目一竅不通,自然沒考上高中。他給自己的解釋是生不逢時,想回到古代去參加科舉考試,還寫過一篇古文感嘆廢除科舉導(dǎo)致自己的不得志。當(dāng)然這一切只是他的一廂情愿,沒激出一朵水花。家里往上數(shù)三代都是農(nóng)民,父母從來沒期望他能有啥文化,讓他要么去打工,要么在家種地。
得利只能在種地時,想象自己是古代受了貶謫的詩人,回歸了田園生活。但他的地種得很“詩意”,他更喜歡草,他為草寫了不少詩句,想要贊美這種頑強的生命。于是經(jīng)常把各種苗給除了,把草細(xì)心呵護起來,惹得父親大罵。同村的年輕人大部分都走了,留下來的也是因為和同村的小姑娘小伙子有了感情,走不掉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得利把愛情的幻想也都留在詩歌里了,他理想中的佳人應(yīng)該是詩歌上具有靈魂共鳴的人,村里的大姑娘他都看不上眼。
得利很快就失去了年齡紅利,投稿頻頻失利。此時他聽說縣報社的汪編輯當(dāng)年就是順著壟溝吟詩的農(nóng)民,就因為寫詩不僅進了縣城還轉(zhuǎn)為了干部。最讓他吃驚的是甚至有個外省的女詩友慕名而來,毅然嫁給汪編輯。得利便給汪編輯寫了信,萬一得到了汪編輯的賞識,也就解決了工作,也就有志同道合的女詩友會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與他詩詞唱和,琴瑟和鳴……他越想越來勁了,就更不想務(wù)農(nóng)了,家里人只當(dāng)他瘋了,沒救了。
現(xiàn)在,得利幻想著自己會像縣里的汪編輯一樣,揮文舞墨。家里有一個茶室和書房,小媳婦在一旁幫自己研墨沏茶,二人不時吟詩唱和,夫唱婦隨,好不快樂。他突然慶幸自己沒有結(jié)婚的決定,那是為了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女。
得利和王哥在北京的生活總算進入了正軌。為了慶祝一下二人在北京站穩(wěn)腳跟,得利今晚喜氣洋洋地拎回一個大袋子,掏出了兩個高腳杯和八瓶啤酒。二人忙完了一周的事情決定開一次葷,就著兩個肉菜,得利把啤酒倒在了高腳杯里。
“最重要的還是夢想,人有夢想有盼頭才叫人吶?!蓖醺缗e起酒杯說道,這句話常掛在他嘴邊。得利便大聲贊同王哥的說法,只不過他的理想跟王哥不同而已。在王哥眼里,只有開餐廳才算是男人,而且一定要開粵餐廳,一個成功的男人,應(yīng)該有一份自己的產(chǎn)業(yè),粵餐廳是個雅活。
“要開就開粵式的,我對粵菜那是特別了解,鉆研過。”王哥開始談起他對粵菜的理解。得利沒吃過粵菜,他也覺得要在北京開上一家粵餐廳,那是極牛的事情。
得利的夢想有點羞于出口,在王哥的一再追問下,他怯怯地說:“我要當(dāng)詩人,我想站在那個舞臺上”。
王哥有些不解:“哪個舞臺?你不會真要上詩詞大會吧?”
得利把一個快遞小哥站在詩詞大會的截屏給他看,他禁不住哈哈大笑:“你爸說你不著調(diào),我還不信呢!”
得利滿臉漲得通紅,“你想啊,你把各種植物變戲法似的擺上了桌,紅的綠的黃的都有,但這些菜你得給起個名字吧,你的餐廳也有文化吧,客人往那一坐,喝著茶,聽著流水聲,品著小菜,這就叫詩意?!钡美巡蛷d解釋得挺有文化,其實多少也有點拍王哥馬屁的意思。
王哥摟住得利說:“沒看出來,你還有做餐廳的想法,以后我們合伙開個餐廳,整出點名堂來?!?/p>
得利興奮了:“名字我都幫你起好了,就叫‘詩與遠方’?!?/p>
王哥笑道:“你能不能整點實惠的,詩能吃嗎?遠方能吃嗎?”
這還真把得利給問住了,可生活嘛,也不能光為了吃???得利心里這么想,可嘴上卻沒這么說,他依然保持著他的興致。
“等我上了那個舞臺拿個第一,我就是名人了,我就給你的餐廳打廣告去?!?/p>
“好,那為了你的詩意,我的餐廳,為了我們的合作,干杯!”
