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邦巖和王不戰(zhàn)

柏祥偉

1

我認識一個日本人，他叫山田邦巖，在縣城東邊開了一家電子加工廠。我忘了當時是誰約我去吃飯，只記得通知我要去一個日本人的廠子里吃飯。我很興奮，在小縣城里，難得見到外國人，便痛快答應了。

傍晚，我和四五個朋友開車到了山田邦巖的電子加工廠。大門上方橫掛著一塊長條門匾，黑底紅字寫著，山田電子有限公司。廠區(qū)規(guī)模不大，幾排寬且高的房子，院子里看起來很干凈，聽不到機器的噪音。廠區(qū)的綠化植物茂盛，尤其奪目的是靠在假山旁的一排櫻花樹，粉紅色的花朵開得絢爛，隨風搖曳，花瓣零落。正觀望間，一個穿著藍白相間格子襯衫的男子迎面走過來，老遠便對我們伸出手來，說著歡迎光臨之類的客套話。他看起來有四十歲左右，中等個頭，頭頂有些發(fā)禿，戴著一副金邊鑲嵌的眼鏡，笑起來嘴巴咧得很開，露出不算整齊的牙齒。不記得是誰介紹，這位就是老板。我們對他點頭致意，介紹的人又加重語氣，他叫山田邦巖，直接喊他山田先生也可。山田邦巖嘿嘿笑著說，很好啊，很好。

彼時我剛開始學寫作，在報刊上發(fā)表了一些豆腐塊的文字，便被縣城圈子的熟人冠以“作家”的稱號，我聽著便覺得臉紅。山田邦巖聽到我的身份，對我豎起大拇指，連聲說，非常榮幸認識中國的村上春樹。他和我握手，我覺得他的手很有勁。

山田邦巖帶著我們在廠區(qū)里逛了一圈，簡單介紹了加工的電子產(chǎn)品。山田邦巖的中國話雖然說得還算順溜，但是有些跑調(diào)，語速快。我側(cè)耳細聽，也就聽了大概意思：電子廠的業(yè)務主要是與日本和韓國一些電器制造公司合作，生產(chǎn)電器需要的插件、集成電子板、電子線圈等代加工業(yè)務，通過輪船運到海外。對于他的介紹，我們聽不太懂，只是明白這家工廠對操作技術(shù)要求不高，附近的村民，只要通過簡單的培訓，就能上崗工作。他嘿嘿地笑著介紹完廠子的業(yè)務內(nèi)容，帶我們離開車間，直接去了車間西邊的餐廳。

進了餐廳，四處打量，不由發(fā)愣，餐廳里沒有圓桌高椅，只是有一排高出地面半米左右的木板，長約三米，光滑明亮。木板兩邊擺放著圓墩墩的矮凳子。大約能坐下二十多個人。木板上擺滿了碗筷和大小不一的盤子。盤子里各自盛著一些切成片或段的黃瓜，洋蔥，青蘿卜，清水煮熟的地瓜和土豆，幾盤叫不上名字的海鮮。還有兩盤紅油油的火腿片，勉強算作葷菜。再仔細看，這些盤子里的菜品都是重復的，只是錯開擺滿了木板，原來是便于更多的人坐在一起吃菜。本來想吃日本菜，沒想?yún)s擺了一桌子粗俗的家常菜，山田邦巖似乎看出了我們有些失望，彎腰從木櫥里掏出兩瓶綠色高脖的酒，用夸張的腔調(diào)說，朋友們，朋友來了有好酒。他搖晃著酒瓶說，好喝啊，這是日本國正宗的清酒。

按照我們縣城的酒桌禮儀，入座的秩序要分為長幼尊卑。我們正遲疑著如何入座，山田邦巖卻兀自先坐在了木板中間的矮凳子，我們只得各自坐在靠近的矮凳子。此時又從外邊呼啦啦進來一群人，定睛看，卻是剛才在車間里的工人，一起圍坐在長條木飯桌上。山田邦巖撬開了酒瓶，先給自己倒?jié)M了一杯，又把酒瓶傳給挨靠著他的人，依次傳遞倒酒。山田邦巖嚷嚷著，喝酒喝酒。等眾人都倒?jié)M了酒杯，山田邦巖端起酒杯仰脖灌下。我也跟著嘬了一口，清酒味道干爽，并不辣喉，咽到肚子里，卻覺得熱辣辣的。山田邦巖喝掉一杯酒，倒?jié)M酒杯再次舉起來，連聲說，初次見面，請多關(guān)照。

