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雷/西安外國語大學歐洲學院
學界對于舊制度的起始時間劃分出現(xiàn)了不同的看法,托克維爾將十四世紀作為舊制度的開端,他認為舊制度下自由精神遭到束縛;對于馬克思主義學家來說,舊制度便是封建生產方式的時代,可以追溯到九世紀的加洛林帝國之后;而對于生活在十八世紀的人們來說,舊制度始于新航路開辟后的十五世紀末,當然對于推翻專制主義的革命者來說,舊制度已于大革命時期宣告終結。舊制度的起始雖有爭議,但其基本特征得到普遍認同,即政治上體現(xiàn)為高度集權化的絕對專制主義王權,經濟上推行封建土地所有制,農業(yè)為經濟根基,工業(yè)為農業(yè)的補充,社會上則表現(xiàn)為嚴格劃分的封建等級制度……
在1789年摧毀的整個舊制度社會政治體制中,最根深蒂固的捐官制也是在十六世紀開始普及,可以說,捐官制貫穿法國舊制度發(fā)展的大段歲月,研究捐官制的發(fā)展也是探析舊制度的一道窗口。
捐官制的出現(xiàn)最早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紀,法國國王在一個有限的期間出讓一些司法權力給一些愿意永久享受王家官員權力的人們,通過賣官鬻爵的做法來達到其籌錢斂財?shù)哪康模韫僦频耐菩蓄l繁地導致了個人之間官職交易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因此在隨后的1467年王國公告中確立了捐官的終身職位性質,一旦官職被某人購得,那么此人只有在死亡、辭職或犯了重罪才會失去該職位否則就將終身占有,這一公告在確保了官職持有者占有權的同時也使君主進一步加強對于官職持有者的掌控。捐官制的基本框架在十四世紀末基本搭建完成。
官職的設立在十六世紀逐漸盛行。1522年投入巴黎高等法院的20個參事職位是首批為賺錢而設置的官職,司法界的大部分職位在隨后都可以用錢購買,1551年亨利二世創(chuàng)設新的中級法院,開啟了官職在多個持有者中輪換的形式,官職市場趨于飽和。
捐官制走向公開化和體系化的標志是法王弗朗索瓦一世在位期間額外收入局的成立,其主要職能是募集和管理來自官職售賣以及由這些官職承擔的各種課稅所帶來的臨時性收入。官職的轉讓也在之后有了新的規(guī)定,即1530年出現(xiàn)的“40天規(guī)則”,官職持有者在轉讓其官職40天內死亡,則該官職將收歸國王,國王可要求額外收入局將其重新出售。
賣官鬻爵直到亨利四世統(tǒng)治期間真正實現(xiàn)合法化。1604年博萊特稅的設立使得官職持有者可以通過每年支付官職投資的六十分之一獲得40天規(guī)則的豁免權,豁免權的出售因此轉化為王國的一種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官職稅的設立帶來的即是職位的世襲,官職可以像私有財產一樣父子傳承,也可以在向國王繳納一定的捐稅情況下出售給旁人。
路易十四在位期間,法國多次投入到對外戰(zhàn)爭。捐官制作為國家歲入的重要來源發(fā)揮了巨大作用,多次彌補了王室財政在戰(zhàn)爭期間的巨額花銷。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捐官制在十七世紀得到迅速擴張,越來越多新的官職設立,官職投資成為一種普遍現(xiàn)象,官職價格也隨之水漲船高。捐官制滲透到了法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公眾對于官職的狂熱迷戀一直延續(xù)到了動蕩不安的十八世紀。
在十八世紀的很久以前,捐官制就已滲透了整個國家機器和公共權力,以至于到十八世紀時它幾乎已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管其本身一度多么地不受歡迎,捐官制似乎已因年代久遠的習慣以及它實際上的不可破除性,而成為法國特有的行事方式。