王哥豪爽地說著,二人邊談笑邊碰杯,屋內(nèi)響起清脆的碰杯聲和笑聲。之后整整一周話題就圍繞著粵餐廳和舞臺進行著。話既已出口,兩個人都有了行動。王哥為表示自己真的有點門路,那幾天便不斷打電話,給這個打打給那個聊聊,一整天就聽到他在房間里談合作的事情。得利也開始大量背詩,夢里說夢話也是詩。每天早上,估計天女該起床了,他就在群里發(fā)一束玫瑰,問候早安。再不時地發(fā)他的讀詩感悟,每次都@天女,想和天女來一場靈魂上的交流,只是從不見天女回復(fù)他。
很快得利就發(fā)現(xiàn)一切都沒他想的那么容易。他配送數(shù)量總是最少的,外賣事業(yè)沒有起色,因為腦袋里想著詩。愛情的偉業(yè)似乎也遇到了瓶頸,得利三天兩頭去敲天女的房門,但她好像在回避著自己,自從上次的茶壺邂逅之后,得利就沒再和天女說過話。
她在刻意躲著自己嗎?得利認(rèn)為這是淑女應(yīng)有的嬌羞,不免想到古代以琴傳情,以詩傳情的橋段,自己不會彈琴也不會唱歌,不如就給天女寫上一首詩吧。得利醞釀了好久,第一首小詩就以自己的枯枝為題吧。
得利拿著自己的小詩偷偷塞進天女的門縫里,心中咚咚地跳著,她會給自己回贈一首怎樣的詩呢?得利正在想入非非,沒想到被“不好惹”逮個正著。
“你上廁所能不能把蓋子掀起來尿???你讓女生怎么上廁所,每天都讓老娘給你擦尿是不是?”“不好惹”劈頭蓋臉一頓說,得利頓時覺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他很想辯解,但又確實沒什么好解釋的,老家都是蹲便,他不習(xí)慣上坐便,更沒想到尿個尿還要把坐墊掀起來。
“還有啊,你洗完澡之后,把自己的泥都清理了,你每次洗完下水口都要堵住?!薄安缓萌恰辈灰啦火?,得利臉上已經(jīng)漲得通紅,他想要一個箭步過去把她的嘴捂住,但最后只能自己退回到房間里。
太羞愧了,得利倒在床上,剛剛的話天女一定聽到了,這個可惡的“不好惹”,為什么不能私下里悄悄說?非要當(dāng)著大家的面喊,這就是故意讓我下不來臺,故意讓我在天女面前丟臉。得利早已惱羞成怒,他決定有機會一定要給“不好惹”點厲害嘗嘗。
這個時候是什么時候呢?等他出人頭地,等他得到那個詩詞大會的第一,他就光明正大地在節(jié)目上表白天女,光明正大地在全國人民面前數(shù)落“不好惹”的種種惡行。得利想得美滋滋的,怒火也就漸漸平息下去了。
想要報復(fù)“不好惹”的念頭又給得利更多的干勁兒,一到白天,得利一邊送外賣一邊背詩,唐詩宋詞都在得利的腦子里游蕩。他猛地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一輛大卡車停在面前,窗戶搖下,一個男人猙獰的臉探出來,破口大罵:“你瞎呀,找死啊,傻逼!”他這才清醒過來,一場車毀人亡的悲劇險些上演,一頭的冷汗順著他的額頭淌下來。他把車支起來,坐在路邊像一攤泥一般起不來,嚇得魂飛魄散……
得利在路邊緩了好一會兒才重新上路。這下配送時間可就緊了許多,到了顧客樓底下,得利先把確認(rèn)送達點上,然后把車一停就飛奔上樓,他一口氣就跑上了六樓,累得氣喘吁吁。
咚咚咚,敲了半天門也不見人開門,得利心里急得冒火,打電話也不接,下一個配送眼看時間又不多了。“不管你是大哥還是大姐啊,趕緊出來吧?!钡美谛睦锬钸吨?,一個愣頭小子終于給得利開門了。
“麻煩你給個好評?!睕]等得利說完那小子就關(guān)門了,得利有點生氣,但也不能發(fā)火,腳步卻飛似的沖下樓梯。
只要馬不停蹄,下一單還有救,希望遇上個好說話的主。得利正想著,一看,壞了,電瓶被偷了。上個樓的工夫,手真快,得利心里著了火,不知所措,下一單還有十分鐘,他趕緊開了個共享單車騎過去,拼命地解釋自己的情況。
那天,得利推著電瓶車在北京的街頭走了三個小時,那是他有生以來最漫長又難捱的路程。直到兩邊的霓虹閃爍起來,小轎車?yán)镆婚W而過的臉龐,似乎在嘲笑他。為了給自己鼓勁兒,他一路背誦著唐詩宋詞,聲音越來越大,引得擦肩而過的人們不禁駐足,多看他幾眼。他全然不在意,好像自己此刻就站在詩詞大會的舞臺上,任性地朗誦著。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他越朗誦越是興奮,仿佛忘了自己此刻的狼狽相,忘了在傍晚的燈紅酒綠中,他像一只喪家犬一般,走到了崩潰……
得利是晚上9點鐘邁進房門的,“不好惹”看到他的一只鞋掉了底兒,臉是灰的,仿佛一夜間老了十歲,眼睛都不會轉(zhuǎn)動了,著實嚇了一跳。她趕緊呼喊王哥,“老王,你快來看看他這是怎么了?”王哥跑出自己的小屋,見得利站在那里,魂飛魄散似的?!安缓萌恰卑训美鲞M自己的屋里,王哥一頓又拍又打又掐,也不見起色。還是“不好惹”端來一碗水,大含一口,沖著得利的臉狂噴下去。得利直勾勾的眼睛開始轉(zhuǎn)動了,不由分說一把抱住“不好惹”,把頭扎進她那飽滿溫暖的胸脯上,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王哥趕緊要把他拉開,“喂喂,你這狗崽子往哪兒哄呢?”