片刻，眾人大多了喝了半杯酒，開始邊吃菜邊聊天，七嘴八舌，挨著靠著的，相互爭搶著說話。正熱鬧間，忽然聽得山田邦巖搖頭晃腦地唱起歌來。他抬頭，微閉著眼，搖晃著酒杯，咿咿呀呀的，一副自我陶醉的樣子。他唱的是日本歌，嗓音寬厚，音律起伏，我們聽不懂。待他停頓時，便一起鼓掌。不料山田邦巖繃住嘴不唱了，抬手擦眼。他居然掉淚了，聲音哽咽，臉色糙紅，還帶著一點害羞的表情。有人悄聲說，山田每次喝酒都唱歌，他一唱歌就會掉淚。有人打趣說，山田先生想家了。又有人打趣說，山田先生在我們這里找個老婆吧。山田邦巖聽了這話，表情變得嚴肅，從上衣兜里摸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皮夾，掏出一張照片，搖晃著對眾人說，諸位，這是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很愛他們。眾人定睛看，照片里是一個穿著日本和服的年輕女人，面容白皙，眉目清秀，一個短發(fā)男孩子靠在女子懷里，母子依偎，神情幸福。眾人見山田邦巖如此認真介紹他的妻子，不由肅然起敬，不好再給他開玩笑。只是短暫的冷場，有人提議喝酒吃菜，氣氛恢復熱鬧，山田邦巖喝了一杯酒，又拍打著大腿開始唱日語歌曲。這次我聽清了曲調(diào)，應該是鄧麗君名曲，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氣氛高漲起來，眾人一起拍打著跟著唱，場面亂哄哄的。我起身去廁所小解，挨靠著我的一個工人和我同去。我和他出了餐廳，便問他，你們?nèi)毡纠习逶趺礃影。抗と寺缎Γ和趵习鍖ξ覀兛珊美?，他一喝酒就唱歌，唱高興了就給我們發(fā)錢，最少每人一百塊錢，忒恣了。我問，王老板是誰？工人抹抹鼻子說，王老板就是山田邦巖，他有個中國名字叫王不戰(zhàn)。

2

那天晚上，我們在山田邦巖的餐廳里喝到八點多，才亂哄哄地散場。眾人鉆進車子返回縣城。半道上，有人提出停車撒尿，我跟著幾個人下車，鉆進小樹林里，便有人談論對山田邦巖的疑問，這個日本人，為什么來咱們縣城開工廠呢？有人猜測，山田的電子廠應該是通過招商引資的渠道來咱縣里的。另有人說：聽說山田邦巖是通過他在日本的一個同鄉(xiāng)推薦過來辦廠的。他老鄉(xiāng)叫筒井重雄，在中國待了很多年。

聽了這話，我忽然想起來，之前看縣志上的記載，好像對筒井重雄這個名字有過記述。抗日戰(zhàn)爭時期，筒井重雄是日軍的飛行員，有一次飛機失事，墜落在縣城東邊的泗河灘上，被當時的八路軍民兵團俘虜了，幾經(jīng)轉(zhuǎn)折，送到東北一個叫在華日人反戰(zhàn)解放聯(lián)盟的組織。再后來去了部隊的航空學校，做航空學校的飛行教員，給共產(chǎn)黨培養(yǎng)了一大批飛行員，一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筒井重雄才返回日本。

山田邦巖不去沿海發(fā)達地區(qū)辦工廠，卻被筒井重雄推薦來我們這個窮鄉(xiāng)僻壤，這里面應該有故事啊。如此想著，有些后悔剛才在酒桌上，沒聊起這件事。轉(zhuǎn)念又想，初次見面，冒昧探問別人的私事，肯定也不合適。上車之后，我對眾人提議，來而不往非禮也，咱們作為本地人，也該找個機會回請日本客人啊。車里幾個人笑著說，咱們請他時，讓山田再帶上幾瓶清酒。

我回到家里，洗刷完畢，剛躺在床上刷手機，趙慶華發(fā)來一條微信消息，問我周末是否有空，去他村里玩。我問：你們村里有什么好玩的？他答：我們村里北靠青山，南臨泗河，可以爬山，也可以釣魚。