首先我們要探討為什么在舊制度的法國而不是其他地方形成捐官的風氣。我們應該了解舊制度的法國作為歐洲大陸上的霸主,比其他國家更加看重榮譽、講究身份地位。法國自中世紀以來就有嚴格的封建等級劃分,舊制度下的教士和貴族往往享有特權而第三等級則長期處于被壓迫被剝削的地位,這一穩(wěn)固的等級劃分持續(xù)了幾個世紀,構成了舊制度法國的基本社會形態(tài)。長期處于社會底層、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第三等級對于貴族的尊貴身份以及其享有的特權羨慕已久,“幾個世紀以來,資產階級羨慕貴族身份,他們努力的目標只是躋身這一行列之中……這種渴望從未熄滅過”。而捐官制恰恰為渴望入貴的第三等級提供了躋身特權階層希望的“薪火”。
可以說正是由于公眾向往特權的心理,進一步促使王權利用增設官職來充盈國庫,而購買來的官職使得有資產的平民能夠提升其社會地位,進而進入權力階層甚而進入貴族階層。從心理學視角來看,在廣大的第三等級眼中,購買官職就是購買特權,這種特權主要包括各種可以免除公共納稅負擔的權力以及一些帶給捐官者占據(jù)公共職位以行使部分公權的待遇,這些由捐官帶來的特權無不極大誘惑了買官者。當然,排除以上這些吸引官職捐買的因素,最能吸引買官者、迎合他們心中最強烈期望的其實是買官帶來的貴族身份。對于生活在舊制度下的眾多法國第三等級來說,貴族身份是一種無上的特權,獲得貴族身份就是他們奮斗的最終目標,也難怪會有“官職是平民的香皂,洗去其卑微的平民身份”這一說法了,因此舊制度時代平民向往具有特權的職位就順理成章了。而從社會角度看,捐官對于第三等級來說無疑是一種穩(wěn)妥的投資,通過壟斷職位進行財富積累抑或高價出售官職賺取差價,捐買官職似乎比老老實實進行土地生產更能帶來收益,這對于新興的資產階級來說,具有理財上的吸引力。因此,在捐官制穩(wěn)步發(fā)展的十七到十八世紀,大量公共職位出售給有資財、渴望倚富入貴的資產階級。
盡管捐官制為王國財政帶來穩(wěn)定收入,為富有的資產階級提供入貴渠道等制度紅利,但不可否認捐官制的發(fā)展也給舊制度下的法國社會帶來極大弊端。
對于官職的迷戀使得法國民眾有了“一個人要是在社會中沒有一官半職,那就等同于一絲不掛”的心態(tài)。的確,在十八世紀,法國可供購買的官職種類五花八門,上至司法官員、國王秘書,下至假發(fā)制造商、小麥稱重員,魚販子,只要是公共職位都會成為民眾捐買的對象。這鐘捐官狂熱主要是因為官職享有公共事務的壟斷權,從一切都可以用金錢來買的那一刻起,人們看不到老老實實的努力能夠有帶來的好處。金錢同官職甚至同人的命運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
“一個老實巴交的自耕農的兒子,一個勤勞的手藝人的兒子,本可以子承父業(yè),或從事其他于社會有益的職業(yè),并由此成為可敬的人;但他們不這樣做,寧可去追尋那些無用而且可恥的官街……他們購買了一種無所事事的生活,或不受責罰地折磨他們同胞的手段?!?/p>
類似的社會現(xiàn)象成為法國十八世紀的一種常態(tài),正如我們所知,舊制度下的法國一直以來在經濟上是一個以封建土地所有制為主,重視農業(yè)和工商業(yè)發(fā)展,經濟發(fā)展依賴于農業(yè)的發(fā)展,而捐官制的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動搖了舊制度的經濟根基,農業(yè)生產并不能快速積累資財,而沒有財富就捐買不了官職,也就失去了成為貴族享有特權的機會。從事農業(yè)生產的積極性大大降低,投入生產性行業(yè)的財富更多為商業(yè)投資甚至官職交易出售所取代,土地與人的緊密關系讓位于官職與人的依附聯(lián)系。而十八世紀八十年代的農業(yè)歉收以及隨之帶來的糧食危機也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舊制度末期這種對于農業(yè)生產的輕視,成為大革命爆發(fā)以及舊制度垮臺的重要導火索。