“不好惹”倒是十分大度,“沒事兒,就當(dāng)我今天撿了個大兒子?!?/p>
王哥和“不好惹”把得利弄到了那五平米的小屋里,得利漸漸地清醒了過來。王哥和“不好惹”追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累得不行,好不容易把事情說明白了,“不好惹”一拍大腿:“看你這點出息!”
王哥調(diào)侃得利:“行,你小子沒白挨累,還白撿了個大便宜!”“不好惹”瞪了一眼王哥:“說什么呢?再說我可要翻臉了啊!”王哥趕緊道歉?!安缓萌恰鞭D(zhuǎn)身就回到自己房間。
得利突然一拍腦門兒說道:“咱可以報警啊。”說罷掏出手機仿佛看到了一線生機。
王哥啥也沒說,就看著得利撥通了110。他把之前和王哥說的話又復(fù)述給了警察,試圖努力多擠出一點細(xì)節(jié),但最后警察只是讓他去派出所備案登記。
“找得著嗎?找不著?!钡美膊恢朗窃诤屯醺缯f話還是和手機里的人說話,他把手機猛地摔倒床上,來發(fā)泄一點自己的怒火。但由于這空間太小,得利只是動作猛了一點,就把那口大鍋打翻在地,里面的面條早已朽在了一起,這時倒像個拖布頭一樣飛了出去,正好掉在了王哥的褲襠上,王哥生氣了,摔門出去了。
得利再起身一看,王哥不知什么時候把得利的枯枝踩個稀巴爛,這下得利真的心疼起來了,他的夢已經(jīng)被踩得稀碎了。他撿起那些斷枝,爬到了上鋪,決定不再搭理王哥。
得利躺在床上流下眼淚,他也不知道這淚為什么而流,是為了幾百塊的電瓶,還是為了那根枯枝。在他的想象中,家就是要有點味道有點氣息,如果沒了這個氣息,也就失去了生活的熱望。
自那之后,王哥也不和得利聊起粵餐廳的事情,電瓶在這個時候成了每天的主角。得利的電瓶是肯定找不到了,只能低頭跟別人借,王哥作為一個老大哥還得照顧點得利,借了他二百塊錢,二人又說上話了。
二人的嫌隙也在兩瓶酒里化解了。王哥談起他的傷心事,似乎在告訴得利,電瓶那點事真不算啥事,我可比你慘多了。他曾經(jīng)在粵餐廳做過領(lǐng)班,借了錢想自己單干,親戚朋友都借遍了,可是館子開了不到半年就黃了,一分錢沒賺還欠了一屁股債,老婆跟個小老板跑了,還帶走了他兒子。
“咋就干黃了呢?”得利忍不住問。
“誰讓咱義氣呢?那沾親帶故的,哥們兒姐們兒的,你說來你的小館,那是啥?那是看得起你,你能好意思管他們要錢嗎?時間長了,真扛不起了,就……”
王哥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變得很委屈,說白了,他的夢想就是讓大家伙兒給吃破滅了,他還得裝得滿不在乎。
“現(xiàn)在我是啥???我啥也不是,就是一個破騎手?!?/p>
王哥手里的啤酒在杯中震蕩然后下肚,他說著說著哭了起來。原來他回老家說的那些都是吹牛。
得利想起王哥那次從北京回鄉(xiāng)的風(fēng)光,正是他失意之時。王哥和得利也算沾親帶故,在村里走路大搖大擺,來到得利家顯擺,正趕上得利的詩人夢破滅,一蹶不振。王哥拉上他促膝長談,一語驚醒夢中人。
“時代變了,現(xiàn)在誰還看報???都刷手機了?,F(xiàn)在想紅太容易了,你看看電視里天天各種選秀,詩詞大會知道嗎?都是能人,你要有才華,也上去PK一下啊?!?/p>
得利聽得仿佛如夢初醒,王哥給他描述的城市生活,電視節(jié)目他都聞所未聞,過去他很鄙夷看電視這件事,買了個手機也只看古詩詞。得利突然覺得自己太落伍了,簡直就是個閉塞的原始人,要是早點知道這些,也不會白白浪費了大好青春。
得利又給他倒上,感謝他再次點燃了自己的詩人夢。王哥卻很難過,說不知自己是成全了得利還是害了得利。他們拿著裝滿啤酒的高腳杯碰杯,很久都不再說話,房間里只有玻璃清脆碰撞的聲音。那晚,他們都醉了,躺在床上,關(guān)了燈,趁著酒勁兒,王哥談起了“不好惹”,說她挺夠義氣的,也可能是對得利有點意思吧!聽到這話,得利一下子翻了,“她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王哥不屑地說,“就你還天鵝肉呢,我看就是癩巴子肉吧,心里想什么呢?隔壁,沒戲!”
