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亞寧
西南科技大學
墨子所處時代正值春秋戰(zhàn)國之交,社會急劇變革,奴隸制崩潰,封建制度逐步建立,階級矛盾及斗爭日益突出。在思想上,百家爭鳴,各階級代表思想家各執(zhí)己見,對社會問題有著不同的解讀,但在諸家學說評價上,始終并沒有統(tǒng)一的、明確的標準。由于各個學派有著不同的利益導向,也無法判斷哪一種學說更適合國家發(fā)展,導致各種學說魚龍混雜。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將“禮”作為自己的行為準則,而墨子卻不贊同這種方法,他認為:“禮,貴者公,賤者名,而俱有敬僈焉,等異論也?!痹谒磥?,“禮”僅僅是種禮儀行為,不同的人對其理解不同,如果刻意追求,就會導致虛偽。《淮南子》中也提到:“墨子學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說,厚葬靡財而貧民,久葬傷身而害事,故背周道而復用夏政”。因此,墨子明確地提出將“儀”作為判斷言論是非的準則,《說文》中對儀的解釋是:“儀,度也。”度,即是法度,準則。墨子認為言論必須有一套自己的標準和儀法,也就是“言必立儀”,而這個標準就是“三表法”?!叭矸ā边@個名詞其實并非由墨子明確提出,而是后人根據(jù)其學說總結而來?!叭矸ā币浴叭怼被蛘摺叭ā倍殖霈F(xiàn)在《非命》中,“表”即是指“法”、“儀”或是“法儀”。墨子在《非命上》中提出:“言必有儀,言而無儀,譬猶運鈞之上而立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何為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于何用之?發(fā)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耳目之利。此所謂言有三表也?!边@就是三表法的內容。
本,意為根本,意思是判斷言論是非首先要考察其根本。墨子十分重視歷史,他認為判斷事物是非首先要有依據(jù),這個依據(jù)就是古人所記載的事例,也就是所謂的“本”。從古代圣王記載即古代典籍里找尋依據(jù),就是從歷史等間接經驗中吸取經驗教訓,將古代賢明君王如堯舜禹之類的言論措施作為人們行事立言的依據(jù)。墨子常引用《詩經》、《春秋》等所載事跡作為自己的例證。在《所染》中,墨子提到:“《詩》曰:‘必擇所堪’。必謹所堪者,此之謂也。”也就是說選東西必須謹慎的選好染料,又列舉了《春秋》中所載事跡:“齊桓公染于管仲、鮑叔,晉文染于舅犯、高偃…夏桀染于干辛,推哆。殷紂染于崇侯,惡來…?!狈謩e從正反兩面來歸納所染的結果??梢娔咏洺T湃死觼碜鳛樽约赫f理的依據(jù)。
原,本原,即探究其原因,考察其效用。墨子認為要論證言論的是非,要從百姓的耳聞目見之事著手,從普通百姓的口中找出立論依據(jù),尊重民意,考察民意,運用全體而非個別人的經驗來判斷言論是非,這就是所謂的直接經驗。在《尚賢》中他提到:其為政乎天下也。兼而愛之,從而利之,又率天下之萬民,以尚尊天、事鬼,愛利萬民。是故天鬼賞之,立為天子,以為民父母,萬民從而譽之‘圣王’,至今不已。”就是說只有愛利人民,天地鬼神才能賞賜他們,立他們?yōu)樘熳?,人民才能尊他為“圣王”,這就是得到百姓的認可。在《法儀》中墨子提到:“昔之圣王禹湯文武,兼愛天下之百姓,率以尊天事鬼。其利人多,故天福之,使立為天子,天下諸侯,皆賓事之?!庇脕碚f明賢明的人會得到民眾愛戴,天也會助其成王。事實上,最初“天福之”只是君王為了得到百姓的擁護,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而所特意編造的說辭,而現(xiàn)在通過重視百姓的言論來判斷君主是否能被稱為“圣王”,實際上是一種認識上的進步。
觀,觀察或審察?!坝^其中國家百姓耳目之利”說的是將言論運用于實際,觀其得失,即運用社會實踐來考察其實際效果。墨子認為一種言論如果對于國家百姓有利,符合百姓的利益,那么它就是好的,是真理,反之則不是。墨子來自于社會下層,代表的是下層百姓的利益,他認為百姓對于一國的穩(wěn)定起著重要作用,因此他十分重視民生、民本,他在論證他的尚賢、尚同、兼愛等政治思想時,基本上都是通過判斷君主言行是否符合“百姓之利”,“是否為民興利除害”,是否是對國家、對百姓有益的實踐,以此來作為他的立論依據(jù)。在《兼愛》中墨子提到:“吾聞為明君于天下者,必先萬民之身,后為其身,然后可以為明君于天下,是故退睹其萬民,饑即食之,寒即衣之,疾病侍養(yǎng)之…常使若二君者,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猶何符節(jié)也,無言而不行也?!边@里是說考察主張兼相愛的君主時,要看他們的言論與行為是否相符合,能否在百姓挨餓時給予食物,挨凍時給他們衣物,患病時給他們侍奉療養(yǎng),通過審查他們言行之下的實際效果,判斷其言行是否正確?!渡匈t下》中提到:“且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實將欲為仁義,求為上士,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國家百姓之利。故尚賢之為說,而不可不察此者也。尚賢者,天鬼百姓之利,而政事之本也?!币簿褪钦f如果當今的王公大人或士君子之類,如果想要行仁義,做上士,既要適應圣王之道,又要符合國家百姓的利益,就要考慮尚賢??梢钥闯瞿訉⒕踔篮桶傩绽娣旁谕坏匚?,將是否考慮到百姓的利益來作為審查其是否能成為仁義之人的依據(jù)。