在一些貴族批評家看來,捐官制曾是一個想象中的舊世界的解決辦法之一,在為王權帶來財政收益的同時能夠擴大官僚機構、鞏固其統(tǒng)治基礎。在人們所想象的那個舊世界里,社會是穩(wěn)定的,等級制度也沒有受到任何挑戰(zhàn),然而捐官制在十八世紀的運行將人們美好的想象擊破。
由于十八世紀大量官職出售及其帶來的封貴的巨大收益,通過捐官成為貴族的群體不斷增長,數(shù)量眾多的新貴族加入對于舊制度原有的等級架構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沖擊。這首先表現(xiàn)在捐官者同第三等級之間的矛盾。實際上,一部分捐官者本身是來自第三等級,他們多為富裕的工商業(yè)資產階級,通過自身經營所獲得的財富購得官職,享受到了貴族身份的榮光和免稅的特權,這些人往往放棄了從事生產和所有對國家有益的專業(yè),轉而遁入到非生產性職位。而國家向捐官者出售免稅權則勢必會帶來財政收入的減少,而納稅人集體就只剩最貧苦的第三等級農民和部分商人,他們沒有任何特權也無力擺脫沉重的賦稅,只好日復一日地承受著不堪承受的壓迫,最終導致很多土地得不到開墾或被拋荒,土地主人不能從中得到應有的歲入,各教區(qū)人口也不斷流失。可以說,捐官制帶來的免稅權使捐官者進一步擠壓了第三等級的生存空間,將更沉重的生活附加給了貧苦群眾。
此外,既有貴族與捐官者也是互相對立的狀態(tài)。法國捐官制以前的貴族階層主要是通過軍功授封的佩劍貴族及其后代,既有貴族十分看重自身貴族身份的榮光,因此他們對于富人通過捐官即可成為貴族進而躋身統(tǒng)治階級獲得特權感到深惡痛絕,他們不愿意看到原來不屬于他們階級的捐官者共享免稅特權,而新貴族同樣也對來自既有貴族的敵視感到不滿。統(tǒng)治階級內部的沖突是舊制度崩潰的最大不安定因素。
從社會沖突理論視角也能看到捐官制引發(fā)階級沖突的必然性。德國社會學家達倫多夫在批判結構功能理論的基礎之上,結合馬克思沖突思想為基以及韋伯社會科層組織中的權威與權力的概念,用“權威關系”來取代生產資料的占有關系并以此來詮釋社會階層結構,他認為“沖突是任何社會結合體由于權威地位的分化而產生的固有現(xiàn)象,是權威結構內部兩股對立力量所產生的抗衡過程?!本韫賵F體不僅利用捐官帶來的身份“權威”占據(jù)大量生產資料加重第三等級負擔,而且通過捐官帶來的政治“權力”抗衡貴族,分化貴族內部的一體性,權威內部力量的對立最終必將導致社會的變革。
幾個世紀期間,王朝通過出售這種終極社會特權籌錢,不僅創(chuàng)造了一個開放的貴族等級,同時還讓這個貴族等級因其成員間的敵意和怨憤而被撕裂了,而且矛盾到1789年大革命爆發(fā)前一直在持續(xù)激化。這種內部分裂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為什么貴族會在那一年被第三等級打得一敗涂地,第三等級同仇敵愾,而貴族卻根本團結不起來。積累起財富并且購得官職進入統(tǒng)治階層的資產階級成為十八世紀啟蒙運動的先驅,隨著資產階級進入權力階層,地位逐步提高,他們越發(fā)對于舊制度束縛其財富積累,阻礙其壯大力量感到不滿,這種不滿最終成為沖破舊制度束縛,要求平等自由的一股強大勢力。舊制度下嚴密的封建等級制也隨著大革命的爆發(fā)走向瓦解。