經(jīng)歷了電瓶事件折磨的得利決定改跑夜班了,晚上人少車少,跑起來爽快。這樣就換了作息時間,倒是常常能碰到隔壁早出晚歸的地中海。地中??匆娝拖窨匆娏耸裁椿逇鈻|西一樣,有一天地中海忍不住叫住了他。
“你把你那大澡盆放起來,有味兒。”
到底有什么味兒呢?得利抽著鼻子,地中海線沒好氣地說是農(nóng)村炕洞子味兒。得利弄不懂自己離開那大火炕都快半年了,怎么還會有炕洞子味呢?地中海說:“那股味兒啊,它鉆進了你的骨頭縫兒里,頭發(fā)絲兒里,指甲蓋兒里,這輩子能不能洗掉,難說!”得利默默地收起了大澡盆,地中海一句話不愿意多說,捂著鼻子回了房。得利的大澡盆再也沒有用過。
得利不明白為什么除了自己,大家都對自己的生活不滿意。只有得利一個人將這里當(dāng)成家,而對其他人來說是704是一種屈辱,這種屈辱不光是因為房子的條件差,而是因為他們和得利這樣的人同處一個屋檐下。
北京漸漸入了冬,老楊樹也終于落下了最后一片葉子,到處都是枯枝敗葉。得利卻再沒撿過一根回家,對他來說,和樹木的緣分早就沒了。
得利晚上在送外賣的同時也接了跑腿的活兒,深夜的城市與他在火車站望見的清晨很不一樣,此時眾人都?xì)w了家,霧霾之中,常??床坏浇诌叺母邩谴髲B。
走在哪里都有霧,仿佛入了通往鬼門關(guān)的陰間大道,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了。天氣好時,他最喜歡站在天橋上看北京的日出,太陽總是要沖破迷霧而出的,那一刻,太壯觀了,他總是忍不住想歡呼一番。
得利習(xí)慣了黑暗也習(xí)慣了寒冷,天氣好的時候偶爾還能看到幾對小情侶,失落的街邊歌手,ATM機房里的流浪漢,或者醉酒的歸家人。但只要這霾一大起來,便是有了這些人,你也看不清摸不到了。得利就在這樣的夜晚奔波著,他常常出入藥房便利店,常常把避孕商品和情趣用品一起送到客戶手里,這是一個比較常見的組合,住賓館的客戶往往都不會開門,讓放在門口的地上就行。
在寒冷的冬季,人民對愛的需求依舊是火熱的,要靠著另一具肉體和心靈釋放溫度,迫切需要另一個人證明自己的存在。還有一些物品也是急切地盼望著,諸如廁紙、煙、衛(wèi)生巾、隱形眼鏡液之類的東西。
手機上彈出新的訂單,加急的情趣用品和避孕藥一起發(fā)了過來,得利很快買到了東西。作為一個沒碰過女人的壯年男子,如今他也一點不害羞了。
得利一口氣爬到那棟樓的7樓,有點氣喘吁吁。這次竟然有人開門了,門前站著的居然是“不好惹”。他們對視了幾秒鐘,他動了動嘴巴,想說什么,卻真不知該說什么,慌亂地把東西塞進門,逃似的跑下樓。
外面的霧氣變大了,得利被剛剛的撞見的一幕弄得失了神,有一種奇怪的情緒在心里頭起起伏伏,停下腳步想尋找一下那個窗口,可已經(jīng)被無數(shù)的燈火淹沒。這道路是越走越窄了,兩邊的墻都像在朝他壓迫過來。霧氣也越來越大,除了墻再也看不到任何建筑。他就像迷失在某個迷宮中的旅人,無法到達終點,也無法回到起點。
太安靜了,世界沒有一點聲音,旁邊一扇扇窗戶里黑洞洞的,得利不敢往里面看。他趕緊打開手機的導(dǎo)航,借著人類科技的光亮擺脫困境,他也稍微安心一些。然而出口就在旁邊,卻怎么也找不到。得利有些害怕了也不敢再多想,只能在心里開始背起辛棄疾的豪放詞。
那天過后得利就病了,開始只是感冒,頭暈乎乎的,像喝了半斤白酒。他躺在床上,夢想著天女會發(fā)現(xiàn)自己生病,然而送出去的信箋至今沒有回復(fù),他也很久沒有見到天女了。
夜里突然停了電,應(yīng)該是電費又拖欠了,沒人愿意管,他們都在等著別人去交電費。得利和王哥分別在上下鋪躺著,王哥也不玩手機了,五平米的小屋里沒有窗子,失去了所有的光線,仿佛黑暗是無限大的。
得利在這黑暗的房間里幾乎要窒息了,他多希望這時候有扇窗戶,星光能透著玻璃照在自己身上。他想起了在老家的晚上,無所事事地躺在炕上,感覺天地?zé)o限廣闊。然后幻想著自己以后與心愛的人研墨對詩,天女就在一旁嬌羞地看著自己……
在大停電之夜,得利沒有看到北京的星光。他躺在無限漆黑的小屋里,聽不到任何現(xiàn)實中的聲音,只有對面“不好惹”房間里彩燈頻頻閃爍的聲音,還聽到了天女在和神秘人士的竊竊私語,不知她在跟誰說話。
我的天女呀,你為何安靜得就像消失了一樣?得利在內(nèi)心呼喚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再也沒有為得利打開過。他越是想天女,“不好惹”就越是登堂入室,闖入他的思維中。兩個形象一直在他的眼前交替閃現(xiàn),一個是天女那清純慈悲的模樣,一個是“不好惹”那放肆的胸脯……