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提出了“三段論”推理證明方法,它同時擁有大前提,小前提和結論三個部分,由兩個前提得出結論。墨子三表法也可以看成是一個推理式:“古者圣王之事”和“百姓耳目之實”分別是墨子所確定的兩個邏輯前提——大前提和小前提,大前提是古籍記載即間接經驗,小前提是百姓耳目之實即直接經驗,而“國家百姓之利”就是結論,以是否滿足兩個前提來判斷結論的實際效果。如果一種言論既符合圣王言論,又是百姓所認同的,那么這樣的言行就是正確的。他的這種推論不同于“三段論”的是,它將理論與實踐結合起來,由經驗上升到實踐,層層遞進,因此比“三段論”更具有現(xiàn)實意義。但是由于墨子過分依賴于經驗,而忽視了前提中所存在的不足之處,導致這一方法存在很大的局限性。
據(jù)史記記載,墨子出生于社會下層,當過制造器具的工匠,是廣大小生產者的思想代表,與上層貴族階級對立,也使得他的觀點、立場、方法都是平民主義的。因此,雖然“三表法”對人們認識實踐有著重要的指導作用,但是由于受到墨子作為小生產者代表的階級地位影響,以及一定時期社會歷史條件的限制,“三表法”也不可避免的具有一定社會局限性:
第一表中所說到的“古者圣王之事”,并未有明確的界限,凡是有古籍記載的,百姓經驗的,則都被認為是可以使用的。但事實上,古圣人也并非是完美的化身,其行為舉措也存在不當之處,甚至連其真實性也有待考證,僅僅靠書籍記載或民間傳說就將其作為絕對的是非標準,不免有失偏頗,且時代在更替變換,以前適合的,尊為賢言圣語、治國良策的,也并不一定就適合現(xiàn)在。而“百姓耳目之實”也存在著缺陷。墨子說:“天下之所以察知有與無之道者,必以眾人之耳目之實知有與無為儀也。誠或聞之見之,則必以為有;莫之聞莫之見,則必以為無?!敝灰杏涊d說有的,墨子并未考據(jù)其是否屬實,便認為是真的。同時墨子堅信有鬼神的存在,甚至認為如果君主不善待人民,鬼神還會降下責罰。他曾反駁無神論者:“何不嘗入一鄉(xiāng)一里而問之。自古以及今,生民以來者,亦有常見過鬼神之物,問鬼神之聲,則鬼神何謂無乎?”過于重視感覺經驗,而忽視了理性思維使得他的這一思想反倒成了論證鬼神是否存在的工具。
再看“觀其中國家百姓耳目之利”,確實說明了要通過檢查實際效果,以此作為是非標準。但什么是國家之利,什么是百姓之利,墨子并沒有作出明確區(qū)分,而是給了一個籠統(tǒng)的、基于感覺的概念。事實上,國家的利益,百姓的利益,并非是完全統(tǒng)一的,有利于國家的不一定是符合人民意愿的,而人民所想的,也未必是國家所需要的,這就意味著又需要新的評價標準來判斷兩者之間如何取舍協(xié)調,檢驗真理的標準反倒成了混淆標準的例證。因此檢驗認識的正確與否不能只是靠感覺經驗,將感覺經驗作為認識的出發(fā)點,無疑是正確的,但是認識如果僅僅停留在感性階段,否認上升到更抽象的理性階段,那就不免流于狹隘的經驗論了。
盡管“三表法”存在著或多或少的局限性,但是我們不可否認它是中國認識史上一大進步,即使到現(xiàn)在,如果將這種方法中的觀念結合實際重新認識,仍然可以將它認為是檢驗真理、判斷言論是非的重要標準?!肮耪呤ネ踔隆贝_實并非完美的規(guī)范,但是可以將它引申為前人的寶貴經驗。俗語說:“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人類歷史是不斷發(fā)展前進的,不同的時代積攢了不同的寶貴經驗。觀歷史,可知得失、明是非、觀成敗,無論其是否有局限性,都可以作為我們檢驗真理、明確方向的重要參考。“百姓耳目之實”可以理解為應當將百姓的意見作為治理國家等行動的重要參考。老子曾說“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如果一個國家能真正明白百姓的需要,一項決策能代表百姓的根本利益,站在百姓的立場上,為他們著想,那么這個國家是有希望的,這個決策是有意義的。而從“觀其中國家百姓耳目之利”可以認識到,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也許會有著不可避免的沖突,但是可以通過考察衡量,選擇最穩(wěn)妥的那一方,讓人民所想的,成為國家需要的,國家所做的,成為民之所愿的。
通過分析墨子“三表法”,可以發(fā)現(xiàn),不存在一種絕對正確的理論。在考察一種思想認識時,應當保持一種客觀的態(tài)度,結合這種思想理論提出的時代背景與階級局限,理性審視其存在的價值與弊端,結合實踐去挖掘其中存在的能夠跨越時空為人所用的科學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