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仁君
那時(shí)候,我還小,對(duì)煙的印象很模糊。因?yàn)?,家里沒有抽煙的人。
父親去世的早,幾個(gè)哥哥分家另過,家里只有母親、妹妹和我。煙這東西,就像鍋臺(tái)上的空油瓶,里面的油,永遠(yuǎn)都是稀缺的。
在農(nóng)村,窮家破舍,沒人來往,那是很沒面子的事兒。有人來,說明你家人緣好。
客人到家,甭管窮富,都得遞上一根紙煙,這是最起碼的禮節(jié)??蛇@煙,我家一根也拿不出來。
常來家的是幾個(gè)舅舅,他們住在鄰隊(duì),相隔就二三里地,想來時(shí),抬腿就到。每次來,名義上是看他們的老姐姐,也就是我的母親,其實(shí)是來找煙抽的。
那時(shí),我就是這么想的。
舅舅們一來,母親就支使我出去借煙。
剛開始,我不想去,就央求說:“拿雞蛋去換吧?!?/p>
母親瞅了我一眼,數(shù)落道:“睜眼說瞎話,家里哪有雞蛋?”
她的聲音很大,似乎是故意的,想讓舅舅們都聽到。
母親說了假話。就在晌午,我明明看見葫蘆瓢里,還躺著兩個(gè)雞蛋。我很納悶。
不過,我不敢去戳穿,怕她拿鞋底子狠命地打我,啪啪地響。
沒法子,我只得硬著頭皮,出門去找人借煙。
村里,倒有幾個(gè)會(huì)抽煙的人,可都是些遠(yuǎn)親,找他們借煙,我嫌丟人。那時(shí)雖小,我還是顧臉面的。
左思右想,我突然靈機(jī)一動(dòng),就想到了姐夫。
姐夫是村里幾個(gè)為數(shù)不多能抽得起紙煙的人,他的兜里永遠(yuǎn)不缺煙,不像我家的油瓶,總是三天兩頭見底。
找到姐夫時(shí),他正在麥茬地里犁田。我搬出母親的名頭說,借煙。姐夫喝住牛,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個(gè)黃皮子的煙盒來,分出三根煙,遞給我。
我接過煙,攥在手心里,像寶貝一樣地護(hù)著,撒腿就往家跑。我怕耽誤舅舅們抽煙,又要挨母親的鞋底子了。
初嘗甜頭,我感覺,這個(gè)辦法不錯(cuò),好使。
舅舅們又來了,母親再讓我出去借煙時(shí),第一個(gè)想到的人,就是姐夫。他是我們家的女婿,找他借煙,不敢不借。
這以后,我如法炮制,每次找姐夫借煙時(shí),都不會(huì)空手而返。
那段時(shí)日,我也說不清,到底從姐夫那兒借了多少根煙,只感覺,反正不少。
好借好還,再借不難??墒窍蚪惴蚪柽^的煙,母親從來沒提過還,似乎壓根兒就沒有這回事。
煙是我找姐夫借的,前后腳做過的事兒,我轉(zhuǎn)臉就忘了。那時(shí),我的記性不好。
再找姐夫借煙的時(shí)候,就不似以前那么順溜了。
有一次,大舅來了,我又找姐夫借煙。他正在犁稻茬田,明明知道我是來借煙的,卻偏偏問:“不上學(xué),來干啥?”
我又打著母親的旗號(hào)說,來借煙。姐夫懶洋洋地轉(zhuǎn)過頭,說:“沒煙,戒了。”那苦巴巴的樣子,像真的戒了煙。
說這話的時(shí)候,我分明看見姐夫的上衣兜里,露出一截黃皮子的煙盒來,鼓鼓囊囊的,像藏著一只小兔子。
我知道,姐夫說的是假話,就像母親說家里沒雞蛋一樣。我犯起了糊涂,大人們?cè)趺催@樣,都喜歡睜著眼睛說瞎話呢?
“小氣鬼”,我在心里罵了一句,又忍不住朝姐夫的背影啐了一口,然后,像兔子一樣蹦起來,拔腿就往家跑。
身后,突然傳來“啪啪”幾聲脆響,這是姐夫手上的牛鞭子,發(fā)出的怪叫聲。我嚇得腿肚子一軟,差點(diǎn)跌倒在田埂上。
幾個(gè)舅舅,還輪流著來,隔三岔五的。來了也不吃飯,過足了煙癮,拍屁股就走,好像到他們老姐家抽煙,跟天經(jīng)地義似的。
只是,姐夫再也不肯借煙了。小氣鬼都這樣,我想。
不借算了,這難不倒我。我就不信,村子里除了姐夫之外,就再也找不到肯借煙給我的人了?;钊四哪茏屇虮锼?,我有的是辦法。
打這以后,我天天盼著舅舅們來。估摸著哪天來,我和母親就提前備好紙煙,等著他們。家里再也沒有缺過煙,舅舅們很滿意。
過了十多年,姐夫突然得了肝癌,彌留之際,他抓著我的手說:“那幾年,你從我家拿走了三十個(gè)雞蛋,我猜,這雞蛋,你都拿去換煙了……”
我的臉,騰地一下紅到脖子根,旁邊,就站著我新婚的妻子。姐夫也是哥,我偷他家雞蛋,他卻說成是“拿”,他這是在給我留面子。
我突然淚如雨下,妻子一臉詫異地看著我。
姐夫咽氣前,喘著粗氣說:“那是我故意放在葫蘆瓢里,讓你隨手就能拿走的。這個(gè),連你姐也不知道?!?/p>
我俯下身去,將頭深深地埋在哥的胸前。“啪”的一聲,我分明聽到了姐夫的胸腔里發(fā)出的最后一聲心跳。那聲音怪怪的,像抽斷了的牛鞭子。