比生病更可怕的是沒有錢花,還得去送貨。得利咬緊牙關(guān),依舊騎行在冷風(fēng)中。北京到了最冷的時候,干冷干冷的,到現(xiàn)在也沒下一場雪。只是這屋里的暖氣倒是給得挺足,得利從大門一進來,身上就蒸騰了起來。
但對于“不好惹”來說,逼仄的小房間里宛如桑拿房。當(dāng)初租房子的時候,她認(rèn)為挨著暖氣舒服,毫不猶豫選了這個小空間。但她沒想到,暖氣給得那么足,如果關(guān)上門,一定會被蒸死在里頭。為了自己呼吸的權(quán)利,她只能不顧隱私,二十四小時開著房門和大門,以保證空氣流通。
得利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屋里傳來的陣陣音樂聲。一進門就聽到地中海說道:“我的東西丟了誰來負(fù)責(zé)?你負(fù)責(zé)嗎?”
“你有什么東西???”
“我那屋里都是貴重東西,反正我丟了就找你?!?/p>
“我天天就在這門口,誰能進來?”
“我警告你啊,中介都說過了,現(xiàn)在查改造房查得嚴(yán),誰來都不能開門。你們這都屬于違規(guī)的隔斷房,你倒是每天開著大門歡迎別人來查。”
“我沒法呼吸了,要不你來我這屋待一會兒試試?”
地中海笑了:“又不是我的屋子,丟東西是一說,如果違規(guī)被發(fā)現(xiàn),誰都別住這兒了,押金可是一分都不退,你不能這么沒素質(zhì)啊?!?/p>
“可我不開門就得被憋死,老娘今天心情不好,我就沒素質(zhì)一把了?!薄安缓萌恰闭f著又切了一首歌,只聽到電腦里動感的節(jié)拍響起來。
地中海一關(guān)上門,“不好惹”就打開,來來回回關(guān)了許多次。地中海終于按捺不住怒火:“北京就是有你們這些人才會變成這樣,低端人口!”
眼看兩人要打起來,得利趕緊把兩人分開,他這才看到“不好惹”只穿了個吊帶的睡衣,一對大乳房上竄下跳,看著得利一下子有點臉紅,說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小點聲,就小點聲唄?!?/p>
地中海一把推開得利:“你別裝和事佬了,我說的這些人里也有你一個,你們要么住地下室去,要么趁早回老家吧。”
“你說什么呢,敢情你不住這兒?你要有能耐你也別住這兒啊?!薄安缓萌恰钡故且稽c都不落下風(fēng)。
地中海或許被“不好惹”刺激到了痛點,作勢要動手,得利一把把他抓住,像老鷹抓小雞一般,把他抓到了一邊,身高體格上的差距還是顯而易見的,得利的眼睛里充滿殺氣。地中海不甘心自己丟了臉面,漲紅了的臉上卻露出驕傲的笑容:“要來硬的是不是?你敢動我一下試試。”
地中海叫得挺響,其實聽起來并不硬氣,只是壯壯臉面而已。他看著山一樣的得利又向自己靠過來,嚇得聲音也萎縮了下去,一邊說著一邊退回了屋子里,嘴里還念叨著什么狗男女之類的臟話,卻是十分的含糊。其實真要動起手來,地中海還真不見得就是“不好惹”的對手。
得利這才冷靜下來,覺得自己也算是英雄救美了,可這救的也不算美,得利轉(zhuǎn)念一想,這要是天女該多好,他一定大嘴巴就掄上去,那臉肯定打得啪啪響??墒浅隽诉@么大的動靜,天女依舊不聞不問,得利能看到從天女房門里透出的陽光,他還沉浸在那個下午的余暉中。
“陪我出來說說話吧。”得利還陷在幻想中,眼前的“不好惹”打斷了他的美夢?!安缓萌恰睕]了剛才對罵的氣勢,倒像是請求。
外面的天氣雖然寒冷,但卻比無法呼吸的房間舒服得多。得利稀里糊涂地跟著“不好惹”出去了,“不好惹”就套了一個長款羽絨服,一想到她里面只穿著一件吊帶睡衣,得利就想到她起伏的胸脯。他注意到她的藍指甲上鑲了一朵白蓮花。
“我今天就下單你陪我聊天,行不行?”“不好惹”在樓梯口對著得利說道。
“我們可沒這樣的服務(wù),不過你的想法挺好的,要是陪聊可以賺錢也不是不行。”
得利和“不好惹”就這樣在夜里的街道閑逛著,一聽說得利要參加詩詞大會,“不好惹”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詩詞大會,我知道啊,以前不就有一個快遞小伙兒拿了個第一,可風(fēng)光了?!钡美吹健安缓萌恰边@樣說,自己也飄飄然了,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對詩歌的理解。