趙慶華是我在縣城里為數(shù)不多的文友。他平時喜歡寫散文，是汪曾祺老先生的忠實粉絲。去年春天，趙慶華被單位派駐到縣城東邊的李家村里包村，負責幫扶百姓脫貧的任務。按照組織紀律要求，他吃住都在村里，平時很少回縣城。我只是從他的微信圈發(fā)布的消息里，了解他包村的動向。比如給孤寡老人申請低保補助，幫助留守兒童入學讀書，利用電商平臺，把村里滯銷的農(nóng)產(chǎn)品賣出個好價錢。再不然就發(fā)布一些田野的莊稼長勢，村里婦女們跳廣場舞的小視頻。看起來他已經(jīng)融入村里的生活，干勁十足，有著農(nóng)村天地大有作為的雄心壯志。

我給趙慶華聊了幾句，他忽然說，我想給村里街道安裝路燈。村里的老人多，晚上出行不方便，這是我包村以來一直想完成的心愿。他猶豫著問，你有認識的企業(yè)家嗎？現(xiàn)在縣里財政緊張，暫時拿不出這部分資金來。我聽說其他村里也是采取這個辦法，找熱心公益事業(yè)的企業(yè)老板贊助呢。我問他，安裝路燈需要多少錢？他說如果安裝太陽能發(fā)電的路燈，大約需要八萬多塊錢。沒等我回復，他又說，李家村很有故事，抗日戰(zhàn)爭時期，活捉過一個日本飛行員，你來走走看看，說不定能寫一篇好文章呢。我一愣，隨即問他，你收集過這個故事資料嗎？他說，有現(xiàn)成的啊，咱縣里有位老作家，根據(jù)這個故事寫過一段快板書，我說，這么巧，你把快板書發(fā)我看看。稍停，趙慶華發(fā)過來一個文檔，隨后又發(fā)了一個豎起大拇指的表情，說，老作家寫的這段快板書形象傳神，可以說是膾炙人口啊。

我打開文檔，調(diào)整為適應手機屏幕閱讀的格式，這段快板書篇幅不長，大約有一千多字，內(nèi)容如下：

山東快書：智擒日寇飛行員

作者 宋永紀

說的是，1945年春天，

日本人，占據(jù)了我國的好河山，

燒殺搶掠還不算，

到處是生命涂炭起狼煙。

英雄的八路軍，團結(jié)民眾齊抗戰(zhàn)，

泗水縣東半部剛剛解放晴了天。

這一天，老鄉(xiāng)們吃過中午飯，

忽看見，一架敵機亂盤旋，

機身上，分明涂著膏藥旗，

這一定又是敵機來侵犯！

老鄉(xiāng)們害怕敵機扔炸彈，

一個個鉆到屋里不敢動彈。

想不到，這飛機越飛越下降，

翅膀一歪，（白）撲棱棱！

一頭攮在了泗河灘。

忽然間，爬出兩個飛行員

……

3

山田邦巖要來縣城參加萬人長跑大賽，這個消息是我在長跑協(xié)會的微信群里看到的。這次長跑大賽，由縣城里三家企業(yè)贊助獎品，山田邦巖的電子廠贊助了二百包礦泉水。微信群里組織接龍報名參賽，我看到王不戰(zhàn)這個名字時，便在微信群里加了他的好友。我稱他山田先生，并說我前幾天曾去貴公司吃過飯。他給了我一個握手的表情，我說，您百忙之中來參加比賽，機會難得，賽后咱們一起聚聚。山田邦巖答應了。

我隨即給趙慶華聯(lián)系，找到了一個愛心企業(yè)家，他很有可能會資助你們村里安裝路燈，你務必在長跑大賽那天從村里返回縣城，咱們給他當面好好聊聊這事。趙慶華疑慮說，需要八萬多塊錢啊，單獨讓一個企業(yè)家，人家會不會有壓力？我說，見面聊聊再說吧，當年你們村里活捉的那個日本飛行員，叫筒井重熊，他和這個企業(yè)家在日本是同鄉(xiāng)。趙慶華聽了很興奮，我剛來包村時，聽村委會的人說過，有個日本企業(yè)家每年春節(jié)都給村里八十歲的老人送年貨，如果你說的企業(yè)家就是他，那資助的事就靠譜了。我從村里準備點地瓜粉皮和綠豆，對山田先生加深一下感情。