舊制度下專制主義集團內部從來都不是鐵板一塊,王權與高等法院所代表的司法權之間的沖突與對立由來已久,十七世紀中葉的投石黨之亂即是以高等法院法官們?yōu)槭坠_反抗專制王權的一次政治運動,此后的一個多世紀中,高等法院經常就稅收、財政問題同王權產生摩擦、高等法院發(fā)揮起了對抗專制王權的陣地作用,成為王權進行專制統(tǒng)治的一大障礙。
王權與司法權的對立沖突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司法權的獨立性所決定的,而捐官制則進一步為高等法院脫離專制王權的管轄推波助瀾。
捐官制滲入了王國公共生活的各個角落,但是當那個時期的人們想到或說到它的時候,他們一般關注的都是司法界。這首先是由司法捐官數(shù)量在18世紀飛速上漲所導致的,光是1780年的巴黎就有564個各種各樣的接待員和559個律師。所有其他司法官職,每一層級都是可以捐買的。在每個法院里,上至法官下至辦事員,無不都是捐官;同樣附屬于大多數(shù)最高法庭的秘書處的大約850名閑職也被冠冕堂皇地號稱國王秘書,身處晉升貴族的快車道,但他們每天的職責只是監(jiān)督文書的封蠟蓋印,也都是捐官。難怪梅西耶會感嘆“官職的毒藥無所不在……所有的職位都在被拿來出售……捐官制這個潰瘍永遠都在流膿,根本無法治愈”。
司法官員數(shù)量的龐大并不能相應的確保司法體系的完善,相反,越來越多本不具備相應資格的法官通過花錢買官進入司法界,金錢取代才能成為選任官員的優(yōu)先標準。這些官員通過花費大量錢財躋身新晉“穿袍貴族”,為了收回買官的巨額花費,一些高等法院法官利用職責之便壟斷司法,索取高額訴訟代理費來收取回扣,甚至不給夠相應的數(shù)額則不進行開庭審理,這些司法亂象無不造成了司法管理的嚴重腐敗。
司法捐官的另一大流弊則是其對于絕對王權發(fā)展的阻礙。在采取捐官制以前都是通過選任的官員來實行地方自治,國王對這些選任的官員盡可以放心,可以在一個穩(wěn)固的基礎上建立起國家維護其專制統(tǒng)治,而一經采用捐官制,國王就永遠地失去了他選任自己官員這個最寶貴的特權。一旦捐官后國王要想收回官職必須進行代價高昂的官職贖買,實際上很難裁撤官員,法官等司法職位成為捐買后的私產,由獨立于王權的穿袍貴族所掌控,兩方勢力出現(xiàn)意見分歧時往往沖突不斷,十八世紀國王政府推出的關于捐納稅款的法令多次被高等法院拒絕采納、法官經常罷工抗議王國政府對其額外征稅以及縮減薪俸。王權同捐官團體本是通過金錢聯(lián)系起來的合作者,但金錢維系下的紐帶往往是脆弱不堪的。通過捐官進入司法系統(tǒng)的官員們組成了一個龐大的寡頭團體,其中都是些最有錢、受教育最好、最野心勃勃同時也最富有政治經驗的人。而一旦這些人開始感到聯(lián)合起來跟國王討價還價,比孤立地順從國王的要求更有利可圖,舊制度絕對王權最可靠的基礎之一就發(fā)生了動搖。
王權為了對抗高等法院的叛亂也試圖進行一些司法改革,但無論是司法大臣莫普批判司法捐官弊端,裁撤司法官職,取締司法職位交易,還是財政總監(jiān)特雷迫于財政壓力重又新設官職緩和矛盾,這些司法改革舉措都未觸及司法捐官制的根基,反而使得法院貴族與王權的對立愈演愈烈,高等法院等法官貴族的反叛為之后的大革命埋下伏筆,舊制度的絕對君主制也在隨后的大革命的炮聲中走向終結。
捐官制在摧毀舊制度方面扮演了一個特殊的角色。通過捐官,大量富有的資產階級走向統(tǒng)治內部核心,沖破舊制度保有的嚴密封建等級;捐官制創(chuàng)設大量無用官職,使得大量資財投入到非生產性部門,嚴重限制了法國農業(yè)經濟的良好發(fā)展;司法捐官讓司法官員得以永久占有自己的職位,也正是憑借這種永久職位,各高等法院才能持續(xù)勇猛地抵制專制主義,與絕對王權相抗衡。雖然捐官制一直飽受后人詬病,最終也同舊制度本身一樣為大革命的洪流所淹沒,但不可否認,捐官制是最終導致舊制度垮臺的制度性癱瘓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