“我?guī)湍闳竺?,那樣就能在電視里看到你了?!钡美宦牭綀竺拐娴某隽艘簧砝浜?。說實話,他準(zhǔn)備了很久,但真聽到要去報名,又覺得肯定不行,就像葉公見了龍,他沒法想象自己上電視的樣子。得利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希望她就此忘了這件事。
“不好惹”主動說起自己的事,
“我跟他分手了,我把他甩了,他騙我……”
得利這才知道,“不好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當(dāng)了小三。
“你覺得是我對男人要求太高嗎?我只是不想再租房子了?!?/p>
“那你可以回家呀?!?/p>
“我都來這漂幾年了,當(dāng)年我爸天天喝酒,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我媽帶著我跑了,她總想讓我找個好男人,其實就是有錢男人?!?/p>
“不好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對眼前這個男人說這些,她憑什么要信任他?就憑他在她跟地中海發(fā)生爭執(zhí)時,保護了她嗎?她談起她的第一個男人,那時她在一家小飯館打工,其實就是個包子鋪,夫妻店,只雇了她一個人。她沒日沒夜地剁餡、摘菜、包包子,早晨4點就得起床,一直干到晚上8點下班。
小老板時不時地塞給她幾十塊錢,慢慢地她就對他有了好感,直到她跟小老板睡在了一起。小老板承諾他會離婚,然后娶她。她夢想著成這家包子鋪的老板娘,誰知道被真正的老板娘抓住,把她打個半死,掃地出門……
得利聽到這里,有點得意,起碼在她的眼里,自己是個更好的男人行列的。既然她如此相信自己,他如果不講點自己的歷史仿佛就對不住她似的。他講起遙遠的東北山村,講自己的詩人夢,講未來的目標(biāo),覺得自己比“不好惹”簡直高了不知多少個層次,一種飄飄然的感覺籠罩了他。
得利這是第一次這樣與女生聊天,他第一次有了被人需要的感覺,他想到了“不好惹”平時的趾高氣昂,想到了地中海對自己鄙夷的眼神,想到了丟電瓶,送貨超時被人給差評。一股悲劇的力量在他心中旋轉(zhuǎn)翻滾,像是漲潮時洶涌的海浪,形成了一個個恐怖的漩渦。他早已沒在聽“不好惹”在說些什么了。她此時只是塊柔軟的透明人,這是她來北京第一次有人愿意陪她走這么久的路,愿意聽她說這樣的事。
二人走了很久,“不好惹”說了很多,但得利的腦子已經(jīng)是一坨漿糊,但是他終于知道了“不好惹”是做美甲的,也突然明白了一些事,一些他從火車站出來時不明白的事。他稀里糊涂地和“不好惹”回到了出租房里,兩個人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他站在她的門口,眼睛發(fā)直。“不好惹”也看著得利,并邀請他進屋喝一杯。得利順勢就跟進了她的小屋,兩人幾乎是同時抱住了對方,然后他們輕輕地關(guān)上了那道門,一切都是那樣的悄無聲息。
那晚,得利悄悄地溜回自己的小隔間,仿佛做賊一樣。他躺在鐵床上,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覺得自己像一具僵尸。他居然一夜未眠,第二天王哥見他一直不起來,便推了推他,他的眼神直直的,傻了一般,問他什么話,他都不說。
得利上一次這樣是因為詩人夢破滅。那時,得利在鄉(xiāng)下種地,還沉浸在詩人夢中無力自拔。但得利投出的稿都音信全無,于是他心一橫,決定親自去縣里的編輯部碰碰運氣,他要拿出文人的膽識和傲骨。他吟了一路李白的詩為自己壯膽,一路磕磕碰碰終于找到編輯部的時候發(fā)現(xiàn)縣報早就黃了,變成了一家美容院,里面的美女們詫異地看著他。得利一時間受了巨大的打擊,自己投了這么多年的稿子,都送去了一個虛無的地址,還有他的希望,汪編輯和女詩友,好像都沒了。
而這次是因為與“不好惹”睡了一覺,他的愛情夢破滅了。
第二天,“不好惹”來到得利的小隔間,給他送來了飲品,點了外賣。他確實一口都吃不下,滿嘴大泡?!安缓萌恰泵刻熳冎拥卣疹櫟美o他講段子、唱歌。得利卻始終冷漠以對。王哥看在眼里,嘴上訓(xùn)斥他,“你能不能把腦袋里的水給倒出來呀?人家姑娘能這么對你,那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你還拿一把呀?我看那是一朵鮮花插你這堆牛糞上了!”