長跑大賽那天，天公不作美，比賽號令打響沒多久，忽然刮起了風，瞬間烏云密布，下起了大雨。比賽的人群各自抱頭躲雨，比賽自動停止。趙慶華給我聯(lián)系，提前約那位企業(yè)家吧，別讓大雨把他給淋跑了。我撥了山田邦巖的手機，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激動，吆西吆西了兩聲，才恢復普通話說，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爽啊。

聚餐地點定在泗河路上的愛蓮者酒家，我和趙慶華趕到后，用微信給山田邦巖發(fā)了位置，然后點了七八個葷素搭配的特色菜，泡了一壺金駿眉。十多分鐘后，山田邦巖來了。他手持一把青色雨傘，穿著一件黑色的T恤衫，腳蹬一雙跑鞋，見我和趙慶華在門口等他，他咧嘴嘿嘿地笑，喘著粗氣說，這大雨啊，把他的長跑冠軍給沖跑了。我和趙慶華哈哈一笑，引領(lǐng)山田邦巖進了單間。各自坐定之后，山田邦巖擺手說，我有個中國名字，叫王不戰(zhàn)，請叫我老王。隨后又補上一句，初次見面，請多關(guān)照。山田邦巖聽我介紹趙慶華的身份，山田邦巖的表情立即變得嚴肅起來，鄭重給趙慶華握手說，共產(chǎn)黨員，好朋友啊，親切，相見恨晚！正說話間，服務員端上幾個涼菜，詢問山田邦巖喝什么酒？山田邦巖擺手說，工作日，不飲酒，咱們吃菜說話。既然他這么說了，我和趙慶華也不再勉強。山田邦巖把涼拌秋葵塞進嘴里，嘎巴嘎巴嚼得很香，他擺動著筷子對我說，你瞧，我來中國已六年了，用筷子夾菜不比你們慢吧。趙慶華說，我聽村里人說，您之前多次去過李家村？山田邦巖擺手笑：實不相瞞，我來這里投資辦工廠，就是因為我在日本的同鄉(xiāng)筒井重熊先生，我家和他家住得很近，我們兩家相交甚好。我小時候，經(jīng)常去筒井重雄家果園里去玩耍，摘蘋果吃。我最愛吃筒井先生包的韭菜豬肉餡水餃，滿口香呢。山田邦巖說著豎起大拇指，筒井先生是一位和藹的長輩，做事勤奮，待人善良，我從小就很尊敬他。山田邦巖神情激動，語言表達顯得前言不搭后語。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便插話對他說，當年筒井先生駕駛飛機墜落在李家村發(fā)生的故事，之前我也有所了解。

山田邦巖連連點頭，興奮地揮著手說：當年筒井先生是日軍第15期少年航空兵畢業(yè)的學生，戰(zhàn)爭期間駐扎在華北基地唐山機場。1945年，時任內(nèi)務班長的筒井先生駕駛一架高級教練機從南京返回唐山的途中，飛機發(fā)生故障，失去控制，被迫降落在泗水縣城東的河灘上，死里逃生，被李家村的一位姓王的老鄉(xiāng)救了性命。他在李家村待了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天。他在中國那位王姓老鄉(xiāng)家吃的煎餅，是他這輩子吃得最香的一頓飯。筒井先生在中國待了十八年，他學會說漢語，學會了包水餃，學會了用毛筆寫字，他還會唱中國歌曲：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嘿，我小時候，經(jīng)常見到筒井先生微醺之后，在果園里打著拍子唱這首歌，當時我還不知道這是中國歌曲。

山田邦巖說著哼唱了幾句，抬手擦了一把眼窩繼續(xù)說：當年飛機失事，筒井先生被俘虜以后，認為被俘是恥辱，要忠于日本天皇，幾次想自殺。他被送到八路軍的所在地，八路軍士兵吃煎餅，卻給他吃白面饅頭，看守他的八路軍士兵睡在鋪著草的地上，卻讓他睡在有被褥的床上。筒井先生被感動了，經(jīng)過教育和閱讀反戰(zhàn)的書籍，才認識到這是一場侵略戰(zhàn)爭，中日兩國人民都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筒井先生這輩子很勵志啊，上世紀五十年代，他回到日本，很多人歧視他，說他是中國歸國者，連工作都找不到。筒井先生并沒因此頹廢，隱姓埋名，種植果園，生活也過得坦然自在。