一周之后的一天早晨,得利醒來便發(fā)現(xiàn)一碗熱氣騰騰的面,他鼻子一酸,竟落下淚來。他忽然想通了,下床了,眼淚滴落在那碗熱面里……
“不好惹”給得利報了名,得利每天跑到她的閨房中,兩個人擠在那間不透氣的小屋里吃飯、親熱,感覺到被異性喜愛是這么快樂的一件事。有時候,他又覺得心里愧疚,覺得自己背叛了天女,再不敢敲響天女的房門了。
許多時候他覺得和他一墻之隔的天女,或許只是他想象出來的幻覺,否則那個屋子里怎會如此悄無聲息。相比于天女的沉寂,“不好惹”倒是每天生活在喧囂中。
“不好惹”給得利發(fā)了很多消息,有電視臺的通知還有自己亂七八糟的事情。她希望這該死的墻能給拆了,她希望能住在一個有窗戶的房間里,有自己獨立的浴室和衛(wèi)生間,這些心愿她一直在和得利透露,她希望他如果出名了不要忘記自己。
臨到了要錄節(jié)目的日子,得利的外賣也不送了,整天忙活著背詩,王哥也加入了得利后援團,“不好惹”也不再出去接活兒了,一心一意地照顧起得利的飲食起居。錄節(jié)目的前一天晚上,得利只感覺自己病了,緊張得面色鐵青,腳底下也像踩不到地板一樣??匆姷美麌槼蛇@樣,王哥自掏腰包買了一瓶葡萄酒給得利壯膽,得利一連喝了好幾杯,心里頓時快活了不少,覺得詩詞大會也不算什么事。他要一舉拿下,一鳴驚人。
第二天得利去到現(xiàn)場,整個人也暈乎乎的,帶著癡呆般的微笑。
“各位觀眾朋友們,各位評委老師們,大家好,我是一個詩人……”得利開始自我介紹起來。
主持人立馬說:“你在簡歷上寫的職業(yè)是快遞員,你這個簡歷寫得也是相當(dāng)潦草?!?/p>
得利這才糊里糊涂想起當(dāng)時填的內(nèi)容,想要解釋又語無倫次。主持人問的東西他是壓根不知道,一切都像是在云里霧里。得利看到臺下的那些觀眾的表情很有意思,一張張嚴(yán)肅認(rèn)真的臉,不時傳來一陣哄笑,得利覺得他們只是一塊不祥的云,飄浮在這個空間里。
得利說自己喝了酒,開始表演起來,他管這個節(jié)目叫《將進酒》,想象自己是詩仙李白,在那里表演起抽象的舞蹈來,想象出一個敵人,活像個唐吉訶德,惹得臺下的人哈哈大笑。見他不肯停下來,主持人只能打斷他,稱他是不是來玩荒誕派表演的。得利自稱喝了酒,可能有點醉。最后,一位大學(xué)教授的點評就是建議得利去看看心理醫(yī)生。得利依舊帶著憨笑告別觀眾,下了臺才想起自己沒病,他怎么能說自己有病呢?于是又趁著后臺采訪的時候給自己找了些借口,只可惜這一段后來全被剪了。
“不好惹”看到得利回來了,迫不及待問他現(xiàn)場的情況。
得利輕描淡寫地回答:“還不錯?!?/p>
“不好惹”吃了一顆定心丸。她幾乎要把得利當(dāng)成大英雄了,一口親了上去,得利臉蛋通紅,這個吻親得得利挺上頭。得利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感,他這幾天精神頭很足,每天都給“不好惹”發(fā)些詩句,或者自己的見解?!安缓萌恰币彩悄贸鲎约菏值木?,又給得利梳頭又給得利洗衣服的。
半個月后,節(jié)目播出了,“不好惹”和王哥都翹首以盼。一看見得利出場,臉上露出了藏不住的歡笑,他們第一次從這個小屏幕中看到自己認(rèn)識的人,這種感覺很奇妙。
得利在一旁看著他們二人,也覺得格外幸福,他有點不好意思,走出了房間。沒多一會兒,“不好惹”站在了他身邊,舉著手機質(zhì)問他:“你根本就是被淘汰了,你壓根一個問題都沒答上來。”
“都是節(jié)目組瞎剪的。”得利邊說邊擺弄頭發(fā),他倒是絲毫不介意。
“不好惹”又氣又恨,她感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這個人壓根就是去搞笑的。她癱倒在床上,夢醒了,自己的期望再一次落空了。
她沒好氣地給得力發(fā)消息,讓他還錢。為此二人爭論了一番,得利給她打回了二百五十塊錢。收到這二百五十塊錢卻讓“不好惹”更加難受,她覺得自己要一病不起了,悶熱的房間里,她就要窒息了。