趙慶華嘆氣問：你來中國起名叫王不戰(zhàn)，也是因為受到筒井先生的影響嗎？山田邦巖說，是的，這個名字是筒井先生給我取的，王不戰(zhàn)，筒井先生這輩子最厭惡的就是戰(zhàn)爭，當年他離開李家村以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一直從事的就是反戰(zhàn)工作。尤其后來在共產(chǎn)黨開辦的航空學校，他給新中國培養(yǎng)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飛行員。我長大成人之后，來中國投資辦廠，筒井先生說，去山東，山東人好，善良，實在。山田邦巖說著，摸起手機劃拉了一會兒，把手機屏幕湊到我和趙慶華眼前：你們瞧，這是筒井先生寫的中國書法，請給個好評吧！我和趙慶華探頭看，白紙黑字，規(guī)整的楷體小字，一筆一畫，清秀雋永，寫的是一首五言古詩：

十五從軍征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xiāng)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p>

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飴阿誰。

出門東向看，淚落沾我衣。

4

半個月后的一個晚上，趙慶華突然給我微信視頻，我接通以后，趙慶華舉著手機對我說，看見了嗎？村里的路燈亮了。我仔細一看，果然是一排白亮的燈。趙慶華說，山田先生是個爽快人，老百姓晚上出門，再也不用提著手電筒了。我說，你應該邀請山田先生去村里看看啊。趙慶華說，山田先生給村里送來八萬塊錢的那天，我?guī)阢艉訛┥瞎淞斯?，當年筒井先生的飛機墜落的那片沙灘，現(xiàn)在都變成濕地了。我和他去了當年救筒井先生的那位王姓后人家里，在葡萄架下聊了老大會兒，王家的后人也是三代人了，他給山田先生說，當年他爺爺和民兵團捉住筒井先生，把他送往八路軍所在地，擔心他逃跑，民兵團就找了村民家里兩邊有扶手，后邊有靠背的木椅子，把他們綁在椅子里，四個人抬著走。走到半路上，筒井先生坐在椅子里打著呼嚕睡著了。山田聽到這個細節(jié)，嘿嘿地笑，連聲說吆西吆西。

我問趙慶華，山田先生去了村里，你請他什么好吃的？趙慶華說，村里條件簡陋，我在宿舍炒了四個菜，白菜燉豆腐，豆角炒肉絲，還有麻汁拌黃瓜，辣椒炒雞蛋。山田先生他吃了兩個煎餅，喝了一碗玉米 子粥。吃完飯他和我在院子里看了一會星星，逮了幾只螢火蟲，他就開車回縣城了。我本來想留他再聊一會，他說他膽子小，不敢走夜路。趙慶華說著咧嘴笑起來，我也跟著笑。趙慶華舉著手機走到一片黑影里，抬手朝天空，晃悠著手機說，我找個角度，把一溜路燈拍下來，轉(zhuǎn)給山田先生看看。他都是朋友了，讓我以后就叫他老王，王不戰(zhàn)，再喊他山田先生他就給我急眼。我說，好吧，找個下雨的空閑，我?guī)Ю贤跞ゴ謇锕涔?。趙慶華說，來啊，隨時。噢，對了，最近我還給老王準備了一個小禮物，你們來的時候我送給王不戰(zhàn)。我問，什么禮物？趙慶華說，我關(guān)掉視頻，拍個圖片你看看。

稍頃，趙慶華便發(fā)來一張圖片，我仔細打量了片刻，覺得像是一把做飯用的鍋鏟子。好像是鋁板加工的，形狀粗糙，色澤暗淡，邊角磨損嚴重，應該用過很多年了。我問，這就是你說的禮物嗎？趙慶華發(fā)來語音：這是我走訪農(nóng)戶時，一個村民送給我的。據(jù)說當年筒井先生駕駛的飛機墜落在泗河灘上，村里的老百姓把飛機給拆了，物盡所用，將飛機零件改造成了各式各樣的農(nóng)具和廚具，這把鍋鏟子就是用飛機的鋁皮磨制加工的，用了很多年，耐磨著呢。

我愣了片刻，忽然想起《孔子家語》里的一段話，便敲字回復了他：鑄劍戟以為農(nóng)器，放牛馬于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zhàn)斗之患。

趙慶華秒回：嗯，這可是一個老物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