“不好惹”再也不和得利說話了,得利倒是一點不在意。錄節(jié)目已經(jīng)讓得利體驗到了許多奇妙的感覺,他把這段短短7分鐘的視頻發(fā)給村里人看,大家都覺得他了不起,在北京上了電視。得利為了錄節(jié)目早已放棄了工作,家里人也把他當(dāng)成一個名人,開始給他些生活費,這兩年家里開始養(yǎng)豬,也賺了一點錢。
得利當(dāng)然也把視頻發(fā)給了天女,還故作謙遜地說自己沒太發(fā)揮好,天女卻依然沒有任何回應(yīng)。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幾個城管人員出現(xiàn)在了門口,然后就檢查他們的身份證。地中海的驕傲全沒了,他不情愿地遞上自己的身份證,城管大聲地念著:徐才富,河北省石家莊……
大家心里明白完蛋了。城管人員通知他們,一天之內(nèi)必須搬走,明天來人拆墻,否則后果自負(fù)。屋內(nèi)無人回應(yīng),大家就像睡著了般安靜。
得利緊張極了,他跑出去關(guān)緊了大門,回去看了看王哥,王哥側(cè)過身去似乎在睡覺,安靜得像是死了。得利一個人茫然地站在大廳里,他聽不到地中海和天女的房間傳來一點聲響,只有“不好惹”的房間里傳來了電視劇的聲音。
事實上無論開不開門,這一日也終究會到來。地中海迅速收拾好了東西,他急于逃離這里。但臨走時還是撞見了得利,兩人面露尷尬,地中海線說他的房間里的東西得利可以隨便用,不要就丟了。
地中海走了,得利走到他房間里看了看,被清的什么都不剩了,空空蕩蕩的。得利躺在了那張大床上,從這里可以看見窗外,窗外的天慢慢黑了。
他突然好想念他的天女,她現(xiàn)在該多么害怕,多么無助。他想要幫助天女,他們應(yīng)該一起面對這一切,兩個人在北京的冬天,去尋找新的住處。她應(yīng)該坐在電瓶車的后座上,抱緊了得利的腰。
得利迅速起身,鼓起勇氣再次去敲了天女的房門,許久都無人應(yīng)答,得利大膽地打開房門,房間里留下了一個空的衣架和一個空的書架,那些海報都不見了。很顯然,天女早就已經(jīng)不在了,但她究竟是什么時候走的呢?得利甚至懷疑最開始的相遇也只是一場夢,這個房間里真的存在過天女嗎?
他傻了似的站在那里很久,他明白她不會再回來了。天女和地中海都走了,但剩下的人則無處可躲,他們對于那個通牒也無動于衷了?!安缓萌恰贝蜷_了電視,放的很大聲。得利跟王哥一起出去找房子了,折騰了大半天,也沒有搞定,再想租八百元一月的房子,簡直難于上青天了。
夜里,得利和王哥一身疲憊地回來了。一推門,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房子里的墻已經(jīng)被推倒了,變成一片廢墟了。連他們的那張吱吱嘎嘎的上下床也不翼而飛了?!安缓萌恰弊趶U墟上擺弄手機,那樣子有些滑稽。
這下她想躲也躲不開得利了,她還是那個不好惹的姑娘,開口閉口都是罵中介,她要狠狠地罵,替這些人出一口氣,又去地中海曾待過的房間里狠狠地吐了幾次口水。但做完之后她又回到她那根本不存在了的房間里,又點起了屋內(nèi)五彩的串聯(lián)墻燈。得利覺得之前的那個“不好惹”又回來了。
得利和王哥沒了床,就只能各自找地方睡,王哥去了地中海那屋,得利就去了天女的房間住著。墻塌了,現(xiàn)在大家也再沒有什么隱私可言了。得利見到“不好惹”朝他走過來,他躺在天女的大床上想對“不好惹”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不好惹”看著得利,對他微笑著一下點點頭。她走到天女的窗臺那里,把自己房間的一束假花,放到了天女屋子的窗臺上,在她的想象中,這樣的花就應(yīng)該擺放在灑滿陽光的窗邊。她還不知道明天得利就要離開了,他要回家養(yǎng)豬。但她不會離開,只要在北京,就還有希望。
夜里,盡管三人睡在不同的位置上,卻能看到彼此。得利來北京后第一次感覺到這里有家的味道,好像小時候,一家人睡在一個炕上一樣。
天女的房間本是有窗簾的,可他沒有拉上,他要月光照進來,照在他的身上,月亮對于得利來說實在是太奢侈了。他發(fā)現(xiàn)那束假花沐浴了天然的月光,竟然也如真的花一樣,開得更加鮮艷動人了。這是得利在北京的最后一夜,他看到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